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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松野文代一邊講話,一邊用小勺喂一歲的女川吃酸奶酪。小姑娘胸前戴著一個家庭自制的草莓圖案的圍嘴。
  “你決定從澀谷的公寓搬出來也好,這邊也有几個對你合适的公寓呢。近的話,還可以常來我家吃飯……”
  “謝謝。”
  立夏子坐在向陽的涼台上,瀏覽著早晨的報紙。上面還沒有發現關于天城山事件的消息。大概現在還沒有什么問題。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气。
  “公寓里有那种輕浮的男人,還是搬出來的好,真的。”
  這次文代看著立夏子,用很憤慨的語調說道。
  今天早晨立夏子把少量換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裝到背包裹。來到下北澤松野文代的家,她對文代講,在澀谷公寓的對面房間,住下了一個搞勤工儉學的男子,他經常找借口進到立夏子的房問,或者從鑰匙孔里向里偷看,立夏子以此為由,請文代允許她在這里“避難”,特別提出今天晚上要住在這里。純朴的文代爽快地答應了。
  文代同立夏子在老家靜岡市,是從小學到高中時代的同班好友,她高中畢業后,同現在的丈夫——在東京造船公司工作的男人結了婚,生了一個小孩。一家三口住在這套三居室的公司住宅里.盡管立夏子性情有些輕浮,但文代一直用溫柔,慈祥的目光迎接她的到來,而且文代的丈人也是個善良的男人。
  昨天晚上与酒吧間的歌手通話后,立夏子感到繼續在澀谷公寓居住有危險,所以今天一大早簡單地整理了行裝,便急急忙忙跑到文代這里。
  立夏子之所以選中文代的住處,一來城里沒有其他可靠的藏身之地,二來就是從天城山寄給文代的像遺書一樣的信件,她打算在文代還沒有過目之前收回去。盡管文代早晚會知道天城山事件,但是立夏子不想讓她知道更多的東西。
  “你好好考慮考慮,只在這裹住兩、三天也行。”
  “別客气,爸爸也會高興的,晚上,我們用酒來招待客人好嗎?”
  文代站在孩子的立場,也稱自己的丈夫為爸爸,征得一歲小女儿的同意。
  殺死朝永的是誰呢?……
  立夏子目光雖然停留在報紙上,但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經凝聚到這個問題上來了。
  一直追蹤朝永和立夏子的人又是誰呢?
  他一定同朝永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立夏子依然這么想。
  于是,在立夏子的腦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兩個人的名“櫻井亮作”和“岩田”。

  櫻井是八月初朝永在事故中壓死的那個女孩的祖父。他最疼愛的孫女被車禍奪走了生命。過度的悲傷使他變得狂亂起來。事故處理完畢后,他仍視朝永力仇敵,處處尾隨不离。就在朝永同立夏子出發去伊豆的前一周,櫻井還跟著朝永來到酒吧,謾罵中使用的都是威脅的言詞。
  櫻井身材矮小,但体格強健,在顴骨突出的臉上,長著一雙固執而又銳利的眼睛。那天,櫻井滿身酒气,目不轉睛地盯著朝永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就充滿了令人生畏的目光。
  如果凶犯是櫻井,是否可以這樣推測:他已經察覺到朝永偕同立夏子打算逃走,然后隱藏起來的意圖,于是便從東京一直追蹤到大城山。雖然現在還不能判定就是櫻井置朝永于死地,但是,他假借立夏子之手殺死朝永也不是沒有可能。
  關于“岩田”,立夏子几乎是一無所知。記住這個姓氏,那還是半個月以前的事。一天,一個男人打電話到酒吧,讓朝永接電話。立夏子回話朝永不在,對方拜托她轉告朝永打電話給一個叫岩田的人。第二天晚上岩田又打來了電話,立夏子只能給他以同樣的答复。過后,朝永听說岩田找他,便驟然沉下臉來說:如果岩田還打電話來,就講朝永從來沒來過。此事發生后,立夏子總是憂心忡忡。

  “岩田是什么人,你為什么避開他?”
