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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里的男人

作者:切斯特頓

譯者:陳茜、林光奕

  
  布朗神父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影像,他的眼睛只是無聊地隨著帕金森到處轉,直到帕金森拿著那支可笑的長矛向布魯諾的房間走去。然后,他沉浸在了一种抽象的思考中:計算著鏡子的角度……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但似乎又是壓抑的惊叫聲……

  在阿德爾費的阿波羅劇場,兩個男人同時出現在劇場邊一個狹長通道的兩端,而此刻,街上的夕陽泛著乳白色,明亮而空寂。相對而言,通道又長又黑,兩個男子只能看見對方的輪廓。但是,即使只是一個輪廓,他們也知道對方是誰,因為他們兩人都有突出的体形,而且互相憎恨。
  通道的一端開口接通到阿德爾費的一條陡直的街上,另一端直通上泰晤士河的沿岸階梯,俯瞰落日映照的粼粼碧波。通道的一面是牆,因為它所支撐的建筑物原來是劇院餐廳,現在已關閉了。另一面有兩扇門,正好在通道的兩頭,但兩道門都不是通常人們所說的供演職員進出的劇場后門。它們是供特別演員進出的劇場后門,在這里是專供參加莎士比亞戲劇演出的男女主角進出用的。表演這類名劇的名演員都喜歡有這樣的出入口,以供他們個人專用,使他們能夠方便地會見朋友或躲開不想見的人。
  剛才提到的這兩個男人就是這樣的朋友,他們知道這些門,而且知道門會為他們而開,因此兩人向上面那扇門走去時,都非常冷靜,充滿信心,但走路的快慢不一樣。走得快的那個人是從通道另一頭過來的,這就使得他倆几乎同時到達那扇秘密的劇場后門。他們相互禮貌地致意,然后停了下來等著。走得快的男人似乎沒有很大的耐心,先敲了門。
  在這件事情或其它事情上,兩個男人相互對立,但誰也不比誰弱。作為個人,兩人都英俊、能干、討人喜歡;作為公眾人物,兩人都是名聲顯赫,出類拔萃的。然而各個方面,從榮耀到長相,卻又各不相同,不可比較。威爾森·西摩爵士是那种一見難忘的人才,一俟相識,你就會深深地感覺到他的重要性。你越是深入到各种組織、各种行業的中心,你就越是能見到他。他在二十個不那么受歡迎的委員會中任職,顯得鶴立雞群,聰明過人。這些委員會五花八門,專題各异,從皇家藝術院改革委員會,到大英帝國的金銀恢复本位制委員會等等,不一而足。特別是在皇家藝術院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的人品如此獨特,沒有人能說明白他到底是一個從事藝術的偉大的貴族,還是獲得了貴族們贊助的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是當你見到他五分鐘之后,你就會意識到:你的這一生都該由他來決定了。
  他的外表也同樣的“雍容華貴”,既傳統又獨特。上流社會對他頭上那頂高高的絲帽無可挑剔,但那絲帽又确實与眾不同,它比其他人的絲帽稍高一些,并因此而使他的身高看起來也增加了一點。他瘦高的個子,略有些駝背,但很健壯。他的頭發是銀灰色的,但并不顯得蒼老,頭發有些長,但并不顯得女人气,發端有些鬈曲,但乍看起來又不是鬈發。他精心梳理的胡須使他的灰色手套帶一點藍色,手杖上的銀色球形柄比他的手套長一些,手杖常常在劇場和餐廳敲打、揮舞。
