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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前路無知己 五十三 爭奪與重組(五) 文 / 緋紅之月

    諾貝爾獎的事情在中國很快就傳開了,外國人是以一種「奇聞」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的。一個中國人以不可辯駁的表現證明其在科學界的實力,這在1909年的世界的確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大部分認為陳克只是運氣好,更多的人則對陳克的出身充滿了興趣。陳克熟練的應用各種化學方程式,足以證明他是在歐美大學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但是這麼一個人卻籍籍無名,甚至最後成了一個叛軍頭子。這讓陳克的形象在歐美各國不經意的被塑造成了一種「現代羅賓漢」的印象。

    美國記者對陳克的興趣極大,數量龐大,直抵屋頂的各種形狀古怪的玻璃器皿中沸騰流動著各種色彩斑斕的未知液體,一個身兼叛軍頭子的化學家在這魔幻夢魘般的實驗室中瞇縫著細長的眼睛,在腦海中創造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這完全符合了美國人對神秘東方的想像。

    約翰?弗萊明就是希望能把這樣的中國領導人陳克報道給美國讀者的一個人。他在天津下船的時候是10月,弗萊明記者知道中國召開了第一次立憲會議,這可是件大事。而且弗萊明認為陳克極有可能會出現在這次會議上。所以他一頭就扎進了採訪當中。

    「……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官員好像自出生起就對新聞有一種天生的反對,本來是公開的立憲會議,所有官員對此都保持了沉默,彷彿每個人都藏著無與倫比的秘密。對於記者,他們都採取一種避之不及的態度。不僅僅是官員,各省派遣的議員先生們也都有同樣的舉動。我很懷疑,他們在制定憲法之後,會不會也將其深深的藏進地下的金庫,永遠不給別人看……」

    「……人民黨雖然身為叛軍,依舊派遣了自己的代表前來參加會議。這次代表會議以十萬人中推選一人的比例,普遍估計,人民黨控制的地區中人口在三千萬到四千萬之間。超過了現在全美國人口的三分之一。本該有三十名代表的人民黨代表團僅僅有三名觀察員。三名代表出身非常令人驚訝,他們都曾經是滿清的官員,甚至是很重要的官員。嚴復先生有整整二十年都是中國最早的海軍學院——北洋海軍學院的院長。馮煦先生曾經是安徽當地的高官,相當於美國的州財政部長。尚遠先生一度是馮煦先生的部下,在人民黨最初舉起叛旗的地區擔任地方最高行政長官。人民黨派遣這三個人前來,很可能是想表示他們……」

    「……幾乎所有的官員與議員們都對人民黨的三名代表表現出極大的畏懼。而滿清內閣也在人民黨代表抵達北京的當日正式宣佈,釋放人民黨領袖陳克的岳父全家。這些人是因為身為叛軍家屬,由已故的慈禧太后下令抓進監獄的。據說當時處決他們的命令已經下達,卻因為慈禧太后的意外死亡,這些命令沒有傳遞到劊子手那裡,他們才得以保全性命,這實在是很不幸卻又很幸運的一家人……」

    「……議會會議不允許旁聽,無論怎麼申請和尋找幫助都無法得到機會……」

    立憲會議開始,所有人都要向皇宮方向跪拜。嚴復、馮煦、尚遠大模大樣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周圍一群跪倒磕頭的人。這局面實在是令人尷尬。主持會議的袁世凱當時就後悔了,可策劃議會開幕的時候百密一疏,偏偏就忘記了人民黨不可能跪拜的事情,現在又沒人敢把人民黨代表給攆出去。袁世凱畢竟是有心胸,他也不管這些代表會怎麼看待此事。反正背黑鍋的事情袁世凱干多了,陳克是袁世凱遇到的最能幫袁世凱利益考慮的人,真的背了這麼點子黑鍋,袁世凱倒是心甘情願。

    一眾議員從地上爬起來,只見三位人民黨代表冷著臉坐在位置上,如同皇帝般蔑視著議員們。大家心裡頭立刻生出一股又羞又惱的情緒。這三個人都是以前滿清的臣子,嚴復和馮煦就不說了,兩人本來地位就頗高,學識也是眾所周知,大部分議員及不上兩人。尚遠一個三十多歲的縣令,平素裡籍籍無名。能來參加全國立憲會議的那個不是高官名士,現在風頭還在尚遠之下。每個來參與會議的議員心裡頭都憋著一股怒氣。

