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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絞刑架的電纜車

作者:夏樹靜子

   
1

  這天,箱根細雨愁腸。從千把米高的早云山、神山到湖底的凹形洼地的南坡上,隨著夜幕的降臨,濃霧繚繞。
  9月18日星期三,下午4時——
  隨著度假的游客浪潮般地退去,游覽胜地箱根驟然蕭索,岑寂的气氛可以一直持續到10月的旅行季節。盡管如此,到了周末,旅館依然門庭若市,但平時在這風雨凄楚的下午,這里便人影稀少,万籟俱靜。
  電纜車從早云山經大涌谷、姥子兩站,直達湖邊的桃源站。夜幕垂帘,電纜車的利用率也隨之下降,從上午90秒鐘的間隔,到下午便延長到兩分鐘,不久便稀疏出現空車,偶爾有几個人合坐一輛電纜車的。
  姥子站的站台員大原站在昏暗的站台上等電纜車滑進索道,便抓住門,打開門外的挂鉤,放游客上下。為了安全起見,電纜車的門只能從外側打開。
  “有人下車嗎?”
  大原打開車門,朝里喊道。站內机聲隆隆,他只好提高嗓音,倘若在安靜處,這喊聲響得准叫人嚇一大跳。
  隨之,有時會有人下車。姥子站靠近公路,有溫泉,又有旅館。下車的人都冷得聳縮著肩膀。大原接著把等在篱笆外的游客放上車。
  這時,游客已寥寥無几,昨夜住在姥子站溫泉旅館里的游客大多數已經回去了。
  然后,他又關上門挂上挂鉤,朝机室里喊一聲“好嘍!”便就勢推一把。于是,電纜車又搖搖晃晃地向前移去,淹沒在云霧之中。
  大原送走136號電纜車,看看手表,已經是4時55分,再過5分鐘就該下班了。他松了口气。倘若晴天,盡管坡上覆蓋著檜樹林,從他的站台上望去,還能隱約可見坡前碧綠的蘆湖。今天,他感到一籌莫展,迷霧借著強風時而變得稀薄,隱隱顯出莽蒼的樹林。冷風帶著雨滴,毫不寬恕地刮進站台,刺得人渾身打顫。
  137號電纜車上來了。大原熟練地打開門。隨著他的喊聲,有兩位游客下車。大原回頭見篱笆外沒有候客,便又關上了車門。
  這時,就在這一瞬間,大原看見一位神秘的女人。她依靠在電纜車內左側的窗口,黑暗中臉對著門,穿著一件藍色的大衣,白皙的臉龐埋在豎起的衣領里,染成茶色的有光澤的頭發波浪型地垂挂在臉頰和衣領的四周。大原覺得電纜車里就只有這么一個女人了。
  他目送著電纜車出站,正要回頭,猛然瞥見電纜車內還有一個男人,在女人的對面,坐在門的右側,從大原望去,那里恰好是個死角。那人好像也突然回過頭來。他無意中愣愣地凝望了一眼,并非是為了看清那個男人。這時,一團濃霧飄來,擋住了他的視線,只見在白茫茫的煙霧中,涂著香橙色和灰色的四方型電纜車在徐徐下沉。
  他毫無确信,總覺得那是眼睛的錯覺。后來,大原為了電纜車里的那個男人屢次受到警察的詢問時,還感慨万分,像他這樣的人,也總算經歷過一段夢幻般的記憶。
  11分鐘后,137號電纜車到達湖邊桃源站。那里輕霧拂面,視野微展。
  桃源站比姥子站大得多,站前停靠著出租汽車。只是站台內亦然喧囂不堪。
  電纜車沿著斜坡在綠色草坪的上空向車站緩緩靠近。一位中年站台員發現,隨著車体的震蕩,電纜車的車門在惶惑地擺動著。
  電纜車的門很沉,有時盡管眼看就要打開,也會因為風的壓力而猛然合上。難道姥子站的站台員沒有將電纜車的車門鎖上就發車了?
  他有些憤懣。真不像話!隨著電纜車的靠近,他又發現電纜車左邊有塊窗玻璃碎了,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還閃著光。
  電纜車停下。挂鉤果真脫開著,門半啟半閉的。
  有人敲碎玻璃窗,從破窗里伸出手拉開挂鉤打開門!最近來箱根旅游的年青人決不會這么淘气的!
  他不由火冒三丈,猛地拉開門。不料看見電纜車內淌著血,一個女人躺著,像是從斜對面的座位上滑下來似地扭擰著身体,雙手護著肋腹。血從肋腹處淌出來,浸透了白色西服和藍大衣,凝積在油氈地上。
  他惊叫一聲,本能地向電纜車里飛快地掃視一眼。
  只有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在打碎玻璃的窗邊座位上洒著一層碎玻璃,上面有一把被扔下的大螺絲刀。
   
