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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留在家里的小豬


  波羅這种人,是不會忽略細節的。

  他去找麥瑞迪是經過仔細策划的,他已經可以肯定,麥瑞迪和菲力浦的個性完全不同。速戰速決的政策對他行不通,必須好整以暇,一步一步慢慢來。

  波羅知道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攻破他的防線:他必須用适當的身份證明去接近麥瑞迪,而且要社教方面的證件,而不是職業證明。幸好,波羅因為職業的關系,結識了不少各地的好友。德文郡也不例外。所以,他在這儿發現了兩位麥瑞迪的朋友,而他去拜訪后者的時候就帶了兩封介紹信,一封是瑪麗。李頓高夫人(一位收入有限的貴族寡婦,是個最与世無爭的人)寫的,一封是一位已經在此定居四代的退休海軍上將寫的。

  麥瑞迪有點困惑不解地接待波羅。

  “就跟他最近感覺到的一樣,這個世界真是改變太多了。不過話說回來,私家偵探還是私家偵探,對那种人,你如果有什么隱私,一定得多加戒備。不過瑪麗。李頓高夫人信上說:“波羅是我非常看重的老友,請盡力予以協助,好嗎?”而瑪麗絕對不是那种會跟私家偵探亂扯在一起的人。

  克朗蕭上將信上也說:“是個很好的家伙,非常正直。如能盡力予以協助,當不胜感激。他也是個很有趣的人,會說很多好故事。”

  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這儿,實在是個很不可救藥的人,衣服穿得不對,又穿著有扣子的鞋!再加上難以相信的髭!完全不像他麥瑞迪平常來往的人,看起來他好像從來沒打過獵,玩過射擊,或者高尚的游戲。到底是個外國人!

  波羅有趣地看著面前的主人,知道他心里制造想些什么。

  火車把他帶到西部的這個郡來的時候,他越來越覺得有趣。現在,他終于可以親眼看見多年以前發生那些事的現場了。

  就在那個地方---漢克斯庄園---兩個住在當地的小兄弟,曾經到奧得柏利玩耍嬉戲,跟小安雅以及一個叫凱若琳的小女孩一起歡度童年。命案發生的那個早上,麥瑞迪也是從這個地方前往奧得柏利。

  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此刻,波羅有趣地打量著面前這個禮貌卻有些不安地迎接他的男人。

  麥瑞迪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外表上和其他所有財力有限,喜歡戶外生活的英國紳士大致一樣。

  一件陳舊的哈理斯呢外套,飽經風霜,神情愉快的中年人面龐,略顯黯淡的藍色眸子,軟弱的唇有一半被相當零散的胡須遮住了,他的態度猶豫不決,思緒顯然很悠閒,仿佛這些年來,他的生活步調變慢了,但是他弟弟反而變快了。

  波羅猜得沒錯,跟這种人在一起不能急,英國鄉下的悠閒生活已經在他骨子里落地生根了。

  波羅覺得,照強納森先生的說法,他們兄弟只相差几歲,但是他卻比他弟弟看來老得多。

  波羅一向很得意自己懂得處理“學生時代的領結”,但是此刻卻不是想表現英國人作風的時候,不行,一定要看起來像個外國人。

  “當然,這些外國人不大懂禮節,有時候會在早餐是握手,不過,他仍然是個真正高尚的家伙……”

  波羅盡量使自己符合這种形象。兩個男人坐著謹慎地談瑪麗。李頓高夫人和克朗蕭上將。也提到一些其他人。還好,波羅也認識某人的堂妹,見過某人的小姑等等。他發現,對方的眼神漸漸溫和起來。

  最后,波羅終于技巧地談到他此行的目的。他很快就使得對方不再退縮,這本書,老天,是勢必要寫的,柯雷爾小姐---她目前是李馬倩小姐---急著要他做個正确明智的編者。不幸的是,事實是眾所周知的,不過只要多費點功夫,就可以避免容易傷害人的敏感問題。

  波羅又喃喃說,以往他也曾經謹慎地使一本回憶錄中避免了某些不名譽的片段。

  麥瑞迪生气地漲紅了臉,裝煙斗時,連手都有點顫抖,他用略微結巴的聲音說:“他們這么翻老帳,實在是太殘忍了。十六年了,難道他們還不能放手嗎?”

  波羅聳聳肩,說:“我同意你的看法,可是你又能怎么樣呢?這是情勢使然,任何人都有自由重題一樁已經确認的罪行,并且加以批評。”

  “可是我覺得很可恥。”波羅喃喃道:“老天---我們可不是活在一個优雅的時代了……布萊克先生,要是你知道我曾經使某些讓人不愉快的書籍……怎么說呢?和緩下來吧,你一定會覺得很意外。我現在一心只想盡力挽救柯雷爾小姐對這件事的感覺。”

  麥瑞迪喃喃說:“小卡拉!是那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知道,光陰似箭,不是嗎?”

  麥瑞迪歎口气,說:“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

  波羅說:“你看過柯雷爾小姐的信,就知道她非常希望知道有關那件悲慘往事的每一個細節了。”

  麥瑞迪有點憤怒地說:“為什么?為什么又要提起這一切?就這么忘了不是很好嗎?”

