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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子的臉很陌生,可見是個初次光臨的顧客。 他的年紀大概五十上下,也許是肝髒不太好的緣故吧,臉色顯得异樣的蒼黑,樣子不太討人喜歡。不過,理發師要招徠顧客,就得搭訕應酬,就笑臉相迎,嘴里說著:“您來了,請進。” 男子盯著晉吉的臉看了看,然后一聲不吭地在鏡子前坐了下來。接著,他似乎有點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有些顧客也真是奇怪,他們一踏進理發店就直想瞌睡,這個男子恐怕就屬于這一類人。 他的頭發生得比較硬,夾雜些白發。晉吉一面用水把他的硬發沾濕,使它不豎起來,一面看著鏡子里的男子,問: “要分頭路嗎?” 他依舊閉著雙眼,嘴里“唔唔”地低聲答著腔表示同意。男子的下眼皮松弛,喜歡探究原因的晉吉猜想,這肯定是生活沒有規律的結果。(這位顧客的職業究竟是什么呢?) 晉吉一面剪著頭發,一面不時向鏡中的男子偷偷地覷上一眼。晉吉有一种習慣,對于顧客的職業,愛作种种推測,而且常常猜對。然而,只有今天這位來客,晉吉卻怎么也判斷不出他的職業來。 今天不是星期天,兩點鐘剛過,要是普通的職員,這時還在忙于公務呢。 但也沒有那种由于退休賦閒在家,因而給人一种悠然自得的感覺。 要說他是商店老板吧,總覺得還要再稍稍老實點,再說,這一帶的店主人,沒有—個是他不認識的。 (不會是個無賴吧?) 晉吉這樣想,不過,來客給人的印象雖然不太好,恐怖的气氛倒是沒有的,晉吉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就越發想知道這個男子的職業。 “天气總是這么熱,真不好受。” 晉吉一邊動著剪刀,一邊和男子搭話。 “是啊。” 男子回答,眼睛仍然閉著。 “平時不大看見您,是住在附近一帶嗎?” “喔。” 男子的回答含糊其辭,但并沒有勉強回答的感覺。要是嫌麻煩而不愿說話,他本可以不開口的。 “請原諒,不如您這位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的職業?” “嗯。” “你看象干什么的呢?” “剛才我就在考慮,作過各种猜測,但怎么也猜不出來。雖說我這人還是善于猜中顧客的職業……” “哦,是嗎?” “服務性行業,對不對?” “不。往后你會明白的。因為從今以后我要經常來麻煩你呢。” “這,真是太感謝了。”晉吉殷勤地鞠了個躬。 洗過頭發,還要修面刮胡子。晉吉將蒸熱的毛巾從男子的臉上取下后,剛涂上一層肥皂沫,男于反過來詢問晉吉了,眼睛還是閉著不動, “這爿店是你一個人獨自經營的嗎?” 一看他問出這樣的話來,晉吉覺得,這男子雖然給人以不大容易接近的印象,但他的性格倒也許是喜歡講話的呢。 “和我妻子一起,兩個人經營。她今天帶著孩子上親戚家去了。” “就你和女主人倆?” “噯,馬馬虎虎湊合著搞唄。” 晉吉聳了聳肩膀笑笑,接著抓起剃刀。 他用手指尖將男于臉上的皮膚輕輕一捏,皮膚干枯并缺乏彈性,粗糙得很。這种臉是很難刮的。 “眉毛下面也要修嗎?” “喔。” 男子沒有异議。接著,他忽然睜大眼睛,從下往上瞅著晉吉,說: “你的名字,是叫野村晉吉吧?” “不錯,可是……” 晉吉一楞,但接著就說: “啊,您是看到門口的招牌了吧。” “不。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哦?我并不認識您哪,可是……” “我可是了解有關你的許多事呢。” “是嗎?嘿。” “比如說,三個月之前,你駕駛的那輛輕便汽車,曾經撞倒過一個從幼儿園回家的小女孩。” 晉吉拿剃刀的手停在空間不動了,臉也唰地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晉吉覺得,在自己的眼睛底下,男子的臉好象在急劇地膨脹,有點古怪。 “那女孩死了哪。” 男子好象很輕松,接著,又慢條斯理地說: “你啊,出了事以后一定非常注意看報吧,可見你是知道這條死訊的囉。” “當時,沒有人在場,看來,警察也找不到肇禍人。其實啊,有一個人親眼目睹了,只有一個!這個人就是我。你的臉色發青了哪。” “現在,我不會去對警察講什么的,所以你別擔心。還是請你赶快替我刮臉要緊,涂上了肥皂這么擱著,愈來愈痒了。” “真對不起。” 晉吉笨嘴笨舌地回答,并將手里的剃刀湊近男子的臉。手指尖微微有些顫抖。男子卻笑了。 “喂,你不要用剃刀戳我呀。” 晉吉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地將剃刀触及男子的面頰,皮膚發出“喳喳喳”的聲音,一种滯澀的感覺傳到晉吉的手上。 