    不管平素自己是如何魚肉百姓,頤指氣使,幾乎每個議員此時心裡頭都浮現出一句話,「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等議員坐下,袁世凱登台開始講話,「諸位,在下早就想請大家像現在這樣進京來商談立憲的國事。在下當過北洋大臣,直隸總督,也在軍機處行走過。每次與地方上的諸公說起這地方上的事情,聽到的都是抱怨。一說便是京城的眾人不知道地方上有多苦多難,談及此事的時候,諸公全部都是躊躇滿志,認為自己若是能在地方上當了家做了主,定能讓地方上蓬勃興旺。在下就想,若是朝廷能讓諸公放手去做就好了。現在內閣建立,在下覺得作為這內閣副總理大臣,總要給諸位辦些事情。這聯省自治正好遂了諸位的心思……」

    雖然眾人都知道這次是來談聯省自治的事情,可各位代表總覺得心裡頭沒底。聯省自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沒人搞得清。袁世凱開門見山的就這麼談問題,不威脅,不逼迫,即便是有人民黨代表不跪拜這點子小小的風波,所有代表也覺得很是滿意。

    除了北洋一系的省份代表之外,其他各省大部分代表只是見過袁世凱,沒有在袁世凱手下聽差辦事的經驗。官場上的交道都是人浮於事,大家只是聽說袁世凱精明強幹,都沒親身體會過袁世凱的真正的能耐。現在聽袁世凱花了一個多小時清晰明瞭的將這聯省自治的理念、基本方法、以及佈局給講述了一遍。議員們對袁世凱的才具佩服的五體投地。不說聯省自治好不好,光這種認知與佈局,各地代表們捫心自問,都是自愧不如。怪不得提起天下名臣,首推「北袁」。光聽了這講述,眾人就相信這北洋袁世凱確實是無雙國士。

    見袁世凱準備的如此充分,態度又如此強硬,各省代表心裡頭佩服之餘也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

    袁世凱剛講完,北洋一系的代表率先鼓掌,其他各省代表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也跟著熱烈鼓起掌來。

    人民黨代表們始終認真的聽著,最後象徵新的鼓掌湊了湊熱鬧。

    等眾人掌聲落下,袁世凱接著說道:「這次立憲會議,內閣先拿出個章程出來,各省自己討論。討論結束之後,各省代表上去發言。全部發言完了,就是針對每一條憲法內容進行投票。當然了,咱們先對這個流程進行投票。各省代表可以先到自己的休息室進行商討。」

    人民黨人數極少,會議室不大。警衛員們在外頭牢牢把住門戶,三位代表這才低聲開始討論。

    「看來袁世凱真的完全採用了陳主席的建議了。」馮煦率先說道。

    袁世凱看來對利用陳克的智力很有興趣,這次會議召開之前,袁世凱專門派人到根據地,向陳克尋求建議。陳克就給袁世凱寫了一份比較詳細的建議書。三名代表都看過,針對袁世凱未來的每一步,陳克都提出了各種應對和選擇的方法。諸多策略的原因目的都標的很明確。

    袁世凱方纔所講述的就是他自己選擇組合了一套路線。

    尚遠沉聲說道:「看來袁世凱是選擇了經濟為主的線路呢。」

    「這也沒辦法,袁世凱缺錢。」馮煦是布政使,管的就是財計。對袁世凱的選擇,他最清楚,「前年滿清收入八千萬兩,支出高達一億兩。去年和今年只怕還不如前年。就算是袁世凱搜刮了宗室和皇室,又能有多少錢?頂天三千萬兩。很多還是無法變賣的古玩。盛世興收藏,陳主席說的很清楚。大家知道袁世凱手裡有古董,都想著從中低價買一筆。這麼亂的時候,有錢人又哪裡肯花錢賣這些東西呢?」

    尚遠聽到這些,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北洋肯定是打不起仗的,不過到現在我還是很不安。北洋本來就是條破船,渾身都是洞。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他們苟延殘喘的維持著就行了。他們肯定是打不起仗,但是他也一定會處心積慮的對付咱們。倒是咱們根據地裡頭大搞工業建設,漏洞一旦被攻擊,咱們的損失就大得多。所以何必這麼著急的推動聯省自治呢?陳主席說的有道理,若是沒有強力中央,定然會變成軍閥混戰的局面。可讓這些人集合起來,咱們人民黨就是眾矢之的,定然處處受制。」

