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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決斗

作者:切斯特頓

譯者:林光奕、陳茜

  
  ……憤怒的上校再次沖進了拱門。人們听到了屋子里面如雷的叫喊聲。人越聚越多,如海的人潮向賣國者的房子涌去。擠上了欄杆和台階……很快就會出現攻占巴士底監獄的那一幕了。

  莫里斯·布魯和阿猛·阿馬內正穿過陽光照耀下的愛麗舍大街。他倆個子都不高,看起來机智勇敢。兩人都蓄著黑色的胡子,因追赶有些古怪的法國時髦,即使真頭發看起來也像假發,胡子也好像是假的。布魯的楔形胡須是從嘴唇下面長出來的,而阿馬內卻不同,他有兩撮八字胡。他們兩人都還年輕,都是無神論者,對人生的看法一成不變,令人沮喪,但非常能言善辯。他們都是偉大的科學家、時事評論家和道德家赫希博士的學生。
  布魯因為一項提議而出名。他建議從所有法國經典中取消常用語“Adieu”(再見!永別了!)這個詞。如果在個人生活中使用這個詞,將處以輕微的罰款。他說:“那樣的話,你所臆想的上帝之名將最后一次回響在人類的耳邊。”阿馬內則專注于反對軍國主義。他希望馬賽曲中的“武裝起來吧,公民們”改為“參加罷工吧,公民們”。但是他的反軍國主義有些古怪,是一种法國式的反對方法。曾經有一位著名的英國貴格會教徒1來見他,探討全球性裁軍問題,但最后對阿馬內的建議深感失望,因為他建議裁軍首先應該是士兵將他們的長官打死。
  
  注:1貴格會教徒:屬基督教,反戰是該教會的宗旨之一。

  的确,正是在這些方面上,布魯和阿馬內与他們哲學上的領路人赫希博士截然不同。赫希博士雖然出生于法國,并一直接受最成功的法國教育,但在性格上他屬于另一种類型的人。他性情溫和,愛幻想,富有人情味。盡管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但也是一個先驗主義者。總之,与其說他是法國人,不如說他更像德國人。雖然他周圍的法國人很崇拜他,但在潛意識里,他們對他爭取和平的那种溫情脈脈的方式感到异常惱怒。但在整個歐洲,對這個圈子里的人來說,赫希是個科學圣人。他用他那大膽的宇宙學說,向世人顯示了他的單純和嚴謹的生活,盡管有些呆板,有些說教式。他既享有達爾文的地位,又有托爾斯泰的名聲,但他既不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反愛國主義者。他對裁軍的看法顯得較溫和,主張循序漸進。因此,共和党政府非常信任他,讓他改進几种化學物質。最近,他發明了一种無聲炸藥,政府將此視為机密,嚴加保護。
  他的住所坐落在愛麗舍宮附近一條漂亮的街上。仲夏時節,街道綠樹成陰,就像一座公園似的。一排栗樹擋住了陽光,只有臨街的一個大咖啡館沐浴在陽光下。咖啡館對面就是赫希博士白綠相間的百葉窗,和二樓綠色的鐵欄杆陽台。陽台下是庭院的入口。庭院里舖著瓷磚,到處是灌木,顯得生机勃勃。布魯和阿馬內一邊興致勃勃地交談著,一邊從入口走進庭院。
  博士的老仆人西蒙為他們開了門。西蒙穿著筆挺的黑色西服,戴著眼鏡,灰白的頭發,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你會以為他也是個博士。事實上,他比他的主人赫希博士看起來更像科學家,而赫希博士長得像個分叉的蘿卜,頭的大小只能使其軀干看起來不顯得特別大。西蒙嚴肅地將一封信遞給阿馬內。阿馬內极不耐煩地撕開,很快向下看去:
  