2

  一小時后,6時,女尸被臨時安放在箱根神社邊的私立外科醫院的手術室里。箱根警署的警員接到報案赶到站台時,女人已气息奄奄,送上急救車就死了。折疊式大型水果刀刺進她的左腹,刀柄還在白色西服上戳著。
  小田原警署刑警吉富警部走出手術室,急切地打量著法醫的臉,想要揣測驗尸的結果。
  “經過解剖,死因是受傷后失血過多所致,沒有外觀性藥物反應。”
  “除了致命傷,看來沒有別的傷口?”
  “沒有發現。”
  兩人交談著,走進醫院騰讓出來的空病房。
  “能估計出凶手的特征嗎?”
  “倘若站著遇刺,根据凶器的角度能推算出凶手的大致身高,但是……她好像是坐著遇刺的。”
  法醫思索著,慎重地答道。
  “難道是自傷的?”
  吉富警部的腦際閃過這樣的念頭。
  “光從受傷部位來看,很像是自傷,不過你也知道,自傷一般總是直接触及皮肉,不會透過衣服刺人,而且在刺中致命傷之前,總要留下几處猶豫產生的輕傷。這次現場是在室外,又必須在到達桃源站之前實施,所以當事人會產生慌亂,何況要一下刺中要害,也不會毫不猶豫……傷口的裂痕也很厲害,無論怎樣堅強的女人,也不會那樣……”
  “這么說,自殺的可能性還是很小吧。”
  “嗯。”
  法醫頗有同感,但沒有确切的把握。
  “驗出刀上的指紋不就清楚了?”
  倘若自殺的可能不大,那么凶手便是同坐在電纜車里的人,而且行凶后用螺絲刀砸碎玻璃窗,伸出手打開門,跳車逃跑了。
  經調查,螺絲刀是公司的備用工具,平時放在電纜車內座位底下的鐵桶里,以備修理電纜車內部設備時使用。因為鐵桶已被拉出,可見它已被凶手所用。
  吉富警部記得,電纜車從姥子站到桃源站時,時速是8公里,低速,途中有几處离地面只有兩三米高,況且這一帶是檜樹林,僅索道底下被砍伐后灌木叢生,加上云霧彌漫,即使跳車也不會被人發現。接到警署報告的案情后,他在頭腦里首先就形成了這樣的概念。
  他立即指示仙石原、強羅等地警署控制行為不軌者,并對汽車、出租車、火車等必經之路作了布置,但也不抱奢望,凶手會坐專車逃跑,潛逃的路線又很多。雖然對縣警也作了聯系,但增援起碼要到晚上才能到達。
  吉富警部克制著焦灼的情緒,朝年輕刑警的桌邊走去。桌上放著死者的攜帶物品:昂貴的褐色皮包和大手提包,藍寶石戒指,金手表——
  吉富警部望著這些東西,更加深了見到死者的服飾時就感覺到的印象——死者是一個生活富裕的家庭主婦。
  他用手帕護著打開皮包,包里飄出香水的芳香,里面還有錢包、筆記本、粉盒、手帕、化妝盒、小型打火机等,錢包里有十几張一万元的日元,戒指和金表都沒有失竊。顯然,作案的動机不是搶劫。
  吉富警部拿起筆記本一頁頁地翻去,里面沒有死者丈夫的名字,在最后的通訊欄里記著几個人的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但住址都是東京都內的。皮包里沒有發現能表示女人身份的東西。
  吉富警部吩咐保管這些物品的刑警水木打電話与筆記本上的人取得聯系,查清死者的身份。
  水木离去后,吉富警部又打開大手提包。里面裝著衣服,有米色對襟毛衣、女式花紋罩衫、白襯褲,換下來的長襯裙和三角褲塞在尼龍袋里。
  看樣子女人來自東京,預定住宿一兩夜,而且已經在哪里住了一夜。
  吉富警部的目光停留在尼龍袋上。藤色三角褲上的綠色文字,透過尼龍袋,清晰的映出小涌谷的Y旅館和電話號碼。
  水木很快就回來了,他的圓臉泛著紅潤。
  “死者的身份搞清了。第一個是東京六本木快餐廳的老板娘,電話直通她的店里。听她說,死者好像叫室伏尚美,看來她們是親戚。前天死者打電話對她說,第二天要去箱根旅游,并打算住一夜。”
  “室伏尚美……那么,她是女招待?”
  “不知道,听說死者是遺霜,丈夫是輕金屬的銷售公司經理,一年前去世,沒有孩子。死者一人住在青山公寓里,生活奢華。”
  “寡婦?年紀輕輕就……沒有听說她有旅伴嗎?”
  “不清楚。我正要問室伏尚美的住址,恰好有個和死者很熟的女佣人來了,她也認定是尚美,說昨天傍晚看見尚美出門的,尚美說要在箱根住一夜,穿的衣服也和死者一致。”
  “有沒有旅伴?”
  “听口气像是和朋友一起出門的,但不知道名字。”
  死者的身份總算有了眉目。吉富警部感到一陣輕松,去東京追查,馬上就能將旅伴找出來,而且在小涌谷的Y旅館里,多少也能得到一些線索。吉富警部讓水木他們留下等候縣警勘察班,自己坐車去桃源站。
  桃源站夜深人靜,煙雨蒙蒙。在署股長的指揮下,現場勘察還在進行著。
  按電話指示,箱根電纜車的四名站台員被傳喚到辦公室里等候,他們在早云山、大涌谷、姥子、桃源各站迎送137號電纜車的游客。吉富警部和負責在索道底下的斜坡上搜查的股長交換意見后,走進辦公室,听取起點站早云山站台員的陳述。
  “……死者是從早云山上車的?”
  “是的。我記得有個身穿藍色大衣,茶色頭發的漂亮姑娘。”
  “有旅伴嗎?”
  “也許……有吧。不太清楚。”
  憨厚的中年職員仰著臉忽閃著眼睛。
  “137號電纜車,有几個人上車?”
  “5位吧?記不清楚了。除了那女人之外,好像都是男的。”
  不過,他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女人的旅伴。
  接著,大涌谷的站台員回憶說,在大涌谷有兩個人下車,上車一人,記不得是男是女,但大多數是男的。他記得在電纜車的后座上坐著一位很像尚美的女人,這不會有錯。
  倘若這兩人的話當真,那么去姥子站時,電纜車里有四名游客,其中包括室伏尚美,別的也許全是男的。
  吉富警部審視著姥子站的站台員,電纜車离案發現場越來越近了。站台員叫大原,年齡22歲。
  “在姥子站有几個人上下車?”
  “下車有兩三位吧!”
  大原望著刑警,稚气的眸子里含著認真的神情,毫不思索地搖著頭。
  “上車的游客一個也沒有。”
  吉富警部陷入了沉思。看來在姥子站沒人上車,這是确切無疑的,下車的人數便愈發重要了。倘若下車的是三個人,電纜車上就只剩尚美一人,倘若是兩個人,剩下的就是尚美和那個恐怕是尚美的旅伴了。
  為了消除大原的緊張情緒,吉富极力和顏悅色地問:
  “那么,离開姥子站時,電纜車里到底有几個人?”
  大原微微螓著眉,想了片刻。
  “那女人…”
  他囁嚅著低下頭,長歎一聲。
  “好像……還有一個人,离開站台時,我覺得還有一個男人......”
  “那么,是被害人和一個男人?”
  “……當時漫天云霧,我又沒有留意,所以……”
  大原感到困惑,白皙的臉龐略顯蒼白。
  “什么樣的人?”
  “……年齡不大……”
  “像旅伴嗎?”
  大原左思右想無法斷定。吉富不由焦躁起來。他換了一個話題。
  “電纜車离開始子站時,玻璃窗沒有發現反常嗎?”
  “沒有。”
  他回答得很干脆。
  “也沒有听到敲碎玻璃的聲音。兩分鐘后,下一趟電纜車又來了。站台里又很嘈雜。”
  大原露出惆悵的神情。
  吉富警部決定暫先將電纜車的疑點移到桃源站。這時,赴小涌谷Y旅館調查的刑警打來電話。
  “听說,昨晚7時30分,有個很像室伏尚美的女人在這里住了一夜。旅伴是一個瘦削的男子,有三十五六歲,長得很瀟洒。今天下雨,所以兩人在旅館里等到下午3時,才坐出租汽車去了早云山……”
  据說一星期前,有個男子就向旅館打電話預訂了日本式房間,雖然預訂時和住宿時用的名字不一樣,但女服務員听到女住客叫她的旅伴“達生君”。
   
