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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嬌儿違父


  讀了20几天私塾的安德海,被先生赶了出來,他問母親:
  “有錢,有錢就可以欺負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是這個理嗎?

  安德海從小很孝順爹娘,他又勤快,又机智,在父母的眼中,是個好儿子;弟弟比他小五歲,由于窮境貧困,他從小便幫助父母做家務,其中最大的功勞是他一手帶大了弟弟。他疼愛弟弟最出了名的,所以,在弟弟眼中,他又是個好哥哥。鄉鄰每逢談到安德海這個孩子,總是贊不絕口,都說安家有福。安邦太也因自己生了個乖儿子而驕傲,盡管日子過得苦一些,但全家人也能苦中作樂。
  安德海有個表舅,乃他姥姥二哥的儿子,從小聰明机智,膽大心細,相貌端庄,被一個戲班的老板看中了,被戲班子帶出去學戲。此人名叫王毅順。那年冬天,王毅順從學堂回來,望見一群男男女女挑著擔、拉著車,嘴里哼著小曲往自己村庄方向走來,他提高了警惕,抄小道回了家,連忙把來了一群人的消息告訴了叔叔、大爺們。人們生怕出意外,便准備了家伙,在村口候著,并派兩個人去偵探來者。誰知約莫半個時辰,前去偵探情況的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回來了,不僅他們回來,而且還幫那一群人拎著東西,把一群陌生人也帶來了。王毅順納悶了,這一群人做什么來著?只見從人群中走出一位五十開外的長者,這長者目光炯炯有神,身材雖不算十分高大,但給人以威武的感覺。長者雙手一拱:
  “諸位爺們、列兄弟,敝人乃京師翠鳴梨園之掌柜,到貴庄稍住几日,為大家獻藝,如蒙高看,不胜感激。”
  只見叔叔、大伯們也都紛紛拱手回禮,就這樣,那翠鳴戲班便在庄子里住了几日。這几日王毅順可開眼界了,戲台上的官他可真認了不少,什么包公,什么劉邦,還有項羽,這些人的故事,過去他可從未听說過。每天早上,男女演員們在村外的小河邊吊嗓子,王毅順便躲在樹后偷偷地學。這孩子好像有點天賦似的,几天下來,居然能哼上几句,他那清脆、圓潤的嗓音立刻引起了老板的注意,老板想起那天剛進庄有個男孩報信一事,斷定這孩子是塊璞玉,可以鑿成精美的碧玉,于是主動提出收王毅順為徒,王毅順的爹開始還有些不舍得,最終經不起戲班老板的勸說,答應儿子出去學戲。臨走的那天,全家人上上下下都來送行,王毅順的小姑,即安德海的姥姥淚水不止,她舍不得小侄子离開。她煮了十個雞蛋,偷偷地塞到侄儿的手里:
  “順子,可別忘了家,學戲很苦,撐不下來,就偷跑回來。”
  “小姑,只要能學成,什么樣的苦我都能吃。”
  王毅順望著小姑,在他的心底,小姑是那么的慈祥、善良。
  年輕、漂亮,特別是她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似的,此時小姑的眼里含著淚水,更好看。王毅順辭別親人,跟著師傅學藝,他仗著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憑著那机智勁和吃苦耐勞的精神,僅16歲便能登台獻藝,唱紅了半個京城。梨園戲班老板的女儿,暗中与王毅順相愛,這老板無子,就這么一個嬌女儿,他也想招婿,將來養老有個靠山,他王毅順也不在乎改姓不改姓,是娶媳婦,還是做上門女婿,只要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就好。這樣一來,王毅順成了老板的“乘龍快婿”,老丈人一死,整個戲班子他接管了過來,在京城,他的戲班子越辦越紅火,如今可謂是京城八大戲班之一。
  人一旦有了點錢,有了點勢,便想著光宗耀祖,顯露顯露,王毅順帶著老婆、孩子回家探親來了。一到家鄉,自然是一番“少小离家老大歸”的感覺,父親已老態龍鐘,當年的小伙伴也都已年近半百,相比之下,与自己那養尊處优的富態勁截然不同,一個個駝著背,彎著腰,他的心底多少有一定凄涼之感。
  “爹,小姑過得怎么樣?”