  “布萊克先生,你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你對往事了解得太清楚了。可是別忘了,柯雷爾小姐卻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說,她所知道的只是官方的報道。”

  麥瑞迪畏縮地說:“對,我倒忘了,可怜的孩子,她的處境實在太叫人同情了。先是知道事實,然后又是那些讓人泄气而又無情的審判報告。”

  波羅說:“事實,是絕對沒辦法光靠一份法律文字來評判的,上面沒有提到的才是重要的事。情緒,感覺,演出那幕戲的演員的個性,可斟酌的情形等等……”

  他一停下來,麥瑞迪馬上像輪到念台詞的演員一樣,迫不及待地說:“可斟酌的情形!對!就是這個。要是有所謂可斟酌的狀況,就是這個案子里的情形。安雅是我的老朋友---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不過我必須承認,他的行為實在有點肆無忌憚。當然,他是藝術家,好像這就可以解釋一切似的。可是事實上他确實引起很多特殊的問題和事件。任何正當的紳士都不會愿意處在那种地位。”

  波羅說:“听你這么說真有意思,那种情況很使我困惑,有教養,懂人情的男人,絕不會惹出這些事。”

  布萊克瘦削,遲疑的面龐忽然顯得生气勃勃起來,他說:“對,可是問題是安雅從來就不是個平凡的人。你知道,他是個畫家,總是把他的畫放在第一位---有時候方式真是夠特殊的!我自己是不懂這些所謂藝術家的---從來也不懂,我之所以對安雅有點了解,是因為我從小就認識他。他來往的人和我來往的人一樣。從某种方面來說,安雅很合乎藝術家的典型,只要跟藝術有關的事,他才不遵守常規。你知道,他并非業余畫家,而是一流---真正的一流畫家。有人說他是天才,也許沒錯,可是也因此使他成為我覺得不平衡的人。他畫畫的時候,任何事都不在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攔他,就像在夢游一樣,精神完全集中在畫上。一直等畫完之后,他的神智才會离開畫布,又恢复正常生活。”他用詢問的眼光看看波羅,后者點點頭。

  “我知道你懂,我想,這也是造成這种特殊情況的原因。他愛上那個女孩,想离開妻女,并且跟她結婚。不過當時他已經開始替她畫像,希望把那幅畫畫完再說,除了那幅畫,任何事都不放在他眼里,任何事他都不在乎。所以他也完全沒想到,兩個女人很難在那种情形下相處下去。”

  “她們都不了解他的想法嗎?”

  “喔,不,從某一方面來說,我想愛莎大概懂,她對他的畫著迷德不得了。可是當然,她的處境非常為難。至于凱若琳……”

  他沒往下說,波羅說:“至于凱若琳---那倒真是的。”

  麥瑞迪有點艱難地說:“凱若琳---嗯,我一直很喜歡她。有一度,我曾經很想娶她,可是很快就成了過眼云煙,不過我一直還是很愿意為她---效力。”

  波羅沉思著點點頭,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他面前這個男人非常典型,是那种隨時愿意為自己羅曼蒂克和高貴的愛情奉獻的男人。他愿意永遠效忠自己的偶像,卻不求任何酬勞。對,确實非常典型。

  于是波羅小心翼翼地挑選字眼道:“為了她,你一定相當討厭這种……態度吧?”

  “對,沒錯。老實說,我還因此責備過安雅。”

  “什么時候?”

  “就是在……在出事的前一天。你知道,他們都到我那儿喝下午茶,我把安雅拉到一邊,跟他明講這件事。我記得我甚至說,這對她們兩人都不公平。”

  “喔,你那么說?”

  “是的,不過我想他并不了解我的意思。”

  “也許。”

  “我告訴他,如果那樣做,就是逼凱若琳走上絕路。要是他真想娶那個女孩,就不該讓她留在家里對凱若琳耀武揚威,那實在是難以忍受的侮辱。”

  波羅好奇地問:“他怎么回答?”

  麥瑞迪厭惡地說:“他說:‘凱若琳必須忍耐。’“波羅揚揚眉。”好像沒什么同情心。”“我覺得他太可惡,就忍不住生气了。我說他因為不愛太太所以不在乎她的痛苦,可是那個女孩呢?他難道不了解,她也很為難嗎?結果他回答說,愛莎也必須忍耐!

  然后他又說:‘麥瑞迪,你好像不懂,我現在畫的這幅畫,是我到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告訴你,這真是一幅好畫,兩個愛忌妒,好吵嘴的女人,絕對不能阻止我往下畫---對,絕對不能阻止。’跟他談一點用都沒有。我說他好像什么常規都不顧了,并且告訴他,繪畫并不就是一切。他立刻打斷我的話說:‘啊,可是對我卻是啊。”“我還是很生气,說他對待凱若琳的態度真是太可恥了。他跟他過日子已經夠可怜的了。他說他知道,也很抱歉。抱歉!去他的!他說:‘麥,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這是事實。我讓凱若琳過得非常痛苦,可是她一直都盡力忍耐。我想他自己也知道她會過什么樣的日子,因為我早就坦白告訴過她,我是個自私自利,生活糜爛的家伙。’“那時候,我很嚴肅地告訴他,他不該破坏自己的婚姻,應該考慮孩子和其他的一切。我說我很了解像愛莎那种女孩确實會讓男人著迷,可是就算為了她,也不該把一切都毀了。她太年輕了,目前也許會盲目地接受,可是以后一定會后悔的。我問他難道不能振作起來,把一切作個了斷,回到他太太身邊嗎?”

