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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馬拉特·拉特舍夫很晚才醒來。頭昏沉沉的,昨天賭牌吸煙過度,嘴里一股子苦澀味儿。只是這一次倒挺得手,這使他更加難以放棄這個越陷越深的嗜好。每贏一次,馬拉特都認為是好運的開始,不管輸掉多少錢也不能使他住手。因為他相信,他終究會抓住那只羽毛發光的火鳥1的尾巴。火鳥就在那儿,他已經輕輕触摸到了它。它遲早要落到他手里。
  
  1指俄羅斯童話中一种神奇的鳥,羽毛熠熠發光,是人們渴望幸福的象征。——譯者注

  他煮濃咖啡的時候,塔米拉打來了電話,聲音又气又凶。
  “我想知道,你干嗎像個木頭极子似的坐著。”她一上來便大發雷霆,“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星期六去過別墅,難道這還不夠?”
  他向塔米拉講了星期六那天晚上他跟埃利婭和圖爾賓會面的詳情。塔米拉和馬拉特認為,對他倆的指責很巧妙,擊中要害,至少埃利婭回家時心情會很沮喪。可到了星期二,這姑娘又開心起來,那難為情的心理沒持續多久。
  “夠了,”塔米拉回答說,“現在應該采取進一步行動。他倆去銀色松林沙灘晒太陽了。”
  “知道了,”馬拉特歎了口气,“謝謝您告訴我。”
  這時,馬拉特哪儿也不想去了,他感到疲憊不堪,但他又覺得塔米拉說得對。于是他迅速喝完滾燙的咖啡,便動身去銀色松林了。
  他很快就找到了埃利婭和圖爾賓。盡管天气晴朗溫暖得像是仲夏季節,可是沙灘上人并不多,畢竟是工作日。馬拉特走到他倆跟前,盡興地看了看圖爾賓那寬闊的肩膀、修長而結實的雙腿,肌肉發達的勻稱体型。“這個傻丫頭一看見這樣的男人就陶醉得渾身酥軟,可這能責怪她嗎?”拉特舍夫心想,“要知道,這個可怜的毫無用處的哲學研究生真的是非常漂亮。”
  埃利婭側身躺著,把頭枕在圖爾賓肩上,雙腿微微彎曲。她這個姿勢使那胖得發圓的臀部顯得更肥大,更笨重,兩腿顯得更短。馬拉特心中暗笑,皺了皺眉頭。她一點儿也不合他的口味;個子矮小,胖乎乎、肉墩墩的。雖然臉蛋儿很迷人,但是馬拉特屬于那种對漂亮臉蛋儿根本不感興趣的人。奧莉加挺討人喜歡,但遠不如埃利婭那么漂亮。可奧莉加身上的一切他都喜歡,要是有精力、有時間,他愿意從早到晚跟她做愛。可是跟埃利婭上床,他得強迫自己裝成一個充滿熱情的戀人。是前途和金錢使他克服了冷淡。
  “你們在晒太陽?”他走近他們,嘲笑地問道。
  埃利婭听出是馬拉特的聲音,打了個哆嗦,一下子坐了起來。圖爾賓開始沒弄明白是什么人走到他們跟前,只懶洋洋地微微睜開眼,可是定睛一看,馬上气得臉都變了色。
  “又來了?這次您想干什么?又要算錢?”
  埃利婭安慰似的把一只手放到他肩上,但在從前的情人那諷刺挖苦的目光的逼視下,馬上像是被燙著似的又把手抽了回來。
  “馬拉特,你……”她抱怨地嘟噥著,“你怎么到這儿來了?”
  “來跟你見見面,埃利婭,提醒你別忘了我,別忘了我是很愛你的。”拉特舍夫愉快地回答說,外衣未脫便坐到舖開的毯子上,“游泳了嗎?”