    嚴復與馮煦聽完這話都默不作聲,持這種態度的同志在黨內並不是少數派。陳克曾經十分強調戰略主動的意義,開闢山東根據地就是爭取戰略主動的重要一環。尚遠作為尖兵,承擔的就是最具主動性的工作。在給滿清最後軍事打擊的過程中,山東根據地功勞極大。到現在為止,都是人民黨先出手打別人,哪裡有過戰略上的被動。也難怪尚遠不能接受這樣的方向。

    沉默了一陣,馮煦忍不住說道:「尚書記,刀兵一起,伊于胡底。內戰這麼打下去總歸不是好事。人民黨就算是驍勇善戰,現在也沒有能力打下全中國。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反正最後要打,何必著急在一時呢?」

    嚴復聽了之後微微點頭,他很清楚陳克從來沒有放棄軍事鬥爭的打算。但是人民黨距離歐美那種工業國的差距實在是太大,陳克試圖先建立足夠的工業體系,嚴復認為是正路。黨內的同志們沒有真正和歐美列國交過手,所以並不懂得那種規模的強大戰爭到底是什麼模樣。誘敵深入、堅壁清野的確是好戰略。可是就如陳克所說,那是面對不可避免的現實時採取的政策。在戰前,卻要最大限度避免對自己不利的局面發生。這兩者本來就不衝突。

    只是人民黨一系列軍事勝利都讓這些擔憂看起來「杞人憂天」。而且以人民黨現在的掌握的戰略主動,在中國還是看似牢不可破的。嚴復並不想批評尚遠,他自己對陳克的戰略也並不能完全理解。在同志們試圖理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並且試圖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進行體會總結的時候,陳克早已經站在更遠的地方告訴大家,這裡還有一個新世界。這種強烈的違和感讓嚴復自己也不願意多做評價。

    各省會議時間結束之後,第一輪投票正式開始。

    先上台的是兩廣總督張人駿,老頭子精神矍鑠,上來就開始抨擊聯省自治的不可取。什麼「令地方權貴勾結」「結黨營私」「給妖言惑眾之輩大開方便之門」。如此種種,聽起來還真的是言之有理。

    不過這發言本身就不免離題萬里。袁世凱要求大家討論的是「會議流程」,也就是說先把遊戲規則給制定下來。張人駿的發言完全不管規則建立,而是對袁世凱提出的方案進行了一番猛烈抨擊。

    袁世凱聽的認真,倒是北洋諸代表中地位較低的議員已經有人忍不住發出了噓聲。等張人駿好不容易說完了。第二個搶著上台的則是江蘇巡撫王有宏。王有宏先是態度明確的表示支持袁世凱的聯省自治方案。北洋代表倒是安靜了,其他省份的代表則開始聒噪起來。鬧得王有宏甚至忘記了對規則的投票問題。

    到了第四個上台的湖南巡撫岑春蓂,好不容易提出了對投票章程的看法。岑春蓂是岑春煊的弟弟,也是袁世凱的政敵之一。他對各省代表統統有投票權表示了質疑。理由看似充分,「既然是聯省自治,那各省態度就該統一。不然這聯省自治又有何用?」

    會議場裡頭的都是人精,大家都知道岑春蓂在反擊袁世凱的刁難。這次湖南代表裡頭,頗有幾個是北洋的人。其實不僅湖南代表,好多省份中都有政治上傾向於袁世凱的人。

    各省議員都大概知道或者聽說過「少數服從多數」的議會原則。知道或者聽說是一碼事,可所有議員都對這個規則都有著本能的反感。他們當中位高權重的,都認為自己的地位就具有天生的主導權。少數服從多數那是下頭的人或許可以做的,但是身為上層,就不該接受這種體制。至於官位較低的議員,自然而然的認為自己的一票就該是關鍵的一票。若是自己這票不關鍵,那自己投票作甚?

