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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洞穴,太陽首先就照射在抬前擔的同伴杉田的后背上。澤山三千夫心想,即使杉田的襯衣夠髒,映入自己眼帘的最初的強烈光線恐怕也并無分別。陽光移到抬起裝了土的簸箕的木棒上,接著,就是澤山自己來到了太陽底下。陽光之猛烈,甚至在鼓膜上引起回響。光線并不是直接照射到耳朵里面,但在走出洞口、被陽光包裹起來的瞬間,一下子感覺到所有的聲音都消逝了。被士兵們的軍靴和丫巴鞋從雜草中踏出的一條小徑由此延伸開去,攀過了山崗。在山崗上可以看見夏天般的白云。山崗上的小徑就仿佛通往那白云似的。但是,隨著自己往上走,視界逐漸開闊,白色的云朵,漂浮在更遠的山頭上。這一帶開闊如海洋。澤山三千夫到此不久時,曾与同伴走出陣地,向曠野的遠處走去。早上出陣地,又加兩個晚上的露營,而一回頭,仍然見到自己陣地所在的那座頗具特征的山。寬闊得令人不知所措。恐怕即使赶三天路,那白云仍在前方。盡管如此,在登上山崗的小徑時,那條路仍使人覺得是通往白云。 過了山崗頂,小徑向下延伸。往下走時,剛才自己出來的那個洞穴就看不見了。在洞穴望不到的地方。好几組拖筐提棒的士兵,有的邊走邊說話,有的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兩人一組、像螞蟻一樣的士兵們要從早到晚不停地運泥,到了下午,誰都不再開口了。扣除了休息的時間,他們都在不停地走。他們顯然發覺這樣更好受些。就是說,讓自己的身体作机械性的運動更好受些。可以感覺得到,發笑也顯然是一种消耗。爬出洞穴越過山崗,直至到達指定的低凹處倒掉泥土,他們的木棒都壓在肩頭;而歸程則挪動木棒一樣的腿腳。如此往复的每一天,自積雪消失的正月左右起,已經持續了兩個月之久。 “你們是來干力气活儿的。”上面說道。既沒有作為士兵的訓練,又沒有任務。挖洞是唯一的工作。到了傍晚,返回山谷的小棚屋兵營,泡在留守組燒的熱水里,吃著留守組煮的飯,倒頭便睡。早上起來吃過早飯,便又攜著木棒和畚箕到洞穴中集合。相同的事每天都重复。 士兵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那座山上建立陣地的意義,被挖成蜂巢一樣的山頭亦無絕對不會崩塌的把握。掩体、隱蔽壕、交通壕挖了很多,要使流經山腳的黑龍江對岸絕對看不見;完成之后,在山的腹部開個洞,預定要在中心部建一個用混凝土加固的指揮所。澤山他們每天運出的泥土,是預定在山腹修建房間的空間所占的泥土。此外,為何那些泥土不得棄于近處低地,必須扔到翻過山崗一公里外之處,也是士兵們不得而知的。也就是說,這是命令。士兵們必須相信,這道命令里面有充分科學的或作戰方面的理由。 “休息吧。”抬前面的杉田說道。 從肩頭卸下木棒時,畚箕上的泥洒在小路上。杉田小心地將洒出的泥捧回到畚箕上。 “香煙。”杉田將皺巴巴的香煙遞到澤山面前。澤山搖搖頭,杉田便給自己點上。杉田的手指在劇烈地抖動,用了好几支火柴。他躺倒在草地上,說道:“用左肩抬吧!” “你為什么要操心這种事?”澤山反問道。 “對你來說,右肩得珍重。” “但是,左肩會很痛,不能堅持下來。” “疼也得挺住啊。” “我明白你是為我好。但是,這陣子我在想,入伍仍想要保住自己的財產,是愚蠢的做法吧。” “也許是吧。”杉田眯起眼睛說道。 “你看我的手指吧。骨節這樣突起。