  “沒有,水還冷。”埃利婭猶豫地回答。瓦列里朝她嚴厲地瞪了一眼:她不該跟這個惡棍講話,是他竭力破坏他倆的關系,甚至毫不隱諱這一點。
  馬拉特解開襯衣,伸直雙腿,嘎吧嘎吧響地伸了一下懶腰。他不怕冷水,很想痛痛快快洗個澡提提精神,消除那迷迷糊糊的感覺。雖然喝了咖啡,又開車急駛,但還是感覺有些迷糊,不過不能讓這一對儿單獨待在這儿,不能讓他倆一起商量出對付他馬拉特的對策,他們當然沒料到他會來到這儿,肯定也沒討論過如果他出現該怎么對付。埃利婭又一次不知所措了。應該利用這一點。可是多想跳進水里去呀……
  他取下鑲著名貴鏡架的太陽鏡,閉上雙眼,讓臉晒著太陽。今天他不講錢的事。從小事儿說起,然后見机行事。他有一張王牌,這張王牌他一定要用。在這种游戲中任何牌都好使。當他得知圖爾賓娜反對儿子跟有錢人家的女儿結婚時,感到十分惊奇。孩子能夠擺脫貧困,這好像是任何一個母親都應該感到幸福的事,可她卻不屑一顧,這究竟是為什么?
  馬拉特沒有問為什么,但卻作了調查。他雇了一個私人偵探,沒過兩天便打听到瓦列里·圖爾賓的父親是個有嚴重變態症狀的酒鬼,比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小19歲,是停尸間的衛生員!簡直是發瘋了:老太太一輩子都搞醫,不會不知道,這樣的父親生出的后代不會是优生的。他爸爸可對這個儿子挺感興趣,常對那幫流落街頭的酒鬼朋友們講,他儿子馬上就要進入一個有錢人家了,這下子可有人給他掏錢了。那么老太太感到自己像坐在火藥桶上,就不足為怪了。可她能拿這個酒鬼怎么辦呢?除非把他殺掉,否則是無法阻止他的。
  “埃利婭,怎么樣,巴拉頓湖要好一些,是吧?”他閉著眼問道,“現在你享受的是莫斯科河的霍亂弧菌、水藻和死魚。我就知道你是同意來這儿的,所以我不再用西方療養胜地的景色來吸引你。你在為幸福美滿的小家庭生活作准備,要自己适應整天与鍋碗瓢盆和你親愛的丈夫的臭襪子打交道。”
  “埃利婭,收拾東西,咱們走。”圖爾賓惡狠狠地說著,站起身來,開始穿衣服。
  埃利婭順從地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我想知道,你們要去哪儿?”拉特舍夫懶洋洋地問道,“去電影院?”
  “這不干你的事。”圖爾賓斬釘截鐵地回答,“勞駕,請您站起身來,我得把毯子疊起來。”
  可是馬拉特不想起來,他要拋出他那張王牌,可是現在還沒到時候。
  “不,真的,”他翻了個身,肚子朝下,抬起頭來仰望著正在穿衣服的埃利婭和圖爾賓,“你們能跑到哪儿去?埃利婭家里有媽媽,您家里,我知道,也有。沒有汽車。在街上步行,又熱又無聊。上飯店要錢,可是你們沒錢。不過我們不談這個。只剩下電影院了。你們可以坐在最后一排,手拉著手,像七年級學生那樣親吻。埃利婭,小丫頭,你就真的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干了嗎?現在電影院里放的那些片子,你早就在電視上看過了。你別以為這只是臨時遇到的難題,別以為你們結婚以后日子會是另一個樣子。”
  “馬拉特,快結束你的演講吧,”瓦列里要求說,“我們得走了。請您讓我收起毯子,您獨自一個人可以盡情地高談闊論。”
  “以后呢,埃利婭,又會是那樣的無聊,不知道該干什么好,”拉特舍夫沒事儿一樣地繼續說道,“你們將會住在你父母家里,要么住在他母親那儿,不過住在他母親那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塔米拉·沙爾科夫娜未必能容許家里有一個別人家的男人,即使是親戚。你婆婆是個老太婆,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門,所以白天就根本別想上床。看書嗎,你不喜歡,你也讀不懂。你丈夫要研究哲學,你呢,就只好擺弄鍋碗瓢盆了。這樣的前景你覺得怎樣?”
  圖爾賓終于上鉤了。
  “假如您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如果埃利婭嫁給您,能干些什么呢?”他鄙夷地問道,“您能教會她讀書?還是能給她想出別的消遣來?”