3

  翌日下午3時以后,刑警拜訪了住在世田谷太子堂的東行金屬公司KK資材部次長田木達生。這時,田木正在臥室休息。他,37歲,五點鐘時說感冒頭痛便离開了公司,平時略顯蒼白的面龐有些潮紅,2時到家時測量了体溫,有37.8度。
  住宅由四間小平房組成,內住夫婦和小學一年級的女儿杏子。這時,杏子已經去了學校。
  刑警的來訪,自然由妻子律子接待。律子听見門鈴聲打開門時,門外站著兩位披著霞光的魁偉男子。
  一名30多歲的人一步跨進門來。
  “這里是田木達生先生的府上嗎?”
  “是的。”
  “對不起,你是夫人吧?”
  律子點點頭。來者不善,她的內心里產生了一种畏怯感。
  另一人跨進屋就隨手關上門。狹窄的房間里頓時像被擠滿了似的。
  “夫君在家吧?”
  “是。”
  “在公司里听說他今天早退,所以……”
  “……有何貴干,……”
  男子從容地從西服內口袋里抽出名片。名片上印著“神奈川縣警本部搜查一課刑事警部補·東田丰”,另一人的名片上是警視廳地方課的頭銜。
  “想和夫君談談。”
  東田丰恬然冷漠的說。
  “他……感冒,躺著……請稍等一下。”
  律子走進臥室時,田水已經端坐著,半蓋著被單。大門口的對話,他已听得一清二楚。
  “你……警察……”
  律子把名片遞給丈夫。
  田木凝視著名片。
  “見見吧。”
  他顯得并不惊慌。
  “可是……你要起床?”
  “起床。”
  律子給丈夫披上長大衣,回到大門口。
  几分鐘后,丈夫和刑警們在大門邊的客廳里開始人座。律子將耳朵貼在門背后偷听著。請他們進屋關上門時,她特地沒有將房門完全合上,所以即使低聲細語,也清晰入耳。
  “你認識室伏尚美嗎?”
  一番寒暄后,東田丰問道。
  “尚美是卑公司前任經理的夫人吧!”
  田木拘謹地回答。
  “你和尚美……有私人交情嗎?”
  “沒有……不那么深交。”
  “昨晚,她死了。”
  “死了?”
  田木一惊。
  “這…是怎么回事?”
  他的語調卻并不那么惊慌。
  “昨天下午5點以前,在箱根的電纜車里被殺了,腹部挨了一刀。”
  死了?——律子差點儿叫出聲來。
  室伏尚美昨天在箱根被殺?她的眼前驀地浮現出丈夫昨晚8時多回家時身穿深灰色西服、渾身濕透神情沮喪的身影。
  丈夫對她說——前天下班后和兩位客商結伴去箱根打高爾夫球,在仙台原住了一夜,好像淋了一天雨才感冒的。
  大概田木正在發愣,客廳里鴉雀無聲。
  東田丰簡單地談了尚美的尸体被發現時的情況后,問道:
  “關于案件的線索,你能提供什么嗎?”
  “沒有。”
  終于傳來丈夫的聲音,律子陡感一陣羞惡。
  “請問,你昨天在哪里?听說昨天是公司的創建紀念日,還放假了。”
  丈夫沉默了。律子的心在劇烈地抖瑟著。
  “……我一直在家,沒有出門。”
  片刻,傳來丈夫的古板的回答。她感到一陣暈眩,似乎已經預感到丈夫會這么回答的。
  “有客人來?”
  “沒有……我昨天就感冒了,所以在家里躺著。”
  “哦。”
  對方似乎點點頭,語气陡然改變。
  “丑話說在前面,我們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凶殺案,因此在小田原警署設置了搜查本部。有關案件的情況,還要不斷地麻煩你,所以希望你跟我們到本部去一趟。”
  “現在?”
  “現在。隨時都要傳訊。不過也不勉強,倘若你肯協助,我們就非常感謝了。”
  東田丰正顏厲色,語气里帶著威嚴。
  田木沒有回答。
  律子頓感心亂如麻,臉龐緋紅。她本能地想攔住他。她相信他決不會殺人,此去難回,她感到恐懼。何況他還在感冒發高燒,這是正當理由!
  律子想闖進客廳里,但關鍵時她又害怕面對著這樣的丈夫。
  “明白了,走吧。”
  律子正要抓住門把手,傳來丈夫的沉悶的歎息。接著一片嘈雜,男人們站起身來——
  她慌忙离開那里。
  他們走出大門。丈夫在前,兩名刑警在后。律子強忍著便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從廚房里迎上前。
  “我現在去一趟小田原警署。”
  田本低聲對她說道。
  “你這樣的身体?”
  律子目光含著慍怒,盯視著丈夫。
  “別擔心,沒什么大事。這樣也許能早點將事情弄清楚。”
  田木的口吻好像有所暗示。
  “夫人,請放心,事情搞清楚,今晚就能讓他回家。到小田原警署,坐新干線列車用不了一個小時。”
  警視廳地方課的刑警安慰道。
  律子正要反駁,一眼瞅見女儿開進門來,便隨即對刑警客套地應酬道:
  “你們茶也不喝了?”
   