  “他怎么說?”

  布萊克說:“他只是露出尷尬的表情,拍拍我肩膀說:‘麥,你是個好人,可是你太多愁善感了。等一切都明朗化之后,你就會知道我沒做錯。’

  “我說:‘我再也不相信你那一套了。’他只是微笑一下,我又說最好先瞞著凱若琳,等他把畫畫完再說。他說那不是他的錯,是愛莎堅持把事實說出來的。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她希望把話說清楚,不要悶在心里。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她這种作法的确沒錯。不管她的行為有多不對,她至少愿意坦誠。”“有很多悲痛都是因為誠實引起的。“波羅說。麥瑞迪怀疑地看看他,不懂波羅的意思。麥瑞迪歎口气說:“那段時間,我們都過得很不快樂。”

  “唯一不受影響的人好像是安雅。”波羅說。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是個十足的自我主義者,我現在還記得他臨走的時候對我微笑著說:‘別擔心,麥,一切都不會問題的。’”“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波羅喃喃道。麥瑞迪說:“他那种人不會把女人看得多重要,我應該告訴他,凱若琳非常絕望。”

  “她跟你說過?”

  “嘴上沒說,可是我一直記得那天下午她臉上的表情,既蒼白又絕望,她大聲盡情地談笑,可是她的眼睛閃耀著深沉的痛苦,那是我所見過的最動人的東西。她實在是溫和文雅的人。”

  波羅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儿。顯然,他一點都不覺得這么說一個次日就蓄意殺死親夫的女人有什么不對。

  麥瑞迪這時已經克服了先前怀疑和有所保留的態度,繼續往下說。波羅有專心听人說話的本領,對麥瑞迪這种人來說,把往事傾吐出來是很大的欣慰。現在,与其說是在對客人說話,還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我想,我當時應該會起疑心的。是凱若琳先把話題轉到我的小嗜好上的。我承認,我對草藥很熱衷,你知道,英國的草藥是一門很有趣的學問呢。用來正式作藥的植物非常多,可是其中有很多都沒被官方的藥典提到。有些簡單的草藥就能發揮神奇的效力,實在很讓人惊訝。大部分時間都用不著請醫生。法國人很懂這些,他們有些草藥真是一流的。”他已經談興大發了。

  “例如蒲公英就是一种很神奇的東西,還有玫瑰煮出來的汁---我前几天在一本書上看到,醫藥界又流行這一套了。噢,對了,我必須承認,我從制草藥上得到很大的樂趣---适時采下藥草,晒干,浸軟等等。我也有點迷信,有時候會趁月圓或者其他古老傳說的日子去采藥。我還記得,那天我曾經特別跟客人談到毒芹鹼是一种被人遺忘的藥,我相信現代的藥典上都沒有記載,可是我證明它對百日咳和气喘都很有效,關于那方面……”

  “那天下午你談了這么多?”

  “對,我帶他們四處看看,向他們解釋各种藥---纈草和它吸引貓的方式---只要吸一口,就夠貓受的了!后來他們問起莨菪和顛茄精,他們都很有興趣。”

  “他們?包括哪些人?”

  麥瑞迪顯得有點意外,仿佛忘了听他說話的人當時并不在場。

  “噢,我想想看,有菲力浦,安雅,凱若琳,安姬拉,還有愛莎。”

  “就是這些人?”

  “對,我想是的,我可以肯定。”布萊克好奇地看著他:“應該還有誰呢?”

  “我想那位家庭教師也許……”

  “喔,我懂了,她那天下午沒去。我現在已經忘了她姓什么了。她是個好女人,工作很認真。我想安姬拉的确很讓她操心。”

  “為什么呢?”

  “喔,她是個好孩子,就是太野了點。一天到晚不是耍這個就是逗那個。有一次安雅正在專心畫畫的時候,她把蛞蝓還是什么的放在他背上,他真是气得七竅生煙,把她從頭罵到腳。所以他堅持要送她到學校。”

  “送她到學校?”

  “對,我不是說他不喜歡她,只是覺得她有時候太過分了。而且我想---我一直認為……”

  “什么?”

  “他有點忌妒她。你知道,凱若琳對安姬拉好得不得了。從某一方面來說,她把安姬拉看得比他還重要,所以安雅很不高興。這當然是有原因的,我不想談那么多,可是---”波羅打岔道:“是因為凱若琳使那孩子變成殘疾,所以自責很深?”

  布萊克喊道:“喔,你也知道?我本來不想提的,事情早都過去了。好嗎,你說得沒錯,我想她确實是因為那件事才會對安姬拉那么好。她好像覺得,無論怎么做都不能彌補對她的愧疚似的。”

  波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問:“安姬拉呢?她會不會因此恨她姊姊?”

