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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上的蒼穹慢慢地由孔雀綠變成孔雀藍,懸在天頂的星越來越像真正的寶石。三名偵探悄沒聲息地潛到枝葉茂密的大樹后,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站在樹后,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兩個奇怪神父的談話…… 船在晨曦的一抹銀色光芒和粼粼海水的綠色光波之間,泊靠在了埃塞克斯海岸的哈維奇港,放出亂糟糟的一大群人,像蒼蠅一樣四散亂飛。這些人當中,我們必須跟蹤的那個人,無論如何也說不上引人注目,也不因他的著意裝扮而使人一見眼明。他那身花哨的假日服裝,和他那滿臉公事公辦的神气有點不相稱。但除此之外,在他身上沒有一點引人注目的地方。他的服裝包括一件瘦小的淺灰色茄克衫,一件白背心,一頂系有灰藍色絆帶的銀白色草帽。在衣著及草帽的映襯之下,他的瘦削的臉顯得黑黝黝的。臉的下端有一撮西班牙式的黑色短須,使人聯想起伊麗莎白時代的皺須。他以游手好閒人士的認真神气抽著一支香煙,渾身上下一點也顯示不出在他的茄克衫的掩蓋下,藏著一把裝滿子彈的左輪手槍,他的白背心掩蓋著他的警察證章。而在他的草帽下面,也看不出他就是歐洲最有能力最有才智的非凡的人物之一。他就是瓦倫丁,巴黎警察局局長本人,世間最有名的偵探。他從布魯塞爾到倫敦來執行本世紀最了不起的一次逮捕行動。 大盜弗蘭博到了英國。三個國家的警察費盡周折追蹤這個犯罪老手,終于從比利時的根特追到了布魯塞爾,又從布魯塞爾追到了荷蘭的胡克港。推測他可能會利用當時正在倫敦召開的“圣体會議”,在与會人彼此不熟悉的混亂情況下,喬裝打扮成低級神職人員,或是同會議有關的秘書什么的,從而來到倫敦。不過,瓦倫丁并沒有把握。沒有人能對弗蘭博有把握。 自從這位犯罪大王突然停止在這個世間搗亂以來,到現在已有許多年了。他停止活動之后,正如有人說的羅蘭1死了之后一樣,地球上异常平靜。但是弗蘭博在他的鼎盛時期(當然,我的意思是說他的猖狂時期),卻是一個与凱撒大帝一樣,形象生動,全球皆知的人物。几乎每天早上,日報上都刊登著他剛剛逃脫一件非凡罪行的應有懲罰,又在進行另一件非凡罪行的消息。 注:1羅蘭:法國中古時代著名騎士,驍勇善戰。——譯者 弗蘭博是個身材高大的加斯科涅(法國西南部)人,膽子和他的軀体一樣大。有些最激動人心的故事講到:他如何在自己興致上來之際,把一名官方刑事偵探倒提起來,讓他頭頂著地倒立著,去清醒頭腦;他又怎樣一只胳膊挾著一名警察,在利沃里的路上大步飛跑。 說到他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体力,則一般都用在一些盡管有失公家体面,但卻沒釀成流血慘案的場面——這樣的評說乃是公允的、不過分的。他的真正罪行主要是一些富有創造性的大規模搶劫。他的每一次盜竊都堪稱一件新奇的罪行,每一次作案都足以构成一個新鮮故事。例如他在倫敦經營過一家赫赫有名的泰洛林牛奶公司,他這公司沒有奶牛場,沒有奶牛,也沒有送奶車,更沒有牛奶,但他差不多有一千個訂戶。他只是靠把別人門前的小奶罐換上標簽,放在自己的主顧門前,以這种簡單操作來為他的訂戶送奶。 也正是他弗蘭博,在截取偷看了一位年輕女士的全部信貸函件后,把他自己寫的信用照相机拍成膠片,印在顯微鏡的載物片上,印得非常非常之小,以和她保持通信關系,使她既莫名其妙又甩不掉。以此對她搞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惡作劇。 不過,弗蘭博的每一次新作品都普遍地以簡單明了為特色。据說,他有一次越深夜把一條街的門牌號碼全都重新漆過,僅僅是為了把一個旅客引入他設置的圈套。十分肯定的是,他發明了一种輕便郵筒,放在僻靜的郊區角落,等待著有人往里邊投入匯款單。 最后一點,据人所知,他還是一個令人惊奇的雜技演員。盡管他塊頭那么大,跳躍起來卻輕便得像只蚱蜢。又能像猴子一樣隱入樹頂。因此大偵探瓦倫丁出發來找弗蘭博的時候,心里完全清楚,即使找到了對手,自己的冒險也遠沒有完事大吉。 但是怎樣去找他呢?大偵探瓦倫丁仍然在揣摩,心中無底。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任隨他偽裝得多么巧妙,也無法掩飾他那獨特的身高。要是瓦倫丁的敏銳眼光一下子看到一個高個子的賣苹果的女攤販,一個高個子近衛兵,甚或于一位雍容富貴的高個子公爵夫人,他都可以當場逮捕他們。但是,他在火車上一路風塵,還就沒有看到一個可能是弗蘭博偽裝的人,正如一只貓偽裝不了一頭長頸鹿一樣。