  “我不能下來見你們,因為屋子里有一個我不愿見的人。他是一個沙文主義1者,叫杜珀斯,他正坐于樓梯上。他已經把所有房間里的家具都踢過了一遍了。我把自己鎖在書房里。書房正對著咖啡館。如果你們愛我,請到對面咖啡館去,在靠外邊的一張桌旁等著,我會把他赶到對面去。我希望你們去回答他的問題,應付他。我本人不能見他,我不能,我也不會見他。”
  “又將出現一個狄雷福案2。
                     ——皮·赫希”

  注:1沙文主義者:指那些狂熱的愛國主義者。沙文是第一共和國時期的一個法國士兵。他非常忠誠于拿破侖,狂熱地擁護拿破侖用暴力向外擴張法國的勢力。
  注:2狄雷福案:阿爾法·狄雷福(1895—1935),法國部隊的一名猶太軍官。1894年因向德國人提供軍事情報,被判有罪。此事件使法國社會分裂。軍方和教會認定狄雷福有罪,而激進派和社會主義者宣稱他是清白無辜的。

  阿馬內看著布魯。布魯接過信,讀了,然后看了一眼阿馬內。他們倆快步走到對面栗樹下,在一張小桌子旁坐下,要了兩大杯綠色的苦艾酒。這种酒在任何季節,任何時候都可以喝。咖啡館差不多是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士兵坐在一張桌旁喝咖啡,另外一張桌旁,一個大個子在喝一小杯果汁,一位神父坐在那里,什么也沒喝。
  布魯清了清嗓子,說:“當然,我們必須盡力幫助老師,但是——”
  他突然停了下來,阿馬內說:“老師必有充足的理由不見那個人,但是——”他們倆還未說完,入侵者就從對面屋子里給赶了出來。拱門下的灌木搖晃著,被擠開了,不受歡迎的客人像一發炮彈似的彈了出來。
  他長得結實強壯,戴一頂小小的蒂羅爾2氈帽,体格确實有些像蒂羅爾人,肩膀又寬又大,但穿著短褲和織襪的腿顯得勻稱、敏捷。棕色的臉像干果一樣,褐色的眼睛明亮而略顯不安,黑色的頭發從前面直向后梳去,剪成平頭式樣,勾勒出強壯的正方形腦袋。他的濃密的黑色八字胡像野牛角。通常支撐這樣一顆大腦袋的脖子應該很粗壯,但脖子圍著一條很大的彩色圍巾,看不見。圍巾一直困到耳朵處,然后從前面垂下來,抄在似著馬甲一樣的夾克衫里。圍巾的顏色很難看,深紅色,帶一點金色和紫色,可能是東方的針織物。總的來講,這個人看起來有些粗俗。說他像個法國軍官,倒不如說他更像個匈牙利鄉紳。但他的法語表明他是一個地道的法國人。他的法蘭西愛國主義如此地激昂,顯得有些荒唐。他從拱門一鑽出來就尖聲地向街上大叫,“這儿有法國人嗎?”就好像是在圣城麥加號召基督徒們快來。
  
  注:2蒂羅爾:奧地利西部和意大利北部交界的一個地區。

  阿馬內和布魯馬上站了起來,可太晚了。人們已從各個角落向這里涌來,很快就緊緊地圍了一小群人。帶著法國人特有的街頭政治敏感,那個長著八字胡的人已經跑到對面的咖啡館,跳上一張桌子,抓住栗樹枝將自己穩住,然后像當年卡米爾·德斯莫林3一邊向百姓撒橡樹葉一邊大聲叫喊一樣,他連珠炮地叫道:
  