  “不,別想得那么遠,安姬拉很喜歡凱若琳,我相信她從來也沒想過那件陳年舊事。只是凱若琳一直不能原諒自己。”

  “安姬拉喜歡去上寄宿學校嗎?”

  “不喜歡,她對安雅非常生气,凱若琳也站在她那邊,可是安雅已經決定了。除了脾气暴躁一點之外,安雅在很多方面都很平易近人,可是他一生起气來,誰都得屈服,凱若琳和安姬拉最后只好听他的。”

  “那她預備什么時候走呢?”

  “秋天---我還記得他們把她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我想要不是發生那件悲劇,她過几天就要出發了。那天早上他們還提到替他收拾行李的事。”

  波羅說:“那家庭教師呢?”

  “你是指什么?”

  “她覺得怎么樣?安姬拉一走,她就丟了一份工作,不是嗎?”

  “對,我想,從某一方面來說應該是的。小卡拉也跟他學點功課,可是卡拉當時才……多大?六歲左右吧。她自己有護士,他們不會只為她留下威廉小姐。對了,她就是姓威廉。真有意思,有時候突然之間就會想起一些事。”

  “是啊,你又回想到以往的一切了,不是嗎?往事都一幕幕回到你腦海里,那些人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動作,臉上有什么表情等等。”

  麥瑞迪緩緩說:“不錯,可是…你知道,還是有點距离,而且可能遺漏很多。例如我記得我剛听說安雅要离開凱若琳時,覺得非常震惊,可是我卻記不得是他還是愛莎告訴我的。我記得和愛莎為了這件事大吵特吵,我是說,我想告訴她,這樣做實在太差勁了,她只用那种一貫的冷酷表情笑著對我說,我太古板了。不錯,我是很守舊,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安雅是有妻,儿的人,他應該跟她們在一起。”

  “可是葛理小姐覺得你的觀念太過時了?”

  “對,可是別忘了,十六年以前,一般人可不像現在那樣不把离婚當一回事。可是愛莎是那种激進的女孩,她覺得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快樂,還不如分手算了。她說安雅和凱若琳一直爭吵不休,最好不要讓孩子在這种不和諧的气氛下長大。”

  “你不贊成她的說法?”

  麥瑞迪緩緩說:“我一直覺得她并不是真的了解自己在說什么。她只是把書上看來或者朋友那里听來的話重复一遍。說起來也奇怪,她多少有點可怜。那么年輕,又那么自信。”

  停了停,又說“波羅,青春就是有一种非常動人的力量。”

  波羅用有趣的眼光看著他,說:“我懂你的意思……”

  布萊克又用更像自言自語的態度繼續說:“這也是我為什么規勸柯雷爾的原因。他比她大了快二十歲,看起來太不公平了。”

  波羅喃喃道:“唉,一個人已經下了決心,尤其是關于女人的事的時候,實在很難讓他回心轉意。”

  麥瑞迪說:“對极了,”他的聲音有點刺人,“我干涉這件事當然沒什么用,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是個有說服力的人,從來都不是。”

  波羅迅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這种辛酸的口气是因為對自己缺乏個性而覺得不滿。他也承認麥瑞迪說得沒錯,麥瑞迪不是個有力量說服人的人,他的善意只會被人擱在一旁,沒有絲毫分量。基本上說來,他是個沒有用的人。

  波羅有意岔開這個痛苦的話題,說:“你那個做草藥的實驗室還在嗎?”

  “不在了。”

  麥瑞迪的聲音很尖,甚至有點痛苦的意味,他紅著臉說:“我把那東西完全拆掉了。我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做草藥,發生那种事之后,怎么可能還有心情呢?你知道,別人也許會說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錯。”

  “不,不會的,布萊克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你難道看不出來,要是我沒有收集那些該死的藥,沒有向那些人炫耀,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注意……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從來沒有夢想到---我怎么可能---”“是啊。”

  “可是我卻一路錯下去,越弄越糟,對我自己那一點無足為奇的知識洋洋自得。我真是個盲目,愚蠢的傻瓜。我向他們指出毒芹鹼,甚至還帶他們到書房,把藥典上形容蘇格拉底的死的那段文字念給他們听。那段文字真美,我一直非常喜歡,可是那件悲劇發生之后,我的腦子也始終抹不掉這個陰影。”

  波羅說:“毒芹鹼瓶子上有沒有指紋?”

  “有她的指紋。”

  “凱若琳的?”

  “對。”“沒有,我沒摸過瓶子,只用手指了一下。”

  “可是你以前一定摸過吧?”

  “喔,當然,可是我經常定期擦瓶子---我從來不准仆人進去---那一次,我大概是四五天剛擦拭過。”

  “你把房門鎖著?”

  “那當然。”

  “凱若琳是什么時候拿走瓶子里的毒芹鹼的?”

  麥瑞迪不情愿地答道:“那天下午,她最后离開房間,我還記得她匆匆忙忙走出來的時候,我叫住她,她臉頰有點紅,眼睛張得大大的,顯得很興奮。喔,上帝,我現在都可以看到她當時的神情。”

  波羅說:“那天下午你有沒有跟她說過話?我是說,你有沒有跟她談到她和她丈夫之間的事?”