對火車上的人他已經弄清楚了。在哈維奇上火車或是在中途上車的人當中,身高肯定都不到六英尺。有一個矮小的鐵路官員旅行到終點,三個矮小的蔬菜農場主乘了兩站路下車,一個矮小的寡婦從埃塞克斯的一個小城上車,一個矮個的羅馬天主教神父從埃塞克斯的一個小村子上火車……說到最后這個人,瓦倫丁放棄了觀察,几乎笑了。這個小個子神父具有那么多東方平原人的气質,他的臉又圓又呆板,像諾福克湯圓。他的眼神像北海一樣深邃。他帶著几個棕色紙包,几乎沒有辦法把它們收攏來。毫無疑問,“圣体會議”從各地的淡泊無為的人士當中吸引了不少這類人物,他們令人不可思議,無依無靠,仿佛是從地里挖出來的鼴鼠。瓦倫丁是法國的极端型怀疑論者,他不喜歡神父,但是他會同情他們。而這一位神父可以引起任何人同情。他有一把破舊大傘,經常落到地上。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往返車票上,標注的正确的終點站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以呆子般的單純向車廂里的每一個人解釋他的小心,因為他的一只棕色紙包里有一些用純銀和藍石頭做的東西。他那埃塞克斯人的坦率和他的圣人般的單純,不斷地把瓦倫丁這個法國人逗樂,直到神父總算在斯特拉福德帶著他所有的紙包下車,又回來取他的傘。他取傘的時候,瓦倫丁發善心地警告他,別因為要小心而此地無銀三百兩,把自己身上的銀器告訴給大家。但是他一邊和神父講話,一邊睜大眼睛望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沉著地注視著任何人,不管是窮人闊人,還是男人女人。這人足有六英尺,至于弗蘭博呢,他還要高出四英寸。 瓦倫丁在利物浦站1下了火車,躊躇滿志地感到迄今尚未漏放過弗蘭博。他到蘇格蘭場2辦理了身份合法手續,約定必要時請求幫助。然后他點燃另一根香煙,在倫敦街上信步漫游。在維多利亞車站背后的街道和廣場散步時,他突然停步駐足。面前是一個古老、別致、宁靜的廣場,非常典型的倫敦模式,整個廣場出人意外的寂靜。周圍是高大單調的房屋,既顯得豪華而又無人居住,廣場中央是長滿灌木的場地,看起來像太平洋上的綠色小島那么荒涼。四邊建筑中有一邊比其余三邊高出許多,像座高台。這一邊的自然線條,被倫敦的可贊賞的意外因素破坏無遺——這是一座飯店。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從索霍區3走錯了方向而來到此間的。這里有長得過分引人注意的東西——栽在缽里的矮小植物,有長長條紋的、檸檬黃和白色的百葉窗。這种窗戶臨街而設,在倫敦通常七拼八湊的布局中,顯得分外高大。一段階梯從街上直上前門,仿佛太平門的樓梯直通到了二樓窗前。瓦倫丁在黃白色百葉窗前站著抽煙,琢磨良久。 注:1利物浦站:倫敦中東部鐵路始發及終點站。——譯者 注:2蘇格蘭場:即倫敦警察廳。——譯者 注:3索霍區:倫敦中部一地區,以多外國飯店及作家藝術家居住而聞名。——譯者 奇跡的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方,就是它的發生。天上几片云聚攏成為人類眼中的星形。遠處曠野中陡然聳立起一棵大樹,十分像個巨大的疑問符號。這都是在几天前親眼看到過的。納爾遜海軍元帥死在胜利的那一刻。一個叫威廉斯的人十分偶然地謀殺了一個叫威廉森的人,這听起來好像謀殺了自己的孩子。簡而言之,在生活中有巧合的成分,人們如果認為它乏味,就會永遠失去它。正如美國偵探小說家兼詩人愛倫坡那看似矛盾實則正确的說法所表白的:“智慧必須指望不可預見的事。” 阿里斯蒂德·瓦倫丁是個莫測高深的法國人,法國人的才智是特殊的和獨一無二的。他不是“思想机器”4,因為那是現代宿命論和唯物論的沒腦筋的用語。机器只是机器,因為它不能思維。但他瓦倫丁是個有思維的人,同時又是個平平常常的人。所有他的奇妙成功,看起來就像是有魔法,實際上都是來自堅持不懈的推理,和清晰而尋常的法國人式的思維。法國人不是靠任何看似矛盾實則正确的說法來震動世界,而是用實際上不言而喻的道理來震動世界。他們至今都在實踐某种不言而喻的道理——就像他們在法國大革命的時候那樣。但是确切地說,瓦倫丁明白理性,明白理性的极限。只有對開汽車一無所知的人,才會大談特談開汽車不用汽油的神話。只有對理性一無所知的人,才會在沒有堅實基礎的情況下,大談特談無可爭辯的第一原則的推理。而瓦倫丁現在就沒有堅實的基礎,只能死死地抱住第一原則不放。弗蘭博在哈維奇不見了。如果他竟然在倫敦出現,他可能是溫布爾登公共网球場上一個高個子流浪漢,也可能是大都會飯店里一個高個子的宴會主持人。在這樣明顯的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瓦倫丁有他自己的看法和辦法。 