    這種心態直接反應到了投票中,在袁世凱的強勢之下,真的要推動立法,光憑人數,袁世凱真的可以獲得過半多數。不過天下二十四省,三省已經歸了人民黨,內外蒙的王爺卻沒有參加。剩下的十九省裡頭,袁世凱只佔了九省,剩下十省能聯合起來,推翻袁世凱內閣不太現實,但是這次會議就完全有能力逼迫袁世凱做出巨大讓步。

    聽著上台的人一個個表示自己的態度,袁世凱表面上鎮定自若,心裡頭也是奔騰著成群的羊駝駝。陳克早就告誡過袁世凱這種情況的可能性,袁世凱覺得督撫們好歹是識相的,漫天要價不可避免,不過總不會弄成這等亂象。若是按照督撫們的法子走,袁世凱花費了這麼大的心力,反倒是給別人做盤菜。至少各地督撫們肯定能狠狠要挾袁世凱一次。

    看來必須實行各省議會制。袁世凱忍不住心裡頭歎道。作為一個舊式政治家,袁世凱更習慣滿清這種大權在握,上頭一句話下頭必須服從的模式。但這就需要一個全國性質的政權。慈禧在世的時候通過幾十年的積累,總算是能玩轉人事問題。可這又完全幹不成事情。袁世凱以幹事起家,雖然能夠保證自己的政績,卻又缺乏這種大權獨握的法統。相比較起來,各省有了議會,袁世凱能夠玩弄的手腕就多了。北洋各省自然是俯首帖耳。人民黨根本無法形成議會中的優勢,而且雙方有盟約,想來陳克也不是不懂大體的人。至於其他各省全可以被袁世凱巧妙的操作拉攏。

    聯省自治的核心就是議會每年開一次會,只是一些看似宏大,例如法律這些問題進行投票。總統和內閣總理選舉五年一次,內閣成員都是內閣總理安排。這麼一次會議,不過是收買的力度問題,袁世凱是有信心獲勝的。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各省搞起自己的議會制來,若是沒有議會,各省督撫鐵定要和自己作對到底的。

    發言一個接一個的進行著,大家都長篇大論,直到下午也沒有談完。議會暫時結束當天的會議,第二天繼續開會。

    議員們一出門,門口一群各報社的記者,還有一群洋鬼子記者拿著相機衝上來試圖就要求採訪議員。軍警趕緊推開記者,讓議員們上了接送的馬車。

    「袁世凱的日子可不好過啊。」尚遠開心的說道。

    嚴復與馮煦都是苦笑,車裡都是自己人,警衛員在外頭護衛,反倒是個談話的好場所。

    「陳主席給袁世凱的信裡頭早就提過此事,看來袁世凱還是聽了勸的。」嚴復答道。

    「就這麼一個法子,我覺得短期內咱們是回不了根據地的。」馮煦對議會鬥爭的艱苦性有著足夠的認知。

    尚遠帶著嘲諷的冷笑說道:「咱們來這裡就是看的,不管袁世凱和地方督撫們怎麼敵對。在對付咱們人民黨的事情上,他們倒是一致的。咱們就按照計劃,好好的看著局面發展好了。反正每過一天,咱們的力量就強大一點。他們大可以談上個十年八年。我覺得這也不錯呢。」

    聽了這話,嚴復與馮煦也都無奈的笑了笑,十年八年可能有些誇張。不過談上一兩個月談不出成果來,這不是危言聳聽。

    「兩位,這次進京,陳主席讓我向我老師李鴻啟先生問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拜訪李先生。」尚遠提出了一個相當個人的請求。觀察團有自己的紀律,這次拜訪倒是早就說過的,嚴復和馮煦也就答應了。

    還是那個平凡的胡同,還是那個平凡的四合院。尚遠帶著警衛員敲響大門沒多久,李鴻啟先生親自開了門。與四年離開北京相比,李鴻啟先生看著變化不多,還是那身普通的衣服,院子裡頭依舊整齊。

    讓警衛員守好門戶,尚遠攙著自己的恩師進了廂房。懷著激動的心情,尚遠本想認認真真向老師跪拜,卻怎麼都跪不下去,他用軍隊的舉手禮向李鴻啟老師表達了自己的敬意。李鴻啟看自己心愛的弟子向自己行了禮數後,上前拉住尚遠讓他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弟子,李鴻啟這才問道:「望山,你前幾日托人送來的東西我看了。你說有極大困惑,卻不知困惑在哪裡?」