男子的情緒似乎很好,他又將雙眼閉上了。 “那輛輕便汽車,你大概已經賣了吧。” “噯。” “唔,這樣做比較保險。” “顧客先生。” 晉吉停住了手,用一种拼一死活的眼神瞪著男子的臉,男子臉上的皮膚很粗糙,顯得比較厚。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怎么回事呢?” “是來我這儿敲詐嗎?” “咱們別說這些嚇人的話好不好。我有個習慣,只要一踏進理發店,心情便舒坦起來,并且要打瞌睡。我要睡了,麻煩你理得仔細一點。” 男子只說了這几句話,便不作聲了。 晉吉一面往刀布上篦剃刀,—面瞅了瞅自己映在鏡子里的面孔。臉色還發青,并有點痙攣的樣子。 (沉著,鎮靜!) 晉吉對自己這么說。這個男子不是說過不想去報告警察嗎?他要是存心去報告,不會過了三個月還不見行動呀。可見他這句話多半可以相信。 這男子的目的,肯定是敲詐。 銀行存折上的數目字在晉吉的腦海里浮現出來了,是二十六万元左右。目前這個理發店是借別人家的,所以總希望有那么一天.搞一爿屬于自己所有的理發店。存款就是為此目的而積攢下來的。要是能讓這個男子忘卻那件車禍的話,這一筆錢全部給他,我也愿意。錢,還可以再攢。 (然而……) 晉吉想起以前看過的有犯罪內容的影片。哪里有什么犯人只敲詐一次就洗手不干的事呢?所有的電影都是說:犯人一度敲詐成功,嘗到了甜頭,就會一而再地去犯。今天這個男子,一定就是這樣的人物。要是那樣,我自己開口說出存款的數目,豈不是愚蠢之极嗎? 好歹總算完成了任務:來客的臉修好了,頭發也吹過風了。 “你手上的功夫真有兩下呀!” 男子好象十分滿意,照著鏡子,用手按了按頭發。本來是睡眼惺忪的眼睛,現在卻發出炯炯的光芒。 “你干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吧?” “十年嘍。” “那我可以放心了。由于心有所動而讓我‘卡嚓’吃一剃刀這种事,大概不至于發生吧。” 男子一邊嘻笑一邊說。晉吉卻默默無言。因為剛才這個男于突然講到交通事故的時候,晉吉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他想用手里的剃刀殺死這個男子。 “手藝高超。” 男子重复著這句話,從理發椅上下來,對著鏡子從頭到腳打量著自己,顯得很滿意。 “從今以后,我打算時常來麻煩你替我理發。” “從今以后?” “因為,我很想和你這樣有本事的師傅一直打交道哪。” 男子裝腔作勢地用手指輕輕撣了撣兩肩,然后說道: “唔,多少錢?” “四百元。” “你的手藝很出色,這不算貴。” 男子從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片,并在上面添寫上“錢四百元”几個字,然后放到晉吉眼前,說: “這是收据,給。” 男子一面這么說,一面很滿意地看著自己在鏡子里的身影,對晉吉說: “看來往后常常要用到它,所以我預先把它印好了。” 确如男子所說,紙片上,除了中間空出金額這一欄外,上邊和下邊巳分別印有“野村理發店台鑒”和“五十嵐好三郎”這兩個名字。 看來,這男子的名字是叫五十嵐好三郎了。不過,比起男子的這個名字來,晉吉卻是面對著“野村理發店”這几個印刷字,臉色一陣陣發青。 因為晉吉覺得,男子既然拿出印好的收据來,可見他是拿定主意了。今后,這個男子存心要一次一次來敲詐勒索了。填進空欄里的數目字,今天雖是四百元,但是下一次,數目字肯定會增大。而再下一次,又會更大……。 晉吉被惡夢所惊嚇,醒了過來。 那個男子來過之后,已經過去五天了,但只要晉吉一睡著,毫無疑問,就會被內容相同的惡夢所惊嚇。 夢里出現的景象是:家里的東西被掠奪光了,一家三口成了乞丐,沿途乞討。 晉吉抬起身來,深身浸透了汗水,一看鐘,差不多快十二點了。 夜里,晉吉想這思那,沒法入睡。剛有點迷迷糊糊,天倒要亮了。因此晉吉起床就比較遲了。 作為一個手藝人,晉吉是落伍了。他用冷水“呼哧呼哧”地擦了把臉,然后套上白色的罩衫。 晉吉踏進店門,只見妻子文子正在店里給附近的孩子理發,文子—看到晉吉進來,便有點放心不下,說: “不要過分勉強自己呀。” “勉強?我又沒生病!” “不過,近來你不是常常盜汗嗎?” “您丈夫身体不好?” 陪孩子來理發的母親注意地探視著晉吉的臉。普吉勉強裝出一副笑臉回答: “有一點儿,傷風了。” 這時,先前那個男子慢騰騰地走進了店門。 “歡迎,請。” 在商業地區長大的文子用開朗的語調招呼來客。晉吉背過臉去,沒有正視。 男子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來。晉吉的表情很尷尬,他無可奈何地湊上前去,對男子說: “你的頭發還沒有長長哪。” 晉吉盡量地挖苦他,男子卻和前几天一樣,閉上了眼睛,說: “今天想麻煩你替我修修面。” 