  布萊克緩緩低聲說:“沒有直接談到。我說過,她看起來好像很不安。差不多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跟她說:‘親愛的,有什么不對勁嗎?’她說:‘每件事都不對勁……’你要是能親耳听到她那种絕望的聲音就好了。安雅就是凱若琳的整個世界,她說:‘一切都完了,我也完了,麥瑞迪。’真的就是這個意思。說完,她笑著又轉向其他人,而且忽然變得非常狂熱,非常不自然地快樂。“波羅緩緩地點點頭,說:“對,我懂---就是那种情形……”

  麥瑞迪忽然用拳頭敲著桌子,提高聲音叫喊似地說:“我告訴你,波羅先生---凱若琳在法庭上說她拿走毒藥是想自殺,我相信她說的絕對是真話!當時她根本沒想到要殺人,我敢打賭,她絕對是后來才想到的。”

  波羅說:“你肯定她后來的确想過要殺人嗎?”

  布萊克張大了眼睛說:“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波羅說:“我是說,你肯定她真的想過要殺人嗎?你完全相信凱若琳是蓄意殺人嗎?”

  麥瑞迪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說:“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說……可能是某种意外?”

  “那也未必。”

  “這話真奇怪。”

  “是嗎?你說過,凱若琳是個文雅的人,文雅的人會殺人嗎?”

  “她是很文雅……可是……你知道,他們有時候還是吵得很激烈。”

  “這么說,她也不見得有多文雅了?”

  “可是她真的---唉,這真難解釋。”

  “我盡量試著了解。”

  “凱若琳的嘴很快,說起話來很激動。她也許會說:‘我恨你,你死了最好。’可是那并不表示她會真的做什么事。”“也就是說,柯雷爾太太殺人是很不合乎她個性的事?”“你解釋事情的方式真奇怪,波羅先生。我只能說---是的---在我看來,這件事的确很不符合她的個性。我只能說,是因為刺激太深了。她深愛她的丈夫,在這种情形下,女人也許會……會殺人。“波羅點點頭,說:“對,我同意……”

  “起初我覺得很震惊,我覺得那不可能是真的。其實那也不是真的---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殺人凶手不是真正的凱若琳。”

  “不過你還是認為,在法律上來說,凱若琳确實是殺人凶手?”

  麥瑞迪又看看他,說:“親愛的先生---如果她不是凶手---”“如果她不是的話,怎么樣?”

  “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是意外?絕對不可能。”

  “我也認為絕對不可能。”

  “而且我也不相信自殺的說法。律師不得不提出這种解釋,可是每個認識安雅的人都絕對不會相信。”

  “對极了。”

  “那還有什么可能呢?”麥瑞迪問。

  波羅冷冷地說:“可能是另外一個人殺了安雅。”

  “可是這實在太荒唐了!”

  “你覺得這樣?”

  “我肯定沒錯。除了她,還有誰會想殺他?還有誰可能下手?”

  “你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總不會真的以為---”“也許不是,不過我覺得考慮一下這种可能也很有意思。希望你仔細想一下,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麥瑞迪靜靜看了他一會儿,然后垂下眼睛想了一兩分鐘,最后搖搖頭說:“我實在想不出任何其他可能。要是有理由怀疑別人,我真希望相信凱若琳是無辜的,真的但愿她不是凶手。本來我實在不敢相信她殺了他,可是除了她還可能是誰呢?菲力浦?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愛莎嗎?太可笑了。我自己?我看起來像個殺人凶手嗎?是那個可敬的家庭教師?還是那一對忠心耿耿的仆人?或許,你是指安姬拉那孩子?不,波羅先生,不可能是別人,除了安雅的太太,誰也不可能殺了他。不過,也是他逼她走上這條路的。所以從某种方面來說,他的确是自殺。”

  “也就是說,他雖然不是真的自己殺死自己,但是卻是他自己造成的后果?”

  “對,也許這种觀點太偏于想象,可是……反正你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布萊克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只要研究一下被害人的背景,差不多都可以找出凶手行凶的動机?”

  “沒有---嗯,我了解你的意思。”波羅說:“除非确實了解被害人是什么樣的人,否則就沒辦法看清犯罪背景,對嗎?我要追求的目標就是這個---重新了解安雅這個人,這也是你和令弟幫我得到的東西。”

  麥瑞迪沒理會他話中的重點,只注意到一件事。他迅速說:“菲力浦?”

  “是的。”

  “你已經跟他談過了?”

  “當然。”

  麥瑞迪尖聲說:“你應該先來找我的。”

  波羅微笑著做了個禮貌的手勢,對他說:“我知道長幼有序,也知道你是長子,可是你知道令弟住得离倫敦近些,先去拜訪他比較容易。”

  麥瑞迪仍然皺著眉,并且不安地牽動者嘴角,說:“你應該先來找我的。”

  這一回,波羅沒有回答。麥瑞迪又立刻接下去說:“菲力浦有偏見。”

  “是嗎?”