  “當然,”馬拉特振奮起來,“首先,她會成為家庭主婦,穿上漂亮的晚禮服去接待賓客,不過,這只是次要的。我保證過,不會特別經意錢財方面的事。其次,也是最主要的,她會生出一個又可愛又漂亮的健康的孩子。母親的角色,是她要扮演的主要角色。埃利婭就要扮演這個角色了。”
  “做我的妻子,她也會同樣成功的扮演這個角色,”圖爾賓毫不留情地回答說,“請您相信,她不會感到無聊的。”
  “确實這樣!”馬拉特由衷地大笑起來。他因談話慢慢接近他所需要的主題而感到輕松,現在可以拋出王牌了,“她會生出一個兩個腦袋的小怪物,給每個腦袋縫一頂小帽子,那可有的是快樂的啦!”
  “我有點儿不明白您的意思,”圖爾賓慢吞吞地說,“勞駕,請您解釋一下。”
  他兩眼發黑,臉變得緊張而嚇人。
  “別裝蒜,小伙子,您非常清楚,像您父親那樣的人會有什么樣的后代。您很幸運,他們的遺傳在您身上沒有表現出來,但在你們孩子身上可要撈回來。這一點你們盡可不必怀疑。也許埃利啞并不知道您那妙不可言的遺傳性!您向她隱瞞了吧?”
  圖爾賓猛地彎下身子,一把抓住馬拉特的襯衣,用力拉他站了起來。
  “您說清楚,這跟遺傳有什么相干?我對埃利婭隱瞞了什么?”
  拉特舍夫掙脫他的雙手,后退了一步。埃利婭站在一旁,睜大雙眼看著他倆,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剛剛穿上一件短衫,心慌意亂地站著,手里拿著一條輕盈的綢子長褲不知所措。
  “埃利婭,難道你未來丈夫沒告訴你,他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嗎?”
  “他媽媽退休了,是個醫生。”感到莫名其妙的姑娘回答說。
  “他父親呢?”
  “瓦列里的父親死了,很早就死了。他是個軍官。”
  “你說什么?”馬拉特幸災樂禍地笑了,“我不得不令你失望了,丫頭。你那尊敬的瓦列里的父親活得好好的,整天爛醉如泥。除此之外,他曾兩次被判刑。你知道為什么判的刑嗎?”
  “你胡說些什么?”圖爾賓發怒了。
  “這不是胡言亂語,您去問問您母親,她會告訴您,您的爸爸是如何用奸尸來滿足性欲的。他想必是獲得了很大的快感。她還會告訴您,他在停尸間當過衛生員。”
  “住口!埃利婭,別听他的,他撒謊,想挑撥我們的關系!咱們走,离開這儿。”
  “很遺憾,埃利婭,我沒說謊。你未來的婆婆這么不急著叫你儿媳婦,難道你沒覺得奇怪嗎?當然,也許你是不太在意。但是你的瓦列里不會不知道,那么,他為什么也不感到奇怪呢?原因只有一個——這一切都是真的。想想你們的后代吧,很可能是個長六個指頭、智力低下的畸形儿,因為你丈夫的父親是個嚴重性變態的酒鬼。”
  “一派胡言!”圖爾賓又一次喊叫起來,“埃利婭,別听他的。”
  “這不是胡言亂語。”馬拉特又疲憊地坐到了毯子上,激動得雙腿發軟。他沒料到,打出他事先准備下的這几張王牌會消耗掉他這么多精力。他一生干丑事、下賤事,但從未像今天這么困難過。“埃利婭,坐下。”他用手拍了拍身邊的毯子,“坐一會儿,想一想,讓你的瓦列里回家一趟去問問母親,這是真是假,我們在這儿等他。如果三個鐘頭后他還不回來,就說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敗類。”圖爾賓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您欺騙埃利婭,為的是挑撥我們的關系。既然非這樣做不可,那么讓她跟我一塊儿去見我母親,她就會明白,你是什么貨色。穿上衣服,埃利婭。”
  “埃利婭,坐下,”拉特舍夫堅持著,“你听到的,不會令你高興的。你最好別去經受這种打擊。”
  埃利婭站在那儿發愣,手里拿著那條隨風飄揚的鮮紅色長褲,看起來特別怪誕。馬拉特拉住她的手,她便听話地像個布娃娃似的在他身旁舖開的毯子上坐了下來。
  “埃利婭,跟我一起去,你自己听听就知道了。”
  “不。”她終于鼓起勇气說,“不,我不去。你自己一個人去好啦,快點儿回來,我等你。”
  “好,”圖爾賓威脅說,“我會回來的,回來就打死這個敗類。”
  他急轉身,朝公路的方向走去。
  “埃利婭,親愛的……”馬拉特又開了腔。
  但是她打斷了他的話:
  “別說話。你說的事太可怕了,我不相信,讓我安靜一會儿,別打扰我。”
  “你不相信,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找他母親?”