  王毅順忘不了年輕、溫柔的小姑,尤其忘不了她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你小姑嫁到了湯庄子,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妹,叫杏儿,就嫁本庄安家老大,生了兩個儿子,生活過得很苦。你小姑已70多歲了,老了,慘哪,眼瞎了。”
  听說小姑的眼瞎了,王毅順的心里很不好受,執意第二天到湯庄子看望小姑。王毅順稱了几斤點心,拎了兩只雞,買了几斤肉,又揣了些銅錢來看望小姑。他在別人的指點下,來到了安邦太的家門口,搭眼往院內一看,就知道是安邦太家日子過得很清苦。半截院牆已層層脫落,三間又矮又窄的茅草棚,已歪歪斜斜,那房門竟開了個大洞,門不過是個擺設而已,沒法防賊。其實,這种家就是沒門,賊也不來光顧。
  王毅順向屋內張望。
  “你找誰?你是誰?”
  王毅順回頭一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歪著頭,瞧自己:
  “你姓安吧,安邦太是不是你爹,你娘可叫杏儿?”
  “是,你是誰?”
  “我是你表舅。”
  安德海看傻了,自己還有這么個表舅,怎么從來沒听大人們提起過呢?這來者長相不俗,衣著考究,自己有這么一位富親戚嗎?
  屋里的姥姥,這會儿剛睡醒,坐在床上听得真真切切,她听一個男人稱是外孫的表舅,那一定是自己的娘家人來了,便喚外
  孫:
  “海儿,是誰呀,快請人進來。”
  王毅順隨安德海進了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之人竟是當年的小姑。那時的小姑青春煥發,一根又黑又長的大辮子搭在腰間,眼睛可好看了。可眼前是位瞎老太太,又瘦又髒,又黃又稀的發髻似乎已好多天沒有梳理了,蓬亂的頭發把面孔都遮住了。但王毅順還是肯定了這瞎老太太一定是小姑,因為她的左眉心有一顆大黑痣。
  “小姑,我是順儿。”
  王毅順自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哭著將小姑抱住。
  “順儿,是二哥家的順儿,真的是你嗎?”
  “小姑,是我,我來看你來了。”
  姑侄倆抱頭痛哭,轉而又破啼為笑。王毅順向小姑描述著自己离家后的情景,尤其是講到他后來如何取得戲班老板的信任,如何逐步掌握戲班大權,如何發跡之時,引著陪老太太一陣陣開心地笑。老太太多少年都沒有這樣開心地笑了,笑得外孫安德海莫名其妙。中午安邦太回來,知道是大舅哥來了,便熱情地留客人吃飯,王毅順也不見外,爽快地答應了。這可難住了安家夫妻,家里連個雞蛋也沒有,這來的是貴客,難道讓客人吃玉米粥嗎?王毅順是個聰明人,看出了表妹、妹夫的難處,便從怀里掏出一些碎銀子和几把銅錢:
  “妹妹,哥哥又不是外人,快把錢拿去,多買些酒菜來,也讓孩子解解饞,吃個飽。哥哥還帶來了些豬肉,也別再磨蹭了,先把肉煮上吧。”
  安家夫妻感激地望著表哥,轉身忙著買菜做飯去了。安德海和弟弟好多年都沒吃過豬肉了,可能弟弟“狗剩”出生以后根本就沒吃過豬肉,他哥倆大口大口地吞著大塊的肉,爹娘看著儿子們的饞樣,又覺得難為情,又不忍心攔住儿子,還是王毅順圓了場:
  “小孩子胃口好,是大人的福,我那小子就是吃不下去,瘦得真難看,妹妹、妹夫若舍得,咱們換著養吧。”
  吃完飯,安德海抹了抹嘴上的油,幫娘收拾碗筷,洗了碗,喂了表舅帶來的兩只雞,才蹲在門口听大人們閒聊。王毅順見這個表侄儿很勤快,也很懂事,便有心問小姑及安家夫妻:
  “這孩子叫什么?几歲了?”
  安邦太回答孩子叫“安德海”,今年八歲了。王毅順明白安家這么窮,孩子肯定沒讀過書,這等可人、聰明的孩子在家干一輩子農活實在可惜,他剛想開口,安德海開口了:
  “爹,娘,表舅真威風,我長大了也要像他這樣。”
  安邦太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在生人面前亂說一气,可心里還真有點高興,儿子有這种念頭總比沒有好哇。王毅順看見外甥很崇拜自己,便來了勁了:
  “海儿,愿不愿意跟表舅進城學藝?”
