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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聞秀才結社題詩 方按院游山訪婿


  詩曰:
  
  何人不愿鳳鸞儔,君子吟詩賦好逑。
  四海求凰須有賦,十年不字獨含愁。
  太真玉鏡非終計,賈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淫奔無賴者,于今亦浪說風流。

  詳說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有個秀才,姓聞名友,表字相如,是蘇州有名的大家,住在胥門里。父親聞悅,是個舉人,一生正气,做過一任知縣,因秉性剛直,不會奉承上司,又見宦官擅權,挂冠而歸。母親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堯,現做刑部郎中。聞公夫婦在三十歲外,才得聞生,自此以后,便沒得生子,夫妻兩人便分別掌中之珠一般珍愛。
  聞生自小生得聰明,眉目清秀。四歲上學,過目成誦,到十四、五歲便無書不讀,不獨文字精通,亦且工于詩賦。聞公在林下,專以課子為事,請了一個先生在家。這先生姓杜號了翁,是吳下名士,專好飲酒賦詩,時常与聞公唱和。聞生自幼看見先生与父親做詩,他也就私下學做,所以极做得好詩。
  一日,先生社里傳几個題目來,正在那里苦吟。聞生把他題目取來一看,只見都是些蘇州古跡:館娃宮,響屧廊,琴台,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吳王井,硯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几首,還有“吳王井”、“香水溪”几個題目不曾做。他就技痒,研起墨來,不消一盞茶時,就揮成一首“吳王井”的絕句:
  
  金輝涌寒波,玉泓開素練。
  青山倒影來,疑是芙蓉面。

  才做得完,被先生走來看見了,大加贊賞說:“你后來決當以詩名世。”就遞与聞公看,聞公也不覺大喜。自此以后,遂不禁他。但是父親、先生做詩,他也便依題出韻,酬和几首,往往兩位老詩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歲上,就進了學。許多人家來与他說媒,聞公就要替定親,他說:“孩儿年紀尚小,此時正好讀書,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后,方才娶妻。”聞公听得此話,十分歡喜說:“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強你。”故此雖有媒婆來說,只是不允。
  〔聞生〕止是吟詩作文,与几個好朋友往來。一個姓富名谷,號子周;一個姓王名之蕙,號楚蘭,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親是個進士,卻沒有一些公子气。王楚蘭是個富家,家道殷實,父親向在揚州開個緞舖,他卻愛讀書。都比聞生長些,意气相投,是他性命之交。還有個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彼此詩文往來,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開。聞生叫家人把布篷遮了四邊,都把細竹撐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聞生賞玩多時,不覺詩興大發,就叫小廝燕喜取筆硯來,對著牡丹,吟成《古風》一首:
  
  姑蘇三月春無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晝靜午未開,卷帘几度清明雨。
  雨過蒼苔花滿園,紅明綠暗鶯聲繁。
  牡丹初綻大如盤,几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复含羞,我一見之魂欲斷。
  姚黃魏紫不足愛,丹霞剪作神仙佩。
  國色宁容蜂蝶侵,天香未許芝蘭配。
  日照露浥無不佳,臨風映水猶多態。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間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時,謝公何必東山妓。
  名花艷艷不辭紅,對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開不盡醉,明朝花落生秋風。
  君不見,風吹花開還吹落,今日花開不如昨!
  可怜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間酌?
  向花飲,對花歌,日月疾如東逝波;
  人生不飲奈花何,花乎花乎奈爾何!

  吟罷,燕喜便將松茗一杯送与聞生道:“相公請茶!”聞生接茶在手,便想:“有此名花,不可不過二三知己賞鑒。”适逢門役來報:“富、王二位相公在外邊拜訪。”聞生喜之不胜,連叫:“請進來!”一面親自迎將出去,道:“二兄來得卻好。寒家牡丹盛開,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請,不期二兄光臨,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來是弟輩之幸也。”途同聞生進坐于花下,大加稱賞。
  聞生一面叫廚下整治酒肴,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說:“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賞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不一時,二生齊到。敘禮方畢,便道:“子兄与楚兄几時到的?先我飽飫名花,少刻當先罰一大觥!”富子周道:“弟原無心同楚兄到此,适逢佳會,因不敢獨占花魁,故在此候兄。來遲者當罰!”聞生笑道:“且盡小弟之意,罰酒在后。”遂命家僮擺上酒肴,五人對花暢飲。王楚蘭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聞他道飲酒有‘四樂’、‘四不樂’。不樂的是‘高聳聳烏紗一頂,整齊齊皂甲兩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鬧嚷嚷一本弋陽’。”眾友道:“此系拱居暴發所為,我輩雖不在座,听之亦覺可厭。請教‘四樂’如何?”王楚蘭道:“今日之飲是也。‘密契契二三知己,香艷艷滿院奇葩,明皎皎冰輪初上,韻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輩真樂也。”富子周道:“若將今日之飲言之卻當,若以此四句盡飲之樂,則未也。溪山猿鶴,林下紅妝,對之而飲,未嘗不樂。待小弟明日作東,請一小舟,為虎丘盡日之游,把酒溯流,暢觀佳麗,相如兄不可推故不來。”王楚蘭道:“我輩既非烏紗帽,船中又無弋陽腔,相如豈有不來之理!”遂笑謝而別。
  次日,富家遣仆持帖,請游虎丘。不料聞生因賞花坐久,為風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門。無奈富仆再三苦請,聞生道:“我作一詩,与你回复相公,斷不難為你。”詩云:
  
  畫舫多佳麗,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鶯語,高梧映碧流。
  主人還白醉,把盞蕩輕舟。
  爽約因花病,無緣追胜游。