注:4《思想机器》:1907年出版,和《探案中的思想机器》(1908)同為美國作家雅克·富特雷爾的暢銷神秘小說,主角奧古斯塔斯教授為推理偵探。作者雅克于1912年死在泰坦尼克號客輪上。 在這种情況下,他期待著不可預見的事。如果他不能追隨有理性的思路,他就冷靜而小心地追隨沒有理性的思路。他不用去可預料的地點——銀行、派出所、可能約會之處,而是要系統地到不可預料的地點去:敲敲每所空房子的門,彎進每一條死胡同,走進被垃圾封死的每一條小巷,繞著每條彎路走,徒步走出大路,等等。他富有邏輯地為他的這种几近瘋狂的做法辯護。他說如果一個人有線索可尋,那是最糟糕的路子。如果根本沒有什么線索,那才是最好的路子。因為一些引起追捕者注意的稀奇古怪的地方,也許正是引起被追捕者注意的地方。一個人開始的某個地方,可能剛好是另一個人停下來的地方。關于上到店舖的那段階梯,關于那個寂靜、古老、別致的飯店,都有些什么在引發他這個偵探的罕有的浪漫幻想,使他決定隨意去試試。于是他走上階梯,在靠窗子邊的一張桌子前坐下,要了一杯不加奶的咖啡。 上午已經過去一半,他還沒吃早飯。桌上擺著另一個人吃剩的早餐,這才使他想到自己還餓著肚子。于是他又叫了一只水煮荷包蛋。他默默地往咖啡里加了白糖,一直想著弗蘭博。他回想弗蘭博每次是如何逃脫的,一次是用指甲刀,一次趁一所房子失火,一次是必須去交一封欠郵資的信,一次是讓人們通過望遠鏡看一顆要毀滅地球的彗星。瓦倫丁認為自己的偵察腦筋一點不比罪犯的差,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不利之處。“罪犯是富有創造性的藝術家,偵探只是評論家。”他帶著辛酸的微笑對自己說,慢慢地把咖啡杯舉到唇邊,很快又放下——他加的白糖是鹽。 他望了望裝著白色細粒的家什,當然是糖罐,正如香檳酒瓶子裝的是香檳酒一樣不會弄錯,這罐里裝的是白糖。他奇怪他們為什么會在里面放鹽。他四下看看是否另有正統的家什。對,有兩個鹽瓶,裝得滿滿的。也許鹽瓶里的辛辣調味品有些什么特色。他嘗了嘗,是白糖。他疑惑地向飯店里四下張望,看看把糖放進鹽瓶把鹽放進糖罐這种獨特的藝術風格是否還有其它表征?除了白紙裱糊的牆上給濺了點黑色液体之外,整個地方顯得整洁、輕快、平平常常。他按鈴叫侍者。 侍者匆忙赶來,在清晨時刻頭發還是亂蓬蓬的,睡眼惺松。瓦倫丁偵探并非絲毫沒有幽默感,他讓侍者嘗嘗白糖,看是否符合這家飯店的崇高聲譽。結果侍者突然打了個呵欠,陡然清醒過來。 “你們每天早上都和顧客開這么巧妙的玩笑嗎?”瓦倫丁問,“拿鹽換糖當笑料,從來不會使你們感到乏味吧?” 侍者弄懂這种譏諷后,結結巴巴地保證說飯店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這一定是個最奇怪的錯誤。他拿起糖罐來看看,又拿起鹽瓶看看,顯得越來越莫名其妙。他突然說聲“請原諒”,就匆匆走開。几秒鐘后,飯店老板和他一起赶來。老板也檢查了糖罐,然后檢查了鹽瓶。他同樣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 突然侍者似乎發音清晰起來,几句話沖口而出: “我想……”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就是那兩個教士。” “什么兩個教士?” “那兩個把湯潑在牆上的教士。” “把湯潑在牆上?”瓦倫丁重复道,他确信這一定是個意大利隱喻。 “是的,是的。”侍者激動地說,一邊指著白色壁紙上那塊黑色污點,“潑在牆上那里。” 瓦倫丁帶著疑問望著老板,老板用比較詳盡的報告來解圍。 “是的,先生,”他說,“這是真的,不過我認為這和糖鹽沒有關系。今天一大早,門板剛取下,兩位教士就來這里喝湯。他們倆都很安靜,受尊重。一個付了賬出去,另一個完全稱得上慢動作教練,過了好一陣才把湯喝完。最后他也出去了。只不過在走開的那一瞬間,他很巧妙地拿起他只喝了一半的杯子,把湯潑在牆上。我當時在后面的房間里,侍者也在后面房間里,我出去時,看到牆上潑有揚,而店里空無一人。這沒造成什么特殊的損害,但這是讓人討厭的無禮行為。我想在街上抓到那個人,不過他們已經走遠,我只注意到他們轉過街角走進卡斯泰爾斯街。” 偵探站了起來,把帽子戴到頭上,手杖拿在手里。他已經打定主意,在他腦海里一片漆黑之際,他只有順著一個隱蔽的手指所指的方向走去,而那個手指隱蔽得很深。他付了賬,沖出玻璃門,很快就轉到另一條街了。 還好,在這么高度興奮的時刻里,他的眼光仍然保持冷靜和敏捷。走過一家店面時,什么閃光從他身旁掠過。他走回去看,那是一家蔬菜水果店,一大堆鮮貨整整齊齊地擺在露天地里,均標明了品名和价格。兩個最顯眼的貨格里,各放著一堆橘子,一堆堅果。干干的堅果上,有一塊紙板,上面用藍粉筆非常醒目地寫著:“上等柑橘,一便士兩只。”