4

  他和尚美還在來往——
  夜深人靜,屋子里傳出杏子的鼾睡聲,遠處的電气列車不時地震蕩著窗玻璃,律子想起案件,心煩意亂。眼看就要10時了。盡管警察留下了寬慰的話,但看來今晚丈夫還是被警察留住了。
  前天傍晚到昨天,丈夫肯定和室伏尚美一起在箱根游玩,否則就不必對警察編造出那樣的謊話。
  他還和尚美情意綢繆,并心平气靜地欺騙著我!律子眼前浮現出尚美的冷漠面影,同時嫉很使她痛心疾首。
  丈夫被警察帶走時的懊喪背影,和尚美的面影,在她的腦海里重疊起來。
  不過,他真的會殺害尚美?
  不會!這是律子的本能愿望,但只是一廂情愿罷了。田木生性机敏,見多識廣,是一位优秀的實業家,但同時他又性情懦弱,因此無論發生什么情況,都很難相信他會瘋狂地殺人。
  要鎮靜!——律子竭力抑制著內心里的紛亂。
  要設法救出丈夫!她想起自己以前也在精神上曾給過他寬慰,有時甚至采取大膽果斷的行動拯救過他。
  這是律子的愛情模式。她嬌小体弱貌不惊人,作為依靠丈夫的妻子,她竭力籠絡著丈夫,好像唯獨她自己才能守住這唯一的依托。
  現在尚美死了,成了沒有感情的軀殼。應該保住最重要的東西!律子終于認定了目標。
  律子結婚已經8年,婚前在東行金屬公司秘書課工作,和前任經理室伏陽造、妻子尚美都很熟悉,而且頗受室伏的賞識。當時經理出自誠意,向她推荐在營業部頗受女職員青睞的候補干部田木,田木自己則毫無察覺。她很感激經理的好意。田木本人盡管性格脆弱,但有律子這樣的女人作為妻子是最合适的。
  在結婚儀式上,經理親自當主婚人。律子從此辭職步入家庭,翌年生了杏子,不久田木又晉升課長。對律子來說,生活稱心如意。
  不料,去年秋天,她發現丈夫和尚美在暗中來往。
  室伏的前妻病逝。10年前在一次宴會上,客商經理的女儿、23歲的尚美被室伏那旺盛的男性美所吸引,說服父親作了室伏的后妻。兩人相差20多歲。
  尚美美麗雍容,從小嬌生慣養。她常常出現在公司里,令人咋舌的打扮,驕任不跋的气度,使她成為女職員們嫉妒的對象。室伏和前妻有兩個女儿,都已成婚。听說室伏還有個私生子。反正,他和尚美之間沒有孩子。
  去年9月的一天,律子去市區的賓館觀看服裝展覽會,一眼看見丈夫和尚美在走廊里擦身而過。尚美戴著太陽眼鏡,田木也許沒有留意,低著頭快步走去。但是,憑著女性的直感,律子察覺出他們的關系。她滿怀疑竇,想起田木經常深夜回家,有時換下的襯衫上還有著高級化妝品的香味。
  她忍辱負重,因為田木即使心事重重地晚回家,也不是很難取悅的,何況他是孩子的慈父,也許他還不敢無視社會的倫理道德,但倘若妻子吵起來,恐怕他真會自暴自棄——這樣的同床异夢,使律子一旦燃起嫉火便欲罷不能,但她將這嫉火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內心里。
  能使她忍气吞聲的,無疑是她的自尊心和她的自衛本能。但丈夫和經理夫人竟然——這樣的确信猛然攪亂了她內心的平靜。
  倘若兩人的關系被室伏發現,室伏的憤怒和決斷會無視律子的感情,把律子的自尊和唯一的依托輾得粉碎。律子決定察言觀色,酌情以向室伏告發,要挾迫使他們倆分手。
  不料,在她付諸行動之前,禍從天降。
  一星期后,丈夫去關西出差時,律子意外地接到室伏的電話,邀請她晚上去他的公寓。室伏住在高輪的公館街,和妻子、母親三人生活,女佣人常來幫忙。
  室伏親臨大門口,宣稱尚美回娘家了,便將律子引進客廳。公寓里靜悄悄的。這便触動了律子內心里的郁挹。
  “老實說,尚美最近的行為有失檢點,我耳聞到一些流言,所以委托信用社進行調查。前天得到情報,說尚美和田木有違悖倫理的關系。”
  滿頭花白的老經理強忍著憤懣,和緩地說道。他55歲,整洁地梳理著大背頭,一派道貌岸然的神情。
  “昨天我分別訊問過他們,也許材料翔實吧,他們都承認了。接著我出自某种必要,委派副經理查賬,結果查明,今年田木兩次以撥款的名義挪用了公司一百万元公款。”
  “挪用公款?”
  律子不禁失聲惊道。
  “是的。据我估計,他和尚美尋歡,不忍心讓尚美破費,所以分兩次提取了公司的公款。”
  不可能!別的很難說,但在錢的問題上,丈夫決不會……
  律子克制著激動的情緒。她在秘書課工作了三年,深知室伏的為人。听說他愛妻孝母,在公司內外很得人心。他待人寬容,但只是對忠誠地的人而已,對損害他的人,他的殘忍報复令人望而生畏。
  “因此,我打算和尚美离婚,解雇田木。當然,我不必請你原諒,但是想當初你在公司里也很盡責,倘若一無所知,到時束手無策,我于心不忍,所以想先告訴你。”
  室伏凝視著律子手上的奧米茄金表,語气稍稍緩和。這金表是他在律子結婚時送給她的禮物。
  律子沒有爭辯。事到如今,爭辯只會激怒他,使事態越發不可收拾。
  她強忍著,泫然淚下,低頭請求寬恕。是為了丈夫的背叛在乞求寬恕!否則她就會失去依托,無立身之地。屈辱,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淌著血。
  第二天丈夫出差回來,她嚴加責問。田木耷拉著腦袋,看來已經受到過經理的訓斥。他對律子解釋說,最初受到尚美的邀請時沒有拒絕,請原諒,這已經對經理說過了,只是挪用公款的事,是經理在找碴儿,那錢是用在公司業務的介紹費上,所以沒有收條,以前營業部的人也常用撥款的名義領錢,經理自己也很清楚,那是經理在制造公開解雇他的理由。
  關于錢,律子對丈夫深信不疑。即使用在約會上,倘若丈夫突然帶回來路不明的巨款,家里無論如何總會有所察覺的。
  “倘若被解雇,這事就有口難辯了。但是他即使重用我,我也不想干了。”
  田木憤然不平,毫無悔改之意,但律子看出他失意惝恍惊魂未定。
  然而,天有不測之風云。太平了三天后,星期六晚上,室伏在他常去休息的北鐮倉別墅里被殺了。
  室伏平素酷愛讀書,每月總有兩三次要在那里獨自度過周末。別墅里有一間房間是他的一位實業家朋友的。
  星期天下午,那位朋友見他的房門沒有上鎖,便推進門去,在內客廳里發現了他的尸体。他的頭部被玻璃煙缸猛砸,脖子上勒著大衣腰帶。据警察推斷,死亡時間是星期六晚上10時左右。室內有翻找過東西的痕跡。
  當時尚美和田木的關系尚未外露,但尚美是室伏的妻子,据反映田木也正在接受財務審查,所以兩人都受到了嚴厲的責訊,然而最后都被解除了嫌疑。那天晚上,田木正拜訪學生時代的朋友,尚美則堅持說自己在娘家,雖然證人是親骨肉,但警方也沒有真憑實据證明她是凶手。
  結果,警方認定是流竄搶劫,作為懸案,搜查本部撤回。室伏的女婿接管經理地位,田木的財務審查也不了了之,不久田木被調到資材部,工作也很順利。
  听說,尚美繼承了大筆遺產后,搬到青山公寓居住。此后,丈夫的身邊再也嗅不到尚美的香味了。律子暗自慶幸,心想他總算嘗到了玩火自焚的滋味,以后也該老實了。
  現在兩人又故態复萌了?他沒有理由要殺害尚美,尤其在現在,室伏已經去世……不!沒有理由,他是不會殺人的。
  電話鈴打斷了她的思緒。是一個女人,用事務性的口吻确認了律子的電話號碼后,換成了田木的聲音。
  “……現在暫時把我放了。我累得很,所以就在小田原的旅館里住下……今晚為我受惊了吧。杏子就拜托給你了……對她什么也別說啊……”
  他嗓音嘶啞,判若兩人。
   
5

  “我确實和尚美在箱根旅游,在小涌谷的Y旅館里住了一夜,這我無話可說。”
  在靠近小田原城址的舊客棧里,只剩下兩人時,田木惶恐地跪坐在律子的面前,聾拉著腦袋。他穿著浴衣,失魂落魄,面色憔悴,臉龐泛著异樣的紅暈。
  又在發高燒?律子內心驀然一沉,背后舖好的被褥還整齊地橫躺著。
  “經理出事以后,我想与尚美斷交的,但夏天時尚美又來約我。出遠門,這是第一次。我也不想來往了,但殺害尚美……沒有那樣的事!”
  田木劇烈地咳嗽著,拙澀地解釋道。
  “警察怀疑你了?”
  “他們認定我是凶手,看樣子今晚來不及簽發逮捕證,又不能留我住下,所以先放我回家,要我明天再去。如果回家,還要從東京赶回來,我吃不消,所以就在這里住下了。”
  他又一陣咳嗽,濕潤的目光打量著這六疊大的簡陋的房間。
  “為什么會怀疑你呢?”
  律子裝作心不在焉的模樣。每當遇到意外時,丈夫就會暴露出性格上的懦弱,畏首畏尾,律子反而泰然自若。
  “反正我和尚美在一起……昨天下午3時30分,我們坐車离開旅館,到早云山乘上電纜車,打算從湖底坐小田原快車到湯本,徑直回家的……”
  他說,在早云山有好几人一起上電纜車的,他們兩人坐在門左側的窗邊。從早云山到姥子約25分鐘。這時,兩人驟然話不投机起來。回想起來在去早云山的出租汽車里就有爭吵了。尚美暗示娘家有一門很好的婚事,田木頗感詫然,但還是婉言相勸要她再婚,看來這刺傷了她的心。
  “尚美心里很羡慕那門親事,卻指望我求她別去。這种女人!平時就小雞肚腸的。當時我也冒火了,所以到姥子站時,我就一個人下了車。有兩三名乘客也一起下車的,我記不清車上是否剩尚美一個人。我頭也不回就走了。現在回想起來,這事出自偶然,卻使我這般難堪……”
  律子這才知道,丈夫下車后,電纜車到達終點站桃源站時,尚美已經被害,玻璃窗被打碎,門沒有鎖……
  “姥子站的站台員已記不清我了,站台里又很暗,下車的也不止我一個人,所以我說不清楚了……站台員說,電纜車里除了尚美之外,還有一個人,而且那個人很像我……節外生枝,我真想不通……听說姥子站和桃源站之間的17號鐵塔一帶,電纜車高山坡只有3米,斜坡上發現了碎玻璃和打火机,剛才給我辨認時,我說記不清了,但那确是我的打火机。也許警察都已經知道了。前天晚上,我把打火机遺忘在Y旅館的食堂里,早晨發現時還問了女服務員,可是沒找到……”
  律子一時語塞。
  “警察也因此認定,電纜車里只有我和尚美兩個人,是我殺害了尚美,跳車時又把打火机掉在那里……”
  “行凶的水果刀也是你的?”
  “听說刀把上沒有指紋。給我看了,我記不得那是我的東西。看來警察也不知道是誰的,但倘若是尚美的,他們也會認定是我奪過來行凶的……”
  “沒人證明你在姥子站下車?當班的站台員忘了,還有別的站台員……”
  “不行!”
  田木垂著腦袋,像沉重的擺鐘一樣左右搖晃著。
  “警察調查得很詳細,但沒有人記得我。這鬼天气,車站里暗得像在洞穴里一樣,漫天大霧……我在姥子站下車后,坐車到湯本換小田原快車回家,倘若仔細調查,也許會有人想起我,但即使如此也無濟于事。那些家伙會猜疑我跳車后,為了逃跑,是走到姥子站才乘車的。”
  “現在怎么辦才好啊?”
  律子終于感到悚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沒有殺人!”
  田木以為連律子都在怀疑他殺人,突然絕望地望著妻子,目光呆澀,愣了許久。
  “我想,站台員說,除了尚美之外還有一個人,這肯定是刑警的誘供,或是看錯了。我記得下車時電纜車里只剩尚美一個人。尚美是想用自殺來陷害我。也許她的包里帶著刀,刀上沒有指紋,警察就以為是他殺。但是倘若用衣服的下擺護著,刀上也不會留下指紋的。她先用螺絲刀敲碎窗玻璃,打開門,把我的打火机扔在斜坡上。她肯定在前一天晚上就拿走了我的打火机。也許她看出我對她的冷漠,就伺机害我,所以才偷了我的打火机。唉!我上了她的當……”
  田木頹然悲歎。
  難道尚美為了陷害丈夫,竟然會自我犧牲?
  不會!律子憑著女性的直感覺得,倘若田木無情,不會干脆再婚或另找新歡?尚美還只有33歲,年輕美貌,她的貪婪和安逸欲遠遠超過丈夫的想象。然而,倘若正如丈夫所說,尚美好胜易怒,在電纜車里由于他出言不遜,難保她不會一時沖動,陷害他人。但是,倘若丈夫是清白的,那樣解釋就不能令人信服。
  律子扶著丈夫躺下,替他蓋好被子,悄然望著他。
  “你有尚美自殺的證据嗎?”
  他皺起濃濃的眉毛,凝視著空間。
  “……在箱根玩時,尚美對我陰陽怪气、愛理不理的,但我沒有殺害尚美的動机。她恨我薄情,最后絕望了……這只能這樣解釋了……”
  律子心腸鐵石。她變得冷酷了。事在人為,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必須赶在丈夫被捕之前。倘若丈夫被捕,報紙再一報道,他就會身敗名裂,而且這會殃及池魚,自己也因此而飲恨終生。
   