  “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并不是因為我相信了你的話。馬拉特,你為什么這樣做!”她責怪說。
  “因為我愛你,我不希望你一生都遭受不幸。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對嗎?”
  他溫存地擁抱她的雙肩,卻被她避開了。
  “別碰我,瓦列里馬上就要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了,”馬拉特溫柔地說,“我說的是實話,他不該有孩子,你該明白這一點。”
  “他會回來的,”埃利婭固執地重复說,“我要在這儿等他。”
  “好,我們在這儿等他。”拉特舍夫歎了口气。但他心中卻在竊喜,他知道圖爾賓不會回來了。
  埃利婭臉朝下趴在毯子上,雙手撐著頭,轉過臉去不看馬拉特。
  “几點了?”她頭也不轉地問道。
  “12點半。我們等到4點?”他寬宏大量地在約定的三個小時之外又增加了半個小時,盡管他十分清楚,從銀色松林到圖爾賓家用不了半個小時。
  “到5點,”埃利婭低沉地回答,“不,6點。”
  “好,到6點。”馬拉特同意說,等多長時間他無所謂,反正圖爾賓不會回來了。
  偵查員奧利尚斯基把阿爾秋欣在逃的事不僅告訴了法官,而且也告訴了民警局的工作人員。通緝令馬上簽發,對他常去的地方和他所有的熟人的調查也立即開始了。首先,被找到的當然是拉里莎·薩梅金娜。她臉色蒼白,帶著淚痕,發誓不知道謝爾蓋的去向。姑娘一副誠實可信的樣子,因此,民警局的人相信了她的話。
  當天,星期二晚上,奧利尚斯基打電話給她,叫她來接受訊問。她答應星期三上午10點前到,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一直等她到吃午飯,拉里莎也沒露面。他又給她打了一下午電話,可總是打不通。于是他和民警局聯系,要求第二天把她押送過來。
  第二天才發現,拉里莎·薩梅金娜失蹤了。
  娜斯佳不喜歡人多嘈雜的活動,可她母親娜杰日達·羅斯季斯拉沃夫娜對此卻不愿讓步。
  “我們四個一起去,”她宣布說,對娜斯佳怯生生地表示的不同意見充耳不聞,“我和父親,你和廖沙。我們三年才全家出去一次!”
  “媽媽,我真不喜歡這种聚會,”娜斯佳抱怨說,“你為什么要強我所難?我更喜歡待在家里。為了參加這次興師動眾的活動,還得穿漂亮衣服、得化妝……我實在沒這個精力。”
  “我的好女儿,我飛回國總共只待兩周,然后我們又是一年不能見面。你就不能讓母親一年里高興一次嗎?”
  “可以讓我和廖沙去你們那儿做客呀。”娜斯佳提議說,“哪怕只是好好聊聊也好。實際上,在這种大型聚會場合我們很難交談几句。這种晚會簡直無聊死了。哎,媽媽,求求你啦……”
  “娜斯佳,別爭啦。你們盡可以來做客。但我求你了,收拾一下,7點前跟廖沙一起到電影中心來。我和爸爸在那儿等你們。那儿有許多我的熟人,包括使館的人,我給他們介紹過我那不同一般的女儿和她那不同尋常的教授奇斯佳科夫,可他們誰也不相信我的話。我想讓所有人看看我為之感到自豪的家庭。你能理解嗎?”