    「既然要革命,那就是革天命。當倡導革命理念,以人心順天命。但是文青私下和我說的卻大不相同。我是大惑不解。這次有了機會,還請老師指教。」尚遠說的很是急切。

    「文青說的東西,還是你們人民黨的那套。以我一個儒家門徒的角度看,不過是把君子換成了勞動者而已。就我看,只怕你把文青看成了樊遲。我倒覺得與文青相比,你才是樊遲。」

    尚遠知道老師舉得是《論語子路》的例子。

    樊遲請教種莊稼。孔子說:「我不如老農。」

    請教種蔬菜。說:「我不如菜農。」

    等樊遲離開後。孔子說:「樊遲真是個沒出息的傢伙!上級官員重視禮法,則群眾不會不敬業;上級官員重視道義,則群眾不會不服從;上級官員重視信譽,則群眾不會不誠實。如果做到這樣的話,則天下百姓都會攜兒帶女來投奔你,而你現在種的這點莊稼又算什麼呢?!」

    尚遠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老師居然和陳克一樣批評自己,他連忙解釋道:「老師,我並不反對勞動……」

    「不反對勞動你就干啊。那又有什麼可說的。」李鴻啟當時就打斷了尚遠的話,「文青在給你的信裡頭說的明白,管理不過是勞動的一個環節。只要是勞動者,那就不分尊卑。這真的讓我大為讚歎。三代之治莫過於此啊。」

    聽了這話,尚遠心中一凜。自己的老師實在是太敏銳了,一言就道穿了自己內心深處最不願意提及,卻又最對抗陳克的一點。那就是「上下有別,尊卑有序。」

    看尚遠不吭聲,李鴻啟忍不住輕歎一聲。「望山,我這人你知道的,向來不愛說古不如今。哪怕是古儒現在淪落成腐儒,我也只覺得這是儒家氣數盡了。可提起三代之治,我卻覺得斷然沒錯。望山,你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不知道老師這是何意,尚遠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是曾經習慣於握筆的手掌,皮膚也曾經細膩光滑,現在卻因為參與過不少勞動,變得粗糙起來。

    「這繭子還不夠多。」李鴻啟笑道,「我聽說你們在安徽和湖北治水救災,雖然擔心你和文青,可我這心裡頭卻著實為你們驕傲。大禹之時,他三過家門就且不說了。大禹穿著破爛的衣服,吃粗劣的食物,住簡陋的席篷,每天親自手持耒鍤,帶頭干最苦最髒的活。幾年下來,他的腿上和胳膊上的汗毛都脫光了,手掌和腳掌結了厚厚的老繭,軀體乾枯,臉龐黧黑。這也是上古先皇,看起來還不如個老農。你幹的有大禹多,有大禹重麼?你光看文青調動眾人時指揮若定,可文青若沒有親自幹過,若不是曾經日日夜夜在一線勞動,他怎麼可能知道該怎麼調動眾人?」

    安徽水災時陳克一直在第一線,帶領著同志們頂風冒雨,吃了無數的苦,干了無數活,經歷了數不清的危難。尚遠那時卻只是在縣裡頭承擔縣令的工作。論起吃苦幹活,他自知的確不如陳克。想到這裡,尚遠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望山,你是不是覺得文青是個不怕吃苦的怪人?」李鴻啟一語又點破了尚遠的心思。

    「老師……」尚遠只覺得自己的老師李鴻啟先生此時極為可怕,他連聲音都有寫結巴了,「您,您怎麼知道的。」

    「文青不是不怕吃苦,也不是書裡面說的以此為樂。你若是以苦樂來想文青那就不對。」李鴻啟說完又忍不住歎口氣。這對李鴻啟來說是極為少見的。若不是自己真心的關愛弟子,按照李鴻啟平日裡的做法,早就把尚遠打發走了。