  注:3卡米爾·德斯莫林:生于1760年,1794年被送上斷頭台。法國大革命時期為法國記者。作者此處指他在1789年煽動巴黎民眾造反時所起的作用。

  “法蘭西同胞們,我不能說,但天主助我,我必須說。那些在丑惡的議會里的人不僅學會了大吹大擂,也學會了保持沉默,就像那個低縮在對面房子里的間諜一樣。不管我怎樣捶打他的臥室門,他都保持沉默,雖然他在里面听到了我的聲音,坐在那里發抖,他現在依然沉默著。哦,他們可以很优雅地保持沉默——這些政治家們。但是已到了我們這些無權說話的人不得不站出來說話的時候了。同胞們,你們被出賣給了普魯士人,就是現在,被那個人出賣的,我叫焦耳·杜珀斯,是駐貝爾福的炮兵上校,昨天我們在伏斯格抓住一名德國間諜,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張紙條,現在就在我手上。啊,他們想把這事遮掩起來,但我把這張紙條直接拿給寫這紙條的人,就是對面房子里的那個人,是他親手寫的,有他的簽名,紙上寫著如何找到有關無聲炸藥的秘密文件。赫希發明了無聲炸藥,又寫了這張紙條。紙條是用德語寫的,在一個德國人口袋里找到的。上面寫道:‘告訴那個人,炸藥的公式放在國防部秘書辦公桌左邊的第一個抽屜里,用紅墨水寫的。叫他千万小心。——皮·赫希’。”
  他像打机關槍似地說著。很明顯,要不是有些瘋狂,就是有些偏激。聚集在一起的人群都是些民族主義者,他們已經開始發出威脅的吼叫了。由阿馬內和布魯領導的那些同樣憤怒的少數知識分子,也只是在那里火上加油,使得大多數人沸沸揚揚,更為好斗。
  布魯大聲問道:“如果這是軍事机密,那你為什么還在大街上高聲地說出來呢?”
  “我會告訴你為什么!”杜拍斯的聲音蓋過了吵鬧的人群,“我曾以和平的方式直接去找這個人談。如果他有任何理由這樣做,他可以告訴我,我會保密的,但他拒絕作出任何解釋。他讓我去咖啡館找兩個陌生人,他的兩個走卒,然后把我赶了出來。但現在我要再進去找他,因為我有巴黎人民作我的后盾了。”
  一聲叫喊似乎把房子都震動了,兩塊石頭飛向房子,其中一塊砸碎了陽台上的窗玻璃。憤怒的上校再次沖進了拱門。人們听到了里面如雷的叫喊聲。人越聚越多,如海的人潮向賣國者的房子涌去。擠上了欄杆和台階,很快就會出現攻占巴士底監獄的那一幕了。但就在這時,被打碎的窗子開了,赫希博士走到了陽台上,立刻,憤怒的人群中有一半人大笑起來,因為赫希博士在這樣的情景中看起來非常滑稽可笑。他的長長的光脖子和斜肩膀像一個香檳瓶子,但那是誰一好看一些的地方。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像穿在一個木樁上,紅頭發又長又亂,面頰兩邊和下巴上滿是亂蓬蓬的胡須。他臉色蒼白,戴一副藍色眼鏡。
  赫希博士气得臉色發青,以一种果斷而正式的口吻講話,所以當他說第三句話時,騷動的人群安靜了下來。
  “……現在只對你們說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對我的敵人說的,第二件事是對我的朋友們說的。對敵人我想說:是的,我不會見杜珀斯,雖然他在臥室外大吼大叫。是我找了兩個人替我去見他。告訴你們為什么吧!因為我不會也不能見他,因為見他有失体面,有損榮譽。在法庭證明我清白無辜之前,這位先生作為一個正人君子還欠我一次公道,我要和他決斗,我讓他去找我的朋友們,我嚴格地……”
  阿馬內和布魯使勁揮舞著他們的帽子,甚至博士的敵人們也為這意想不到的挑戰歡呼起來。接下來的几句話又听不清了,但他們听見他說:“朋友們,我個人總是喜歡使用純智力武器,一個高尚的人一定會控制住自己。我寫的書很成功,我的理論無可辯駁,但是在政治上我受到法國人极大的歧視。我不可能像克萊門索1和德羅雷2那樣講話,因為他們講話像槍聲一樣充滿火藥味。法國人喜歡決斗士就像英國人喜歡運動員一樣。好吧,我發誓,我愿為這野蠻的勾當付出一切,然后再用我的余生去反思。”
  