  “愿意。”
  安德海爽快地答應了,但他一看爹娘的臉色,就知道他們是不愿讓自己跟表舅走的。是的,安家夫妻不會放走儿子,一是不舍得儿子遠行,二是安家實在不能沒有這個孩子,他已是半個大人了,洗洗唰唰,劈柴做飯,离了他,家里可真沒法過。安德海低下了頭,王毅順回想當年自己若不是被戲班老板看中,也沒有今日,他好像動了惻隱之心,想發現并培養一個窮孩子,了卻自己的一段心愿,于是他從怀中拿出了三個金元寶:
  “妹妹,哥哥雖不是富豪之家,但這几個元寶還拿得出來。
  這錢便是供我這外甥讀書用的。”
  安家夫妻見表哥如此之慷慨,供儿子讀書,感激啼零,“扑通”一聲雙雙跪倒在地上:
  “哥哥,大恩大德,我們怎么報答?”
  “瞧,見外了不是,還什么報答不報答,我是他舅舅,等他有了出息,我這個當舅舅的也光彩呀。”
  王毅順告辭了,安邦太拉著安德海的手一直送到村外,最后還讓儿子給表舅磕了三個大響頭。听說舅舅供自己讀書,安德海的心里高興极了,在他幼小的心里,早就夢想著升官、發財,原來只知道湯家有錢,“湯包子”小時候欺負自己的事永不能忘記,心想證大后一定賺很多、很多的錢,回來好收拾“湯包子”。今天表舅一來,看那表舅打扮和出手那么大方,他敢斷定,表舅比湯二掌柜還有錢。自己好好讀書,等長大以后掙大錢,和表舅一樣大方。
  “儿呀,人家供你讀書,你可要爭口气,才不枉費你表舅的一番好心。”
  安邦太似自言自語,又似在教育儿子,他早在儿子出生前,就夢想過再苦再窮也要供孩子讀書,將來中個舉人什么的,也算是安家之大幸,可這些年來,家里一貧如洗,生活十分艱難,早就把供儿子上學的念頭給忘了。今日真是福星高照,這孩子有造化,來了位大貴人,儿子有指望了,安家有指望了。
  沒几天,安邦太便把儿子送進了私塾,這私塾先生与安家素有往來,現在又收了安邦太的銀兩,自然是悉心教授安德海。安德海從小十分好學、聰明,第一天下學回家,便能滾瓜爛熟地背出:
  “人之初,性本善……”
  爹、娘高興极了,仿佛文曲星降臨到了他們家,視儿子為寶。可是不几天,安德海提出不讀書了,這個消息就像顆炸彈,爹娘慌了神,無論怎樣逼問,安德海就是不說。爹惱了,脫下腳下的那只舊得不能再舊的鞋子,劈頭蓋臉地打向安德海:
  “不爭气的東西,孽种,打死你算了。”
  娘在一旁抹著眼淚,求儿子,求丈夫:
  “別打了,你歇一會儿。海呀,告訴娘,為什么不讀書了?”
  安德海一言不發,緊閉雙唇流著淚。安邦太更气了:
  “好小子,才念了几天書,翅膀硬了,你娘跟你說話也不愛搭理了。”
  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安德海仍以沉默反抗爹娘。安德海為什么不愿讀書?原來是這么回事:那日,安德海背著書包,那書包是娘從箱子底下找出自己出嫁時的嫁衣做的,大紅底子,綠白小花,挺好看的,娘做了一個通宵才做好。安德海邊走邊背:
  “人之初,性本善……”
  “小子,喂,喊你哪。”
  安德海抬頭一看,是“湯包子”,他便裝作沒听見。小時候,他曾受過“湯包子”的胯下之辱,那時只有四歲,他不懂是受了污辱,后來長大了以后,他一想起從“湯包子”雙腿下爬過,就恨自己,恨“湯包子”。這种恨愈來愈深。去年給湯家放牛,安德海總是盡量避著“湯包子”,他清楚自己的個頭小,打不過他,如果真的打過了他,爹和自己也不能在湯家干活,不干活全家人吃什么?所以,他總是遠遠地躲著湯家少爺。
  “小子,你姥姥瞎,你聾,真是兩個寶貝。”
  安德海強咽怒火,不想与“湯包子”發生爭執,他便退了几步,想繞道而行。誰知“湯包子”見安德海躲他,更來了勁了:
  “小子,今天本爺非治治你不可,看你家那副窮酸勁,還想讀什么書!”