  娜斯佳突然像触了電似的,一下子明白了,母親跟她那個瑞典情人斷絕了關系,所以她想向知道她的風流韻事的人表白,她是個正常人,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而且她不想拋開這個家庭。“我的天哪,真是女人的見識。”娜斯佳暗自笑道。
  “好吧,媽媽,”她高興地同意了,“我們一定來。7點,電影中心門口見。”
  今天,電影中心的活動是以攝影藝術家阿拉·莫斯潘諾娃的作品展為中心的。這個女人身材瘦削,膚色黝黑,頭上緊緊扎著一條三角頭巾,袒露的漂亮手臂上佩戴著許多手鐲,被朋友和攝影迷緊緊包圍著。她天才的攝影作品展走遍了全球。
  “怎么,你認識她?”娜斯佳看見母親毫不猶豫地徑直朝莫斯潘諾娃走去時問道。
  “當然,”娜杰日達邊走邊說,“她曾兩次帶作品訪問瑞典。我和她交往甚密。我們那儿俄羅斯人不多,所以什么都圍著大使館轉。”
  母親總是說:“我們那儿。”這話不知為什么,這使娜斯佳感到很不自在。
  母親和藝術家熱情地親吻。
  “阿拉,親愛的,認識一下,這是我的全家。列昂尼德,我丈夫。”
  列昂尼德·彼得羅維奇躬身親吻了莫斯潘諾娃的手。
  “這是我女儿阿納斯塔西婭,我給你講過很多她的事儿。她丈夫阿列克謝。”
  “十分高興。”
  阿拉和藹可親地笑了笑,伸過手去,与大家依次握手,手鐲被碰得丁當作響。
  “這么說,你就是那位懂五种外語、在民警局工作的娜斯佳?”她好奇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娜斯佳。
  “好像就是我,”娜斯佳肯定說,“如果母親不在國內期間我沒被人暗中掉了包的話。”
  “您真的懂五國外語?”
  “而且還在民警局工作。”
  娜斯佳感到很厭惡,自己像是一頭被人用繩子牽著游街賺錢的白象。五种外語有什么?非得進大公司當秘書兼翻譯?怎么,偵破犯罪就不需要智力?
  攝影藝術家的洞察力很敏銳,她注意到了娜斯佳臉上表情的變化。旁邊站著不少人,都惊奇地睜大眼睛看著娜斯佳,仿佛在觀看一個怪物。
  “娜斯佳,這是為什么?”阿拉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一旁問道。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這种談話使您生气?不想辯解一下?”
  娜斯佳輕松地笑了笑。
  “是的,您猜中了。我在民警局工作誰也不感到奇怪,可是一听說我懂五种語言,就開始……大概所有的人都以為刑偵處的工作就是腰上挂著手槍,口袋里裝著手銬追捕罪犯,僅此而已,与外語毫不相干。”
  “真的需要外語?”
  “說老實話,不太需要,”娜斯佳承認說。“懂外語不是為了工作,主要是為了自己的文化修養。不過有時也是為了工作,特別是現在,外國人這么多。外國人里面不僅有受害人,而且也會有罪犯。”
  “您喜歡您的工作嗎?”
  阿拉注意地望著娜斯佳,頭歪向一旁,稍稍朝后退了退,仿佛在尋找一個最佳拍攝角度。
  “喜歡,”娜斯佳率直地回答說,“這工作很髒、很累,可是挺有趣,所以我喜歡。”
  “危險嗎?”
  “有時候很危險。不過,只要不干很明顯的蠢事,危險性可以減少。”
  “肮髒程度呢?”
  “這無法控制。”
  “大概你們要對工作十分忠誠,才能忍受肮髒,對吧?”
  “當然,”娜斯佳同意說,“也有人并不十分忠誠,但是善于對待各种肮髒的東西;也有人并不忠誠,然而由于使用暴力、欺騙,由于感到自己擁有權力而獲得快慰。各种情況都有。”
  “您知道嗎,”莫斯潘諾娃突然說道,“我儿子也曾想進民警局工作。所以現在我听您這么說,覺得幸好他沒進民警局。”
  “為什么?”
