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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愛吃魚子醬的人


  梅格雷端坐在那里,安然不動,緊挨著他的是克羅斯比夫人和瑞典女郎。她們倆一邊喝著雞尾酒,一邊用英語閒聊。酒吧間天地狹小,梅格雷跟瑞典女郎靠得很近,以至于女郎稍一動彈,柔軟的肌膚都要擦著探長。
  梅格雷大約能听懂她們的談話,說的是一個名叫若塞的男人,在里茨,他追求瑞典女郎,但是送給姑娘的禮品卻是麻醉劑——可卡因。說到這儿,兩個女人不禁都笑起來。威廉·克羅斯比打完電話走過來,他再次向探長致意道:
  “請原諒!是關于我那輛車的事,我打算賣掉它,換輛別的。”
  他往兩只杯子里都倒了點儿蘇打水,舉杯說道:
  “祝您健康!”
  門外那個死回的身影黯然無色,在咖啡店的窗前晃動,說他在周圍“飄蕩”那是一個字也不錯的。
  從西唐蓋特逃跑的時候,約瑟夫·厄爾丹一定是把帽子弄丟了,現在他光著腦袋。在監獄里他的頭發差不多被剃光了,因此兩只耳朵就更顯得大,腳上的鞋已經穿走了樣,而且也分辨不出顏色來了。
  他在哪儿睡的覺?怎么弄得滿身泥土,把衣服皺成這樣了呢?如果他再把手伸向過往的行人,那么大家准會猜到他是來干什么的了,因為他露出一副窮途潦倒的可怜相。但是他并沒有乞討,也不是在販賣鞋帶、鉛筆之類的小東西。
  他隨著人流飄過來蕩過去,有時候离開店門几米,然后又轉回來,就好象逆流而上的海潮。棕色的胡須遮住兩頰,使他顯得更瘦削了。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流露出极端的焦躁不安,死死盯住酒吧間,總想透過蒙著一層呵气的玻璃,往里看出個究竟。
  當他第二次走到門坎那儿的時候,梅格雷以為他就要推門了!
  探長緊張地吸著煙,鬢角都汗津津的了,神經繃得緊緊的,敏感程度一下子提高了好多倍。
  這一分鐘真不尋常啊!開始,他象個失敗者,對局勢失去了控制,一旦從戲劇性的場面中擺脫出來,他將排除干扰,恢复鎮靜。
  探長慢慢呷著威士忌。克羅斯比已經加入到兩個女人的談話中,只是出于禮貌起見,他把半邊身子側向了梅格雷。
  在這樣复雜紛法的場合,梅格雷一點不動聲色,但卻沒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一群一群的人在他身旁攢動,聲音嘈雜得簡直象海濤在喧囂。有的在高談闊論,有的在指手划腳,姿態也各不相同。
  然而梅格雷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坐在桌子前的男人還對著酸奶罐;外面的流浪漢,固執地要來登咖啡店的門;克羅斯比在微笑;克羅斯比太太吸著涂了口紅的嘴唇;咖啡店侍者用力搖動攪拌器配制香料酒……
  顧客們一批一批地走了,告別的時候有的說道:
  “今夭晚上還到這儿嗎?”
  “想法把萊級帶來……”
  酒吧間漸漸空了,時間已是一點半。隔壁的大廳里傳來刀叉的聲音。
  克羅斯比往柜台上放了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然后對探長說:
  “您還要再果會儿?”
  克羅斯比還沒有看見門外的那個漢子,但是在他出門的時候,他們一定要打個照面的。梅格雷就是怀著一股苦澀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著這一瞬間的到來。
  克羅斯比夫人和埃德娜向梅格雷微笑著,點頭告別。
  剛巧約瑟夫·厄爾丹來到离門不到兩米遠的地方,一只鞋的鞋帶跑丟了,看他這副樣子,警察一定要檢查他的證件,或者把他赶走。
  門開開了,克羅斯比光著頭向他的汽車走去,身后跟著兩個女人。她們倆不知是誰開了句玩笑,引得她們一邊走一邊笑。
  什么可疑的事情也沒發生!厄爾丹沒有注意這几個美國人,而是看著其他過往行人。克羅斯比夫婦也都沒有注意到厄爾丹。
  這三個人坐到車里,味噪一聲關上了車門。
  死因又走近咖啡店門前,但是一群人從里面涌出來,把他擠走了。
  突然,梅格雷在鏡子里發現一副面孔,在濃眉之下目光閃爍,露出一絲難以名狀的微笑,很明顯那是犀利的嘲笑!剎那間那人又放下眼瞼,收起那意味深長的一瞥。然而慢了!要想避開探長的視線,已經晚了。梅格雷的印象是,這飽含奚落諷刺的一瞥是向自己投過來的!