  立夏子問朝永。
  “唉,被莫名其妙的事情糾纏在一起了。”
  朝永面帶苦笑只回答了這么一句話。看得出,在他的眼底深處,隱藏著一絲陰郁……
  櫻井也好,岩田也好,或者全然不為立夏子所知的敵人也好,總之,殺死朝永的犯人到現在還一直以為立夏子同朝永一起同歸西天了呢。
  正因為如此,如果立夏子突然出現在凶手面前,不管他有多大的膽量,也會嚇得臉色劇變,魂不附体的,因為立夏子的起死回生,就等于宣告他們陰謀的徹底敗露。
  只有三天的時間了。時不等人,盡快行動。
  立夏子不中自己躊躇与畏縮,立即站起身來。
  “我出去一會就回來。
  “上學校?”文代問。
  “嗯……”
  立夏子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然后看了看安裝在大門口的信箱,里面沒有一封信。
  中央八丁崛——從八重洲口,穿過中央大道、昭和大道。在隅田河附近,有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看到這些房子,不僅使人回憶起在捕招中出現的丁崛同心官邸,而且也使人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古老的時代來。
  當然,并不是說在這一帶只保留了歷史的遺跡和舊時的宅邸,那向遠處延伸的一號公路、与兜街毗鄰的能代表大都市風貌的商業街同時也构成了這一帶更加壯觀的景象。
  但是,稍加留意,也會覺察鄰街的很多樓房和建筑物与大手街等地的景觀不同,這里是新舊、大小、式樣各不相同的建筑物相互交織在一起,既有光彩奪目、雄渾壯觀的高層建筑;也有牆壁沾滿污點、外涂水泥的小型樓房;還有保留了某個時代特征的格子的窗式的房屋。在這些房子前面都挂著“×平商會”、“×右衛門商店”等招牌。像這樣有老舖風格的、用墨筆書寫招牌的公司也不效不少。
  再看到柏油路兩側殘留的枯瘦柳木及被煙霧熏黑了的小學校舍,便使人油然地想起下町的歷史。

  今天一大早就是個好天,所以上午的商店街顯得格外地活躍与喧噪。穿著寬松罩衣的公司職員,挾著文件袋,步履匆匆地穿街而行。
  從地鐵日本橋站走過來的立夏子,首先找到了朝永銅業公司。立夏子第一次看到它,是和朝永到永代橋一家鱔魚館吃飯歸來,途經此地時,朝永順手指給她看的。朝永銅業公司位于离公路不遠、通向大海方向的拐角處。它是一座灰底色的四層樓建筑,里面還有二棟倉庫。
  立夏子沒有走到大樓附近,而是在道路的對面停了下來。她四周望了望,公司雖然面臨倒閉的危机,但從外觀上并沒有發現任何變化。社長不在家,好像一切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透過一樓的窗戶,可以看到正在工作的職員的身影。
  站了片刻,立夏子便穿過車輛擁擠的馬路,拐進公司后面的一條胡同。听說,朝永壓死幼女的交通事故,就是了公司后面的馬路上發生的。死者的住址及他們的纖維批發店也在附近。
  在這條馬路的兩側,有小型事務所和倉庫,而且還有以薪金人員為對象的食堂。再往里走,也有些住宅夾雜其中。
  雖然這里沒有占地面積很大的房了,但是這些小而舒适的建筑,也足以令人聯想到過去住在這條街上的東京人生活的畫面。
  立夏子看見了二間板壁已經發黑的房子,在古老的門柱上,挂著“櫻井”的門牌。立夏子下意識地挺了一下身子,停了下來,里面有一條用麻石舖就的狹窄小路,在路的盡頭,很大的格子玻璃窗打開著。一個身著便裝的老人從房里走了出來,立夏子松了口气,赶忙向后退了几步。
  老人沿石徑大步向門口走來。他身著深藍色綢衣,光禿而突出的前額,凹陷而銳利的雙眼……是在酒吧追蹤朝永的櫻井亮作。
  櫻井出門后,從立夏子眼前穿過。他輕輕地擺動雙手,邁著有節奏的步子,目不任斜視筆直地朝昭和大道走去。
  不久,櫻井來到了一號高速公路,他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在与公路的橋墩相鄰、被樓房包圍著的一塊彈丸之地,有個很小的公園。公園里有因排放煤煙而熏黑了的低矮樹篱,有曾經是白色、但現在已呈深灰色的長凳,還有一塊沙地。
  櫻井神色疲怠地在長凳的一端坐了下來。公園里除櫻井外,還有一個青年男人,他坐在旁邊的長凳上,膝蓋上放著一個手提包,嘴里不停地抽著煙。
  櫻井也從和服的袖子里取出香煙來。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沙場,嘴里吐著長長的煙霧。
  看上去他很清閒自在。
  立夏子在路上調整了一下呼吸,毫不猶疑地踏進了公園.她的沉靜之態,連她自己都感到惊愕。
  她在櫻井的旁邊坐了下來,上半身筆直地對著他。
  “對不起……”
  她一出聲,櫻井才轉過頭來。他用凹陷的黃色眼球,表情冷漠地看著立夏子。立夏子今天穿著同去伊豆時的顏色相近的鮮綠色寬松罩衣。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就在這一瞬間,立夏子突然感到有些諒悸。一秒……二秒……必須准确地把握對方的表情變化。
  立夏子用審視的目光緊緊地凝視著櫻井,但他始終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櫻井的表情,就像等待過路人問路一樣,那樣的呆扳。那樣的冷淡。几天前,他在酒吧還見過立夏子一面,但此時他好像已經沒有絲毫印象了。
  立夏子揣測,或許這是一种演技,如果給他來個突然裘擊,難道他還會紋絲不動嗎?……
  “對不遠,您是櫻井先生嗎?”