  另一個人沒有那么高,但也不會讓人覺得矮。他也一樣英俊、健壯。他的頭發也是鬈曲的,但是金黃色,剪成平頭式樣,腦袋很大。他的軍人式的八字胡和雙肩的姿勢表明他是一個軍人,但他那雙直率、銳利的藍眼睛看起來更像一個海員。他的臉有點方,下巴、肩膀、以至于身上穿的夾克,看起來也都是方的。
  他也是個公眾人物,只不過是另一种類型的成功人物。你不用在精英圈內,就可以听到卡特勒上尉的名字,可以听到他的故事,一半的明信片上有他的肖像,一半的書中有他的作戰地圖和戰役,音樂廳里可以听到歌頌他的歌。雖然更多都可能是暫時的,但他的名聲遠比威爾森·西摩爵士大得多。他在英國普通人的家庭里備受崇敬,但他的權力卻要比西摩爵士小得多。
  一個年老的仆人,或者說是一個“服裝師”給他們開了門。仆人那蒼老的面容,瘦小的身材,黑色破爛的衣服,均与明星女演員的化妝室里的珠光寶气形成鮮明而奇特的對比。化妝室內到處都裝有反光鏡,像一枚巨大的校形寶石,有無數的棱面。房間里的一些裝飾物、几束花、几個彩色的墊子、一些舞台服裝等等,經過這些鏡子的重疊反射,使房間看起來如同瘋狂的阿拉伯之夜。當不經意的仆人把一面鏡子向外轉動,即將一面鏡子轉動起來對著牆壁時,所有的影像都在不斷地跳躍,晃動,改變位置。
  對這個肮髒的服裝設計師,他倆都直呼其名,叫他帕金森。兩人都要求要見一位名叫奧諾拉·羅馬的小姐。帕金森說她在另外一個房間里,他可以去告訴她。兩位來訪者的眉間現出一絲不快,因為另外那個房間是与奧諾拉小姐合作演出的男主角的私人房間,而且奧諾拉小姐是那种讓人嫉妒而發狂的人。然而大約半分鐘后,里邊的門開了,她像往常一樣走了進來,因為此刻的沉默宛如一陣歡呼聲,恰到好處。她穿著有點奇怪的孔雀綠和孔雀藍的緞子衣服,像藍綠色的金屬一樣閃閃發光。濃密的棕色頭發勾勒出一張令所有男人都感到危險的神奇的臉龐,特別是對那些年輕男孩和正步入老年的男子。与她的男伴,偉大的美國演員埃西多·布魯諾一起,她對《仲夏夜之夢》作了美妙如詩的解釋。她和布魯諾的表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置身于夢一般精巧的布置中,跳著神奇的舞步,綠色的腦袋猶如閃亮的金甲虫翅膀,靈動地表現了小精靈般的皇后的复雜個性。但當一個男人在大白天看見那個女人時,他仍然只看得見她的臉。
  她以她那燦爛如花,充滿魅力的笑容歡迎兩位男士。這笑容使許多男人均對她保持著一种危險的等量距离。她接過卡特勒獻上的鮮花。這些鮮花像他的胜利一樣昂貴,一樣地具有熱帶屬性。然后,她又接過西蒙爵士獻上的另一种禮物。西蒙爵士獻禮物時顯得無動于衷,因為他的教養使他較克制,而且他不會像一般人那樣俗气地為一位女士獻花。他說,他選了一樣很奇特的小禮物,是一把邁錫尼時代的古希腊匕首,也許在威修斯時代和希腊的呂威時代也有人佩帶過。像其他英雄的武器一樣,這把匕首也是銅制的,但很奇特,它很鋒利,仍能刺穿任何人。西蒙爵士很喜歡它那葉片似的刀鋒,猶如一個古希腊花瓶那樣完美。如果奧諾拉小姐喜歡,或在劇中可以用到它,他希望她……
  里邊那扇門一下子被撞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闖了進來。這人大約高六英尺六,名叫埃西多·布魯諾。此刻他身穿劇中人物奧本龍的豹皮和金褐色長袍,猶如一個野蠻的天神。他依靠在一把狩獵的長矛上,這支矛在舞台上揮舞時,像一根細長的銀色小棒,但在這狹小擁擠的房間里,就顯得很大,很嚇人了。他的黑色眼睛生動迷人,古銅色的臉英俊漂亮,高高的顴骨和洁白的牙齒使人情不自禁地推測:他祖先一定曾在美國的南方庄園勞動過。
  “奧諾拉,你能——”他用他那渾厚的,曾經迷倒眾多觀眾的聲音大聲說道。