你能想象如此粗糙的手指敲打鋼琴的鍵盤嗎?” “……” “我已經放棄了。但是,你只要能小心保護肩膀,回去后仍用得上。” “誰知道啊!” “我見過你在美國球隊來訪時所發揮的巨大作用。你在9個回合中只被打中兩支安打。其中一支是本壘打,比賽以一比0輸掉了。不過,那种場合胜負已不是問題。你證明了,日本的棒球今時今日已堪与發源地的美國對等地較量了。這可是很了不起呀。而軍隊竟把你征召入伍。現在已是一個個人才能毫無价值可言的時代了。我們都是生不逢時啊。” “你是頭一次說這种話嘛。” “總會說出來的。” “你是音樂家這事,也是剛才听你說才知道的。你既是音樂家,不是可以要求加人樂隊或者做個號手么?” “別說笑啦,”杉田笑道,“樂隊或號手是音樂么?我已認定作為音樂家的自己已死掉了。在這里的我只是一名士兵而已。” “我也是這樣想的。” “不,不一樣。你如能回國,仍可以重返棒球場。所以才要你保護右肩。” “謝謝。” “嗨,走吧。”杉田扔掉煙頭站起來。 軍曹裝在畚箕上的泥很沉重。二人抬起來時,都昆了晃。一時間,畚箕在二人之間左右搖擺起來,之台便停住。二人開始走下緩緩的斜坡。 畚箕倒空時,杉田將畚箕挂在木棒的一頭,自己扛著。他不讓澤山拿。 “你最好一邊走一邊揉揉右肩。另外,回去洗澡時,也不要忘記揉一揉。”他說道。上到山崗頂之前,也們遇上一組士兵。抬前邊的個子矮,抬后邊的個子高。這一組邁步時,比其他人要多費一倍的力气。尼土洒在小徑上,留下雙行的線。兩名士兵的臉也留著斑痕。 雖然對杉田說過那樣的話,但澤山三千夫并未將棒球忘怀,也沒有將棒球拋開。相反,或者可以說,与他每日置身棒球的當日相比,現在反而更多地考慮起棒球的事情。然而,澤山三千夫心中的固執的念頭,并沒有以“抬備箕時保護右肩”的形式表現出來。他常常在清晨的毯子里夢見棒球。那是處于滿壘的危急關頭的夢。他心想,如果不能投殺對方,就非入伍不可了。夢中的球沒有一點重量。与其說沒有重量,莫如說那球時而重得像炮彈。時而輕得如橡膠小球。他所投出的球,一點也沒有使他自在,反而被調換成他現實中的体驗的一個片段,低而又低地脫离了飛行軌道,給了擊球者四坏球。他心想,非到軍隊去不可了,便醒了過來。 在邊境上,東方露白是從凌晨二時至三時之間。從簡易板房的小窗口,可以看見變得明亮的天空。澤山三千夫看看手表,腦子清醒過來,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了木工針釘子的聲音。那是在東京的街頭不絕于耳的。他小時候在鄉下小鎮上也听見過。加建二樓時,他臥病在床。不記得是什么病了。他躺著,一天到晚听木工欲創木頭、釘釘子的聲音。但是,此刻現實中響在耳畔的鐵錘子聲,是擅長木工的士兵在建兵舍的聲音。他們得到了中隊長的特許,在涼快的白夜工作,暑熱的日間睡覺。杉田說過個人的才能毫無幫助,但澤山心想,木工和理發師的才能在軍隊也吃香。值班的人在他頭前走了過去。 澤山三千夫曾在看得見洪名湖的小鎮中學做過投手。因為學校不出名,所以澤山也就不為人所注目。中學四年級之前,學校球隊從沒有進入過縣預選賽的決賽。到了中五,校隊終于在縣預選賽奪冠,出戰地區預選賽。澤山三千夫當時只是一名投手,四號擊球員。而他寫下無安打、無得分、十六人三振出局的記錄,就是在那次地區預選賽的准決賽。但是,在決賽時,因接球手的失誤惜敗。也就是說,他沒有踏上甲子園的球場。 一名來客在那個夏天結束時拜訪了澤山的家。 “東京就要建立職業棒球隊了。”來客說道。“你家打算讓三千夫做個職業棒球員嗎?” “打棒球能夠發給他錢?”三千夫的父親雙目圓睜。 “付給他的工資比中學畢業出來做工還要高。月工資是一百日元。除此之外還要付給他三百日元置裝費。” “您說了他有一百日元的工資?” “當然啦,職業棒球作為企業,我認為會盈利的吧。不過,事實上還得有机會,到十月份有著名的美國球員要來日本,預定要組建一支陪同來訪球隊巡回全國的棒球隊,并于來年遠征美國。再往后就要看回國后的情形才能知道了……” 客人离去之后,三千夫從父親那里听說了這件事。 父親的擔心在于前途不能保證以及棒球不能視為正經的職業這兩點。 “不過,當個木材商,或開藥店,是否三千夫之福也是難說的。”父親說道。 今我去試試看。”三千夫說道。這個判斷使澤山三千夫在一年左右的時間里,爬到了名人的位置。 澤山三千夫的投球沒有任何技巧和策略。到中學四年級為止,他都是利用自己的個頭,用居高臨下的投法,但有時他又改變方式,因為他發現右腳的蹬腿,會比体重及腕力更使球帶有速度。他不是利用体重,而是將腰、肩、肘、腕的關節作為發條利用。為此,投球結束之后的上半身不怎么前傾。這樣做不利的是作為投手的捕球處理有若干困難。但是,球在擊球員跟前會像跳動起來似的。跳動的直球如果在低位,會明顯地延長;如果在高位,几乎任何人的球棒都碰不到。奪得無安打、無得分之時,澤山除了直球之外,還同時使用了同一姿勢的、垂直下落的下曲球。這意味著澤山三千夫作為投手的成功。 即使在參加過東京白索克斯的集訓之后,澤山三千夫仍依然故我去投球。誰都不能改變他。他的武器僅僅是跳動的直球。隊里集中了著名大學的球員、大學的OB以及從城市對抗賽選拔的響當當的球員,而其中澤山的年輕、上半身几乎沒有前傾的投球姿勢,优美、威風、新穎。他在比賽還沒有開始之際便已成為明星。“颯爽”一詞似乎是專為形容他而產生的。 但是,該年秋天他們未能取胜來訪的美國棒球隊。他們几乎可以取胜,因為他只讓對方得到兩支安打。比賽結束時,報社出了號外。那上面刊出了日本全体棒球人士的希望。事后想來,澤山三千夫的肩膀那時候已成了日本職業棒球的黎明的最初曙光。 東京白素克斯在送走美國棒球隊之后,再次進行集訓,于翌年春踏上了遠征之途。雖未与美國最頂尖的積業棒球majorleague交過手,但長期遠征歷一百五十戰,取胜一百一十場,凱旋而歸。 以東京白素克斯的歸國為契机,日本誕生了六支職業棒球隊。那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的事。 在華氏120度的暑天之下,掘壕仍在繼續。持續三個月,腰骨有反應了。早上起來時,就好像只有腰骨留在了毯子里。肩脖上鼓起了從未見過的、難看的肉塊。手上的水泡破了好几次,長出了新皮,變得硬硬的。士兵們的活儿似乎沒有盡頭地持續下去的了。挖完了有陣地的山,便開始挖起了与相鄰的山之間的又長又深的交通壕。或者說不定將相鄰的山挖成有陣地的山那樣。 澤山像往常那樣,与搭檔的杉田在山崗背后小徑上走時,准尉從下面登上來。 “澤山。”准尉喊道。 “到。” “你在地方上的時候,是個棒球手對吧?” “是的。”澤山答道。 “坐下吧。”准尉對杉田也說道。 “大隊說要搞中隊棒球對抗賽。大隊長知道你的情況。他說要看一看。從明天起各中隊練三天,第五天比賽。今天晚上點名的時候會公布中隊的棒球健將,你心里有數。” “是!” “就這件事。在這期間,杉田你和其他人搭檔。” “是!”杉田也答應道。 愛聳著肩的准尉消失在陣地那邊的時候,澤山三千夫心想,難道自己此時此地已失去拒絕准尉或大隊長的命令的權利了嗎? 澤山在听到“去打棒球”的命令時,不感到高興,反而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這是為什么呢? 