  注:1克萊門索:喬治·克萊門索(1841—1929)法國政治家,記者。他開始時是個激進派,在第三共和國時成為愛國戰爭領袖,后任第三共和國總理。
  2德羅雷:鮑爾·德羅雷(1846—1914),法國民族主義政治家,詩人。

  人群里立即有兩個人挺身而出,愿意做杜珀斯上校的助手,杜珀斯很快走了出來,非常滿意。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是那個獨坐一桌喝咖啡的普通士兵,他說:“先生,我愿做你的助手。我叫杜克·德·伏龍加。”另外一個是那個大個子,他的牧師朋友開始試圖勸阻他,后來獨自走開了。
  黃昏時,在咖啡館后面,有些人正在進餐。雖然沒有玻璃或鍍金的天花板擋著,但客人們几乎都坐在樹陰下,因為周圍和桌子之間都放有很多裝飾性的樹,使得這后院帶有小果園的幽暗。在中間的一張桌子旁,獨自坐著一位矮小結實的神父,正煞有介事地享受著面前的一盤小鯡魚。他平常的生活非常簡朴,所以他特別喜歡這突如其來的獨自享受的奢華。他是一個節儉的喜愛美食的人。他一直盯著盤子,盤子上堆著紅辣椒、檸檬、黑面包、黃油等等。這時一個高個子人走到桌旁,坐在他對面。他就是弗蘭博。弗蘭博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恐怕我必須放棄了。”他沉重地說,“我是完全站在像杜珀斯這樣的法國士兵一邊的,我根本就反對像赫希這樣的法國無神論者。但在這件案子里我們犯了個錯誤,杜克和我認為最好先調查一下杜珀斯的指控。我必須承認,我很高興我們這樣做了。”
  神父問:“那么,那張紙條是假的?”
  弗蘭博答道:“這件事很奇怪。那張紙條确實像赫希的筆跡,無人能看出破綻,但卻不是赫希寫的。如果他是一個愛國的法國人,可以說他沒有寫這張紙條,因為這是給德國人提供情報。即使他是德國間諜,他也沒有寫這張紙條,因為紙條并沒有給德國人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報。”
  布朗神父問:“你是說情報是錯的?”
  “錯的,而且錯的地方恰是赫希博士應該寫正确的地方,即在他自己辦公室里保藏那個秘密公式的地點。杜克和我得到赫希和當局的支持,被允許去查看了國防部里赫希藏秘密公式的那個秘密抽屜。除了發明人自己和國防部部長之外,只有我們倆知道這個秘密。但是,國防部長是為了使赫希免于決斗才允許我們知道的,這樣,如果杜珀斯的揭露是假的,我們就不能支持杜珀斯了。”
  “是假的嗎?”布朗神父問。
  他的朋友沮喪地說:“是的,那紙條是一個毫不知情的人的拙劣偽造。紙條上說,文件放在秘書辦公桌左邊的柜子里。事實上,那個有秘密抽屜的柜子安放在离辦公桌右邊一些的地方。紙上說,一份很長的文件裝在灰色信封里,用紅墨水寫的。而實際上呢,不是用紅墨水寫的,是普通的黑墨水。這份文件除了赫希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很明顯,赫希犯這樣的錯誤是非常荒謬的,也是不可思議的。赫希會這樣去幫助一個外國竊賊,讓他在另一個抽屜里亂摸嗎?我想我們必須停止這件事,向赫希道歉。”布朗神父似乎在沉思,他叉起一小塊鯡魚,問:“你能肯定灰色信封是在右邊柜子里嗎?”