在橘子堆上同樣清楚而准确地寫明:“最佳堅果,每磅四便士。”瓦倫丁先生望著這兩塊標价牌,想到他以前遇到過的這种高度狡詐的玩笑,而且就是最近。他轉而注意那紅臉膛的水果商,見他正為了這顛三倒四的商品廣告而气哼哼地往街兩頭張望。水果商什么也沒說,只是很快把每塊紙牌放回原處。偵探悠閒地倚著手杖,繼續仔細觀察這家店舖。最后他說道:“我想問你一個与實驗心理學和思想結合有關的問題。” 紅臉店主用威脅的眼光望著他,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搖動著自己的手杖道:“為什么在一家蔬菜水果店里,會有兩塊標价牌放錯了地方,好像因為有個戴鏟形寬邊帽的人剛來倫敦度假?或者如果我沒說明白的話,那么是這樣:把堅果標成橘子是一回事,一高一矮的兩個傳教士的出現又是一件事,這兩件事有什么神秘的關聯嗎?” 商人的眼睛瞪得滾圓,差不多要突出來了,他有那么一刻似乎就要扑到這個陌生人身上去。最后,他怒气沖天、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不過要是你是他們的一個朋友的話,你可以告訴他們就說我說的,如果他們再來和我的苹果搗蛋,那么不管他們是不是神父,我都要敲掉他們的腦袋。” “真的?”偵探非常同情地問,“他們弄亂了你的苹果嗎?” “他們之中有一個這么干了,”憤怒的店主人說,“把苹果滾得滿街都是。我要不是得撿苹果的話,本來是可以抓住那混蛋的。” “這兩個神父朝哪個方向走的?”瓦倫丁問。 對方迅速回答:“左手第二條馬路,然后穿過了廣場。” “謝謝。”瓦倫丁說著像個魔法仙人一樣不見了。在第二個廣場的對面,他發現有個警察,就問:“急事,警官,你看見了兩個戴鏟形寬邊帽的教士嗎?” 警察哈哈大笑起來:“哇,我看見的,先生。如果你問我的話,他們有一個喝醉了,他站在馬路當中,昏頭昏腦……” “他們向哪條路走的?”瓦倫丁急忙打斷他的話。 “他們在那里上了一輛黃色公共汽車,”警察回答,“是到漢普斯泰去的。” 瓦倫丁向他出示了自己的公務證,匆匆地說:“叫兩個你們的人跟我去追。”說完精神抖擻地穿過馬路,他的精神感染了那個笨拙的警察,使他也立即還命行動起來。一分半鐘之后,這個法國偵探就与一位警察和一名便衣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會合了。 “嗯,先生,”警察笑容滿面但傲气十足地說,“什么事——” 瓦倫丁突然用手杖一指,“上了這輛公共汽車后我會告訴你們的。”他邊說邊在車流中東躲西門地飛奔上前。三人終于气喘吁吁地擠上了黃色公共汽車的上層座位,警察說:“坐出租車要快十倍。” “太對了,”他們的領隊平靜地說,“如果我們能知道我們往哪里去的話。” “那么,你要往哪里去?”另一個人瞪著眼問。 瓦倫丁皺著眉抽了几口煙,然后拿開香煙說:“如果你知道一個人在于什么,就會赶在他前面。但是如果你只是猜想他在干什么,你就會落在他后面。他閒逛你也得閒逛,他停下你也得停下,走得和他一樣慢。這樣你就可以看到他在看什么和做什么。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注意觀察异常的事。” “你的意思是哪种异常的事?”警察問。 “任何。”瓦倫丁回答,重又陷入完全的沉默。黃色公共汽車好像連續几小時都只在北邊的馬路上爬行。大偵探也不再解釋什么,也許他的助手對他的差事覺得越來越怀疑,但又不好開口問,如同他們越來越想吃午飯而又不好開口要求一樣。時間慢慢消逝,早已過了午飯時間。倫敦北部郊區的馬路好像該死的望遠鏡一般越抽越長。這就像某种旅行,一個人總覺得自己終于快到了地球的盡頭,然后又發現只不過到了倫敦北部的別墅區——塔夫特奈爾公園。倫敦在一長串小酒店和增俄的灌木林中隱沒。接著他又出現在燈火輝煌的繁華街道和炫目的旅館中。這就像穿過十三座各不相連而又緊挨一道的平凡城市一樣。但是盡管冬季的暮色已經威脅著他們前面的馬路,巴黎來的大偵探卻仍然沉默、警惕地坐在那里,注視著街道兩邊從車前面向車后滑動。等他們從攝政王公園東南的卡姆丹城后邊离開的時候,警察差不多已經睡著了。至少,在瓦倫丁跳起身來拍拍兩人的肩膀,喊駕駛員停車的時候,他們做了個近乎于跳起來的動作。 跟著瓦倫丁搖搖晃晃地下車走上馬路時,他倆還沒明白為什么下車。當他們朝四周張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發現瓦倫丁正得意洋洋地指向馬路左邊的一扇窗戶。那是一扇大窗戶,构成一家金碧輝煌的酒店的當街門面。窗口是為盛宴訂座的地方,標明“飯店”二字。這扇窗子和旅館前面的一排窗戶一樣,裝有磨砂刻花玻璃。玻璃中央刻著一顆巨大的星,像嵌在冰上的星。 “終于找到線索了,”瓦倫丁搖著手杖喊道,“有破玻璃窗的地方。” “什么窗?