  “他干不了,不屬于您所舉的三种人中的任何一种。”
  “阿拉·伊万諾夫娜。請允許我向您致敬!”他們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
  一位著名電影導演一只手里高舉一大束玫瑰花,一只手挽著他迷人的妻子,一位同樣相當知名的演員,朝他倆走了過來。
  “科斯季克!”莫斯潘諾娃高興地向他奔去。娜斯佳趁攝影藝術家分神的机會悄悄走開,尋找自己的家人。
  他們在展覽會上走了很久,仔細觀看著作品。娜杰日達不時地停下來跟熟人打招呼,在他們身邊停住腳步交談一陣。
  “我女儿阿納斯塔西婭……”
  “我丈夫列昂尼德……”
  “我女儿和她丈夫……”
  娜斯佳和他們一一握手,禮貌地微笑著,可心里只想著一件事——盡快离開這里。回到家里,穿上舒适方便的長罩衫,跟和藹可親的親愛的廖沙坐在廚房里,看他擺“拿破侖的墳墓”牌陣,一聲不響地吸煙,想自己的心事:被害的新娘,收到恐嚇信的女人,被撬的照相洗印室和失竊的底片。
  一瞬間,她仿佛甩開了喧鬧的人群,臉上扮著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微笑,陷入了深思。總之,只有三种可能:
  其一,一個什么人裝瘋賣傻,給新娘寫恐嚇信,想給她們潑髒水。另一個人出于完全不同的動机刺殺了兩個人。這兩起刺殺只是偶然地与收到恐嚇信的時間巧合。這不太可信,刺殺怎么就碰巧發生在那兩位婚禮前夕收到恐嚇信的新娘舉行婚禮的那兩個婚姻登記處里?可生活里什么怪事沒有哇!……可能性雖很小,然而還是有可能,所以不能排除。
  其二,流氓罪犯寫信,以此發泄他那与生俱來的憤恨,而殺人犯了解到這一情況加以利用,想把偵查工作攪混。
  其三,犯罪是謀划已久的,但刺殺的情況現在才出現。那么,犯罪的目的是什么呢?前兩种情況目標很可能是埃利姬·巴爾托什。不想看到這門婚事的人太多了。而且那個叫拉特舍夫的也不知為什么在婚姻登記處附近轉悠。第三种情況,看來根本無法解釋得通。病態心理?荒誕的報复?
  “媽媽,哪儿可以打電話?”她毫不禮貌地扯住娜杰日達的衣袖,根本不顧她正專注地跟一位可笑的白發矮個子交談。
  “樓下入口處旁有部電話。”矮個子朝樓梯方向指了指。
  娜斯佳不理睬父母和丈夫投過來的惊奇目光,擠過人群,朝樓梯走去。
  “尤拉,”科羅特科夫剛拿起話筒她就急忙說道,“到那兩個婚姻登記處去詢問一下這三年來已遞交申請,但未登記結婚的人的情況。”
  “等一等,”科羅特科夫被她的步步緊逼嚇得惊慌失措,“你這是從哪儿打的電話?你不是准備去參加一個上流社會的招待會嗎?”
  “就是從招待會上打的。能完成任務嗎?”
  “哎呀,我的媽,又是你的拿手好戲:沒心思休息。能說一下,你想到了什么?”
  “現在不說。11點后打電話到我家來,我再告訴你。”
  她回到樓上,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家里的人。她不在的工夫他們已經來到鄰近的一個大廳。
  “媽,快結束了嗎?”她小心地問道。
  娜杰日達向她投了不容反駁的嚴厲一瞥。
  “不,還有個冷餐便宴和莫斯潘諾娃优秀作品拍賣。”
  “這要很久嗎?”
  “至少兩小時,說不定三個多鐘頭。”
  “媽媽……”她苦苦哀求起來。
  “好吧,”母親突然心軟了,“你走吧。我看你在這儿的确受罪。”
  娜斯佳高興地挽起奇斯佳科夫的胳膊,拖著他朝出口走去。
  “真是個虐待狂,”他坐進汽車點火時說,“連人家白吃一頓的權力都沒有。晚飯可得你來做。”
  “我做,”她同意說,“你可以隨意擺布我,怎么都行。我准備好了承受一切。”
  “我會把你搓成一條繩子,”他笑了,“這樣上起吊來就好辦多了。”
  “你怎么了,廖沙,”她警覺起來,“心里不滿,想留下?”