  “肯定是的,灰色信封——實際上是個白色信封——是……”
  布朗神父放下小鯡魚和叉子,盯著坐在對面的同伴,聲音有些變了:“什么?”
  “嗯,什么?”弗蘭博重复了一句,開心地吃著。
  “不是灰色的。”神父說,“弗蘭博,你嚇了我一跳。”
  “怎么嚇著你了?”
  弗蘭博的朋友嚴肅地答道:“我被你說的白色信封嚇著了。要是真是灰色的就好了。真該死,也許它是灰色的。但是如果它是白色的,那整個事情就嚴重了。博士一直在玩弄地獄之火。”
  弗蘭博說:“但我說了他不可能寫這樣一張紙條。這紙上講的全是錯的。不論是無辜的還是有罪,赫希博士對這些事實是十分清楚的。”
  神父嚴肅地說:“寫條子的人對所有的事實都十分清楚。如果他不知道這些事實,他不可能錯得如此的精确。你必須對每件事都很了解才能出這樣的錯誤——像魔鬼一樣。”
  “你是說……”
  “我是說一個人如果偶爾撒謊,他說的話有些會是真的,如果某人要你去找一幢房子,告訴你這房子的門是綠色的,藍色的百葉窗前面有一個花園,但沒有后花園,有只狗但沒有貓,人們喝咖啡,不喝茶。如果你沒有找到這樣的房子,你會說,他所說的都是捏造的。但我說不。我說如果你找到一幢房子,門是藍色的,百葉窗是綠色的,有后花園,但沒有前花園,到處都有貓,卻看不到狗,人們喝茶卻不准喝咖啡,那么你知道你找到了那幢房子。那個人肯定非常了解那幢房子才可能描述得正好相反。”
  弗蘭博問:“那意味著什么呢?”
  “我想不出來。我對赫希這件事一點都沒搞懂。如果只是左抽屜而不是右抽屜,只是紅墨水而不是黑墨水,我會以為只是偽造者偶爾犯的大錯。但是三件事都錯了,這是個神秘的數字,它說明了一切。抽屜的位置,墨水的顏色,信封的顏色沒有一個碰巧正确的,這就不可能是巧合了,不是巧合。”
  “那么是什么呢?叛國?”弗蘭博一邊繼續吃飯,一邊問道。
  布朗神父一臉迷惑地說:“我也不知道。唯一能想到的是……嗯,我從來沒搞懂狄雷福案件。我對道德方面的東西比對其它方面理解起來容易些。我根据一個人的眼神、聲音,他的家庭是否幸福,他喜歡什么東西,不喜歡什么來作出判斷。但我對狄雷福案件感到迷惑不解,并不是那些可怕的起因,我知道(盡管不時興這樣說),那些身在高位的人的本性,依然可能像欽契1或博爾吉亞2那樣的十惡不赦,令人發指。不,使我迷惑不解的是雙方的誠實。我不是指那些政治團体,民眾一般來講是誠實的,經常容易被愚弄。我是指那些參与案件的人、那些陰謀家(如果他們是陰謀家的話)、那個賣國賊(如果他是個賣國賊的話)、那個肯定知道真相的人。現在狄雷福仍然存在著,深知自己是被冤屈的,而法國的政治家和士兵們則仍然自以為是地以為他們知道狄雷福不是被冤枉的,而且還是一個坏人。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們的行為很糟,我的意思是他們好像很确信自己是對的。我講不清楚,但我知道。”
  