  他遲遲疑疑地停下來,因為第六個身影突然出現在門道里,這個身影与此情此景如此地不協調,使人几乎覺得滑稽可笑。此人很矮,穿著一件羅馬俗家教士的黑色禮服,看起來很像玩具諾亞方舟里的那個木制的諾亞,特別是有布魯諾和奧諾拉在場的情況下,更是給襯托得猥瑣不堪。然而,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种對比,而是一本正經地說:“我想是奧諾拉小姐叫我來的。”
  精明的觀察者也許會發現,在這樣一种不帶感情的打扰下,人們卻情緒激動。一個職業禁欲者的超脫似乎向其他人表明,他們正像一群情敵圍著那女子站著,就像滿身是霜凍的一位陌生人走進房間,會感到房間像火爐一樣。一個不在乎她的人的出現使奧諾拉小姐更加意識到其他人都愛慕著她,而且每個人都是以一种危險的方式在愛慕著她:男主角野蠻,像個完坏的孩子;那位士兵只是單憑著自私的欲望,而非理智行事;西蒙爵士像那些老來享樂的人那樣越來越專注;甚至那位可怜的帕金森(他在她成功之前就認識她,現在每日緊隨她左右),也在暗自迷戀著她。
  精明的觀察家還會注意到一件更奇怪的事。那位像黑色木頭諾亞的人(他并非一點不精明)也注意到了,他感到非常好笑,但克制住自己。很明顯,奧諾拉對异性的崇拜雖然不是毫不在乎,但此時卻只想赶走眼前這些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人,以便單獨与那位同樣崇拜自己,但至少不是以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方式崇拜自己的人,呆上一會儿。事實上,小個子神父真的崇拜她,甚至很欣賞她的那种為達到目的而使用的女性外交手腕。也許只有在一件事情上奧諾拉很聰明,就是女人對男人的了解上。神父像觀看一場拿破侖戰役一樣,看著她迅速果斷地制定出准确無誤的戰略。大個子演員布魯諾非常孩子气,對他一發脾气,他就會摔門而走。英國軍官卡特勒對別人的想法反應遲鈍,但對別人的行為很在意。他可以不理會所有的暗示,但他宁愿死也不會忽略一個女士交給他的任務。對于老西蒙,她就得使用不同的方法了,這老頭子只能最后來對付。要打動得他團團轉,唯一的方法是以老朋友的名義私下請求他,讓他參与机密事宜。當奧諾拉小姐一箭三雕時,神父對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她走到卡特勒上尉面前,以最動人的方式對他說:“我將非常珍惜你送給我的這些鮮花,因為它們一定是你最喜歡的花儿。但你知道,如果沒有我最喜歡的花儿,它們就不算完美。請你在拐角花店給我買一些鈴蘭配上,那樣就太可愛了。”
  她的第一個目的是赶走惱怒的布魯諾,馬上就達到了。布魯諾已經(像君王一般)把他的矛交給了可怜的帕金森,正准備像坐到王位上那樣坐在一個墊子上,但當他看到奧諾拉公開向他的情敵獻媚時,他那乳白色的眼球立即閃爍出奴隸的桀驁不馴,馬上攥緊了自己那對棕色的巨大拳頭,然后,一頭沖開門,消失在后面他自己的房間里。但同時奧諾拉小姐讓英國軍官离開的目的似乎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達到。的确,卡特勒就好像听到了命令一樣,突然筆挺地站了起來,沒戴帽子,朝門口走去;但是,西蒙懶洋洋地靠在一面鏡子上,露出一副夸張的优雅,這使得他在快要走近門邊時,情不自禁地頓住了腳,轉過頭來看著這邊,像一只迷茫的斗牛狗。
  “我得去告訴他怎樣走,”奧諾拉小姐低聲對西蒙說,然后跑過去,赶著上尉离開。