    尚遠見老師如此,連忙起身道:「老師,我心中的確有無數疑團,請老師一定賜教。」

    李鴻啟畢竟是對尚遠有著極大的期待,他沉吟了好一陣才再次開口,「其實我要說的,文青在給你的信裡頭都已經說過了。望山,你覺得人有高低貴賤之分麼?」

    「這……,老師,我覺得有。」

    「你和文青的不同就在於,文青不信人有高低貴賤之分。他是真的相信勞動創造人本身。若是做不了正確的事情,那只是勞動的不夠。我知道你為什麼不信,因為真的有那麼一些人,他們其實不愛勞動的,也真的不想去相信勞動創造一切。他們想要的是不幹活,不勞動。而這天下,看似的確有那麼一些人,不幹活,不勞動,卻坐享榮華富貴。捫心自問,大家都想坐這個位置,都想不勞而獲。以前滿清關起門來自己這麼幹,已經鬧得天下大亂。而外國人肯勞動,能勞動,會勞動。結果人家不遠萬里的打過來,把咱們中華禍害成這般樣子。文青給你說的清楚,外國**害中華那是一碼事,咱們自己勞動不如外國人那又是另外一碼事。望山,以前你知道不勞而獲不對,可等你有機會的時候,你也還是希望自己能夠不勞而獲。文青就是怕辛辛苦苦的革命搞起了,死了這麼多人,打了這麼多仗,結果推翻了一群不勞而獲的,卻又如同輪流坐莊一樣,再上來一批不勞而獲的。那這革命中死的人這些人豈不是白死了。他寫信告訴你的始終就是這麼一碼事。」

    儘管沒到冬天,尚遠的臉色如同在寒夜中佇立過一樣變得慘白。但是李鴻啟的話並沒有到此終結。「望山,你覺得自己是愚不可及的人麼?」

    尚遠原本想順著老師的意思說自己知道自己愚不可及,不過他明白的知道自己若是這麼說其實是在說瞎話,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老師也會清楚的知道這是謊言,遲疑了一下,他才答道:「這……,我覺得不是。」

    李鴻啟微微點點頭,「我看文青也說過,一件事若有一百個環節,只要有一個環節沒做到,那整件事定然面目全非。光從頭到位知道這一百個環節到底是什麼,就艱難無比。而且知道這些環節之後,親自去嘗試著干了,定然會發現自己蠢的不可救藥。這一百個環節,自己能幹的就沒幾個。常人做事則完全不同,大家總是浮光掠影的一看,找到幾個自己能做的環節,便自以為是,認為若是別人能把其餘的九十幾個環節給配上,他就能做出無人能及的功業來。只看到自己能做的,看不到自己做不到的,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自打革命以來,就從來沒人這麼痛批過尚遠。但是尚遠此時反倒開始恢復了常態,神色態度也漸漸恢復的與平常一樣。

    李鴻啟跟沒看到一樣,繼續談了下去,「文青的書我看了些,談及人的生物性和社會性方面的確是真知灼見。生物性方面就是以自我為主,社會性則是以社會關係為主。所以文青狠批低級趣味,低級趣味就是在社會裡頭生物性沒有被改造完畢。以自我為中心,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生怕自己的優越性別人看不到,生怕自己的社會價值被別人低估了。可真的能幹什麼,你自己清楚的很。你若是連自己都騙了,那也不打緊。只要事情真的幹起來,騙不了別人的。所以我看文青信裡頭就只說了一件事,要你們人民黨的同志改造自己,老老實實當個勞動者。我覺得這說的沒錯,所以我實在是不知道你到底困惑在哪裡。」

    「老師,我覺得我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我總感覺有地方與文青不一樣。讓我說有什麼不同,我怎麼都說不出來。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尚遠看向李鴻啟先生的目光又熱切又焦急。

    「望山,這是我小看了你,原來你已經能明白到這等地步了。」李鴻啟先生忍不住笑起來,「那是因為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該做的。而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你想做的。」

    對老師的這個說法,尚遠覺得不能接受,「老師,為何我感覺恰恰相反呢?」

    「那因為你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你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是個聖人。你太愛給自己做個評價了。」李鴻啟冷笑著說完,又指著尚遠說道,「小人哉,望山也!」

    給了這麼個不明就裡的評價之後,李鴻啟就把尚遠給攆出去了。

    第二天的議會討論延續了昨天的風格,一群議員表面上完全不管遊戲規則制定,而是雲山霧罩的從古至今,從南到北的一通發言。文人說話都是這個熊樣,從不同時空,不同背景,不同方式的事情中強行總結出個「道理」,然後以「道理維護者」的身份自居。其實說一千道一萬,其他各省代表都在反對議會一人一票制。

    尚遠滿腦子想的都是老師昨天說的話,也是雲山霧罩的不明就裡。也不知道是想的太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到了最後,尚遠竟然想不起來老師到底說了什麼。當天晚上尚遠再次去老師那裡登門拜訪。