6

  Y旅館坐落在山崗上,瀟洒的乳白色西式大樓從綠叢中影影綽綽地顯露出來。公路分別岔向強羅、早云山、箱根。登上种植著櫻花的小道,在樹林茂密的緩坡前露出墨綠色的峰岳。天穹陰沉,薄霧級繞,視野開寬。這里陰气逼人,不能和溫暖的小田原相比。
  翌晨7時,田木又受到小田原警署的傳訊。他眼瞼浮腫,看來徹夜未眠,早飯也沒有吃,高燒暫退,但一到晚上也許又要發燒的。他心一煩就會發高燒,這使律子放心不下。
  她按丈夫的囑咐,打電話到東京向公司請假,說是感冒惡化,接著又借口丈夫出差發高燒行動不便,托婆家送杏子去上學。
  丈夫走后,律子決定去Y旅館看看。她昨夜翻側輾轉,再三琢磨,并沒有打算要尋找尚美自殺的證据,只是想去听听案發前夕兩人在旅館里的情況。
  安裝著落地玻璃的走廊像懸挂在半空中一樣。重巒疊崎盡收眼底。結賬時間已過,這時一片幽靜。
  律子向服務台走去。
  “對不起,川合美惠子在嗎?”
  “請問你是……”
  “我叫田木,以前住在貴店時得到過她的關照。”
  服務員似乎覺得律子面熟,露出歉意的笑容,朝里面走去。不多會儿,她回來將律子請向走廊。
  “請這邊等。”
  田木昨晚將在這里侍候他們的女服務員的名字告訴律子,說那女人40多歲,待人隨和。他還給過她許多小費,在箱根用車時得到過她的關照,所以問了她的名字。听說她在,律子松了一口气,在樹蔭下坐下。
  約10分鐘后,一個高個子女人走來。她身穿胭脂色花紋的旅館服,扁平的臉龐上帶著惊訝的神情,下唇里的銀齒在閃著光亮。
  “我是川合……”
  她微微屈腰,謙和地說道。
  律子站起身。
  “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有點小事……實在要勞你的大駕。”
  “我……”
  她困惑地眯著眼睛。
  律子一坐下,她便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丈夫叫田木,17日晚上住在這里,受到過你的關照。”
  美惠子露出詫然的神情。
  “說田木也許你不認識,因為丈夫他們用了化名,但18日的案件……在箱根的電纜車里……”
  美惠子的臉上掠過幡然醒悟的神色。
  “你是他的夫人?”
  “你听說了?”
  “听說了。警察也來盤問過……”
  她避開律子的目光,望著自己的膝蓋。
  律子悄悄地打量著她。她确有40多歲,看樣子結過婚,但為何在這里工作?說實話,律子也能体會到作為妻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說的,但……我丈夫受到了牽連,說是和尚美不睦起了殺机。我不相信。我丈夫膽小怕事,怎會殺人!”
  律子說著,不由珠淚盈眶。
  美惠子很同情地蹩著眉,緩緩點頭。
  “是啊。警察也來找過我,打听兩人在這里時的情況。不過……說他會行凶,我也不相信……”
  中肯的交談,已和一般的社交辭令不同,正如丈夫的贊賞,她對田木也頗有好感。
  “但是,警察說,他們為了瑣碎小事反目為仇,你有那种感覺嗎?”
  “沒有。”
  美惠子認真地搖搖頭。
  “這些事,我對警察也毫無隱瞞……”
  接著,她抿著嘴唇,露出一副略帶羞澀的表情。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夫人說……他們确實很親熱。我們這里即使住日本式房間的客人,也都在食堂里進餐。用餐時,他們同去……”
  美惠子望著律子的神情,不由閉上了嘴。
  律子痛感心中苦澀。她閉上眼睛,好像長時間地對著光,又猝然落到暗處似的。
  “那么……”
  她強忍著悲切。
  “他們一直都這樣嗎?”
  “他們會反目為仇?在我的眼里,那真是不能想象……”
  美惠子顯得憂心忡忡,但語气懇切。
  這么說來,丈夫說尚美因為是他的寡情才泄憤自殺的,這……
  律子刨根究底地問:
  “丈夫把打火机忘在食堂里……”
  “是的。”
  她隨即點點頭。
  “早晨送他們到走廊里時想起來的,我去服務台查問,到食堂里尋找,但都沒有。他還開玩笑說,如果以后找到的話,就送給我……”
  “在走廊里?那么尚美也在場?”
  “在。一听說找不到,兩人還相視一笑。”
  律子感到失望,倘若美惠子的話是可信的,那么至少在离開旅館時,兩人是和睦的,很難認定尚美為了泄憤會偷走他的打火机。倘若尚美無意中保管著,這又另當別論了。
  說尚美自殺,這太牽強附會了。但是,律子又本能地感覺到丈夫不會殺人。
  田木沒有理由殺害尚美,即使在電纜車里偶然爭吵。他要殺害尚美,必然是因為陷入無法解脫的困境,比如共同謀殺室伏……這暫且不談,不管怎樣,田木決不會殺人!
  律子憂心如焚,悵然若失。情緒稍稍平靜之后,她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
  在這案件的背后,有一個人在活動!他尾隨著他們,偷走田木的打火机,接著殺害尚美,為了陷害田木,跳車時將打火机扔在草叢里——
  姥子站的站台員說,電纜車里除了尚美外,好像還有一個人!
  “請原諒……”
  律子柔聲微顫。
  “你沒有發現我丈夫他們被人跟蹤著?”
  美惠子瞬間露出疑惑的表情,竭力探索著紛亂的思緒。
  沉默。對律子來說,是不堪忍受的沉默。
  片刻,美惠子說道:
  “也許是無關的……我送茶离開他們的房間時,看見房門前有個人像在窺察房間號碼,見我出來,他若無其事地走開了。團体客人常在走廊里轉悠,尋找自己的房間,所以我至今也沒有介意……”
  “……是什么樣的人?”
  “看上去……很年輕,穿著深藏青或黑色的西服,瘦個儿……”
  美惠子的神態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會与案件有關。
  然而,身穿黑乎乎顏色西服的瘦個儿,很像那天田木的模樣!以致迷人耳目,使姥子站的站台員在霧气朦朧中錯看成了田木!
  律子道謝后,匆匆告辭了。
   