  “事實上,他的偏見一直很深。”他不安地迅速看了波羅一眼,“他一定讓你對凱若琳產生偏見。”

  “要緊嗎?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

  麥瑞迪深深歎口气,說:“我知道。我忘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是那么久以前,凱若琳已經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了。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愿意你對她有錯誤的印象。”

  “你認為令弟可能給我不正确的印象?”

  “老實說,是的。你知道,他對凱若琳一直存有敵意。”

  “為什么?”

  這個問題似乎激怒了布萊克,他說:“為什么?我怎么知道為什么?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只要一有机會,菲力浦就老是挑剔她。我想安雅和她結婚的時候,他一定很生气。安雅可以說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安雅結婚之后,他有一年多都不理他們。也許正因為安雅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才覺得任何女人都配不上安雅。而且他也許覺得凱若琳會破坏他們的友誼。”

  “結有沒有呢?”

  “不,當然沒有,安雅還是一樣喜歡菲力浦,也一樣責備菲力浦愛錢,嗜好庸俗。菲力浦并不在乎,只是笑了笑,說安雅有個可敬的朋友真是件好事。”

  “令弟對愛莎的事有什么反應?”

  “這實在有點難說,他的態度很難定義。我想他大概對安雅像個傻子一樣地追求那女孩很生气。他不止一次說過,這件事一定不會有好結果,安雅一定會后悔的。不過我也覺得,他看到凱若琳失望反而有點高興。”

  波羅揚揚眉,說:“他真有那种感覺?”

  “喔,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只能說,我相信他內心深處有這种感覺,別的我也不想多說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明白這一點。菲力浦和我沒什么相同的地方。可是你知道,血緣相同的人之間總是有些聯系,兄弟倆可以經常了解對方的想法。”

  “發生悲劇之后呢?”

  麥瑞迪搖搖頭,臉上露出一股痛苦的神色,說:“可怜的菲力浦,他難過得不得了,你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歡安雅,我想可能有點崇拜英雄的心理。安雅的年紀跟我一樣大,菲力浦小我兩歲,他一直很尊敬安雅。對---那件事給他很大的打擊,他---他恨透了凱若琳。”

  “那么,他至少沒有怀疑了?”

  麥瑞迪說:“我們都一點也不怀疑……”

  他沉默了一會儿,用虛弱,憤怒而坦白的態度說:“事情全都過去---被人忘怀了---現在‘你’卻來了---把舊事又全部掏出來……”

  “不是我,是凱若琳·柯雷爾。”

  麥瑞迪瞪著他說:“凱若琳?你是什么意思?”

  波羅凝視著他說:“凱若琳·柯雷爾二世。”

  麥瑞迪露出輕松的表情,說:“喔,對,是那孩子,小卡拉,我……我剛才誤會了你的意思。”

  “你以為我指原來的凱若琳·柯雷爾?你以為他不會---安息?”

  麥瑞迪顫抖了一下:“別說了,先生。”

  “你知道她臨死前留了一封信給她女儿,說她是無辜的嗎?”

  麥瑞迪凝視者他,用完全不相信的口气說:“凱若琳那么寫?”

  “是的。”波羅頓了頓,說:“你覺得很意外?”

  “要是你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樣子,一定會覺得很意外。一付可怜無助的樣子,連掙扎都不掙扎。”

  “像個打敗仗的人。”

  “不,不,不是那樣。我想是因為自知她殺了自己所愛的人。”

  “你現在不那么有把握了?”

  “她不會在臨死前還那么鄭重地寫那种東西。”

  波羅提議道:“也許是個善意的謊言?”

  “也許,”麥瑞迪的口气很怀疑,“可是那不……那不像凱若琳……”

  波羅點點頭,卡拉也這么說過。卡拉的記憶也許只是一個孩子固執的回憶,但是麥瑞迪卻對凱若琳很了解。這是波羅第一次肯定卡拉的想法值得相信。

  麥瑞迪看著他,緩緩說:“如果……如果凱若琳是無辜的……那,這整件事實在是太荒唐了!我看不出……還有其他可能的解釋……”

  他忽然尖聲對波羅說:“你看呢?你覺得怎么樣?”

  波羅沉默了好一會儿,最后才說:“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想到什么,我只得到一些印象,知道凱若琳是個什么樣的人,其他當事人的個性怎么樣,那兩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等等。我所需要的就是這些。我想把經過情形一一仔細過濾,令弟答應幫我忙,把他所記得的事寫下來給我。”

  麥瑞迪提高聲音說:“你從他那里得不到什么的,菲力浦是個忙人,事情一過去他就忘了。說不定他會完全記錯。”

  “當然免不了有點距离,這一點我可以了解。”

  “告訴你---”麥瑞迪忽然停下來,然后又微紅著臉說:“要是你喜歡的話,我……我也一樣可以寫。我是說,你可以對照一下,不是嗎?”

  波羅溫和地說:“那會對我非常有用,如果你愿意,真是太棒了!”

  “好,那我就寫,我有几本舊日記。可是我線提醒你,”他有點尷尬地笑笑,“我在文學方面可不大行,連拼字都不大正确,你---你不介意吧?”