  立夏子冷不丁地講出了這句話。
  “是啊。”
  立夏子做了個笑臉.櫻井只是遲疑地皺了皺眉頭。
  “嗯……,就是最近——大約是十天前的晚上,您不是去過六本木的酒吧嗎?”
  這次他的目光才稍微活動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答道:
  “是啊。”
  接著,一种難以形容的苦澀表情掠過了他那布滿細密皺紋的眼角。
  “我就是那個店子里的立夏子。”
  “向您打听一下,朝永銅業公司在什么地方?”
  “你,是要到朝永公司去嗎?”
  冷淡的目光,又重新打量起立夏子來。
  “是的,現在積了一大筆賬,臨出門的時候,店主給了張地圖,可是不知怎么給搞丟了,我感到很為難。幸好在這儿遇到了櫻井先生。您知道嗎?”
  “那我是知道的,不過,也許沒有用了。”
  “啊!這是什么意思?”
  “朝永銅業公司眼看就要倒閉了,就在前几天,朝永公司還賣出去一塊巴掌大的材料堆放場呢.連那么小的一塊地都脫手出去,可見維持不了几天了:听說材料的配售都誤期了,支付酒場的費用,肯定成問題了。”
  今天櫻井沒有飲酒,所以立夏子對他沒有產生像那天晚上那种特別厭惡的感覺。只是感到在那粗俗的話語深處,充滿了辛辣的蔑視和無限的憎惡。
  “這么一來就難辦了——我是無論如何要和社長交涉一下……”
  “朝永不在。”
  櫻井的語气是肯定的。
  立夏子重新凝視著他,仔細地觀察起來。他那銳利的眸子雖然望著立夏子,但里面卻充滿了沉思的光。
  “那家伙,連著三天沒來上班了。好像他在公司吹風說,有事出差,我想可能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躲在家里吧。”
  立夏子當然知道朝永現在何處,為了把前后的話聯系起來,她接著問道:
  “啊,如果那樣的話,到他家去一趟,也許能碰上。
  他家在青山吧?”
  “嗯。”櫻井嘲笑般地應了一聲,然后又吸了一口已積有半截煙灰的香煙。
  “家里只有朝永和他的夫人兩個人吧?”
  “說是說夫人,其實是個情婦一樣的玩藝儿。”
  “情歸?……前妻死了以后,耳聞現在這個就是后妻,可是……現在還沒有入朝永的戶籍嗎?”
  “是啊,好像已經有兩年了,大概是個不能入籍的不正派的女人吧。有傳言說,那個妖艷的女人瞞著丈夫還有情夫呢。”
  立夏子同櫻井面對面談話,他沒有給她留下瘋癲的印象。只是感到他那把世襲的纖維批發店又支撐了一代人所具備的執拗然而穩重的气質。如果對此事件毫無所知的人听了他的這番話后,一定會憎恨朝永。從談話也可以看出,在櫻井遭受嚴重打擊之前,對朝永的私生活也有所聞。
  “被那种坏女人搞得神魂顛倒,公司也就完了。上一代的朝永老先生,想必在九泉之下只能哀歎了。唉,只要我的公司不倒閉,我也就滿足了……”
  櫻井好像突然想起了孫女,他頻頻地抖動著眼角,把香煙蒂向著無人的沙場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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