  那個剛才盯探長一眼,而此刻又收起目光,什么也不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吃酸奶的紅發漢子。
  當一個讀《泰晤士報》的英國人离開酒吧的時候,柜台前的高凳上已空無一人。鮑勃嘟吹一句:
  “我去吃飯。”
  他的兩個幫手過來擦紅木柜台,整理酒杯,收拾盤菜。但在餐桌那里,還剩下兩個顧客——紅發人和黑衣俄國女人,他們好象都沒有一點儿孤獨感。
  約瑟夫·厄爾丹還一直在外面跑跟,目光顯得那樣疲倦,面色又那樣蒼白,咖啡店的一個伙計透過玻璃窗觀察了他一陣以后,跟梅格雷說:
  “又來一個犯瘋病的!這些人專在咖啡店窗外鬧事。我去先告訴門口的伙計一聲……”
  “別去!……”
  吃酸奶的人能听到他的話,因此梅格雷壓低了嗓門,清清楚楚地說道:
  “替我往司法警察那里打個電話,讓他們派兩個人到這儿來,最好是派呂卡和讓威埃來。您記住了嗎T”
  “是對付這個流浪漢嗎?”
  “這你不必管……”
  喝開胃酒的時候是喧鬧嘈雜的高潮,時間一過又都平靜如常。
  紅發人坐在那里紋絲不動。黑衣女人翻看著報紙。咖啡店里另一名伙計,正好奇地看著梅格雷。時間在流逝,一秒一秒,如同滴滴流水……
  伙計收拾錢柜了,紙幣灣車作響,硬幣也叮擋有聲。這時那個去打電話的伙計回來說:
  “他們說,這就來。”
  “謝謝你!”
  探長那大塊頭坐在不很結實的凳子上,都快把它壓坏了。他一袋接一袋吸著煙斗,机械地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甚至忘記了直到這時他還不曾吃午飯呢。
  “來一杯加奶咖啡!”
  話音從喝酸奶人的角落里傳了過來。店伙計看著梅格雷聳聳肩,向里面的窗口高叫道:
  “一杯加奶!加奶一杯!”
  然后小聲跟警長說:
  “這個人,得侍候他到晚上七點!跟那邊那位一樣。”他用下額指了指俄國女人。
  二十分鐘過去了,厄爾丹也道來道去走累了,果坐在馬路邊上。一個上車的人把他當成了乞丐,遞給他一枚小錢,他也沒敢回絕。
  他身上的二十多法郎還剩下一些嗎?從昨夜到現在他吃飯了沒有?睡覺了沒有?
  酒吧間吸引著他。他戰戰兢兢地又走近前來,眼睛膘著咖啡店侍者和門口的伙計,他們都轟他好几回了。
  現在正是店里清靜的時候,這回他可以挨到玻璃窗了。他把臉貼在玻璃上,一雙小眼睛往店里梭巡,鼻子壓得扁平,樣子實在可笑。
  紅發人把加奶咖啡舉到唇邊,他并沒有轉身朝外。然而,為什么他眼睛里會閃出与剛才一樣的微笑呢?
  一個在門外的伙計,看上去不到十六歲,沖著破衣襤衫的厄爾丹嚷了句什么,厄爾丹又一次抬腳走開。
  警長呂卡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滿臉惊奇地走進咖啡店,當他環顧身旁,大廳里几乎空無一人時,他就更顯得奇怪:
  “是您讓……?”
  “您喝點什么?”梅格雷立刻打斷他,然后小聲說:
  “往外邊看!”
  呂卡盯著門外那個身影,審視了一會儿,突然臉上一亮,說道:
  “好樣的!您已經把他……”
  “什么也沒有!……伙計,來杯好酒!”