  注:1欽契:弗朗西斯哥·欽契(1549—1598),一神父之私生子,浪蕩的羅馬富翁,被他的孩子和妻子謀殺。
  2博爾吉亞:此處指博爾吉亞家族。舍撒爾·博爾吉亞和盧克里熱亞·博爾吉亞都是亞歷山大六世的私生子女。這些人都是殺人者,買賣圣職者,上帝的背叛者。

  弗蘭博說:“但愿我也知道。那么這件事和赫希有什么關系呢?”
  神父接著說:“想想看,假如一個受信任的人開始給敵人提供情報,而這情報是虛假的;假如他甚至認為提供這些假情報是在拯救他的國家;假如這樣做可以使他打入間諜网,而他又不必負擔什么,沒有責任;假如他可以保持這种雙重身份而從不將真情報出賣給敵人,只是讓他們越來越多地去猜測;他的善良本性,如果還有的話,會說:‘我沒有幫助敵人,我說的是左邊抽屜。’而丑惡的一面則會說‘但他們也許能感覺到其實我說的是右邊。’我想這從心理上講是可能的。”
  “從心理上講也許是可能的,”弗蘭博答道,“這一點可以肯定地解釋為什么狄雷福認定自己是被冤枉的,而法官認定他是有罪的。但歷史是不可改變的,因為狄雷福的情報(如果是他的情報的話)從字面上來看是正确的。”
  布朗神父說:“我不是在想狄雷福。”
  人們已經离去,周圍安靜了下來。有些晚了,但依然到處是燦爛陽光,好像碰巧被樹枝留住了似的。沉靜中,弗蘭博突然轉動椅子,椅子發出很大的響聲,他把胳膊肘搭在椅背上,急促地說:“如果赫希真是一個膽小的賣國者……”
  “你對人們不要太苛求了。”布朗神父輕輕地說,“這不完全是他們的過錯,他們不具備一种本能。我是說那种使一個女人拒絕和一個男人跳舞,或一個男人拒絕進行一筆投資那樣的本能。人們一直受到這樣的教育:至關重要的一切只是恰如其分。”
  弗蘭博不耐煩地叫起來:“不管怎樣,他的事与我無關,我不想再談他了。杜珀斯也許有點瘋狂,但他的确是一個愛國主義者。”
  布朗神父繼續吃他的小鯡魚。
  那种吃鯡魚的一本正經的樣子,使弗蘭博重新打量起神父來。弗蘭博問:“你怎么啦?杜珀斯是個愛國者,你怀疑他嗎?”
  神父失望地放下刀子和叉子,說:“朋友,我怀疑一切,怀疑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雖然我親眼目睹了整個事情,但我怀疑我所看到的一切。這件事与一般的刑事案件很不相同。在一般的刑事案件中,一個人撒謊,而另一個人或多或少地會說些真話。而這件事,這兩個人……。好吧,我已經把我能想到的,能使每個人都滿意的解釋告訴給你了,但這個解釋并不能使我滿意。”
  “我也不滿意。”弗蘭博皺著眉頭答道。而神父則帶著一副完全放棄的樣子,繼續吃他的魚,“如果你所能提出的解釋僅僅是正話反說,我把它稱作非同尋常的聰明,但……,嗯,你把它叫做什么呢?”弗蘭博問道。
  神父馬上答道:“我應該說它是一點都不能使人信服的,簡直不能。但正是這一點使人感到整個事情很奇特,這個謊像小學生撒的謊。只有三個解釋:杜珀斯的解釋、赫希的解釋和我的想象;或者這紙條是一個法國官員為了毀掉另一個法國官員而寫的;或者是一個法國官員為了幫助德國人而寫的;或者是一個法國官員為了誤導德國人而寫的。好吧,你會以為這張秘密紙條在這樣一些人當中傳遞。你會想:也許是用密碼寫的,或是一些縮略詞,或是一些科學術語。但這件事好像是經過了精心策划,從而顯得非常簡單,就像一枚分幣那樣可怕:在紫色的洞穴里,你將找到金子寶藏。這事看起來……好像原本就是要讓你一眼看透似的。”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想,一個穿法國制服的矮個子像一陣風似地走到他們桌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杜克·德·伏龍加說:“我有一個惊人的消息。我剛從上校那里來,他正在打點行裝准備离開這個國家,他要我們原諒他不能到場。”
  “什么?”弗蘭博叫了起來,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請求原諒?”
  杜克生气地說:“是的,當著每個人的面,當劍拔出來的時候,你和我必須到場,而他正离開這個國家。”