接著,又慢騰騰地說道: “雖說自己也可以刮,但我對你上次的手藝很欣賞,所以還是跑來請你給修修。” “非常感謝。” 蒙在鼓里的文子說著,臉上浮出了笑容。 男子睜開眼,望著文子。 “這一位是女主人吧。” “嗯。” 晉吉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表示沒錯之后,讓來客平躺在椅子上。男子又閉上眼睛,樣子十分愜意。 “真是個漂亮的美人儿啊,而且這么勤勞。” “看你說的……,哪里談得上什么美人呵。” 文子故意嗲聲嗲气地說。晉吉想,難道這個男子想把我妻子都牽涉進去嗎? “夫婦倆一起嫌錢,積蓄一定很可觀吧。” 男子說道。晉吉很敏感,臉色變得很緊張,他明白男子這句恭維話骨子里的意思,要是夫婦倆一起賺錢并有所積蓄,那就很值得敲詐一下了。 文子卻照字面領會男子的恭維話,答道: “并沒多少積蓄。” 說著,文子笑了。 晉吉不放心男子和文子交談,便將蒸過的毛巾敷在男子的臉上。這時,晉吉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象現在這樣,隔著毛巾狠命在下按的話,就可以把這個男子悶死。不過,晉吉還是動作緩慢地掀開毛巾,臉上毫無表情地替男子修面。 面才修好,男子便和上次一樣,對著鏡子滿意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取出那种紙片來。 “修面多少錢?” “兩百元。” “這個价格很公道,不能算貴。” 男子的話音里帶有奉承的語气,他很快地在紙片上寫了几筆。晉吉接過紙片,臉都發紅了。 上面填著: 五千二百元整。 “好,我在前面的那家咖啡館等你。” 男子在晉吉的耳邊輕輕說了一旬,再一次裝模作樣地照了照鏡子,便慢慢地走出理發店。 “他媽的!” 晉吉不禁罵出聲來。這時,文子已替小孩理完了發,她正拿著晉吉打彈子盤得來的水果糖遞給小孩,听晉吉這么一聲罵,文子吃了一惊,回過臉來問道, “你這是怎么啦?” “沒什么。” 晉吉慌忙搖了搖頭。那樁交通事故,晉吉連文子都沒告訴過。撞死幼儿園小朋友這种事,晉吉不能對文子說,因為文子這個做母親的,也有一個与死者年齡相仿的女儿。 “阿香她為什么……” “幼儿園放學,不一直是一點鐘嗎?現在剛過十二點呀。” “哦,對、對、對。” 晉吉苦笑了—下,又對文子說: “我出去一下。” 晉吉趿著涼鞋,走過三家門面,進入“紫苑”咖啡館。 咖啡館里沒什么人,空蕩蕩的。那男子坐在最里面的一張桌子邊,他對著晉吉舉手打了個招呼。晉吉一落座,男子就說: “這爿店給我印象不錯。我想,從今以后這店就作為我們的聯絡場所吧。” “聯絡場所?” “因為當著令夫人的面,你大概不太方便吧。唔,收据上寫著的那個數目,你總帶來了吧?” “拿來了。” 晉吉從口袋里抓出一張折攏來的五千元鈔票,丟到男子面前。 男子微微一笑,便把鈔票藏進衣服里面的口袋。 “那末,合計起來,我巳從你那里借到五千六百元,我會把賬目記得一清二楚的。” “其實你并不打算還……” “不錯,可你別這么嘮叨好不好。” “你可知道,對我們夫婦來說,這五千元錢是一筆多大的數目嗎?我們夫婦倆一起干一整天,還常常賺不了五千元呢。” “這不干我的事。” 男子無動于衷,接著又說道: “可我覺得,花這么一點小錢,交通事故的秘密就不至披露,畢竟是便宜的。” “是那孩子突然沖過來引起的,我踩了剎車,可已經來不及了。就是說,這個事故是設法避免的。” “你說的這种話,警察會相信么?” “你是現場親眼目睹的人,你應該很清楚。” “是呵,究竟是怎么樣的呢?要是我到警察局去,證明你超速開車,而且開車時還東張西望,結果究竟又會怎么樣呢?” “他媽的!” 晉吉不禁用拳頭錘著桌子,勃然大怒。可是,那男子依舊嘻嘻笑著。這張笑臉似乎在說,隨你怎么發怒,你也奈何我不得。 “那末,我告辭了。” 男子拿著付錢單子,慢慢地站起來。 “這咖啡錢,我自己來付吧。托你的福,我要松動多了,手頭也不那么拮据了。為了這咖啡再寫一張一百元的收据也太麻煩了。” 五天以后,男子那張蒼黑色的臉又出現了。他要修一下面。文子頭腦簡單,高興地認為這是—個好主顧。 這一次,男子填上了一万零二百元的金額。 晉吉想,照這樣下去,下一次他再來,也許又得翻一翻,變成兩万元了。而再下一次呢,他將要索取四万元,這樣的話,我馬上就得破產,我們一家三口就要同那場惡夢里的情景一樣,徘徊在十字街頭了。 (一定要想想辦法) 晉吉急躁起來,能不能去警察局控告五十嵐好三郎,說這個男子敲詐自己呢?不行!要是那樣做的話,三個月以前的交通事故便會敗露,這個男子將會不顧事實地出來作證,說什么:車速過快啦,駕駛車子時東張西望啦。 那樣就得去服徒刑。要是光自己一個人的話,坐坐監牢也沒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有妻子和孩子啊。 