  西蒙优雅地,漫不經心地听著。當听見奧諾拉對上尉最后說了几句后,轉過身,一路笑著,沿通道朝另一頭,即靠泰晤士和沿岸階梯的這一頭,跑回來時,他似乎輕松了些。但兩秒鐘后西蒙的眉毛又鎖了起來。像他這种地位的人有很多敵人,他想起通道的另一頭有一道供布魯諾進出的門。但他并未失去風度,他對布朗神父說了一些有關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拜占庭建筑修复工作的話,然后,很自然地信步朝通道上面走去。只有布朗神父和帕金森留在房間里,他們兩人都不是那种愿意說廢話的人。帕金森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把那些鏡子拉出來又推回去,手里還握著布魯諾給他的那支五彩繽紛的長矛,使他那身肮髒的黑衣服看起來更黑更髒。每次他拉出一面新的鏡子,就會出現一個新的布朗神父的黑色身影。可笑的布滿鏡子的房間里到處都是布朗神父,或像天使一樣頭朝下懸在空中,或像雜技演員翻著筋斗,或像粗野的人那樣背對著觀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布朗神父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影像,眼睛只是無聊地隨著帕金森到處轉,直到帕金森拿著那支可笑的長矛向布魯諾的房間走去。然后,他像往常一樣沉浸在一种抽象的思考中:計算著鏡子的角度——。突然,他听到一陣強烈的、但似乎又是壓抑的惊叫聲。
  他跳起來,直直地站著,聆听著。這時西蒙爵士沖了進來,臉色慘白。他大叫道:“是誰在通道里?我的匕首在哪里?”
  布朗神父還是轉過身,西蒙滿屋子亂找他的匕首。但他還沒找到任何東西,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就在外面響起來了,卡特勒那張方形臉一下子就蹦進了門。他手里荒唐地抓著一把鈴蘭花。他叫道:“通道里是什么人,是不是你們的詭計?”
  “我的詭計!”蒼白的情敵咬牙切齒地說,一步跨過去。
  就在他們兩人互相叫嚷時,布朗神父走出門去,進到通道里,向下看去,然后急忙向看到的東西走過去。看到這,兩個男人也不再爭吵,跟著神父沖過去。卡特勒邊走邊叫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誰?”
  布朗神父朗什么東西彎下身去,然后抬起身子,悲哀地說:“我叫布朗,奧諾拉小姐派人叫我來的。我馬上赶來了,但還是晚了。”
  三個男人一起向下看去,他們中至少有一個人的生命在那個下午的黃昏的陽光中死去。陽光像一條金色的帶子瀉在通道里,陽光中奧諾拉·羅馬穿著她那身光彩照人的綠黃色長袍,臉朝上躺在那里。她的衣服好像在搏斗中給人撕破了,右肩裸露著,但在汩汩流著鮮血的傷口卻在左邊。黃銅匕首橫在一碼左右的地方,閃閃發光。
  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四下一片寂靜,可以听到遠處賣花女的笑聲和有人在街上招呼出租車的尖利的口哨聲。然后,也許是情緒激動,也許是一种即興表演,上尉突然向前一步,卡住了西蒙爵士的喉嚨。
  西蒙既不掙扎,也不害怕地看著他,冷靜地說:“不用你動手,我會自己了結的。”
  上尉的手猶豫了一下,然后放開了。西蒙同樣冷靜,坦率地說:“如果我沒有勇气用匕首去了結自己的生命,我也會服藥自殺的。”
  卡特勒答道:“服藥對我不合适,但我死之前,我會讓殺人凶手流血的。不是你的血,但我想知道是誰的。”