  俄國女人帶著濃重的口音叫侍者:
  “伙計!請給我一份《畫報》,還有,把《職業年鑒號》也拿來……”
  “呂卡,老朋友,把酒喝了,然后出去盯上他,可以吧?”
  “你不覺得最好把他……”
  警長的手放在口袋里,可以看得出來,他擦著一副手銬,
  “不,還不到時侯。你去吧。”
  為了維持表面的平靜,梅格雷的神經承受著极大的壓力,以至于喝酒的時候,他那大手差點儿把酒杯捏碎。
  紅發人還不象要走的樣子。他什么也不讀,什么也不寫,而且什么都不看。外面,約瑟夫·厄爾丹一直在等待著!
  直到午后四點,情況還一直是這樣,不同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桑德的這個逃犯已坐在路旁的條椅上·兩眼卻一直盯著咖啡店的大門。
  梅格雷吃了一份三明治,一點儿胃口也沒有。那個黑衣俄國女人用了好長時間梳妝打扮,最后也走了。
  酒吧間里只剩吃酸奶的一個人了。雖然路燈還沒亮,但咖啡店已經點上了燈。厄爾丹看見那個少婦出去,卻一動也不動。
  一個伙計在重整酒柜,另一個在匆匆打掃。
  從紅發人呆著的角落里,傳來一陣調羹敲擊托碟的聲音,使侍者和梅格雷都吃了一惊。
  “一罐酸奶,一杯加奶咖啡,三法郎加上一法郎五十生丁,一共四法郎五十生了……”酒吧間的伙計一邊干著活,一邊報帳,毫不掩飾對這個下作顧客的鄙視。
  “對不起,我還要夾魚子醬的三明治。”
  話音很平靜。探長從鏡子里看見那顧客半眯縫的眼睛含著笑意。
  侍者走去掀開小窗,向里面喊道:
  “一份夾魚子醬三明治?一份呀!”
  “三份!”那個怪人糾正他說。
  “三份魚子醬的,三份啊!”
  侍者滿臉狐疑看著顧客,不無譏諷地問道:
  “再來杯伏特加?”
  “對,來杯伏特加!”
  梅格雷頗費心思地琢磨著他的用意。那人一反常態,從呆滯中擺脫出來。
  “還要香煙!”他喊道。
  “馬里蘭牌嗎?”
  “阿杜拉牌!”
  在等著侍者送三明治來的時侯,他點上了一支煙,并且用鉛筆在盒上畫著玩。三明治端上來了,他吃得非常快,當伙計剛剛回到位子上的時候,他已經吃完,站起身了。
  “三明治三十法郎,伏特加六法郎,阿卜杜拉煙二十二法郎,加上剛才的帳……”
  “我明天再來付錢。”
  梅格雷隨時都在注視著坐在條凳上的厄爾丹,此時見到這怪人的所為,不免皺起眉頭。
  “等一會儿,請您跟經理說去吧!”
  紅發人躬了躬身子,重新入座,等在那里。經理身穿一件常禮服走過來:
  “什么事啊?”
  “這位先生說要明天付錢,他要了三份魚子醬三明治,阿k杜拉煙,還有別的。”
  顧客一點儿也不發窘,欠了一下身子,以從未有過的譏笑表情證實了侍者說的話。
  “您沒帶錢嗎?”經理問。
  “一個生丁也沒帶。”
  “您住在附近嗎?我派個伙計陪您去取。”
  “我家里也沒錢。”
  “您吃的可是魚子醬啊!”
  經理拍了兩下手掌,一個穿制服的伙計跑過來。
  “去給我叫個巡警來。”
  這一切進行得悄然無聲,也沒鬧什么亂子。
  “您确實沒錢?”經理又問。
  “我不是跟您說了嘛!”
  那伙計等他又答复一遍,然后就跑了出去。梅格雷不動聲色地坐著。經理站在那里,平靜地看著蒙帕納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擦酒瓶的侍者,不時地朝梅格雷丟一個會意的眼色。
  沒用三分鐘,店伙計找進來兩個騎車的警察,他們把車放在了外面。其中的一個認識探長,要朝他走來,但是梅格雷盯著他,使了個眼色。恰在這時候經理開了口,他說得很簡單,語气中也不夾有什么不必要的沖動:
  “這位先生叫了魚子醬和高級香煙等等,但他不付錢。”
  “我沒錢。”紅發人又重复道。
  看到梅格雷遞過來的信號,警察只是低聲道:
  “好了!到警察局再說去吧,跟我們走!”