晉吉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了一個對抗的辦法: 男子把三個月之前的交通事故做為把柄,向我敲詐。看來,我也只有采取抓住對方弱點的辦法,同他針鋒相對。 既然他來敲詐我,那末,他從前至少也作過案,理應有過見不得人的事,我就抓住這一點來干。 星期一是店休。這天,晉吉去神田拜訪一個偵探社,報紙上登過該社的廣告。 名字顯得气派不小,叫作“大東京偵探社”,可是登門一看,其實是一家小小的公司,只占用一幢三層樓水泥建筑物的第二層。樓梯很陡,往上走時,還喀吱喀吱作響。晉吉上了樓,看到灰蒙蒙的玻璃門上漆著金字,“大東京偵探社”,不過,那金顏色已有些剝落了。 里面只有—個矮個子男人,三十二、三歲的樣子。他對晉吉說:“其他的職員,全部出去調查了。”事實是否真的如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偵探社這副寒磣相,晉吉一邊心里嘀咕著,怕辦不了吧。一邊有點不安地對那個偵探說: “我想拜托你們替我調查一個男人……” 對方便在桌子上打開筆記本,問: “是身分調查嘍。” “反正,只要与這個男于有關的,不論巨細,都想請你們調查一下。” “他的名字?” “五十嵐好三郎。” “看名字象是個演戲的。住址?” “就是這點不知道。” “不知道住址,那很難進行調查。” “住址雖不知道,但他要來的地方是知道的,所以你們可以到那里去跟蹤他。” 晉吉向偵探提出要求:五十嵐到店里來時,自己使用電話通知,請偵探接電話后,就到“紫苑”守候。 “你說不論巨細都要調查,具体說來,調查到什么程度便算可以了呢?例如,連他從前是否作過什么案也要調查?” 偵探發問了。晉吉听對方講到“作過案”這几個字時,楞了一楞。不過,馬上又回复了平靜,說道: “反正,有關這個男子的事情,我都想了解。” 就在晉吉委托偵探社調查的第二天,五十嵐好三郎又突然晃進理發店來了。 “胡子長得真快,一轉眼又長長了。” 五十嵐摩挲著下須,同時慢騰騰地在空椅子上坐下來。晉吉發現,今天,五十嵐在西裝的胸前口袋里,放著一條紅色的手帕。晉吉拼命壓抑著厭惡的心理,將熱毛巾敷在對方的臉上,趁此机會,晉吉去撥了電話。昨天那個偵探的聲音出現了,晉吉簡短地說了一句:“拜托你了。”便挂斷了電話。 當晉吉轉回來掀掉熱毛巾准備修面時,五十嵐把眼睜開,說: “修面時還去打電話,你可真忙啊。” 這話的口气既象是慰勞,又象是諷刺,真弄不清楚究竟算哪一种語气。接著又說道: “‘拜托’?這電話真有點儿蹊蹺!” “我是向朋友借錢,好給你帶走呀。” “你這种手法可是老一套了。” “什么叫‘老一套’!” “你別指望會引起我的同情,這是白費心思的。而且,我從你那里一共只不過借了一万五千八百元。一家三口人,夫婦倆都在掙錢,少說也應該有二、三十万的儲蓄吧。所以,向朋友借錢什么的,你這是在胡扯。” 晉吉沒有答腔,篦起剃刀來。他示威似地故意把刀篦得“咻咻”直響。可是五十嵐卻依舊舒舒服服地閉著跟睛,仿佛情緒很好。 男子能看透電話的那一方不象是晉吉的朋友,這說明他這人很精明。但是,看來他并沒有發覺是私人偵探。要是我這一次能抓住男子的弱點,就叫他啞口無言。—万五千八百元錢也要叫他送回來。 “女主人今天為什么……” 五十嵐閉著眼睛發問。晉吉拿著剃刀靠上前,回答說, “在里面吃飯。我們是替換著屹飯的。” “夫婦倆都出來掙錢就有這個苦處。” “你听清楚了!光我一個人被你敲詐得也夠了。如果再牽涉到我妻子和女儿,我就殺死你。” 晉吉說著,還將剃刀在男子的眼睛上方揮動。五十嵐眯起眼睛,看看晉吉的臉,又看看閃閃發亮的剃刀。 “我可沒有敲詐你呀,我只是向你借錢罷了。收据也清清楚楚早就給你了。” “其實你根本沒打算還……” 晉吉簡直感到惡心,這么說著。但五十嵐巳經把眼睛閉上了,并說, “請你快一點儿好不好。” 面一修好,五十嵐理所當然似地在那种收据上填了二万零二百元,送給了晉吉。 “你到那個咖啡館去等我。” 晉吉說這話時,臉朝著一旁。他故意過一段時間才到“紫苑”去。白天,咖啡館照舊是空蕩蕩的,而偵探正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看報。 晉吉從偵探旁邊走過,差一點沒擦著偵探的身体,然后,朝坐在里面角落里的五十嵐走去。 晉吉將兩張一万元的鈔票往五十嵐面前一丟,坐都沒坐,說道: “拿著它快滾,一看見你的臉就惡心。” “不要看見我這樣討厭嘛。今后,我們還要一直交往下去呢。” 五十嵐笑了笑,便站起來。 那小個子偵探朝晉吉丟了個眼色,便尾隨著五十嵐走出咖啡館。 偵探社的報告遲遲沒有送來。到了第三天,總算來電話聯系了。于是,兩個人在“紫苑”會面。 “關于五十嵐好三郎這個人,只要能夠調查的,已經全部調查過了。” 偵探說這話時,臉上充滿了自信。他從提包里拿出薄薄的一疊調查報告放到晉吉面前。