    尚遠認真的告知「老師的教導完全沒有記在心間」這個事實之後,李鴻啟先生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來你卻沒有記恨我。」李鴻啟先生笑的極為開心。

    「我怎麼可能會記恨老師呢?」尚遠連忙說道。

    「望山,上次你走的時候我給你說過什麼?」李鴻啟先生問道。

    「這……,我忘了。」尚遠回答的很乾脆。

    李鴻啟先生的記性卻好的很,他答道:「上次我說,如今天下殘暴悖佞,已是大亂。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如何對待天下的暴虐、殘酷、無恥,如何從這些暴虐、殘酷、無恥中掙脫出來,以堅定的態度革除一切不義,對於像你們這樣有志氣的人來說,是非常艱難的事情。當今中國,只要滿清一倒,便是大亂。注定是哀鴻遍野,伏屍百萬。你們便是讓天下更亂,也不用在意。這是中國之氣運,單憑你等是絕對阻止不了的。你等能做的,就是治了這大亂,趁著這大亂,掃盡沉痾,從根子上剷除了一切不義。」

    聽到老師重複這些話,尚遠的神色已經嚴肅起來。

    李鴻啟看著自己的愛徒,同樣嚴肅的說道:「上次文青看著迷茫的很,你是自以為了不起。我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其實天下的每個人心裡頭都有著暴虐、殘酷、無恥。只是這人心的黑暗之處,誰都不肯承認。凡是肯承認的,必定是踏踏實實的勞動者。如同袁世凱,慈禧,他們受了那麼多罪,幹了那麼多事之後掌了權。掌權之後就用這暴虐、殘酷、無恥幹起事來。不管天下人怎麼看他們,他們的確干了非同一般的事情。你能明白麼?」

    「老師,我明白了些。」尚遠答道。

    「我看了文青給你寫的信,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黑暗之處,而且他已經找到了克服心裡頭這些暴虐、殘酷、無恥的法子。那就是當個真正的勞動者,坦坦蕩蕩的活著。這暴虐就變了勇敢,殘酷就變了堅定,無恥就變了謙虛。望山,你覺得袁世凱和慈禧那等人齷齪不堪,不願意學了他們。滿心只想學著當個勇敢、堅定、謙虛的人。學了這些樣子那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便如同和尚,精研佛法,記誦明辨,但如不存慈悲佈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又有何用。」

    聽了這話,尚遠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可按照老師所說,自己與陳克之間的差距竟然如同天塹鴻溝般。這讓尚遠完全不能接受。

    李鴻啟並沒有讓尚遠頓悟的意思,他接著說道:「所以我昨天說你是個小人,你太愛給自己做個評價了。評價的事,說白了是身後事。當前的事,是大家要好好生活。革命也好,造反也好,甚至當個攔路搶掠的剪徑強盜,所求的也不過如此。所以文青在信裡頭反覆說,不是你們領導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我覺得他說的對啊。你若是覺得文青說的有理,自己願意為天下百姓的生活出把力,那就跟著文青干,若是你不願意。那我勸你還是早早的自謀他路好了。文青現在寫信勸你,那說明他以後定然會努力讓你們人民黨所有黨員都有共同的信念。你若是做不到,還強行坐在現在的位置上,下場一定不會好。」

    尚遠對老師的預言並不在意,他思忖一陣問道:「老師,你為何說,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該做的。而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想做的。」

    「是你覺得文青做事勇敢、堅定、謙虛。他自己對別人的評價根本不在意,哪怕天下人都罵他,他覺得這事情該這麼做,他就一定會這麼做。你做事是為了得到別人勇敢、堅定、謙虛的評價,若是你在意的人一批評你,你只怕就不會這麼做了。」

    聽了老師的話,尚遠幾次欲言又止,最後他苦笑道:「老師,我現在才知道,我真是蠢的不可救藥。」

    聽了這話,李鴻啟大笑道:「你若真的這樣想,那可就太好了。若是真的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藥,那就一定會謙虛謹慎的學習。看,有了這個念頭,你立刻就成了一個謙虛的人。」

    尚遠本以為老師在嘲笑自己,可仔細一想,老師說的竟然一點沒錯。越是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藥,反倒會真的謙虛謹慎起來。所謂的美德不過是這麼一碼事,尚遠發現自己除了苦笑之外,也只有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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