7

  從早云山到姥子一帶,煙靄飄忽林間。倘若天气陰霸,也許下午起就曉嵐冥蒙了。姥子站白茫茫的,漂浮著溫泉特有的硫黃味。
  律子坐出租汽車赶到姥子站。接待室里冷風襲襲,大原在接待室的角落里和律子相對而坐。
  他遲遲不肯開口,目光里含著怯意。田木的妻子猝然造訪,把他從忙碌中請出來,對案件提出一連串難以招架的問題,這使他有些懊喪。
  也許在工作場所的緣故,他的白皙的臉龐和小眼睛流露出拘謹的神色。
  “我沒有肯定是你的丈夫在電纜車里。”
  在律子的逼視下,大原撫然許久,喃喃地說道。
  “除了那個女人之外,是否還有一個人……我只說有那樣的感覺。警察讓我在遠處辨認你的丈夫,逼著我回答,是不是他……我說很像…··”
  “出事那天,你在云霧里看到的人,真的很像我的丈夫?”
  大原凝視著飄渺的空間,眸子里浮現出复雜的陰影,仿佛突然忘記了律子的存在,發現了自己內心里的……
  他將目光緩緩地移到律子的身上。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個夢……”
  他語調里帶著神秘、疑懼,和剛才帶爭辯的語气截然不同。
  “夢?”
  “我始終沒有自信,好像那人回頭看了我一眼,但又像是錯覺……今天,我夢見了他。和那天一樣,我送走電纜車時,坐在門右邊的男子驀然回頭,夢里也是煙波浩渺……不同的只是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
  “……是我丈夫嗎?”
  大原緩緩地搖頭。
  “那人留著長發,年紀很輕,目光暈眩,右眼下有顆小黑點,不知道是傷還是黑痣……這人我從未見過,所以我感到奇怪,或許他無意中燒傷了眼瞼出現在我的夢里吧……今天早晨我起床時,我想報告警察,但后來一想,這會被警察譏笑的……”
  大原費解地搓著藏青色制服的衣袖歎息道。
  “右眼下有點黑痣或傷痕的年輕人……”
  律子仿佛感到有了著落。她反复慢嚼著那人的印象。
  律子回到小田原旅館時,已經快3時了。
  田木已經回客棧躺在被窩里。他臉龐黝黑,皮膚干燥得如同涂過粉末,房間里漂浮著消毒水的气味。
  “醫生剛回去……”
  田木無力地望著律子以示迎接。
  “下午又發高燒了,回來就請醫生,醫生說是初期肺炎,希望我住院。說這里很勉強,但醫院里絕對安靜。我說要和妻子商量一下……這种時候還是住院安全……”
  這“安全”兩字所包含著的复雜的情感,震惊著律子的胸膺。
  “警察那邊有什么變化?……”
  “認定打火机是我的,上面有我的指紋,還讓東京公司里的人辨認了。因為開始時我一直不承認,所以現在對我更不利了……今天恐怕是因為我身体不好才放我回家的,等我恢复后再逮捕……”
  他愁眉不展,將臉轉向一邊。
  “打火机的事……”
  律子將Y旅館打听來的情況告訴他。
  “你要說實話,你說你們吵架了,這是不是謊話?如果尚美用自殺陷害你,這也是爭吵后一時想不開吧!”
  他緘然無言,面對著牆壁,默認了妻子的話。
  “你不能賴她偷你的打火机啊。實際上是你自己遺忘在食堂里被人拿走的!”
  “被誰拿走?……”
  田木將信將疑地轉過頭來。
  “你沒有感到被人跟蹤著嗎?”
  “……現在還有誰?為什么要跟蹤我們?”
  “凶手可能對尚美……對你和尚美都怀有宿怨,所以才心怀叵測,窺伺偷了你的打火机。你們在電纜車上不歡而散,只剩下尚美和那人時,他趁机殺害了尚美逃走,跳車時還把打火机扔在草叢里……”
  田木微微地張大著嘴。
  “關于那個包藏禍心的年輕人,你有線索嗎?他在暗處,連警察也找不到,而且你們都不認識他,因為坐在同一輛電纜車里都沒有察覺。”
  “為什么這樣恨我們?倘若經理還活著,也許會恨不得把我們除掉……”
  “如果凶手認定你們殺了經理,報仇……”
  “別胡說!我和尚美都不在現場。”
  “但是那人以為你們的現場不在證明是偽造的,所以費盡心机窺机報仇,凶手對室伏的忠誠……”
  突然,田木目光發愣,呼吸急促。
  “不知何時……很早以前,那時還是和你訂婚托經理做主婚人以后,有一次,經理和專務董事,還有我,我們三人受邀赴宴回來,在銀座的酒吧里喝酒,經理很高興,他說……
  “那事已有20年了。當時前妻臥病在床,室伏守著病妻百般無聊,便和情婦情意繾綣,情婦已有丈夫和一個幼小的女儿。不久前妻不知為何猝然去世,但情婦不忍背棄忠厚的丈夫,兩人便暗中保持著來往。后來客戶公司的經理向他提出和尚美的婚事,他才和情婦分手。”
  田木他們問經理現在如何,室伏醉意朦朧的眼眶里閃著淚花,說他片刻也沒有忘記過她的面龐。
  “不久,公司里傳說經理有個情婦,還有個私生子。那是專務董事在添枝加葉吧。……反正,倘若那個情婦以為我和尚美合謀殺害了經理……”
  “但是,那個情婦是個女人啊!”
  “嗯。听經理的意思,那個女人年齡好像与他相差不多,現在估計有50歲了……”
  律子感到失望。這意外的話使她頗為反感。看來再也沒有辦法尋找那個神秘的男人了。
  “怎樣才能找到那個情婦的下落?”
  “我們沒有問過她的名字……也許經理的母親知道,他的母親有80多歲了。像是女子大學畢業的賢婦人,听說經理對母親很尊重,無話不說……”
   