晉吉接過報告,對偵探說: “你當面談一談就更感謝了。五十嵐究竟是什么人呀?” “五十嵐今年五十三歲,電影演員。哦,不,說得准确一點,曾經當過電影演員。” “演員?” “也上過好几次電視,可是,無論在電影里還是在電視里,他只是跑跑龍套。由于他長相不好,所以扮演的角色,多半是刻薄的高利貸者,或者是詐騙犯。” “詐騙犯?” 難道他這次是在現實生活里干起電影和電視里的角色嗎? 他几次三番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看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也許是他當演員養成的習慣。“他的表演技巧實在太陳舊,所以電影和電視也就漸漸地不大用他了。現在,好象已沒有人來請他演出了。” “那末,他手頭很拮据嘍?” “毫無收入,而且,其他什么事都做不來。” “家庭呢?” “有一個妻子。年紀比他小一輪,還有個儿子,剛進大學念書,” “沒有收入,怎么送儿子上大學呢?” “好象是由女的搞點副業來勉強維持,看來生活相當困苦。” 對晉吉來說,這是一個坏消息。這個男子沒有收入又要送獨生子上大學,那末,對錢肯定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了。這么一來,他絕對不會放過晉吉——這株煞費苦心才抓到手的搖錢樹。他也許想靠晉吉吃一輩于呢! “他在作案方面有些什么情況?” 晉吉帶著一絲期望問道。 但是偵探回答得很干脆: “沒有。我見過好几個從前和五十嵐好三郎共過事的人,我向他們打听了,可是,他們都异口同聲地說,這個男子雖然專門扮演坏人,但他天生卻是個老好人,從不做什么坏事。” “我看,他們這些人的眼睛有毛病。” “呃?” “不,沒什么。” 晉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搖了搖頭。 (說他是一個老好人……) 他們一定不了解他是個偽君子,也可能是他一旦貧困潦倒,就變成凶相畢露的坏人了。但不論是什么原因,在晉吉眼里看來,這個男子只能是只豺狼,—只茹毛飲血的餓狼。假使他從前沒有作過案,當然就設法反過來挾持他了。 “即使沒有作過案,輿論方面有什么情況嗎?你有沒有听到什么有關他的丑聞嗎?” “簡直沒有听到過。唯一帶有批評性質的話是:喜歡電影,但沒有才气,這是他的致命傷。哦,還有……” “還有什么?” “今天半夜要放映的電影里有五十嵐好三郎,是十年前的片子,片名叫《殺死惡人》。” 報告就是這么些,晉吉耗去調查費一万元。 對于這個男子的情況,雖說只有個輪廓,但他的真面目已有所了解,這也許算是晉吉的一個收獲。不過,保護自己免受敲詐的方法,晉吉卻一個也找不到。如果他跑來要錢,晉吉仍舊不得不象前几次一樣,乖乖地把錢遞過去。 那天夜里,晉吉獨自一人看了電視台半夜放的電影. 這是一張舊片子。在配角名單的最后部分,出現了五十嵐好三郎的名字。雖說偵探預先已經告訴過晉吉,應該是意料中的事,但一看見這個名字,晉吉還是嚇了一跳。 電影是一部典型的武俠片子。故事內容并沒什么可取的地方:美男子兼英雄的男主角,把統治街道馬路的眾流氓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和女主角賣花姑娘結合了。 五十嵐扮演敲詐女主角的刻薄的高利貸者。他在女主角面前晃著借据,脅迫她做自己的小老婆。演技很拙劣。扮女主角的女演員也确實蹩腳,因此,兩人一對演,簡直就成了幅漫畫。 緊接著的情節是五十嵐被小流氓殺死了,于是,晉吉便關掉電視。 正如偵探所說,他真是個拙劣的演員。晉吉覺得,難怪電影也好,電視也好,都把他拒之于門外,這可不是沒有道理的。 然而,他敲詐晉吉的做法卻并不笨拙,作為演員,他是個失敗者,但當個真正的詐騙犯卻并不遜人一籌。 又到了第五天。 五十嵐今天又該來了吧,而這一次要求的數目,可能比上一次再加一倍:四万元。 晉吉思想上已有所准備,走進店門。可是,過了中午,到了黃昏,不見五十嵐的影子。天黑了下來,八點鐘一過,要關店門打烊了,但五十嵐那蒼黑發腫似的臉還是沒有出現。 晉吉松了一口气,喝著茶,打開晚報。 “啊呀!”晉吉看到晚報的社會版上登著五十嵐好三郎的照片。 《援救幼儿,老人負傷》 這是標題。据晚報報道,一個幼儿奔到馬路上,五十嵐好三朗正好路過此地,他為了援救幼儿,躍到車前,腳部負傷。幼儿得救了;報上登載著腳被包扎起來的五十嵐撫摩著幼儿腦袋的照片。 “我拼命奔過去,幸好,孩子得救了。但誰都會這么做的呀。” 這是五十嵐發表的談話。 晉吉怎么也想象不出,報紙上登出來的五十嵐,會和敲詐自己的男子是同一個人。 當時是怎樣一副情景?晉吉沒有目睹,不了解。不過,躍到車子前面去,理應有被軋死的危險。