什么線索?”主要助手問,“噯,有什么憑据說這和他們有關系?” 瓦倫丁勃然大怒,几乎折斷了他的竹手杖。 “憑据?”他叫道,“媽的,對付這個人要憑据!唔呀,當然,這里同他們沒關系与有關系的机會比是二十比一。但是我們還能做別的什么呢?你們難道看不出,我們要么必須追隨一個荒誕的可能性,要么回家去睡大覺?”他重手重腳地走進飯店,后面跟著他的伙伴。三人很快就被安頓在一張小餐桌前,吃他們這頓晚午餐。這時從里面往外看那打破了的玻璃上的星形,可他們還是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我看到你們的窗子被打破了。”瓦倫丁付賬的時候對侍者說。 “是的,先生?”侍者回答,彎腰忙著數錢,瓦倫丁給了他一筆丰厚的小費。 侍者直起腰來,一臉溫和而不容誤解的激動神色。 “啊,是的,先生,”他說,“很奇怪的事,您說呢,先生。” “真是的。給我們講一講。”偵探帶著漫不經心的好奇心說。 “呃,兩位穿黑衣服的紳士進來,”侍者說,“是兩個外國的堂區神父,像是來旅游的。他們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餐廉价午飯。其中一個付了賬出去了,另一個正要走出去時,我發現他們多付了三倍的錢。于是我對那個將要走出門的神父說:‘喂,你們付得太多了。’可他只是說:‘哦,是嗎?’說得很冷靜。我說:‘是的。’拿起賬單給他看。哎呀,這可是個怪人。” “你這是什么意思?”偵探問。 “噯,我可以憑七本圣經發誓,我本來只該收四便士,但現在我看到我收了十四便士,看得一清二楚。” “嗯,”瓦倫丁叫道,腳下慢慢移動,可是眼光卻在冒火,“以后呢?” “門口那個堂區神父走回來,非常安靜地說:‘對不起,弄亂了你的賬。不過這多余的是用來付那窗戶的。’我說,‘什么窗戶?’他說,‘就是我要打破的這扇窗戶。’他用他的傘把這倒霉的窗玻璃給打破了。” 三個客人一齊叫了起來,警察气都喘不出來地說:“是我們在追的逃跑了的瘋子嗎?”侍者饒有興趣地接著講他的故事。 “有那么一瞬間,我簡直給弄昏了頭,什么也做不了。那個人走出去會合他的朋友轉過街角。然后他們兩人飛快地走上布洛克街,盡管我繞過那些擋路的東西去追他們,但也沒能追上。” “布洛克街!”偵探一說服他的兩個外國同事,就開步往那條大街飛奔而去。 隨后的旅程把他們帶過一條像隧道一樣的光禿禿的磚路,街道上燈光稀疏,窗戶罕見,仿佛是一條修在所有建筑物背后的街道。暮靄漸深,就連那個倫敦警察也難于分辨出他們是在往哪個方向走。不過偵探卻相當有把握,他們終歸會到達漢普斯泰德的荒原某地。突然,一扇里邊點著煤气燈的凸出的窗子,在暮色中像牛眼燈一樣地突現出來。瓦倫丁在一家裝修得花里胡哨的小糖果店前面停了一會儿,稍稍猶豫后便走了進去。在五彩繽紛的糖果中,他十分庄嚴地站住,小心仔細地買了十三支巧克力雪茄——顯然他是在准備一個開場白,但已經不必了。 店里有一個態度生硬,年齡稍大的女人,滿臉疑問地望著他的优雅外表,當看到他身后的門口堵著個穿藍制服的警察時,女人的眼睛頓時警覺起來。 “唷,”她說,“你們要是為了那個包裹而來的,那么我已經把它寄走了。” “包裹!”瓦倫丁重复道,這回輪到他用疑問神色望著對方了。 “我是說那個紳士留下的包裹,那個教士紳士。”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瓦倫丁第一次真正地露出熱切坦率的神色,俯身向前道,“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么事。” “嗯,”那女人有點怀疑地說,“兩個教士大約半小時前進來買了些薄荷糖,談了一會儿話,然后出去向荒地走去。但是過了一小會儿,其中一個跑回店里說,‘我掉了一個包裹沒有?’噯,我到處看,看不到。所以他就說,‘不要緊,不過如果找到,請把它寄到這個地址。’他留下地址,給了我一先令作誤工錢。奇怪的是,后來竟然在剛才找過的地方找到他掉的一個棕色紙包,我按他說的地址寄走了。現在我想不起詳細地址了,好像是在威士敏斯德什么地方。那個東西那么重要,我想警察也許是為這個來的。” “他們是為這個來的,”瓦倫丁簡短地說,“漢普斯泰德荒地离這儿近嗎?” “一直走十五分鐘,”那女人說,“你就會看到荒地。” 瓦倫丁跳出商店就跑,其他兩位偵探勉強小跑跟上。 他們走過的街道狹窄,布滿陰影。當他們出其不意地走出街道,便是一大片一無所有的空曠地和廣闊的天空,他們惊奇地發現黃昏仍然那么明亮。孔雀綠的蒼穹沒入暗紫色的遠方和正在變暗的樹木之中,變成一片金黃。猶有余輝的綠色還深得足可以看出一兩顆亮晶晶的星儿。所有這些都是日光的金色余輝在漢普斯泰德邊沿和那有名的被稱為“健康谷地”的洼地上反射出的。在這一地區漫游的度假人并不是完全分散的。