  其他的人還未來得及弄明白他的話,他已一把抓起匕首,向通道另一頭的那扇門跑去,闖開門閂,沖了出去,碰上布魯諾正好在化妝品室里。當上尉面對布魯諾時,老帕金森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跑出門,看見了躺在通道里的尸体。他晃晃悠悠地走過去,臉頰抽動,軟弱無力地看著她,然后,顫悠悠地走回化妝間去,跌坐到舖著厚厚墊子的椅子上。布朗神父立刻朝他跑過去,沒有去注意卡特勒和大個子演員,他們倆正在廝打著并開始爭奪那把匕首。西蒙還保持著一點冷靜,他正在通道的盡頭吹口哨讓警察過來。
  警察赶來以后,拉開了像猩猩一樣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在進行一些正式的詢問之后,警察以憤怒的卡特勒提出的謀殺指控逮捕了埃西多·布魯諾。偉大的民族英雄親手抓住了犯人,這無疑使警察很重視這個案件,他們也有記者的那种敏銳。他們對卡特勒畢恭畢敬,并告訴他他的手受了點傷,甚至當卡特勒轉身跨過東倒西歪的桌椅時,布魯諾還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匕首,朝他的手腕刺去。傷口很淺,但直到這個野蠻的囚犯被帶出房間,他一直帶著滿意的笑容,看著血從卡特勒的手腕流出。
  警察私下對卡特勒說:“真像一個食人獸。”
  卡特勒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說道:“我們必須照料一下死者……”他的說話聲已經不太清晰了。
  “兩個死人,”神父的聲音從房間那邊傳來,“我跑到他跟前時,可怜的人已死了。”他站在那里,俯身看著老帕金森。帕金森蜷成一團坐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他以這种獨特的愛情方式,向已死的女人獻上了自己的哀悼。
  卡特勒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似乎被這粗俗的溫柔所打動。他聲音嘶啞地說道:“真希望我是他。我記得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比別人更多地關注她。她就是他的空气。他沒有了空气,死了。”
  “我們都死了。”西蒙望著路的另一頭,以一种奇怪的聲音說。
  他們在路的拐彎處向布朗神父告別,說了一些如有不禮貌之處請多多原諒的話。他們兩人都面帶悲哀,也有些神秘。
  許多想法在神父腦子里一閃而過,他自己也很難抓住它們。他的腦子里突然產生了一念頭:肯定這些人都非常悲傷,但對他們都是清白無辜的,卻不能那么肯定了。
  西蒙沉重地說:“我們最好走吧。我們已盡力了。”
  布朗神父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說道:“如果我說你們已盡其所能地作出了傷害,你們懂得我的意思嗎?”
  他們兩人都吃了一惊,好像自知有罪似的。卡特勒厲聲喝道:“傷害了誰?”
  神父答道:“傷害了你們自己。假如我不是出于公平之心來警告你們,我就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了。如果那位演員應該被無罪釋放的話,你們就已經為自己上絞架做好了一些准備。他們肯定會傳喚我。我會說,在听到惊叫以后,你們兩人都瘋了似地沖進房間,并為匕首而爭吵,只要我的證詞成立,你們兩人都有可能殺了人。你們要為此付出代价,卡特勒上校一定是用匕首自傷的。”
  “自傷!”卡特勒上校輕蔑地說,“就那么一點擦傷?”