為了拯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幼儿,這個男子甘冒生命的危險,可是他又恬不知恥地來敲詐自己,這二者之間究競有什么共同之處呢? 但是,報上的照片怎么看也不會錯,就是他!不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而且,從發生事故的場所來看,是在五十嵐往理發店來的途中,是在他前來敲詐的半路上,而他卻奮不顧身地救了一個幼儿,他這是生著一副什么樣的神經呀?晉吉對五十嵐這個男子是愈來愈不理解了,不過,晉吉想在這种不理解當中找到一絲希望。 (也許他是突然改邪歸正,拯救了幼儿吧。這樣的話,不是也可能停止對我敲詐嗎?) 然而,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晉吉明白,那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希望而已。因為五十嵐瘸著腿又在店里出現了,蒼黑色的臉与平時一樣。 “你大概在想,要是我在前天的事故中死了就好了,對嗎?” 五十嵐小聲地譏諷著說,一邊照例讓晉吉替他修面。 “可是,遺憾得很哪,我還是這樣健壯。” “你打算和我糾纏到哪一天為止?” “也許是—直到死,因為我對你很中意呀。” “一直到死?” 晉吉不禁大聲嚷起來,旋即又慌忙緘口不作聲了。 因為文子正在一旁給一個年輕的男人理發,她已經吃了一惊,轉過臉來了。 “沒什么事。” 晉吉對文子說。五十嵐閉著眼在發笑。晉吉真想揍他的腦袋,但總算使勁忍住了。 修好面,就象變戲法的人要從衣服里取出鴿子來—樣,五十嵐裝模作樣地從里面的口袋里取出那种收据來,并理直气壯地填上了“四万零二百元”,送到晉吉面前。 雖說晉吉思想上有所准備,知道錢數會一倍一倍地翻上去,但看到收据,他的臉色還是變了。 “難道你認為我手頭有著這筆錢嗎?” 晉吉一面留意著文子,一面壓低了聲音瞪著五十嵐這么說。 五十嵐抬起沉重的跟皮,看了看挂鐘,說, “現在還只有兩點鐘哪。” “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三點鐘之前,銀行的門是開著的。” 五十嵐笑了笑,又說, “好,還在那個咖啡館等你噢。” 說完便走出了理發店。 這時,与其說晉吉是在發怒,倒不如說他是感到絕望了。晉吉知道,敲詐這玩意儿,一旦嘗到了甜頭,就會永遠干下去。而且,敲詐的金額也會不斷加碼。下一次,一定要提出八万元了,人的欲望是沒有底的。 晉吉瞞著文子,從儲蓄里取出四万元交給五十嵐,但是,事情巳到了連晉吉自己都無法再容忍下去的地步了。晉吉想,既然不能上警察那儿去,那末,唯一可行的辦法是從五十嵐身邊逃走。 當夜,很晚了,晉吉也不說什么理由,對文子說: “我想搬家。” 文子瞠目結舌了,問: “為什么?好不容易才和一些主顧混熟了,你卻要……” “反正,我討厭這地方。我忍受不了。” “阿香怎么辦?幼儿園又非得換一個不可了……” “你要是不愿意,哪怕就我一個人也走,离開這儿。” 晉吉是在發吼了。文子呢,臉色發青,說: “好好好,听你的。” 接著又說道: “搬到別的地方去也行。不過,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 “什么事?” “這次的事情是不是和經常來店里的那個五十二、三歲的顧客有關?” “沒有關系。” 晉吉背過臉去,語气很不高興。 文子也不再向下問。 第二天,一家三口搬到了東京郊外。他們沒能真正遠离東京,這是因為晉吉和文子都生在東京,他們沒有故鄉可歸。 晉吉夫婦倆除了理發又沒有其他手藝,所以到了新地方,還是不得不挂出理發店的招牌。 理發店總算搞得象個樣子了。這天,文于帶著阿香到新的幼儿園去,晉吉坐在店堂里的椅子上,累得精疲力盡。 五十嵐的勒索,加上這次搬家,二十六万元儲蓄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今后,不得不再勤儉刻苦一點,慢慢地攢。 (要到什么時候,我才能不必租人家的房子而有自己的房子呢?) 都是因為五十嵐這個家伙。晉吉想到這里,感到門口有人進來,他便反射性地回過頭,說: “請進!” 晉吉一邊說著,一邊笑臉相迎,但笑容還未展開,便在中途僵住了。 進來的這個男子就是五十嵐好三郎。 “真叫我好找啊。” 五十嵐毫不在意地說。一邊將狹窄的理發店仔仔細細掃視了一遍。 晉吉只是默默無言地盯著五十嵐,由于憤怒,嘴唇微微有些顫抖。可是五十嵐無視晉吉這种情緒,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來,說: “請你同平常一樣,給我修一下面。” 口气閒悠自得,接著又說: “那收据,我也好好地帶來了。” “唔,請你快一點好不好。” 五十嵐的話使晉吉條件反射似地從椅子上下來,向蒸毛巾器走去。