少數一兩對奇形怪狀地坐在長凳子上,遠處零星分散著一兩個姑娘,在失聲唱出強勁的曲調。上天的光榮在人類惊人的庸俗中沉淪暗淡下去。 瓦倫丁站在斜坡上,望著谷地對面,一眼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在遠方分散的黑黝黝的人群中,有兩個特別黑的穿教士服的人影。盡管由于遠,他們看起來很小,瓦倫丁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一個比另一個矮得多。雖然另一個像學生似地躬著身子,舉動盡量不惹人注目,但仍然可以看出其個子足有六英尺多高。瓦倫丁咬緊牙關向前走去,不耐煩地揮舞著手杖。到他大大地把距离縮短,把兩個黑色人影像在高倍數顯微鏡中放大的時候那樣,他又看到了一些別的事情。這是使他震惊,不過多少也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不管那位高個子神父是誰,矮的那位卻是身份确鑿的,他就是在哈維奇火車上認得的朋友,那個矮胖的埃塞克斯小本堂神父,他曾對他的棕色紙包提出過警告。 此刻,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一切便終于合理地吻合起來。瓦倫丁今天早上打听到,有一位從埃塞克斯來的布朗神父,帶著一個鑲藍寶石的銀十字架,是一件价值連城的古文物,目的是讓參加“圣体會議”的諸位外國神父觀賞。無疑,這就是那塊“帶藍石頭的銀器”,布朗神父斷然就是火車上那個容易受騙的小個子。此刻瓦倫丁發現的事情,弗蘭博也發現了。毫不奇怪,當弗蘭博听說有個藍寶石十字架時,便起心要偷。這种事在人類史上實在是屢見不鮮的。弗蘭博當然會以他自己的手法來對付這個帶雨傘和紙包的小個子——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是那种一旦牽著了別人的鼻子,就能夠一直把別人牽到北极去的人。像弗蘭博這樣的演員,把自己裝扮成神父,再把真正的神父騙到漢普斯泰德荒原那樣的地方,實在也只是小菜一碟。現在,案情在怎樣發展已是昭然若揭的了。對小個子神父的無依無靠,瓦倫丁心中油然而生同情之感,想到弗蘭博竟會對這么天真的犧牲品打主意,不由得義憤填膺。但是,瓦倫丁想到了自己和弗蘭博之間發生的一切,想到了使弗蘭博走向胜利的一切,于是他的腦筋里翻騰起其中最細微的道理來。從埃塞克斯的一位神父手里盜竊藍寶石銀十字架,同往牆紙上潑湯有什么聯系呢?又同把橘子叫做堅果、同先付窗戶錢然后打破窗戶等有什么關系呢?他總算可以追蹤到結果了,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卻錯過了一段中間環節。他失敗的時候(這是极其少見的),通常是掌握線索而沒有抓住罪犯。這次卻是抓住了罪犯,但還沒有掌握到線索。 他們尾隨的兩個人正像黑頭蒼蠅一樣,爬上一座頂部蔥寵的龐大山体,他們顯然在交談,也許并沒注意到他們在往哪里走。但可以肯定,他們是在往荒原的更荒涼更寂寞的高地走。當追逐者接近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像偷獵那樣,不体面地在樹叢后面矮下半截身子,甚至在深草中匍匐前進。由于這些不利落的行動,獵人就更加接近他們的獵物,近到足可以听到他們談論時的小聲話語了。但是分辨不清字句,只有“理智”這個字眼几乎是大著嗓門不斷說出的。由于地面的突然低洼和灌木叢的障礙,偵探實際上已經見不到他們尾隨的目標了。十分鐘的焦急不安之后,才又看到了這兩個人。他們在一座圓頂的山脊之巔,俯視著絢麗多彩而又難免蒼涼的落日景色。在這個居高臨下卻又被人忽視的地方,有一張快散架的陳舊坐凳,兩位神父坐在凳上,仍然在一起進行嚴肅的談話。漸漸暗下來的地平線上仍然呈現出一片奇怪的綠色和金黃色的光,上方的蒼穹正慢慢地由孔雀綠變成孔雀藍,懸在天頂的星越來越像真正的珠寶。瓦倫丁示意伙伴,同時悄沒聲息地溜到那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后,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站在樹后,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兩個奇怪神父的談話。 听了一分半鐘之后,一种糟糕透頂的怀疑懾住了他。也許他在靜靜的夜色之下,把兩個英國警察拖到這种荒地來干這种差事,真是糊涂之至,比在楊柳樹上找無花果的人腦筋清醒不到哪里去。因為兩個神父的談話完全像神父,學識淵博,從容不迫,极其虔誠地談論著神學上玄妙難解的問題。小個子的埃塞克斯神父,圓臉轉向越來越強的星光,另一個講話時低著頭,仿佛他不配看星光。