  “當然,我看了看拍賣目錄,選中了一張非常好的風景照片,想買回來送給你作禮物。可你……我跟你總談不到一起。”
  “親愛的,原諒我。”
  她不好意思了,親昵地撫摩著丈夫的頭發,用鼻子蹭他的肩膀。廖沙一言不發的駕著汽車,臉上一副傷心的表情。
  “原諒我吧,廖沙。我真是個傻瓜。現在怎么辦?”
  “這說得還像話,可是什么也辦不成了,”奇斯佳科夫陰陽怪气地說,“總不能跟你這個糊涂虫离婚呀。”
  次日早晨得知,又有14名婦女給編輯部打了電話。娜斯佳急得直撓頭。
  “你能想象,有多少恐嚇信嗎?”她對早上起來已經把昨天的委屈忘得一干二淨的丈夫說,“打電話的還只是那些看了《刑事偵查報》的人。可想而知,這個混蛋叫多少人傷透了腦筋呀!”
  科羅特科夫和謝盧亞諾夫听了這些消息,失去了自控。
  “娜斯佳,要不,你還是回來上班吧?”尤拉憂郁地說,“反正你也沒休息,一直在工作。停止休假吧,好嗎?”
  “我不是一直在工作嗎,”娜斯佳表示异議。“有什么不一樣呢?”
  “區別可大了。你上班的時候,我可以厚著臉皮去找你,盛气凌人地要你給我出主意。可是現在這樣,像個窮親戚站在門口,伸出一只手苦苦乞求一小塊面包似的,我實在難為情。”
  “別說了,”她生气了,“你胡說些什么!你用不著我出主意就什么都知道。你詢問過那兩個婚姻登記處嗎?”
  “嗯,你知道他們讓我到哪儿去嗎?”
  “我猜得到。他們能提供些什么呢?”
  所有遞交了結婚申請和辦了結婚登記的人的名單。這在他們的電腦里都有。可是,得我們自己來核對。
  “那好,”娜斯佳高興了,“這樣可能簡單些。”
  “簡單什么?”科羅特科夫皺著眉嘟囔著,“你知道這三年的名單有多長嗎?”
  “有一万英里長又怎么樣?不過你得告訴他們,把軟盤和打印出來的名單表格一起給我們。我在家里用自己的電腦來處理。編制程序只需要半個小時,電腦會自動打印出來的。”
  “娜斯佳,你真是個聰明人!”科羅特科夫很興奮,“對了,你答應過告訴我你為什么需要這些材料。有什么大膽的想法嗎?”
  “不知道,尤拉,也許結果又是一次荒誕的行動。但我總覺得,這可能是一個因自己的婚禮突遭破坏而精神失常的女人所為。她仇恨所有的新娘,給她們寫那些可惡的信。病勢逐漸加劇,發展到了殺人。”
  她又一次和安東見了面。他倆依次尋訪另一些受害者。一部分婦女保留了那些信。
  “我曾經确信這封信是我儿子寫的,”一位婦女說,“我看出,他反對我再嫁。”
  “為什么呢?他不喜歡你的未婚夫?”
  “不是,他只是太留戀他父親了,總期望我倆能重歸于好。”
  “那么您問過儿子嗎?”
  “沒有,我沒有足夠的勇气,只得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可現在我覺得,我當時不該再嫁人。儿子變得非常孤僻,跟我几乎不說話,有丈夫在場時更是一言不發。他不喜歡我丈夫。我也不知為什么,對他變得嚴厲起來,因為我認定信是他寫的……總之,得到了丈夫,卻丟掉了儿子。”
  她輕聲哭了起來。
  “15歲正是難以管教的年齡,這您知道,我不該……”
  “現在真相大白了,”娜斯佳說,“您知道信不是他寫的,也許努把力,可以恢复跟他的關系。”
  “不,”女人擦了把淚,“這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已經完全成了陌生人。都是因為這封倒霉的信。”
  這席對話之后,娜斯佳久久的不能平靜。已經很晚了,回家的路上她又一次想起了這位与15歲的儿子關系破裂的不幸女人。
  “她們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隱私,您發現了嗎?”安東兩眼直盯著路,一邊駕車一邊說,“19個人中,竟沒有一個人向民警局報案,沒有一個人感覺奇怪,并且都有理由認為,她們知道信是誰寫的。真太絕妙了,可以上升到社會學的高度了,隨便遇上的19個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清白。”
  “安東,瞧您說的,您怎么會這么想。”娜斯佳感到很奇怪,“這個有儿子的女人呢?她錯在哪里?”