晉吉臉上很不自在,取出了毛巾,然后動作机械地將五十嵐坐著的椅子放倒,把熱毛巾敷到自己眼睛底下那張蒼黑色的臉上。 敷在臉上的毛巾一拿開,五十嵐便睜開沉重的眼帘,笑嘻嘻地往上看著晉吉,說: “你的臉色不好哪。” 他的口气里帶有嘲諷的味道,又說: “要是病了的話,不趁早去醫治就要麻煩了。對我說來,你可是一個很要緊的人哪。” “你別說話了。” 晉吉似乎是帶著哭聲說這話的。他手里拿著剃刀,可手指頭微微有些發抖。 “好不容易又見面了,可你……,別發那么大的火好不好。” 五十嵐樂滋滋地,接著又說, “我想,今后我還要—直和你交往下去,你也高興高興吧。” “你別說話了。” 晉吉重复著這句話,臉部的肌肉在痙攣。 “為什么要動那么大的肝火呢?” “你別說話了,我求求你好不好。” “笑一笑,你笑一笑行嗎?對顧客要和藹可親,這不是你們招徠主顧的訣竅嗎?” 五十嵐始終笑容可掬。晉吉的臉色愈來愈僵硬,腋下濕漉漉的,滲透了汗水。 “我不是跟你說別說話了!難道你不懂?” “你別那么死板著臉嘛,輕松快活些不行嗎?我對你還是中意的哪。” “住口!” “你的臉色相當可怕哪。哦,對了,今天是那個女孩子的忌日,几個月前的今天,你軋死了她。是因為這個緣故,你才非常不高興嗎?是嗎?呃?” 突然,晉吉感到自己听不到五十嵐的說話聲了。不僅是五十嵐的聲音听不見,周圍所有一切的響聲,晉吉都听不到了。 在晉吉的眼下,只見五十嵐的嘴在一張一合地動著,他那蒼黑而松弛的皮膚也在微微抽動,活象只丑惡的軟体動物,是一只又丑又有點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晉吉的頭腦錯亂了,他想起了當自己還是個孩子時,就踩爛過這种蒼黑色的蠋。這就是那种蠋,一踩下去,它會“嗤”地一聲迸出一股青色的汁水。 我要踩死這長相奇丑的蠋,我要用刀子剁碎它。 蒼黑色的蠋又在晉吉的眼下蠕動了,晉吉舉起手中的剃刀。 (好,殺死蠋。對准那柔軟的蒼白色的肚子,用刀狠命地剁裂它。) 忽然間,只听得“啊唷”一聲凄慘的悲鳴,晉吉的眼前一片鮮紅。 晉吉的幼儿世界一下于消失了,他回到了現實世界。剃刀已不在晉吉手里了,它深深地陷入五十嵐那蒼白色的咽喉。鮮紅的血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在向外溢。 晉吉不知如何是好了。 “救命!” 他嘶啞著聲音叫喚起來。這時,五十嵐的血還在繼續往外流,面容已經變成了土色。 “喔……” 突然,五十嵐發出了呻吟聲: “就——說——是——因——為——我——自——已——動——了……” 只有這几個字,勉強還听清楚了,這也是五十嵐死前最后的一句話。 晉吉并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就好比不理解詐騙犯五十嵐竟舍命去救幼儿一樣。 血還在流,但五十嵐好三郎已經死了。 最初,晉吉被作為殺人嫌疑犯逮捕起來。但后來,嫌疑的內容發生了變化,致死的原因旋即成了業務上的嚴重過失。 因為警察找不到殺人的動机。 由于在警察未到現場之前,晉吉將五十嵐口袋里的“收据”都燒了,所以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警察在他倆身上只能找到一條聯系,這就是:一個理發店主和一個老主顧的關系。 “正好修到喉嚨口時,這位顧客忽然動起身子來,所以……” 晉吉一邊說,一邊想起五十嵐最后的那句話:“就說是因為我自己動了……”,他确實這詳說過的。這個詐騙犯在臨死前已經奄奄一息了,但是,他為什么要說出這樣溫和善良的話來呢? 對晉吉的判決是:徒刑一年,緩期三年執行。連晉吉自己對這种從輕發落也感到有點意外。 當然,晉吉是不准營業了。但晉吉自己也感到,這是值得慶賀的事。即使允許再營業,流出的血還在自己眼前晃動,那也是沒法拿剃刀的。 “我們回到商業區的鬧市中去,找點体力活什么的,什么都可以干。” 晉吉對妻子文子這么說。文子和阿香對于回商業區去這件事,感到十分高興。 他們正在緊張地忙于第二次搬家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找上門來了。雖然從不相識,但晉吉一听對方自稱“五十嵐清子”,臉色都變了。 “有事請到外面指教。” 晉吉將對方領出屋子,因為他不想讓文子听到他們交談的內容。 晉吉臉色蒼白,看著這位身穿和服的婦女。 “你是為了要說是我殺死了你丈夫而來的吧?” “不是的。” 五十嵐清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末,有何貴干呢?” “我整理丈夫的日常生活用品時,看到有一封寫給你的遺書,我就給你送來了。” “給我的遺書?” “是的。” 五十嵐清子把一只厚厚的信封遞給晉吉后,便走了。