8

  室伏死后,老母親處理了高輪的房產,寄身在白金台的外孫女家里。室伏是獨生子,按理說母親應該和尚美生活在一起,但是她們婆媳之間很不睦。
  律子在小田原私立醫院為丈夫辦理了住院手續以后,翌日暫回東京,下午便去拜訪室伏的母親。
  一路上,她還苦苦思索著尋找去訪的理由,不料出乎意外,老婦人很健談,她毫無保留地談起室伏和那情婦的關系。她財產丰厚,在外孫女婿的家里過著寂寞的生活,也許正渴望能有人与她嘮嘮家常。
  听老婦人說,那情婦名叫岡野八重子,比室伏小四五歲,現有五十一二歲了。室伏是在一家餐廳里通過交情頗深的老板娘,才和正去店里辦事的八重子認識的。老板娘和八重子是女子學校念書時認識的朋友。
  室伏和尚美結婚時,和八重子中斷了關系。但几年后,室伏听人說,八重子的丈夫病逝,她含辛茹苦,帶著兩個在讀高中的孩子,于是在經濟上援助她。這种援助是否持續到室伏去世,老婦人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八重子是不能堂堂正正地走進室伏家門的,這种女人連室伏的葬禮都沒有資格參加的。
  品川區西中延——這是老婦人從儿子存放在文件箱里的筆記中找到的岡野八重子的地址。
  律子心中躊躇,但找到八重子或許能發現新的線索。路上她還買了一張地圖,按圖索驥,在目蒲城車站下車,然后到附近警署打听,得知那幢房子的主人還叫“岡野”。
  在住房密集的棚戶區,走進暮色蒼茫的街道,不久便找到了那幢房子。律子感到一陣微微的顫瑟。
  這是一幢二層樓的小板房。板壁和瓦房頂都已經和門柱一樣腐朽了,從院門到大門的窄道上种著低矮的綠草。這不難想象出當地勞動者家庭的艱辛。
  律子在格子門前稍作鎮定之后,按了門鈴。
  “請進。”
  傳來女人的答應聲。房門沉凝地打開,在昏暗的大門里邊,站著一位女人,圍著圍裙,儀容修美,比律子還要年輕四五歲。
  律子走進屋關上房門,恭謹地行禮。
  “對不起,我的母親和岡野八重子君在女子大學念書時是同學。她在長野,托我給岡野君捎個口信……”
  女人浮出笑容,溫和的目光里含著憂傷。
  “岡野八重子是我的母親,她……去世了。”
  “去世?”
  律子目瞪口呆。
  “到今天正好是一年零三個月,以前母親在家里和我弟弟兩人生活,母親去世后,我就和丈夫、孩子一起搬過來住了。”
  “岡野君去世……”
  律子雖不抱奢望,但仍感到意外,雙腿有些發軟。這么說,一年零三個月,竟然比室伏還早去世三個月。
  “對不起。我一點儿也不知道……令堂是患病……”
  “是啊!她身体一直很硬朗,卻患了急性肝炎,沒拖上半個月就去世了。”
  八重子的女儿垂下頭,但馬上又揚起目光——律子背后有人進來。
  進來的是一位消瘦的青年,敞開著襯衫的衣領,肩披粗線毛衣,腋下挾著厚厚的筆記本,約莫還是一個學生。
  青年朝回頭的律子瞥了一眼。他長著一對長睫毛,茶色的眸子里閃著游移的目光,臉龐清秀,但眼神透出年輕人的魯莽……
  “這是我弟弟岡野成治。”
  女人莞爾一笑。
  青年帶著一副超脫的神情走進屋子里。
  律子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忘記了眼前的女人。青年的身影在屋子里一消失,她就想起他的眼瞼燒傷似的面影。那副秀挺的鼻梁、濃眉、略帶憂傷的面容,都和眼前的姐姐不太相似。相反,她的腦海里重疊著另一張面影——室伏的丰潤端庄的臉龐。
  而且,在他側對著律子彎腰脫鞋的時候,律子發現他的右頰上貼著茶色的紙帶,像是受過傷似地凸出著。
   