但是你在任何白色的意大利修道院,或是任何黑色的西班牙主教大堂,也不會听到比他們的談話更純真的言語了。 他听到的第一句話是布朗神父講話的尾巴:“……他們在中古時代說的是天堂不受腐蝕。” 高個子神父點點低垂的頭,說: “啊,對的。這些現代的不信宗教的人求助于他們的理智。但是,誰能做到身居于大千世界而又感覺不到其上空肯定有一個奇妙的宇宙呢?在那里,理智是絕對超越情理的。” “不,”另一神父說,“理智永遠是合乎情理的,即使在最后的地獄的邊境,在茫茫人世即將灰飛煙滅之際,也是如此。我知道人們指責教會貶低理智,但是恰恰相反,教會在這個世界上,獨獨尊重理智,獨獨确認天主是理智所承認的。” 高個子神父抬起他嚴峻的臉,對著星光閃爍的天空說: “但是誰知道,在這個無限的宇宙中——” “只是物質上的無限,”小個子神父在他的座凳上一個急轉身說,“不是在逃避真理法則的意義上的無限。” 瓦倫丁在樹后由于默默地憋著一肚子狂怒,把手指甲都弄裂了。他似乎听到個英國警察的竊笑。自己僅僅是憑空猜想,就把他們從那么遠的地方帶來,來听兩位溫和的老神父暗喻式的閒聊。煩惱中,他沒听到高個子教士的同樣巧妙的回答,他再听時則又是布朗神父在講話:“理智和正義控制著最遙遠最孤寂的星球,看這些星啊,它們看起來難道不像鑽石和藍寶石嗎?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想象,异想天開地射獵植物學和地質學,想到長滿多棱形寶石葉子的磐石森林,月亮是個藍色的月亮,是顆巨大的藍寶石。但是不要幻想所有這些亂七八糟胡思亂想的天文學會在人的行為上使理智和正義產生哪怕最細微的差別。在蛋白石的平原上,在挖出過珍珠的懸崖下,你仍然會找到一塊告示牌,寫道:嚴禁偷盜。” 瓦倫丁覺得這是他一輩子干下的最蠢的事情,簡直就像栽了個大跟頭。他正要從蹲得發僵的姿勢中直起身來,然后盡可悄無聲息地溜掉,但高個子神父的絕對沉默使他停了下來。終于,高個子神父又講話了。說的很簡單,頭還是低著,手放在膝蓋上。 “呃,我仍然認為其它世界在理智方面比我們高。上天的奧秘深不可測。就從我個人而言,我只能低下我的頭。” 然后,他的頭仍然低著,姿勢聲音絲毫沒變地說: “就把你的藍寶石十字架拿過來,好嗎?我們在這里都是單身一個人,我可以把你像撕稻草娃娃一樣撕得粉碎。” 絲毫沒有改變的姿勢和聲音,對這個改變了話題的令人發聾震聵的內容,無异于增加了奇特的強暴色彩。但是,古文物的守衛者似乎只把頭轉了個羅盤上最輕微的度數。他不知怎么的仍然帶著一副傻相,面朝著星光。也許他沒听懂,或者,也許他听懂了,但由于恐怖而僵在了那里。 “對,”高個子神父以同樣不變的低聲、同樣不變的靜止姿勢說,“對,我就是弗蘭博,大盜弗蘭博。” 停了一會儿之后,他又說: “喂,你給不給那個十字架?” “不給!”另一個說,這兩個字的聲音非常特別。 弗蘭博突然拋掉他的所有的教士偽裝,露出強盜身份,在座位上向后一靠,低聲長笑了一下。 “不給,”他叫道,“你不愿把它給我,你這個驕傲的教士。你不愿把它給我,你這個沒老婆的寡佬。要我來告訴你為什么你不愿給我嗎?因為它已經到了我的手里,就在我胸前的口袋里。” 埃塞克斯來的小個子在夜色中轉過他那似乎茫然的臉,帶著“私人秘書”1的怯生生的迫切的說: “你——你肯定嗎?” 注:1私人秘書:1884年上演的三幕喜劇,英國名喜劇演員查爾斯·亨斯·霍特里爵士寫作。劇中創造了一個喜劇式的天真教士,即私人秘書,此處借喻。——譯者 弗蘭博愉快地叫了一聲。 “說實在的,你像那出喜劇一樣讓人發笑。”他叫道,“對,我十分肯定你是傻瓜,于是做了一個和你那原紙包一樣的复制品。現在,我的朋友,你怀揣的是复制品,我身上的才是真珠寶。一套老把戲,布朗神父——一套很老的把戲。” “是的。”布朗神父以原有的奇特,迷迷糊糊的神气搔著頭發,說道,“是的,我以前听說過。” 犯罪巨人以一种突然發生的興趣俯視著這個鄉下佬小神父。 “你听說過?”他問,“你在什么地方听誰說過?” “噯,我可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因為他找我是來向天主悔罪的。”小個子簡簡單單地說,“他過了二十年富裕日子,完全靠复制棕色紙包。所以,你明白了吧,我開始怀疑你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那可怜的家伙。” “開始怀疑我?”歹徒越來越緊張地重复道,“你真的就因為我把你帶到這個荒涼的不毛之地,就精明地怀疑上我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布朗神父帶著道歉的神气說,“你瞧,是我們初會面時,我就怀疑你了。