如准尉說過的,當天晚上,本周值日的下士官便宣布了十二人棒球隊的姓名,他們都要离開崗位。不知從何處弄來了皮手套和合指手套,這十二名士兵從翌日起便在山背后的平地上練習。這十二人中,有兩個是下士官,。其余的是士兵。被選作澤山的捕手的,是一個三年兵,八王子的織布作坊主的儿子。最初,澤山每投一球之前都先行禮致意,但這個叫田川的三年兵水平不差。不過,澤山在頭一天就已經明白昨天從准尉處听到這件事時,自己為不安所籠罩的原因了。他沒有感到肩頭的疼痛。但是扔球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曾想,是因為投軟式球的原因嗎?但顯然不是。整個右手有輕微麻痹之感,無法除去。令人覺得好像發麻就是通常的狀態。他忘記了投球。軍靴在紅土上滑行。捆著綁帶的腳也頗奇妙。軍靴不能像釘鞋那樣,正中間可折。綁腿太束縛膝部。到了晚上,澤山將這些問題告訴了杉田。 杉田說:“因為這里是軍隊啊。”然后他又這樣說道,“与其擔心這些,我倒擔心另一种情況。我听那些老兵在說,澤山還打什么棒球哩,比賽結束之后非給他鼓鼓勁不可。” “欲罷不能了嗎?” “你掉進陷阱里了。” 事情果如杉田所言。即使周日舉行的棒球大賽的成績,未如在場觀戰的大隊長所預期的那般輝煌,自然也不是普通一兵的澤山之罪。比賽場上取得好成績的是了解軍隊的人,發揮出色的是早已穿慣了軍靴者。當大隊長眼見澤山遭到五次猛擊時,未等結束便离席而去。澤山很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每天都和自己一樣挖洞抬泥的老兵們,能夠自如地運用身体、揮棒、狂奔飛跑。澤山的中隊慘敗。但是,這事情其實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當晚,澤山被几個沒有加入棒球隊的老兵痛毆,第二天几乎爬不起床。澤山一邊挨揍時一邊心想,元凶并木是這群蠢東西。 當澤山三千夫結束三年從軍生涯回國之時,聚集在新落成的市中心球場的大群觀眾以暴風雨般的掌聲歡迎他。似乎沒有一個會忘掉東京白素克斯隊的澤山。事實上,他留下了令人無法忘怀的輝煌業績。澤山那一手正面過頂的快速球,可謂痛快淋漓、賞心悅目,對每一名棒球迷都是恍如隔日。天才少年澤山將美國隊遏制在二安打的惊人記錄,在人們的心中复蘇。澤山從軍的這段時間,日本的職業棒球迷人數与日俱增。這當然是同人的共同努力的結果,而澤山三千夫的出現使其更添魅力。人們渴求英雄。此時澤山登場了。但他又令人遺憾地离去了。他走了之后,人們感到了莫大的空虛。在此空虛里面,記憶被膨脹了、美化了,更被期待著。在為數眾多的日本技巧派投手之中,澤山三千夫的投球是大膽的、正統的、力量型的。他單憑著單足直珍和垂直下落的下曲球得分的英姿,并沒有從棒球迷的記憶之中消逝。 看見澤山三千夫靦腆地在本壘板前向大家致意,觀眾的興趣便轉向想知道東京白素克斯隊的領隊神原打算何時何地起用澤山一事上面。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誰都沒有想過澤山已經不行了。 然而,此時連澤山自己也還沒有确認自己已經不行了。那時的露面的确表達了他真心的感激。澤山自翌日起立即開始訓練。白索克斯還沒有二隊,所以他的投球繼續用在球隊的賽事中。昔日的捕手宮川也應召入伍從軍了,年輕的捕手接住了澤山的球。 澤山三千夫又產生了晦暗預感。