9

  “……我是私立偵探社的。因為室伏的婚事,受托調查有關尚美的品行。9月17、18日兩天,尚美同一男子去箱根旅游。我始終監視著。他們乘上電纜車,我一人在后面的電纜車里。結果,尚美的同伴在姥子站下車后,我目睹了前面電纜車里發生的异常事件。透過云霧,我看見一年輕人敲碎窗玻璃,打開門跳向斜坡,那人就是你。這是追查你在前一天跟蹤尚美的事實而查明的。不過,我還沒有報告警察和委托人,因為我想和你做一筆私人交易。9月25日星期三下午4點,請你到箱根電纜車的早云山站,倘若你不來……”
  9月25日,下午4時10分——
  律子心神不定地等候著,像念咒文似地玩味著信的內容。這信是她前天親自投進岡野家的信箱里的。
  他,岡野成治果真會來嗎?
  早云山站坐落在電纜車索道的頂點,海拔1139米的早云山北麓。這一帶今天依然煙波浩渺,律子仁立著。在這煙霧露霧之中,總算著得見堆放在站台前的沙石,不時有人聳著肩膀縮進屋頂下。
  這時,一個黑黝黝的人影在緩慢地移動。是一位年輕男子,披著黑雨衣,戴著太陽眼鏡。律子盯視著他的右頰時,不由感到一陣強烈的惶惑。他面頰上的紙帶沒有了。是黎黑的瘡茄,像是化膿后經過治療似的。
  他停下腳步,打量著寬敞的接待室,然后躊躇著朝律子走來。只有律子一人像是在等人的樣子,他更想不到對方竟是一個女人。這使他惊詫不已。
  他站在律子的面前,摘去太陽眼鏡,詫异地凝視著律子。也許因為發現這投信的人竟是三天前在他家里遇見的那個女人。
  “上車吧。在電纜車里談,車票已經買好了。”
  律子伸出凍僵的手,攤開手掌給他看。
  “我沒有這個打算。”
  成治悵煌地囁嚅道。他口气很硬,但律子一走,他只好勉強跟在后面。
  天從人意,暮色昏沉。兩人占了一輛電纜車,在左右兩邊的座位上坐下。
  “先談談你一個星期前的作案經過。”
  電纜車搖晃著一啟動,律子便沉下气來。此刻她只想在姥子站讓大原辨認他的臉龐。倘若他确是和尚美一起在電纜車里的人,就告發他。這是她邀請他的唯一目的。倘若他怯意和盤托出,這便求之不得。要套出他的口供,最佳條件無疑是与案發時同樣的濃霧現場。
  “先奉勸你,如果你想殺我,這是徒勞的。我把今天來這里的理由都寫信給了偵探社長。倘若我有意外,他立即會報警的……”
  “不會的。”
  成治雙手插在外衣口袋里,聳縮著單薄的肩膀,神情黯然。
  “事到如今,還問這些干什么?你不是都看見了?”
  “果然是你!”
  沉默了片刻。
  “是的……”
  成治長歎了一聲,垂下了頭。
  “動机是什么?”
  “他們殺害了室伏。”
  “你說他們?但尚美和他……那個男人,他們都不在現場啊!”
  “哼!胡說八道!”
  成治憤然注視著律子。
  “根据是什么?”
  “室伏被殺的晚上,我去過北鐮倉的別墅,而且還拿到了證据。凶手是尚美,那個男人肯定是同謀。”
  “證据?……”
  律子感到震懾。
  “你……和室伏認識?”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去見他……”
  成治望著窗外。
  窗外煙霧繚繞,幽靜蕭然。
  他沉思了一會儿,說道:
  “母親在去世的兩天前,把我叫到她的床邊對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室伏。其實我心中一直怀疑著,隨著我的長大,臉型和室伏越來越像,她便帶我去查了血型,才确定我是室伏的儿子。當時室伏正和尚美結婚,母親想到室伏的處境,也就沒有告訴他。我父親死后,她為了室伏的家庭,仍然隱瞞著真相,直到快咽气時,才只對我吐露出真情。”
  律子詫然。
  “當時我不相信,但又無法證實……后來,我還是忍不住想親眼看看自己的親生父親。案發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喝酒,忽然想起要向高輪打電話,一個佣人似的女人接電話,我借口是公司的,女人說經理一人去了北鐮倉的別墅里,還把別墅的地址告訴了我……10時30分左右,我找到那里。室伏的房間開著燈,門也沒有上鎖……不料,室伏在客廳里滿頭是血,被大衣的腰帶勒死了。”
  當時的情景,律子歷歷在目。她不由閉上了眼睛,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著。
  “我……逃走了。我猛然想起自己會受到怀疑……我是室伏的親生儿子,這已無法證實,何況我又討厭警察,于是我關上門,悄悄地离開了別墅……”
  “那么你說的證据……”
  這時,電纜車已到達大涌谷。站台員一打開門,成治便本能地站起身,背對著門望著窗外。沒有人上車,門又被關上。電纜車徐徐啟動。
  “證据是女式金表。”
  成治依然背朝著她望著窗外。
  “是我走進室伏的房間時撿到的。我按門鈴,見沒人來開,便推門過去,看見了地上的金表。我想還給他,接著便發現了尸体……我跑回家才發現慌亂中把金表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這是奧米茄高級女金表,黃澄澄的金表帶已經被揪掉。這無疑是凶手的遺物,勒住室伏的脖子時被室伏揪掉的,不知掉在哪里就……”
  律子忽然想說什么,但她感到嗓子發梗,沒有說出來。
  成治的語調變得緩慢。
  “我開始尋找室伏身邊的女人,發現只有尚美,于是我就監視她。在室伏的葬禮結束不久,我便發現她和那個田木幽會。我听到兩人在酒吧里的談話,尚美說室伏死得适逢其時,否則再晚几天,田木就會因挪用公款被解雇。可見兩人肯定是同謀。室伏死得适逢其時,這不會是開玩笑吧。不管怎樣,我确信下手的是能接近室伏的尚美,田木在背后策划。”
  “我跟蹤過他們几次,每次看見他們幽會,我便更堅定了要為室伏報冤的信念。……我要親手殺死他們,給室伏報仇。”
  “這次箱根之行,你總算如愿以償了吧。”
  “我發現旅行時下手是一個好机會,情侶中有一人被殺,旅伴首先會受到怀疑,何況我很輕易地弄到了田木的打火机……又很容易接近他們,即使在一起,他們也不認識我。正是天賜良机,那天兩人發生了爭吵。田水在弗子站下車,電纜車上只剩下尚美和我兩人。我用水果刀殺死了尚美,跳車時把打火机扔在那里……”
  電纜車進入姥子站。一見大原那白皙的面龐在幽暗的站台里浮現,律子驀地站起身對著門,和成治并肩站著。她原想到姥子站時,不露聲色地把成治帶到門邊,讓大原辨認的。
  “沒人下車嗎?”
  大原用習慣的語調大聲喊道。
  律子挨近成治,將手悄悄繞到成治的背后。大原也許會以為這是一對墜入情网的情侶吧。
  姥子站沒有人上車。
  站台如四角形的洞穴被煙霧掩沒時,律子又面對著成治。
  “你講得很動听,看來我們的交易……”
  “我沒有那份閒心。”
  成治皺著眉,煩亂地搖著頭。
  “……下手后,我發現一個大錯,雖然我巧妙地使田木自食其果,但他們還不知道這是謀害室伏的報應。這算什么報仇!……”
  “但是……”
  “母親告訴我真情,并不是要我干那种蠢事。我到底在干什么!…··這么一想,我感到心煩,覺得自己做得毫無价值。”
  “你陪我去警察署吧。我用金表作證,如實報告室伏的現場情況,警察不會以為我是在編造吧……就這樣,這比我現在這樣活著要好得多。”
  他變得執拗,仿佛決心已定。
  律子的目光驀然移向窗外。這一帶云霧漸稀,樹林依稀可辨,但視野不寬,不怕被人看見。
  電纜車正在通過13號鐵塔,再橫穿公路上空,然后經過尚美遇害的17號鐵塔一帶,那里電纜車离地面只有兩三米高,接著進入終點站桃源站。
  刻不容緩!律子突然決定鋌而走險。
  “去自首,你也許會得到寬慰,不過……”
  律子一邊說著,一邊將右手伸進挎包里抓住小刀,用指尖挑開了皮套。
  “會給我添麻煩的!”
  話音剛落,律子的小刀已猛力地刺進了成治的心髒。因為麻煩的首先是她自己。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律子再次去北鐮倉的別墅懇求室伏消除對丈夫挪用公款的誤解,慎重處理与尚美的糾葛。倘若室伏固執己見,和尚美离婚,解雇田木……田木的家庭就會破碎,倘若律子成功地撫慰了室伏的心,或許丈夫會迷途知返。
  為了保護自己忠實的依托和妻子的自尊心,她不得不忍辱再次向室伏乞求寬恕。
  懇求的結果——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將桌上的厚玻璃煙缸砸在室伏的頭上,搭在沙發背上的大衣腰帶已經勒住他的脖子。成治在門口撿到的奧米茄女金表是室伏在她的結婚儀式上送給她的。室伏抓住她的手腕向絨地毯倒下時揪去了手表。這不無諷刺的意味……
  成治在她的面前扭曲著身体倒在地上。她眼睜睜地看著成治的血滲出來。僅一瞬間,他的面龐黯然失色。
  倘若他向警察自首交出金表,這能洗清丈夫的冤屈,但反而會暴露她自己,結果她一直為之以命相護的天地就會被剝奪,何況一定要作出犧牲的話,應該是丈夫。因為不幸是從他的背叛開始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成治停止痙攣的時候,他剛才講的這句話猛然在律子的耳邊響起。
  自從勒住室伏的脖子時起,她也許已經被一种命運束縛住了,一种無法擺脫的束縛。
  律子拉出座位底下的鐵桶,桶里沒有螺絲刀。她環顧四周,最后脫下了成治的一只鞋。
  她用成治的鞋拼命地敲打著离門外挂鉤最近的窗玻璃,兩下……三下……鞋釘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但玻璃紋絲不動,只出現几點碎花。窗戶已經經過加固。
  電纜車正在通過17號鐵塔。
  律子又站到座位上,敲打著上面的窗玻璃。她揮動著手臂,全身的熱血都涌到她的頭上。
  終于,玻璃碎了。律子爬上座背,麻利地取掉碎片,探出頭。斜坡上的草坪在兩米左右的眼皮底下移動。她探出手,向門外側的挂鉤伸去。
  几秒鐘后,律子的嘴唇間地出輕輕的歎息。手指僅差那么一點儿,怎么也夠不著挂鉤。窗戶很窄,擠不出肩膀。她慌亂地往窗外鑽,沒命地鑽,腋下像被撕裂一樣……但是,她的手指卻怎么也夠不著門外的挂鉤,只差那么兩三厘米……
  她的手指在乳白色的空間絕望地抓撓著。
  電纜車在緩坡的上空搖搖晃晃地降落著,徑直滑進了終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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