  “喔,我不要求文体,只要你把所記得的事直截了當地寫下來就行了。每個人說了什么話,有什么表情,發生了些什么事。即使看起來跟謀殺案沒關系也不要緊,因為多多少少都可以幫我了解當時的气氛。”

  “是的,我懂。要憑空想象一些你從來沒見過的人和地方,一定很難。”

  波羅點點頭。“我還想請教你一件事。奧得柏利离這儿很近,對不對?我們能不能過去看看---我想親眼看看發生悲劇的現場。”

  麥瑞迪緩緩說:“我馬上就可以帶你去,不過那儿當然改變了不少。”

  “沒有再重建嗎?”

  “沒有,謝天謝地---還沒糟到那种地步。不過現在已經變成招待所之類的地方,被某個社團買下來了。夏天有一群群的年輕人來住,所有的房間都被分割成小臥室,庭園也改變了很多。”“你恐怕要向我解釋一下,我才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

  “我會盡力的,要是你能看到它從前的樣子就好了。真是太可愛了。”

  他帶頭穿過落地窗,走上一塊草坡。“是誰把它賣掉的?”

  “代表那孩子執行遺囑了人。柯雷爾把一切都留給她。他沒立遺囑,所以我想遺產當然應該由他妻,女平分,凱若琳的遺囑把東西全都留給孩子了。”

  “沒留東西給她妹妹?”

  “安姬拉的父親留有遺產給她。”

  波羅點點頭,說:“我懂了。”然后他忽然喊道:“嘿,你到底帶我到什么地方去?前面是海灘啊!”

  “喔,我得先向你解釋一下地形,等一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有一條跟陸地相通的河,叫做駱駝河,看起來像河口愿意,可是不是---反正只是海就是了。從陸地到奧得柏利就要先走一段路,繞過小河。可是兩棟屋子之間最近的通道,就是從小河的這一部分划過去,奧得柏利就在正對面---你看,就在那些樹后面。”

  這時他們已經到了一塊小海灘,正對面有一塊突出了陸地,樹叢后面隱約可以看到一棟白屋子。海灘上系著兩艘船,麥瑞迪在波羅略帶笨拙的協助下,把其中一條拖下水。不一會,他們就滑到對岸了。“從前,我們都是走這條路,”麥瑞迪解釋道:‘除非有暴風雨或者下著雨,我們才坐車過去,可是那差不多遠了三英里左右。“他把船停在另一邊的一塊石岸上,輕蔑地看了一眼那些新木屋和水泥陽台。”這全都是新的,以前是船庫,沒別的。從岸上走過去,就可以在那邊的石頭上做日光浴了。“他幫著客人下船,系牢船,帶頭走上一條斜徑。”別以為會碰到什么人,“他回頭說,”除了复活節之外,這里四月都不會有人。就算碰到人也不要緊,我跟鄰居處得很好。今天陽光很好,出事的那天,天气也很棒,像七月,而不像九月。陽光很燦爛,不過有點涼風。“小徑盡頭是許多樹和一大塊石頭,麥瑞迪用手指指指上面,說:“那就是他們說的貝特利園,我們現在差不多就在它下面。”

  他們又走進樹叢中,接著,小徑又陡然急轉,他們來到一棟高大圍牆下的一道門。

  小徑仍然蜿蜒通往上面,但是麥瑞迪打開那道門,兩人一起走進去。剛從耀眼的陽光下走進來,波羅覺得有點暈眩。貝特利園是塊人工清理出來的高地,城垛上有座大炮。大体說來,它給人一种懸在海面上的感覺,上面和背面都有樹,但是臨海的那邊卻什么都沒有,只看到下面那片耀眼的藍色海面。

  “很迷人的地方。”麥瑞迪說,又輕蔑地朝后面牆上一個小亭子似的東西點點頭,“以前當然沒這個,只有一個破棚子,安雅把作畫的東西,一些罐裝啤酒和几張折椅放在里面。還有一張長凳子和鐵桌子,就是這些。不過還是沒太大改變。”

  他的聲音很不穩定。

  波羅說:“命案就是在這里發生的?”

  麥瑞迪點點頭。“長凳子在那邊---靠在棚子上,他就倒在上面,有時候他畫畫的時候也坐在上面,好久好久都不動,然后又忽然跳起來,發瘋似的在畫布上畫起來。”

  他頓了頓。“所以,那天他才看起來很自然,就像靠在上面睡覺一樣,可是他的眼睛張著,四肢都僵硬了,你知道,就像中風一樣,一點都沒有痛苦……我一直---我對這點一直覺得很高興……”

  波羅問了個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是誰發現他的?”

  “是她,凱若琳,吃完午飯之后發現的。我想我和愛莎是最后看見他活著的人,那時候一定已經發作了,他---看起來好奇怪,我實在不想說,還是用寫的吧,容易一點。”

  他忽然轉身走出貝特利園,波羅一言不發地跟著他走出去。兩人沿著那條蜿蜒的小徑走上去,走到較高的地方,又有一塊小高原,栽滿了樹,也有一張長凳子和一張桌子。

  麥瑞迪說:“這里沒什么改變,不過這張椅子以前只在鐵片上油漆過,坐起來硬了點,可是看起來很可愛。”

  波羅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從樹叢間望下去,可是看到貝特利園和河口。

  “那天早上,我在這儿坐了好一會儿,”麥瑞迪解釋道:“當時樹沒這么多,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貝特利園的城垛,你知道,就是愛莎擺姿勢的地方,她坐在城垛上,扭著頭。”

  他肩膀輕輕抽動了一下。“真想不到樹長得這么快!”