  神父點點頭,答道:“可它出血了,現在黃銅匕首上有血跡,因此,我們就不可能知道在這之前匕首上有沒有血跡。”
  一陣沉默后,西蒙用与平常大不相同的腔調強調說:“但我看見通道里有一個男人。”
  布朗神父面無表情地答:“我知道你看見了一個人,卡特勒上校也看見了一個男人。這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
  兩人還未來得及細想,更還來不及回答,布朗神父就拿起他那把粗短的舊傘,禮貌地告辭,登登地沿著通道走了。
  就現代報紙而言,最誠實,最重要的消息要數警方的消息了。如果說為什么二十世紀對有關謀殺的報道比政治新聞還多,最好的理由是“謀殺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但即使這一點也很難解釋倫敦新聞界對“布魯諾案件”或“通道里的神秘謀殺案”所作的如此廣泛,如此詳細的報道。這些報道引起的影響巨大,所以几周以來報紙所報道的确屬實。對調查,交叉取證的報道,也是沸沸揚揚,無休無止的,甚至是無法容忍的,但也同樣是非常可靠的。當然,真正的原因是涉及此案的人物。既是受害者,又是當場抓住謀殺者的,乃是最著名的愛國軍官。在這种情況下,新聞界一直保持著誠實和准确。有關這件奇特案件的其它方面,可以從布魯諾審判的報道中摘錄如下:
  整個審判由蒙克休斯法官主持。他被人嘲笑為一個幽默的法官,但一般來講,他還是比那些嚴肅的法官更嚴肅,因為他的不嚴肅出自對職業神圣的不耐煩,而嚴肅的法官都是真正的不嚴肅,因為他們很虛榮。這個案子的所有涉案人員都是一些重要人物,所以都配備得有較好的律師。公訴人是沃爾特·考德里爵士。囚犯的辯護律師是帕特里克·巴特勒先生。他被那些不了解愛爾蘭人性格的人認為只是一個游手好閒者。有關醫學方面的證詞沒有矛盾。被西蒙爵士召到現場來的醫生与后來解剖尸体的著名外科醫生意見一致,奧諾拉被一种利器所傷,如一把刀子或一把匕首,反正是一种短刃的凶器。傷口就在心髒上面,她立即死亡。當醫生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大概死了不到二十分鐘。因此,布朗神父發現她時,她大約死了三分鐘。
  隨后是一項官方調查結果,主要是有關現場是否搏斗的證据。唯一的證据是肩膀處衣服被撕破了,但這一點似乎与最后一擊的方向不太吻合。當呈上所有這些細節后(雖然沒有作出解釋),第一位重要的證人被傳喚出庭。沃爾森·西蒙爵士像做其它任何事一樣,無可挑剔地出庭作證。雖然他比法官的知名度更高,但在國王的法官面前他表現出了應有的謙遜。雖然每個人都把他當作首相或坎帕雷大主教來對待,但他們一點也看不出他的自傲,他顯得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一個說話時帶有自己鄉土口音的普通人。他的頭腦特別清醒,就像出席各种委員會的會議一樣,他說正在劇院拜訪奧諾拉小姐,在那里碰見了卡特勒上尉,被告也和他們呆了很短一段時間,然后回到了他自己身邊的化妝間。然后,一位羅馬天主教神父來了,要求見奧諾拉小姐,神父的名字叫布朗。然后,奧諾拉小姐走出劇院通向通道的門,去給卡特勒上尉指點花店的方向。卡特勒上尉正准備去那里給她買些花。而證人留在屋里,与神父交談了几句。然后,他清楚地听見死者送走上尉以后,轉身笑著向通道的另一頭跑去,被告的化妝間就在那頭。出于對朋友的快跑感到盲目的好奇,他信步走出,來到通道的這頭,朝被告那扇門望去。他看見通道里有什么東西嗎?是的,他在通道里看見了什么。沃爾特·考德里爵士等待了很長時間,在這期間,證人低下頭,臉有些紅,然后,公訴人似乎很同情,低聲說:“你看清楚了嗎?”
  西蒙爵士雖然很感動,但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緒,說:“就影子而言,很清楚,但就細節部分而言,我不清楚,一點都不清楚。通道很長,無論任何人背光站在中間,對另一頭的人來講都是陰暗的。”證人再一次垂下眼睛繼續說,“當卡特勒上尉第一次走進通道時,我也注意到這個情況。”又一次沉默,法官傾身向前,記下了他的話。
  沃爾特爵士耐心地說:“那影子看起來像什么?比如,像不像受害人的身影?”
  “一點都不像。”西蒙輕輕地說。
  “那么你看它像什么?”