  安德海一聲不吭,心想:“‘湯包子’呀‘湯包子’,今儿個爺讓你,瞧你那熊樣,等一旦爺有了錢,非來收拾你不可。”
  湯家少爺見挑釁不成,只好作罷。第二天,他趁安德海出去小解之机,偷偷地坐在安德海的座位上,磨蹭著。過去的私塾先生教學生,只分學生等級,并不分班,十几個孩子坐在屋里,先生因材施教,先教几個大一點的,然后讓他們背書,再去教几個
  小一點的。有時候,一個屋里坐的學生,有的學“三字經”,有的學“關關雎鳩”,有的學《出師表》,還有的學“床前明月光”,所以,學生的年齡相差很大,大一點的孩子有十七八歲的,小一點的有六七歲的,學兄、學弟全坐在一間屋子里。按禮說,“湯包子”是安德海的學兄,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學生,本應當團結相處,可他們倆有過摩擦,互相之間難以和解。
  安德海小解回來,往板凳上一坐:
  “媽呀,什么東西?軟乎乎的。”
  他用手一摸,哎呀,是屎,一大堆屎,他連忙甩手,臭死了。几個鄰桌的孩子吩吩捂住鼻子,有的甚至住屋外跑。先生一看,安德海引起了學生的騷動,不由分說,用戒尺狠狠地敲打桌面:
  “安德海,站起來背書。”
  安德海只好站起來,結結巴巴背不出來,先生走過來便是打手,先生也被糞臭熏得受不了,大吼一聲:
  “安德海,把屎屙到外面。”
  安德海委屈地哭了。他這一哭,同學們全笑了,大家笑先生的話,也笑安德海背不出書,還笑安德海的哭。屋里又是哭聲,又是笑聲。過了一會,屋里總算平靜下來了。安德海罰了一會站,先生便令他坐了下來。他伸手去書包里掏書,書包里也是軟乎乎的。安德海再也忍不住了,他清楚這缺德事肯定是“湯包子”做的,他怒不可遏,站起來徑直向“湯包子”走去,他還沒等“湯包子”反應過來,將書包猛地反扣一下,書包里的一大堆屎全倒在“湯包了’的頭上、身上,一時間,屋里臭气沖天,原來,“湯包子”剛才磨蹭便是把事先用荷葉包好的自己的大便塞進了安德海的書包里,又涂了一些在板凳上。安德海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使眾人都惊呆了。“湯包子”用手抹了抹臉上的糞便,猛地扑上去,兩人扭打在一起,孩子們生怕沾自己一身屎,都嚇得跑了出去。先生無論怎樣吼,怎樣敲打桌子,都勸阻不了兩個孩子,他只好到外面端了一盆冷水來,潑在兩個孩子的身上,這一潑居然見效了,兩個孩子停了手。
  “滾,都給我滾,孺子不可教也。”
  先生气得臉色鐵青。安德海哭著跑了出去,他真想放一把火,把湯家燒個干干淨淨。他跑到小河邊跳進河水里,似沖洗糞便,又似在沖刷所蒙受的恥辱。到了晚上,他坐在小河邊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他咬牙切齒:
  “‘湯包子’,爺今天先不燒你家,我一定要報仇,我要你死不了,活不成。”
  這一鬧騰,學堂里回不去了。而安邦太并不知曉儿子在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儿子死活不肯上學,他只有歎息自己的命不好,生了個沒出息的孩子。學是不上了,小小的安德海認為表舅王毅順是個貴人,鬧著非要去找表舅不可,他要跟表舅到京城去闖蕩。
  “儿呀,舅舅給你錢是供你上學的,這下可好了,你書才讀了几天,錢也花了,沒學成什么,你怎么有臉見你表舅?”
  娘心疼儿子,勸阻儿子打消外出的念頭。做爹的沒那么大耐性,儿子的棄學已使他傷心至极,現在又鬧著外出尋表舅,他大吼大叫:
  “沒出息的東西,像你這樣不踏實,甭說去京城學戲,就是讓你侍奉皇帝老子,屎盆子你也端不好。”
  爹在罵儿子端不好屎盆子的時候,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寶貝儿子几年后真的是從端屎盆子開始發跡的。
  安德海被娘勸,被爹罵,總算留在了家里,從他上學到棄學,一共不過20几天,可一樁樁的事情,一幕幕地浮在眼前,他好像經歷了很長、很長歲月,仿佛他一下子長大了。
  安德海繼續在家里幫爹娘做事,不過,他不愿再守著瞎外婆
  和三歲的弟弟,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他便扛著鋤頭下地干活。八歲的孩子体力畢竟有限,一節地沒鋤完,他就累得滿頭大汗,气喘吁吁,腿發軟,手臂不听指揮。娘心疼儿子,便讓他干一些輕微的農活,反正就一畝地。這一畝地還是表舅給的三塊元寶繳學費沒用完,安家夫妻一合計,趁手頭有錢,向湯家租一塊來种的。安德海遠遠地躲著爹,他怕爹罵他沒出息,同時也覺得對不起爹,便在地的另一頭割草。娘歇息時走了過來,安德海緊挨著娘坐下來。
  “儿呀,你爹是為你好,他說了,只要你愿意讀書,他明儿個去求先生,你去不?”