右手腕的發麻沒有擺脫掉。手指忘記了握住球。無論怎么投,他的球都不能筆直飛去。他很浮躁。捕手表情怪怪的。捕手不了解應召之前的澤山。他小心行事,一個星期里面只練習投直球。但是,從大拇指尖,到握住球腹的食指和中指尖的半圓,是怎樣緊握球的,他想不起來了。每次作過調整,球儿時而往有飛,時而往左飛。到了第十天,澤山心焦起來。于是他心一橫,索性試試側身投球。雖然這是他從未用過的自然曲線球的投法,但那球一點也不帶曲線。他以為是速度不夠,加了力投,卻成了暴投(接手難接的球)。 澤山三千夫焦躁的理由之一,是那些投球練習都不得不在來看比賽的觀眾面前進行。他感覺到了那些不看比賽而看他的觀眾的目光。花了十天,仍投不出令人滿意的快速球。那些目光變得疑惑起來。澤山心里明白,他有一种灼感痛。他試著改變姿勢,但情況依舊。實際上,此時的澤山很需要一個好捕手的引導和好教練的指點,但球隊那時還不是教練制。往日的助手宮川又不在了。一天傍晚,澤山向神原領隊傾訴了。 “肩部疼痛么?” “不痛,只是投不好。” 教練員看看澤山的肩部。但是,除了看出長了贅肉之外,看不出其他名堂。 “耐心干吧。”領隊的表情僵僵的。 從那陣子起.性急的球迷開始有反應了。“澤山怎樣了?”“神原為什么不用澤山?”的質問開始傳來。 報社記者上門找他。 “怎么樣?該出場了吧?” “不,還不行。” “哪些方面還不行?” “恐怕您還缺乏自信心吧。不過,即使被打中,球迷仍是期待您出場的。上場試它几次吧。” 澤山狠狠心試試低手投球。看樣子比這段時間的都強。投著投著肩痛起來。他認為這疼痛會消掉抬畚箕長出來的肌肉。但是,即便是投低手球,僅靠直球也不行。于是他開始投低手球的曲線。肩部的疼痛因此而加劇了。“澤山看樣子不行了”的風言風語開始流傳起來。 就是在這种時候,澤山在球場外遇到了杉田。 “來看球嗎?”澤山握著戰友的手。 “只為看你而來。” “我么,”澤山說道,“已經不行了。” “我總是在充當馬后炮的尷尬角色。你記得我往日說過你掉進了陷階的事嗎?” “記得。” “你回來的時候,即使花上半個月時間,也很有必要找個安靜的溫泉療養地待待,把肩膀好好地揉搓揉搓。” “我想過的。你認為我會向球隊提出嗎?” “可能吧。” “你為什么不早點來?” 此時,杉田攤開了自己的手掌讓澤山看。 “你看看吧。我已經放棄了鋼琴。我的手指骨節腫大。戰爭嘛。自己得把自己的幸福和才能忘掉了才行,別無他法。我現在是個工人啦。總得糊口呀。” 澤山三千夫坐在投手練習場的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著天空,記分牌上方懸浮著的白云,与滿洲國境線上見過的何其相似。比賽開始前的防守練習正在進行。首發的投手尚未宣布。大体上是預定上場的兩名投手并排練習投球。澤山要一起投的話,捕手人數就不足了。如此一來他只好等待。比賽開始之后,澤山三千夫的練習時間就到了。這是一個星期天。因為是一場龍虎斗的比賽,觀眾上座情況不錯。光坐著也會汗流浹背。 澤山眼前出現了神原的身影,他從長凳上站起來,向這邊走過來。正在此時,場內播音員開始宣布兩軍的首發投手。澤山這時回想起抬著畚箕、走出山洞時的情景。盛夏里直射的太陽的确也會對耳朵發生作用。場內播音員的聲音也听不清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歡呼聲響起了。練習場附近的觀眾的視線,似乎都投射在澤山身上。 神原領隊來到身邊,拍拍澤山的肩頭。 “我豁出去讓你上首發。一局也好兩局也好。你輕松上陣投投看吧。