  “依我看,像個高個子男人。”
  法庭里的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筆,或傘把,或靴子,或任何可以盯著看的東西。他們似乎受到一种無形力量的逼迫,使他們不敢去看被告,但他們能感到被告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高。
  考德里嚴肅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邊撫平他那黑色的絲袍和他那銀絲般的胡須。在經過詢問一些可以有許多證人作證的細節后,西蒙爵士正要离開證人席,這時辯護律師跳起來,攔住了他。
  巴特勒先生說:“我只能耽誤一會儿。請你告訴法官大人,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個男人呢?”他看起來土里土气的,紅眉毛,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
  似乎有一絲淡淡的微笑掠過西蒙的臉,他說:“我想恐怕是因為褲子的緣故吧。當我著到兩條長腿之間的光線時,我肯定那是個男人,不管怎么說。”
  巴特勒睡意惺松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睜大了,他慢慢地重复道:“不管怎么說!那你一開始就以為那是個女人囉?”
  西蒙有些迷惑不解:“這不能算是事實,但如果法官大人要我說出我的印象,當然我會的。是有些東西既不像女人,也不完全像是男人。身材的曲線不同,還有看起來像是長發。”
  “謝謝,”巴特勒說道,他突然坐下,好像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卡特勒上尉遠沒有西蒙爵士那樣能說會道,井井有條,但對開始時情況的描述与西蒙完全一致。他講了布魯諾回到了他自己的化妝間,他被打發去買一束鈴蘭花,他回到通道里,看見了什么,他對西蒙的怀疑,和他与布魯諾的廝打。但對他和西蒙都看見的那個黑影子几乎不能提供更多的細節。當被問及那個影子時,他說他沒有什么藝術細胞——雖然在譏笑西蒙。當被問到是一個男人還是女人時,他說看起來更像頭野獸——顯然在對被告咆哮。看來上尉因悲傷和憤怒而心煩意亂,考德里很快就沒再問了,沒有必要讓他證實那些已經比較清楚的事實。
  辯護律師也只是簡單地詢問了一下,雖然只是簡單地詢問,似乎花了很長的時間。他昏昏欲睡地看著巴特勒,說:“你用了一個很漂亮的詞。為什么你說那個影子更像頭野獸,而不是男人或女人?”
  卡特勒似乎非常暴躁不安,他說:“也許我不應該這樣說,但當那畜生像猿人一樣高聳起肩膀,從頭上伸出的又粗又硬的毛發,像豬——”
  巴特勒打斷了他的話,“別管他的頭發像不像豬毛,我先問你,像不像一個女人的?”
  上尉叫道:“一個女人的?不,決不可能。”
  辯護律師迅速追問道:“可前面一位證人說是長發。那身影看起來是否有女人的曲線?沒有?沒有女人那种曲線?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話,那個身影很大,看起來很大一堆?”
  “他也許正彎腰向前。”卡特勒嘶啞地小聲說道。
  “或者說,也沒有。”巴特勒說,再一次突然坐下。
  考德里爵士傳喚出庭的第三個人是天主教神父。与其他證人相比,他的個子确實很小,他的頭似乎還沒有高過證人席,因此就像在向一個小孩調查取證一樣。但不幸的是考德里爵士,由于受家庭宗教的影響,已先入為主地認為布朗神父會站在被告一邊,因為被告是邪惡的,又是一個外國人,甚至有一部分黑人血統。因此每當那位神父想解釋時,他都打斷他,告訴他回答“是”或“不是”,只需講出事實,不須任何解釋。當布朗神父以最簡洁的話說他認為通道里的那個男人是誰時,公訴人告訴他,他并不想听他的理論。
  “大家都看見了通道里的那個黑影子,你說你也看見了,那么,那影子像什么呢?”