  “錯在哪儿?錯在她根本無視儿子。她不愿看到儿子反對她再嫁、不喜歡她未來的丈夫。甚至當她收到那封恐嚇信時還認定,是儿子鐵了心走上了絕情的一步。現在悔恨失去了儿子不覺得晚了點儿嗎!她應該早點儿考慮,誰對她更為重要,儿子還是丈夫。”
  “安東,”不知為什么,娜斯佳若有所思地說,“我可怜他們這些人,尤其是這個女人。”
  “得了吧,娜斯佳,別說什么可怜她們的話了!她們都活得好好的,天沒塌下來,財產也沒讓大火燒掉。至于這封信使她們与家人的關系破裂了,那是她們咎由自取。她們不造孽,不欺騙,不變心,不就沒事了?她們要是珍愛自己的孩子,体貼自己的父母的話,就會去民警局報案了,也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
  “您真這樣認為?”她怀疑地問道。
  “我相信是這樣。為什么人們會有各种各樣的麻煩事儿?是因為他們隱瞞了自己的秘密。而有隱私則是因為他們有過錯,行為不端。”
  “嗯,這還算合乎邏輯。”娜斯佳笑了起來,“那么您自己有沒有隱私呢?”
  “我一向光明磊落,胸怀坦蕩。您呢?”
  娜斯佳哈哈大笑起來。
  “我剛意識到,我是惟一一個把信送交偵查人員的女人。當然,我是出于另外一种考慮,但畢竟……所以,也可以認為我沒有隱私。”
  拉里莎伸直那條麻木了的腿,痛得呻吟起來:現在身体重心正好落在那塊大青紫傷疤擴散開來的地方。她竭力表現得安靜些,想讓那個折磨他的人多一點儿時間不想起她來。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呻吟起來。那人中斷觀看電視,扭過頭來。
  “怎么,你這條淫蕩的母狗,拿定主意了?”他惡狠狠地問道。
  “放開我,求您啦,放開我,”拉里莎哀求道,“疼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謝爾蓋在哪儿。”
  “那就再忍受一下吧。只要你那謝爾蓋不在這儿出現,就這么呆著吧。”
  “求求您……”
  他又轉過臉去,全神貫注地看電視,熒屏上正播放一場籃球賽。
  拉里莎試著動一動那只被手銬銬在暖气片上的手指頭。指頭已經麻木得不听使喚了。另一只手臂被繩子緊緊地捆在身上。她几乎光著身子躺在地上,那個折磨她的人剝得她身上只剩下一條透明的小短褲。
  “听我說,”她又開始喊道,“謝爾蓋不會因為我躺在這儿就來的。您自己想一想吧。”
  “我沒什么好想的,該想的是你。考慮考慮,什么人能知道阿爾秋欣在哪儿,給他打電話。”
  “可我說什么呀?”
  “該說什么說什么。你就說,要是他不馬上回來,我就打死你。”
  “天哪,為什么?為什么要打死我?我做了什么事?”拉里莎大哭起來。她感覺發冷,渾身疼痛。為什么這一切要發生在她身上呢?!
  “你要是大聲叫嚷,我就揍你。”折磨她的那個人冷漠地告訴她,又照舊專心致志地看起電視來。
  她號啕大哭,哭得很響,很厲害。那人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來,走到她身旁,動作敏捷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團破布,迅速用一塊寬寬的橡皮膏貼在上面,然后后退一步,仿佛欣賞自己干的活儿似的,運足了力气踢了她一腳。
  “怎么樣,夠了嗎?”他關心地問道,“你讓不讓我把這場籃球賽看完?”
  她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淚水從兩眼里順雙鬢流下,流進耳朵里。她痛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見,眼前一片漆黑。
  她得想出,怎么才能找到謝爾蓋,要不這個發了瘋的狂躁家伙會打死她的。她惶惶不安地在腦子里一個個地回憶謝爾蓋的熟人,試著想起他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她得想出來,得找到謝爾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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