  遂一簡与來人,道:“我病是你親眼見的,今日不能領情,容日〔后〕到府上奉謝吧!”富仆回到舡中,只見王、杜、方三位俱已來齊。將簡遞与主人道:“聞相公有簡在此。”富子周接來一看,大叫:“掃興,掃興!今日之游,卻遇相如有恙。”王楚蘭道:“他簡中如何說?”富子周道:“竟無所說,有詩為證,諸兄請看。”眾人看畢,杜伯子道:“既不來,我們何不開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盡今日主人之興。”
  卻好方古庵因進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賈有道往小唐橋進發。但見:
  
  綠蔭朱欄,茶灶爐煙飄渺;雪寶雕牆,酒家海陸雜陳;曲曲迴廊,擺列出百般盆景;飄飄仙子,翠繞著雙鬢云飛。

  來往游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朔的,也有紅裙進酒的,真是應接不暇。忽見二三少年,蕩一小舟前來,方公仔細一看,卻是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見他,便道:“啊呀!老年伯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來,拱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對眾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現任台中。”王楚蘭便道:“莫非嘉興諱正的么?”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來道:“老年伯,請過小舟奉揖。”方公正要過來,各各施禮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學生因假滿入都,昨日方到,當事都不欲相會,因愛虎丘之胜,故同告親到此一游。”因問道:“此三位何人?”富子周道:“都是敞同社。”一一說了姓名。因說道:“老年伯既來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諸兄蘭亭佳會,小弟怎么好做王魯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褻老先生,就連旁邊坐的那個人也請過來。”
  原來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賈名有道。你說這人怎生模樣?但見:
  
  頭帶一頂鴨嘴方巾,身穿一領天藍道袍,胡須蒼白,面貌黑麻,左顧右眄,滿口不脫奉承,后拱前趨,遍体盡皆謙讓。勢利場中書記,公卿門下幫閒。

  老杜邀他過來,一齊坐了。富子周問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么?”方公道:“學生無子,年丈所知,只有一個小女,如今攜之進京,同在舟中。”因見桌上詩箋,就拿起來一看,不覺連聲贊道:“好詩,好詩!是哪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杜伯子道:“此乃敝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有病,故寄此詩來。”方公道:“此兄多少年紀,有此美才?”王楚蘭道:“敝友年未弱冠,才實冠軍,不獨詩賦擅場,亦且試必領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實為可敬,可曾婚娶么?”富子周道:“尚未曾聘。”方公不覺喜動顏色,道:“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見。煩老丈致意此兄,說學生愿一識面。”說罷,擺上酒來。飲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樓盤桓了一會,回到舟中,翻席又飲。方公因問道:“貴省文宗吳憲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臨了。他胸中极博,不知他取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師在云間,也就發牌考敕,府丞极廉明。云間朋友,未免好名失實者多,宗師考法甚妙,也不狗虛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書札,只憑文字定优劣,絕無情面。及至發落之日,決要逐一唱名,优等的花紅之外,倍加贊賞几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勸勉一番,便道:‘本道閱卷,并無成心,爾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從此勵志芸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為,所以人皆稱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敞府孤寒之幸也!原來是老先生的貴同年。”方公道:“据兄所言,敝同年可為极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与〕方公道:“老年伯話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別。”遂起身辭謝眾友。出船頭,執富子周手道:“但聞兄必求年丈邀來一會,以慰企慕之怀,足感高情!”便一拱而別。
  賈有道一路隨著方公,暗想道:“聞生不過一首詩,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奪了我的心事了。”便假意問道:“那聞相如既有此雋雅詩才,諒必定是個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聞生來時,便見分曉。”說話之間,早到座船。賈有道自回二號船上去了。
  方公歸到艙中,夫人、小姐接著。問道:“今日何故歸來得遲?”原來夫人綜氏,單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絕色佳人。女工針指,不消說起,就是詩詞歌賦,也無不佳妙。有詩一首,單道他的才貌:
  
  一枝秀絕貯瓊樓,美玉從來不暗投,
  衣剪春云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頰和琥珀偏增媚,腰著輕羅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獨步,于今仕女說班頭。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婦十分珍惜,要与他擇一個風流佳婿。選了許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遲到如今。當日所見聞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訪問。方公見夫人、小姐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聞生的詩來,遞与小姐,說道:“你看這詩何如?”小姐接著,看道:“此詩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題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詩來,适才我偶然看見。聞他年紀才得十七歲,去年案首進學的。我叫富生約他同來一會,若相貌出眾,我就要招他為婿。”小姐听見“招婿”二字,就把頭低了下去。又將詩稿看上兩遍,低低說道:“字也寫得丰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歸寢。小姐到了自己寢處,又把聞生的詩細看几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雋逸,心中十分愛慕。
  只有賈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樂,你道為何?原來賈有道有個表親,姓繆,叫做繆文甫。儿子繆成,買得個秀才,會寫得兩個“之乎者也”,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標致,因老賈在他門下走動,便一心要想天鵝肉吃,与賈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愿謝銀三百兩。”賈有道便叫繆成拜在方公門下,又央人做了些詩文,請教方公,老賈便把親事的話透了一番。方公擇婿甚急,見賈有道十分稱贊,要當面試他一試后回复,所以賈有道只道有几分成了。日間听見方公的說話注意聞生,他就十分妒忌,心里想道:“繆家親事不成,我三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須設一計破他才好。”躊躇了一夜,說:“且看他來,我隨机應變便了。”正是:
  
  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畢竟不知賈有道如何設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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