信封上确實寫著:“給野村晉吉先生的遺書”,晉吉立即將信拆開。 你什么時候殺死我,我不知道,所以先寫下這封遺書。 我曾經是一個派不上用處的演員。我從前只能演演配角,而且還是很蹩腳的。我之所以說“曾經”,這是因為我現在陷于誰也不要我的可悲境地了,電影厂和電視台都不來找我。 我今年五十三歲,除了演戲,什么都不會,做演員這條生路被堵死的話,我就一籌莫展了。 當然,要是我是獨身一個,只要自殺就可以万事大吉,但是我有妻子,還有個剛進大學的儿子。我想,即使去死,也得聚一點錢留給他們兩人。 還算幸運,我加入了人壽保險,保險金是五百万元。要是有五百万元的話,我的妻子和孩子總可以設法話下去了。 問題是,自殺的話,人壽保險也就無效了。我很倒霉,因為我的身体除了肝髒稍微差些之外,是出奇的健康。要是等待自然死亡,或是盼著得什么病而死的話,我們一家三口只有餓死的份儿了。所以,存在的問題就成了:不是死于事故,就是死于被殺。沒有第三條路可定。 就在這個時候,我目睹了你的交通事故。我從你的車號了解到你是開理發店的,于是,我就想利用你了。 我想,要是敲詐你,把你逼礙走投無路,你也許會殺死我的。 然而到采取實際行動為止,這中間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因為我感到為了自己而利用你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心里很過意不去。但我說服了自己,對一個出了車禍逃走的坏人,即使利用了他也不能算什么。此外,還有一個理由曾使我猶豫不決,那就是我對自已的演技是缺乏自信的。我生就一副粗野的面孔,在電影和電視里只好被指派去演坏人,但我演技拙劣,總是引得觀眾忍俊不禁。我到你那儿去敲詐勒索,到頭來,也許會被你識破,貽笑大方。這么一想,我猶豫不決了。我拼命地鑽研詐騙的學問,并在你的面前表演了。你不但沒見笑,反面臉色都變了。 仔細一想,也真有點滑稽。我當了將近三十年的演員,三十年來,可以使人感到滿意的演技。真是一次也不曾有過。但是在今天,當我不是一個演員的時侯,我的演技獲得了成功。然而,當我明白了你不是一個坏人,而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好人時,我于心不安了。所以,我為了救幼儿躍到車子前面去過。与其說那是為了救孩子,仍不如說我是想讓自己死掉。那樣死了的話,保險公司大概不會認為我是自殺的吧。可是,幸運的是,不,倒霉的是,我沒死! 這么一來,我還是只有采取依賴你的辦法了。我向你敲詐,把錢的數目按倍數遞增。因為我琢磨過,這樣做,你對我的憎恨也就會成倍地遞增。 過不了多久,你也許要殺我了。當你手拿剃刀要了我的命的時候,我能夠躊躇滿志地瞑目死去。 一則,迄今為止,我的妻子和儿子因為我而飽受了艱辛,現在我將給他們留下五百万元錢,這使我感到十分滿足。 再則,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畢竟做出了卓越的表演,我對自已這一演技感到十分滿足。 請你原諒我。還有,我把迄今為止從你那里敲詐來的錢,如數附上。 計七万六千二百元(其中理發修面費一千二百元)。 西村京太郎(1930——)是日本當代推理小說作家,本名矢島喜八郎,生于東京,畢業于東京都立電机工業學校。踏上社會后,他當過卡車司机、私人偵探、警衛人員、保險公司推銷員等。1965年,以小說《天使的傷痕》獲第十一回江戶川亂步獎,從此走上專業作家的道路。 《敦厚的詐騙犯》是一篇別具一格的推理小說,懸念一環緊扣一環,筆法跌宕詼諧,結局雖然出乎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事,這种頗具匠心的藝術手法值得借鑒。 從小說的主人公五十嵐好三郎身上,我們看到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合理現象。在五十嵐的可憎、可惡、可怜、可敬的發展過程中,讀者感到了一种寓悲哀于悠閒的嚴峻气氛。讀到小說的最后一句——五十嵐全數歸還理發修面費時,主人公的形象呼之欲出,令人鼻酸。 這篇小說的确不失為一篇批判現實主義的优秀文學小品。 (譯者) ------------------------------------------------------ 出品:華生的偵探推理世界 http://mystery.126.com 掃校:浮云 ------------------------------------------------------ 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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