  自從安家夫妻知道儿子在學堂里受了气,他們卻毒打儿子之后,做爹娘的很后悔,安邦太知道儿子和他娘更親,便讓妻子再勸勸儿子繼續讀書。
  “娘,書我是不讀了,‘湯包子’一天在那儿,我一天不踏進學堂的門。”
  “唉,人家有錢,咱們斗不過他們,人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該忍的時候,你就要忍。”
  “有錢,有錢就可以欺負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是這個理嗎?”
  娘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知子莫如母,儿子從小就表現出對金錢、權力的強烈欲望,做母親的一點一滴都看在眼里,是福?是禍?娘心里沒個底。安邦太夫妻巴望著儿子讀好書,將來走出這窮山村,可安德海硬是由于上次的事,不愿進學堂,气得安邦太吃不下,睡不穩,加上租下這一畝地,總想把它种好,來年有個好收成,一家人也不至于吃了上頓愁下頓。安邦太近几天來都感到胸口隱隱約約地有點疼。他原來得過瘍病,雖說治好了,但大夫也說過這种病不能除根,忌過度勞累,也怕生气。現在如果是舊病复發,情況比上一次還要嚴重。安邦太為了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也盡量寬慰自己。俗話說:人人頭上一片天,儿子也許就不是塊讀書的料,他也不愿讓儿子在學堂里受湯少爺的气,于是,供儿子讀書的念頭也慢慢打消了。他看儿子,不再像十几天前那么不順眼,對儿子的態度也緩和多了。下地干活,干累了爺倆便找塊樹蔭地坐下,爹給儿子擦擦額角的汗,心疼地拉著儿子的小手:
  “海呀,累不?”
  “爹,你累了吧,瞧你喘得多厲害。”八歲的儿子關切地問著爹,安邦太心里暗想:
  “這孩子一歲看大,三歲知老,他從小就心眼儿多,心細、膽大,看人眼色行事,興許將來混得比自己強。”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儿子滿周歲時“抓周”的情景了,便向儿子描述著當年的熱鬧場面:
  “你呀,開始一動也不動,我和你娘可急坏了,總不能坐吃山空吧。你娘剛一抱你,誰知你小手一伸,一手拿個女形布娃娃,一手抓一把鑰錢,嘴向前一伸叼起了一塊點心,雙腳踩住了一把銅匙。你爺爺可高興了,說你色、財、權、食全占著。”
  當然,八歲的孩子不能全懂什么是色、財、權、食都占著,但他從父親那描述時的眼光中看出,父親希望儿子如此。父親的目光很多年以前就失去了光彩,那是一線呆滯的目光,幼小的安德海常從父親的眼里讀到悲哀与凄涼,哪怕是上次表舅慷慨相助,父親的目光也僅是閃了一下光彩,那光彩像流星一般,瞬間就消失了。而這次,父親的眼里噴射出一束強烈的光彩,那么閃亮,那么持久,那么令人神往。安德海心里猜度著:“色、財、權、食一定好极了,可有了這些,還要下地干活嗎?還會像爹這樣整天歎息嗎?”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間到了午收時節,也許是老天爺開眼了,總不能總讓窮人餓肚子吧,也許是安家精心耕种所獲得的報。
  償,安德海八歲那年午收獲得大丰收,僅租种的一畝地,所收小麥就足夠一家五口吃上几個月。麥收的時節,爹娘天大祈求老天爺保佑,可千万不要下雨,他們一刻也不敢放松,壓場、磨鐮刀,披星戴月,加緊收割。安德海不會割麥田,便用板車裝了麥子往場上運。小弟弟和瞎外婆來了,弟弟拎著小籃拾散落在地上的麥粒,姥姥摸索著做點飯,顫顫抖抖地又摸索著把飯送到地里。一家五口雖累得不輕,可心里特別高興,都認為這是安家時來運轉的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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