  布朗神父好像受了責備似地眨眨眼,但他早已熟悉了服從的真諦。說道:“影子很矮,很大,但實際上是兩個影子,從頭的兩邊彎曲向上的黑色投影,很像角一樣,而且——”
  考德里像是胜券在握一樣,十分夸張而滑稽地坐下,但他突然叫道:“啊,肯定是長角的魔鬼,魔鬼來吃清教徒啦。”
  神父不動聲色地說:“不,我知道是誰。”
  法庭上的人們的想象力被激發起來了,他們顯得有些喪失理智,但從真正意義上說,是表現得有些荒謬。他們已忘記了被告席上的那個人,只想著通道里的那個身影。而那個被三個人見過,被三個能干、受人尊敬的人描述過的身影,正像噩夢一般變幻著,一個人稱那是一個女人,另一個人稱那是頭野獸,另一個說那是魔鬼——
  法官的尖銳目光逼視著布朗神父,他說:“你是一個最不尋常的證人,但我看得出你想說出真相。好吧,你在通道里看見的是誰?”
  布朗神父說:“是我自己。”
  巴特勒在一片寂靜中跳了起來,很平靜地說:“法官大人,請允許我提几個問題?”然后,面朝著布朗神父,提出了一個顯然不相干的問題:“你听到了有關匕首的討論。你知道專家們說了凶器是一件短刃的東西嗎?”
  “是的,一件短刃凶器,”布朗神父神情嚴肅地同意道,“但它的柄很長。”
  神父真的看見自己用一個長柄短刃的東西殺了人(這似乎讓人覺得可怕),听眾還未從神父的描述中回過神來,就听他繼續解釋道:
  “我是說匕首并不是唯一有短刃的東西,長矛的矛頭也很短,握住長矛矛頭的底端,就像握著一把匕首了,特別是劇院用的那种長矛,就像可怜的老帕金森殺死他妻子的那支長矛。她已派人去叫我來解決他們的家庭糾紛——但我來晚了一步,天主,原諒我吧!但他也因悔恨而死了,他無法忍受自己所做的事。”
  人們的普遍印象是那位滔滔不絕的小個子神父在證人席上發瘋了。但法官很有興趣地望著他,而辯護律師則毫不受干扰地繼續他的問題。
  巴特勒說:“如果帕金森是用那支長矛殺死了他的妻子,那么,他肯定是從四碼外刺去的。你怎樣解釋那些搏斗的痕跡呢,比如衣服從肩膀處撕開了?”他已開始把那位證人當做專家來對待了,但現在沒有人注意這一點。
  證人說:“可怜的女士的衣服是被恰好滑到她后面的玻璃片撕破的。她想掙脫開,當她正在掙脫時,帕金森從被告的化妝間出來,用長矛向她刺去。”
  公訴人好奇地重复道:“一塊玻璃?”
  布朗神父解釋道:“是另外一邊的鏡子,當我在化妝間時,我注意到有一些鏡子可以滑到通道里去。”
  又是一陣長長的,不自然的沉默。這一次是法官打破了沉默:“因此,你真的是說,當你朝通道里看去時,你看到的那個人是鏡子中的自己?”
  “是的,法官大人,正是這樣。但他們向我問的是影子,我們的帽子有角,就像動物的角一樣,所以我——”
  法官傾身向前,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以一种特別清楚的聲音問道:“你真的是說,當威爾森·西蒙爵士看見那個据他所說有身材曲線,女人頭發,男人褲子的人時,他所看見的是他自己?”
  “正是,法官大人。”
  “你是說當卡特勒上尉看見那個高聳雙肩,有又粗又短的頭發,像個猿人的人時,他看見的是他自己?”
  “是的,法官大人。”
  法官舒适地向后靠去,很難分清他是怀疑還是崇拜,他問:“你能告訴我們為什么你知道那個影子是鏡子中你自己的影子,而另外兩個如此顯赫的人卻不知道呢?”
  布朗神父比先前更痛苦地眨著眼睛,然后結結巴巴地說:“法官大人,真的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不經常照鏡子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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