你知道人們在海邊玩的丟瓶子游戲吧?就當是玩那個好啦。你并不是忘記了投球方法,而是忘記了自己是白素克斯隊的招牌投手呀!你听听大家的叫喊聲!那是期待你卷土重來的喊聲啊!” “明白了吧?” “荒唐。” “并不是荒唐,而是賭博。”領隊留下這句話,返回隊員席。曾几何時以胳膊出過名的,除了投球已別無辦法。澤山當時想,投完了球就結束棒球生涯吧。 一會儿之后,澤山三千夫上場了。他注意看捕手、對方的擊球員、裁判,以及鋼网后面坐著的觀眾的樣子。伴隨他上場的曾經是無可比擬的自信心。如今,他是個等待判決的被告。 裁判右手高舉,宣布開始比賽。澤山在那一瞬間忘記了自己。在忘卻了今天的自己的后面,是昔日的自己。他左腳高高抬起投出了第一球。僅僅是他高抬左腳這一招,便贏得了暴風雨般的掌聲。但是,第一球是個沒了譜的高球。澤山此時感到右肩劇痛,他心想,嗨嗨,站在這里的可不是昔日的澤山三千夫。他又想,我不能灰溜溜地退場。第二球他投了個低手球。疼痛比以前輕了,裁判抬起了宣布是好球的右手。澤山回想起往事:這曾是我的人生啊。假定這凄涼的人生要從頭再來,一切依然無悔。必須投出好球!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祈禱起來。但是,他只有同樣的球路。擊球員猛擊了第二個低手球。對澤山而言,好運的是這個球正面飛向己方野手。第二個人也到外野球為止。第三個人打出了內野的斜飛。澤山所投的球,除了給首名擊球員的第一球,全部是低手投球。當隊員席上的隊友迎接他時,澤山流下了熱淚。 第二局也安全闖過。在第三局,被打了個左前的一本,但斷其后續。由低手投到曲線投球時,肩部再次被劇痛襲擊,他強忍住了。 澤山三千夫已不复昔日身手。正面与擊球手交鋒的無敵英姿、勁力十足的快直球、优美的姿勢已經沒有了。他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低手投球的投手而已。五局被打了二本。到了第六局的第一擊球員奪得三壘左時,神原領隊將澤山換下。他回到球員席上。 “很好。我的賭博成功了,澤山君。”領隊說道,“爭取早日用過去的姿勢投球,讓球迷一償夙愿吧!” 雖然神原領隊說話時笑吟吟的,但澤山心想,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場了。但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 翌日早上,澤山三千夫收到了征兵召集令。他接過召集令時,心里多少有點解脫的感覺。對他來說,作為白素克斯隊的投手干下去,是痛苦的。我要到令我失去棒球手資格的、看不見元凶的地方去。輝煌的過去無論多么輝煌,已是過去。他心想,我的一生在那時便已結束了。 澤山三千夫次日在球場上,在掌聲中脫下了隊服。盡管這作為光榮出征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同時是他告別棒球的儀式。澤山三千夫內心對于自己只能為觀眾奉做低手投球而滿怀歉意,他帶著這樣的心情第二次踏上征途。 五個月之后,報紙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有澤山三千夫戰死的報道。杉田后來下落不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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