你袖子里藏著的有穗狀花絮,帶刺的手鐲,向我透露了你是誰。” “見你的鬼,”弗蘭博喊道,“你怎么會听說過我有穗狀花絮帶刺的手鐲的?” “哦,你知道,每個教士都有自己所轄的一小群信徒,”布朗神父有點無表情地揚起眉毛,說道,“我在哈特爾普爾當本堂神父的時候,就有三個戴這种手鐲的人。所以當我最初怀疑你的時候,你難道沒有看出來?當時我打定主意,要确保十字架的安全。我想我對你的注意是密切的,是吧?所以在最后看到你掉包的時候,我又把它掉回來了,然后我把真的留在后面,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 “留在后面?”弗蘭博重复道,聲調第一次在得意之外,攙入了別的音符。 “嗯,好像是這樣的。”小個子神父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我回到糖果店,問他們我是否掉了一個小包,還給了他們一個特定地址,叫他們如果找到包就寄到那里。還給了他們足夠的錢。嗯,我知道我沒有掉小包,不過在我走的時候故意把它留下了。所以,与其說這小包還跟著我在走,還不如說已經讓他們寄給了我在威士敏斯德的一個朋友。”然后他有點悲傷地說:“我是從哈特爾普爾那里的一個窮人那里學來的,他經常用他在火車站偷來的手提袋這么干。不過他現在進了隱修院了。哦,你知道了,這种事應該明白。”他以同樣至誠道歉的神气,搔著頭發說,“當了神父,就沒有辦法了,人們總要來對我們講這類事。” 弗蘭博從里邊的衣袋里掏出一個棕色紙包,撕開,把它扯得粉碎。里面除了紙和鉛條之外什么也沒有。他一躍而起,以一個巨人的姿態喝道: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矮腳雞會做出所有這些名堂來。我相信那玩藝儿還在你身上。如果你不把它交出來,哼,我們都是光棍一條,我可要動武啦。” “不,”布朗神父也站起來,簡單地說,“你動武也得不到,因為首先它不在我身上,其次還因為我們不是孤零零的。” 弗蘭博止步不前。 “在那棵樹后邊,”布朗神父指著說:“有兩個身強体壯的警察和一位世上最有名的偵探。你問他們怎么會到這儿來的嗎?哎呀,當然是我把他們引來的。我怎么引來的?噯,你喜歡听我就告訴你。天主降福你,當我們在罪犯階級當中工作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弄懂二十件這類的事。嗯,我不能肯定你是強盜,拿我們自己的一位教士當惡棍是永遠不行的。所以我只是測驗你一下,看你是否會現原形。一個人發現咖啡里是鹽的時候,一般都會大惊小怪的。如果他不大惊小怪,他必定有某种原因保持沉默。我把鹽和糖調換了,而你保持沉默。一個人如果發現他的賬單大了三倍,他勢必提出反對。如果他付了賬,他就有某种不愿惹人注意的動机。我改了你的賬單,而你付了賬。” 全世界似乎都在等著弗蘭博跳起來,但他好像被咒語定在了當地,被這极端的怪事弄得目瞪口呆。 “噯,”布朗神父動作遲緩而頭腦清醒地說,“你不會給警察留下任何痕跡,當然別人就不得不留下。在我們到的每一個地方,我都仔細地做了點什么,使我們在這一天的其余時間里可以談論。我沒有造成很大損害——潑髒的牆,打翻的苹果堆,打破的窗子……但是我保住了十字架,十字架總得保住。到現在它已經在威士敏斯德了。我有點奇怪,你為什么沒有吹驢子口哨1來攔住我。” 注:1吹驢子口哨:盜賊黑話,意為“當場”。——譯者 “用什么?”弗蘭博問。 “我很高興你從來沒听說過這個詞。”神父做個怪相說,“這是肮髒事。我敢肯定,你為人太好,當不了吹驢子口哨的人。我本來不該离開現場的,我的腿不夠棒。” “你究竟在講些什么呀?” “我以為你懂得什么是現場的,”布朗神父愜意地表示惊奇,說:“哦,你本來不會出那么大錯的。” “你到底怎么懂得這些討厭東西的?”弗蘭博喊道。 教士單純的圓臉上浮現出笑容。 “哦,我想是由于當了沒老婆的寡佬的緣故,”他說,“你從來沒有忽然想到過嗎?一個除了听人們道出真正的罪惡之外几乎無所事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人類的全部邪惡。但是,實際上我這行業的另一方面也使我知道你不是神父。” “什么?”強盜大張著嘴問。 “你攻擊理智,”布朗神父說,“那是違反神學原理的。” 神父轉身去收集東西的時候,三個警察從樹影中走出來。弗蘭博是個藝術家兼運動員,他退后一步,瀟洒地向瓦倫丁鞠了個躬。 “別對我鞠躬,”瓦倫丁聲音清楚,態度安詳地說道,“讓我們兩個都向我們的師傅鞠躬吧。” 兩人脫帽鞠躬,佇立了一會儿,而那個小個子的埃塞克斯神父則眨巴著眼,四處轉動著找他的雨傘去了。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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