  “這是什么意思?他不可能怕那個小個子的赫希吧!該死的!沒有人會害怕赫希!”弗蘭博有些生气地叫道。
  伏龍加急促地說:“我想這一切肯定是個陰謀,是猶太人和共濟會的陰謀。他們想提高赫希的聲望……”
  布朗神父表情平靜,且有些奇特地顯得滿足。他的表情有時顯得很無知,有時又充滿智慧。當愚蠢的面具落下時,總有閃光的一瞬,接著智慧的面具又罩回到了他的臉上。弗蘭博非常了解他的朋友,知道布朗神父已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布朗神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吃完了盤里的魚。
  弗蘭博有些惱怒地問:“你最后是在哪里見到我們尊貴的上校的?”
  “他在愛麗舍大街圣特·路易斯飯店附近,我們和他一起開車去的。我告訴你了,他正在打點行裝。”
  弗蘭博皺著眉頭,看著桌子說:“他會還在那里嗎?”
  杜克答:“我想他還沒有离開,他正為一次長途旅行作准備呢……”
  布朗神父簡短地說:“不,是一次短途旅行。”他突然站起來,“實際上,是最短的旅行之一,但如果開車去,也許我們還能及時赶上他。”
  出租車徑直開到路易斯旅館,一路上布朗神父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他們下了車,神父領著他們走上旁邊的小徑。天色越來越暗,當杜克不耐煩地問赫希博士是不是賣國賊時,布朗神父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答道:“不,只是有些野心——像凱撒一樣。”然后,有些不相干地說道:“他很孤獨,一切都必須自己去做。”
  弗蘭博冷酷地說:“如果他有野心,他現在應該滿意了,所有的巴黎人都會向他歡呼,該死的上校夾著尾巴逃走了。”
  “別那么大聲。”布朗神父低聲說,“你詛咒的上校就在前面。”
  另外兩個人吃了一惊,縮回牆的陰影中。确實那個矮小結實的臨陣脫逃者正在前面走,一只手提一個包。他看起來跟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他那登山短褲換成了一般的長褲。很明顯他已從旅館逃出來了。
  他們跟著他走的這條路好像是背街的一條小巷,看上去像是舞台布景搭錯了的那一邊。單調,綿延的一堵牆延伸下去,偶爾能看見灰暗、髒兮兮的門,門都緊閉著,牆上有些淘气鬼們的粉筆涂鴉。有些常青樹,樹尖高出了牆頭,后面可以看見長排法國高樓的背面,路的另一側是幽暗的公園的高高的鍍金欄杆。
  弗蘭博惊詫地看著周圍,說:“你知道嗎?這個地方有些……”
  “嗨!”杜克失聲叫道,“那個人不見了,消失了,像個該死的精靈一樣。”
  布朗神父解釋道:“他有鑰匙,他只是進了其中一個花園。”他正說著,就听見前面一扇木門重新“卡嗒”一聲關上了。
  弗蘭博大步赶上去,因此門几乎打在了他的臉上。他站了一會,既好奇又惱怒地咬著他的黑色八字胡。然后伸出長臂,像只猴子一樣蕩了上去。站在牆頭,他的巨大的黑色身影在紫色天空的襯托下,宛若黑糊糊的樹尖
  杜克看著神父,說:“杜珀斯的逃跑計划比我們預想的要复雜得多,但我想他正准備逃离法國。”
  “他將從世界上消失。”布朗神父答道。
  伏龍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他的聲音沉了下去:“你是說他會自殺?”
  神父答:“你將找不到尸体。”
  弗蘭博的叫聲從牆上傳來,他用法語說道:“天啊,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這是赫希住的那幢房子的背街。我想我能認出這幢房子的背面和那個人的背影了。”
  “那么杜珀斯在里面了!”杜克拍著屁股叫道,“啊,他們終于要見面了!”突然他以法國人的敏捷單腳跳上了牆,坐在弗蘭博身邊,激動地踢著腿。神父獨自留在下面,靠著牆,背對著將要上演故事的劇場,沉思地望著對面公園里面,望著暮色映襯下搖曳不定的樹枝。