  “喝上一杯再走哇!先生們!”經理對兩位警察說。
  “謝謝了!”
  時已黃昏,林蔭大道上暮露沉沉。電車、汽車、成群的行人仍在街上此來被往,川流不息。被拘押的人在出門以前又點上一支煙,還友好地向侍者招手告辭。當他從梅格雷面前經過時,用目光打量探長足有好几秒鐘。
  “走,快點走!別在這儿丟丑了,嗯!”一個巡警喊道。三個人都出了門。經理走到柜台前說:
  “這是不是那天就該讓他走的那個捷克人?”
  “就是他!”侍者證實道,“他每天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都在這儿,而且准是叫兩杯加奶咖啡來度過一整天。”
  梅格雷已經走到門前,這樣他可以看到約瑟夫·厄爾丹,只見他從條凳上站起來,呆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把身子轉向那個專愛吃魚子醬的人和押送他的兩個警察。然而天色已不那么明亮,分辨不出厄爾丹的表情。那三個人還沒走出一百米,流浪漢也從原地走開了,后面不遠處,警長呂卡盯上了他。
  探長走回酒吧間說道:“我是司法警察。剛才這人是誰?”
  “我記得他叫拉德克,他把我們這儿作他的通信處。您看,我們那個玻璃櫥是放信件的。他是個捷克人。”
  “他做什么工作?”
  “無所事事,整天呆在酒吧間,似乎在夢想著什么,又在寫著什么……”
  “您認識他的家嗎?”
  “不認識。”
  “他有沒有朋友?”
  “我相信,我從來沒見他跟誰說過話。”
  梅格雷付了錢,走出來,跳上一輛出租車吩咐道:
  “到區警察局。”
  當他到了那里的時候,拉德克已經坐在一條凳子上,正等著區警察局長騰出手來,處理他這件事。
  梅格雷直接走進局長辦公室,一個少婦正向局長申訴她的首飾被盜,她的話里混雜著三、四种中歐的語言。
  “您的東西是從這儿被偷走的嗎?”局長惊奇地民
  “把這太太的事快點儿了結了吧。”梅格雷低聲對局長說。
  “她說的話我一句也听不懂,有半個鐘頭了,她就是這几句話,跟我解釋個沒完。”局長抱怨道。
  那個外國女人气呼呼地,逐字逐句講述她的事情,同時伸出她的丟掉了戒指的手給他們看。梅格雷毫無笑容地听著。最后,她出去以后,梅格雷向審理案件的局長叮囑道:
  “一會儿您要審訊一個叫拉德克,或者名字差不多是這個音的人,我要在場。想法把他拘留一夜,然后放了他。”
  “他干了什么事?”
  “吃了人家的魚子醬不付錢。”
  “在蒼穹咖啡店嗎?”
  “不,在庫波爾。”
  局長按了一下鈴,對進來的人說;
  “把拉德克帶進來!”
  那人進入辦公室后并沒顯出一點儿拘謹,兩手插在口袋里,一屁股坐在他們倆人對面,兩眼看著他們,等待著,唇邊又浮起那种微妙的笑容。
  “人家告你吃白食……”
  他承認了下來,要求點一支香煙。警察局長气得暴跳如雷,一把奪下他的煙。
  “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沒什么可說的。”
  “你住在哪儿?以什么為生?”
  那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已經弄髒了的護照,放在桌子上。
  “你不怕坐十五天的牢嗎?”
  拉德克毫不含糊地糾正道:“要緩期執行!您可以得到證明,我從來沒受過刑事處罰。”
  “護照上寫著你是醫科大學學生,是這樣嗎?”
  “毫無疑問,格羅萊教授——您可能听到過他的名字一將會向您證明,我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他轉過臉,沖著梅格雷,以一种尖刻的譏笑語調說。
  “我斗膽猜想,先生您也是警方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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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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