  他喃喃道:“喔,我想我是老了。到上面屋子去吧。”

  他們又沿著小徑一直走到屋子旁邊。那是一棟很好的喬治亞式的房子,附近一塊綠色草地上,新建了五十個左右的小房間。“男孩子睡在這里,女孩子睡在屋里。”

  麥瑞迪解釋道:“我想這里沒什么你要看的東西,房間全都被分割開了。這里本來有一間小暖房,后來這些人又改建了涼廊。喔,我想他們在這里度假一定很愉快,只可惜東西都不能保持原樣了。”他忽然轉身,又說:“我們從另外一條路下去,一切---你知道,一切都回到我腦海里,我覺得好像到處都有鬼魂。”

  他們從一條較長,較曲折的路回到岸邊,兩人都沒再說什么。本來很尊重他同伴的心情。又回到漢克斯庄園的時候,麥瑞迪忽然說:“我把那幅畫買下了,你知道,就是安雅最后那幅畫。我不能忍受它被賣給那些虎視眈眈,心地肮髒的畜生。那是幅好畫。安雅說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想他說得沒錯。大体上已經完成了,不過,他還想花一兩天潤飾一下。你……你愿不愿意看看?”波羅說:“當然。”

  麥瑞迪帶他穿過大廳,從口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門,兩人走進一間中等大小,滿是灰塵的房間。百葉窗全都關上了,麥瑞迪走到窗邊,打開百葉窗,有點困難地推開一扇窗,一股新鮮空气立刻一涌而進。麥瑞迪說:“嗯,這樣好點。”

  他站在窗邊呼吸新鮮空气,波羅也走過來。不必問就知道這間屋子原來是做什么用的,架子上是空的,可是看得出擺過瓶子的痕跡。一邊牆上有些廢棄的化學設備和一個洗槽。房里到處是厚厚的灰塵。麥瑞迪看著窗外,說:“要回想其那一切很容易。站在這里,聞著茉莉香味---一直說---一直說---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一直滔滔不絕地談我那些藥!”

  波羅心不在焉地伸手到窗外,摘下一片茉莉葉子。麥瑞迪堅定地蹋過地板,牆上有一幅畫,上面蓋著塊滿是灰塵的布,麥瑞迪用力扯下那塊布。

  波羅頓時停住了呼吸。到目前為止,他看過四幅安雅的畫,兩幅在奈特美術館,一幅在倫敦一位商人那儿,另外一幅是靜態的玫瑰。可是現在他眼前所看到的這幅畫,是畫家本身認為他自己的最佳杰作。波羅這才体會到他實在是個卓越的畫家。

  這幅畫有一种老式的平滑表面,乍看之下像是一張海報,一個穿著鮮黃色襯衫和深藍色款褲子的女孩,坐在艷陽下一道灰牆上,背景是澎湃洶涌的蔚藍大海。可以說只是海報畫的常有題材。

  但是第一眼的印象只是騙人的,還有一种轉變的意味藏在畫中,光線耀眼明亮得惊人,而那個女孩---對了,是一种生命力,在她身上,包含著生命,青春,燃燒的活力,那張臉栩栩如生,還有那對眼睛……

  真是太鮮活了!那么強烈的生命力!那么動人的青春!那當然就是安雅在愛莎身上所看到的東西,使得他對那個文雅的人---他妻子---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了。愛莎就是生命,愛莎就是青春!

  醒目,苗條,率直而又傲慢。她掉轉著頭,眼中露出胜利而傲慢的神色。看著你,凝視著你---等待著……

  波羅一攤手。說:“真了不起---是的,實在太了不起了---”麥瑞迪噎聲說:“她那么年輕---”波羅點點頭,心里想:“大多數人這么說的時候,指的是什么呢?‘那么年輕’是指一种無邪,純真,動人,而又無助的气質。可是青春卻不是那樣,青春是原始,強壯,力量---對了,還有殘酷以及脆弱!”

  他跟著主人走到門口,此刻,他對愛莎的興趣更濃了,打算下一個去拜訪她。這些年的歲月,對那個熱情,胜利,而又率直的女孩,有了什么影響呢?他回頭看看那幅畫。

  那雙眼睛,凝視著他……凝視著他……仿佛在對他訴說什么?

  要是她沒辦法了解那對眼睛想訴說的是什么,那么眼睛的主人會不會告訴他呢?

  或者連她自己都不了解?那种傲慢,那种胜利的期望。

  然后,死神卻插進一腳,從那雙迫切,緊握著的年輕手里,奪走了她的獵物……

  于是,那對熱情,盼望的年輕眼睛中,就消失了光芒。愛莎的眼睛現在是什么樣子呢?

  离開房間之前,他又回頭看了最后一眼。

  他想:“她實在太鮮活了。”

  他覺得---有一點---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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