  杜克則是激動不已,以他貴族的本性,希望能公開地看著那房子,而不是偷偷地看,但弗蘭博以他竊賊的本能(也可以說是偵探的本能)已從牆頭蕩進了交織的樹杈中,這樣他可以匍匐接近唯一有燈光的窗子。一扇紅色的百葉窗已拉下來并逮住光線,但拉彎了,一邊露出一個缺口。弗蘭博沿著一根樹枝伸長脖子,看起來就像快斷了的小細枝。他剛好可以看見杜珀斯上校在一間明亮豪華的臥室里走來走去。雖然弗蘭博离房子很近,但他仍然可以听見他的朋友們在說什么。
  “他們終于要見面了。”
  “他們永遠也不會見面了。”布朗神父說,“赫希說得對,像這樣的事情,決斗者不能見面,你讀過亨利·詹姆斯的一篇奇特的心理小說嗎?有兩個人由于偶然的原因長期以來多次錯過相見的机會,使兩人都開始害怕對方,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們這個故事有些像這兩個人,但比他們更奇特。”
  杜克·伏龍加不怀好意地說:“在巴黎有人能治好他們這种病態的狂想。如果我們抓住他們,逼著他們決斗,他們就不得不見面了。”
  神父說:“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他們也不會見面。就算万能的主拿著權杖,就算圣特·邁克爾吹響號角讓他們打起來,即使是這樣,一個人站好了,另一個人還是不會來的。”
  杜克不耐煩地叫起來:“這些神秘莫測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為什么他們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相見呢?”
  布朗神父帶著奇怪的笑容答道:“他們各自的對立,他們相互間的矛盾,也可以說,他們的相互抵消。”
  他繼續盯著對面越來越黑的樹林,而弗蘭博一聲壓抑的惊叫使得伏龍加一下子扭過頭去。弗蘭博正往有燈光的房間里瞧去,只見上校走了一兩步,開始脫衣服。弗蘭博的第一個想法是:這真的像一場戰斗,但他很快就忘掉了剛才的想法。杜珀斯堅實、寬闊的胸膛和肩膀原來全是一些襯墊,它們隨著衣服脫了下來。只穿著襯衣和長褲的他原來是個瘦長的人。他走過臥室,向浴室走去,一點都沒有好斗的樣子。他彎腰洗臉,在一塊毛巾上擦干手和臉,轉過身來,強烈的光線照在他臉上。他那棕色的膚色已不見了,他那濃密的八字黑胡也不見了。他的臉刮得很干淨,顯得有些蒼白。除了他那明亮,像鷹一般的褐色眼睛外,沒有哪一點像上校了。牆下,布朗神父仍然陷在沉思中,好像是自言自語:
  “正如我對弗蘭博所說的那樣。這些恰好相反的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它們不能說明什么。如果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如果是固体的,而不是液体的,等等,那肯定有什么東西錯了。一個人的頭發是金色的,另一個人是黑色的;一個人体格健壯,另一個人瘦弱;一個人結實,另一個人瘦小,一個人有八字胡,所以你看不到他的嘴,而另一個人有胡須,不是八字胡,所以你看不到他的下巴。一個人把頭發剪成平頭,但用圍巾遮住脖子,而另一個人穿著矮領襯衣,卻留著長發以遮住腦袋。一切都太巧妙,太正确了。這肯定有點不對,一切顯得無可挑剔,無論什么地方,一個突出,另一個就必然縮進去,就像一張臉配一個面具,一把鎖配一把鑰匙……”
  弗蘭博臉色蒼白地朝屋里看著,房間的主人背對著他站在一面鏡子前,他已經在臉的四周貼上了茂密的紅發,這些紅發蓬亂地從頭上垂下來貼著下巴,而譏笑的嘴卻露出來。在鏡中可以看到一張像猶大似的臉正可怕地笑著,周圍跳躍著地獄之火。弗蘭博看見那雙凶狠的紅褐色眼睛閃爍著,然后眼睛被一副藍色的眼鏡遮住了。他穿上一件寬松的黑色上衣,身影消失在通住房子前部的通道上。過了一會,街上傳來一陣歡呼聲,宣告赫希博士再一次出現在陽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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