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勳爵失蹤之謎


  圣文森特夫人正在累加數字。她歎了口气,手不由得滑向隱隱作痛的前額。她一向不喜歡算術。可不幸的是,這些天來,她的生活似乎完全由一种特別的求和所組成,即不停地把一些數目雖小卻又必須的開支加在一起,而計算結果總會令她感到意外与吃惊。
  總數絕不可能是那個數目!于是她又重新查看那些數字。在便士的計算上她的确犯了個小小的錯誤,可其它的數字沒有問題。
  圣文森特夫人又歎了口气,她此刻實在頭痛得厲害。門開了,她一抬頭,正看到女儿巴巴拉走進屋來。巴巴拉·圣文森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具有与母親一樣精巧的五官,一樣高傲地揚起的頭,只是她的眼睛是黑色而不是藍色的,而且;她的嘴也不一樣,紅色的嘴唇噘著,看上去倒也不乏魅力。
  “媽媽,”她喊道,“你還在擺弄那些可怕的陳年舊賬啊?把它們扔進火堆里去吧。”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境況如何,”圣文森特夫人忐忑不安地說。
  女孩聳了聳肩。
  “我們總是境遇相同,”女儿冷冰冰地說道,“處境維艱。像平時一樣只剩最后一個便士。”
  圣文森特夫人歎了口气。
  “我希望——”她說著又停了下來。
  “我得找些事做,”巴巴拉語气生硬,“而且得快些找到。不管怎么說,我已經參加了那個速記与打字課程學習班。可是就我所知,上百万的其他女孩也是如此!‘何种經歷?’沒有,但是——‘哦,謝謝,早上好。我們會把結果通知你的。’但他們從未通知過!我必須另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
  “別這樣,親愛的,”母親懇求道,“再等一等吧。”
  巴巴拉走到窗邊,茫然地向外望去,她并未注意到對面那排髒乎乎的房子。
  “有的時候,”她緩緩說道,“我真后悔讓艾米表姐去年冬天帶我一起去埃及。哎!我知道自己玩得很開心——那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遇到的開心時刻。我的确開心——開心极了。然而,這卻叫人煩躁不安。我的意思是——必須重新面對這一切。”
  她用手在屋里橫掃了一下。圣文森特夫人的視線隨之移動,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一間典型的廉价陳設的屋子。花盆里种的蜘蛛抱蛋上滿是灰塵,屋里的家具純粹只能權當擺設,牆紙俗气而又破舊。种种跡象表明,房客的個性与房東太太格格不入;一兩件精制的瓷器上面滿是修補過的裂紋,如果出售的話,根本分文不值。沙發靠背上扔著一塊刺繡,另有一幅水彩畫,上面是個年輕女子,穿著二十年前式樣的服飾;這一切距离圣文森特夫人近在咫尺,不會看錯。
  “如果我們對于過去一無所知的話,那倒也無所謂,”巴巴拉接著說,“可是,一想到安斯蒂斯庄園——”
  她停了下來,簡直不相信自己會重提那個可愛的家。它几個世紀以來一直屬于圣文森特家族,而現在卻落入了异姓之手。
  “如果父親——沒有投机——并且借錢的話——”
  “親愛的,”圣文森特夫人說道,“無論如何,你的父親從來就不是個真正的商人。”
  她說話的語調优雅,而且語气堅定。巴巴拉走過來,茫然地吻了她一下,嘴里喃喃說道,“可怜的媽媽,我再不說什么了。”
  圣文森特夫人再次提起筆,俯身趴在桌上。巴巴拉重又回到窗邊。過了一會儿,女孩說道:“母親,今天早晨,我听到了——听到了吉姆·馬斯特頓的消息,他想來看我。”
  圣文森特夫人放下手中的筆,目光敏銳地抬起頭來。
  “來這儿?”她大聲喊道。
  “是啊,我們又沒法請他去里茲飯店吃飯。”巴巴拉譏諷道。
  她的母親看上去气色不正。她再次心存厭惡地環視屋里。
  “是的,”巴巴拉說道,“這是個讓人討厭的地方,太寒酸了!听起來倒是不錯——一個白灰粉飾的村落,鄉間風情,設計精美的印花棉布,盛開的玫瑰,熱情周到的德比郡王冠茶水服務。書里是這么寫的。可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得從辦公室里最底層的工作做起,這就是倫敦。邋遢的房東,樓梯上髒兮兮的孩子,看起來永遠像是混血儿的房客們,味道不怎么樣而又權作早餐的黑鱈魚——諸如此類。”
  “如果——”圣文森特夫人開口說道,“可是,我真的開始害怕了。恐怕連這屋子的房租我們也支付不了多久了。”
  “這就意味著我們得搬去住一間寢室客廳兩用房間——對于你我來說——真可怕!”巴巴拉說道。
  “屋里還得擺個櫥柜,給魯珀特用。當吉姆來的時候,我就在樓下的那間凌亂的屋子里接待他,而四周的牆壁上成群的斑貓沿牆擠在一起,瞪眼看著我們,一邊還發出可怕的叫聲!”
  片刻沉默。
  “巴巴拉,”圣文森特夫人終于開口說道,“你——我是說——你……”
  她停下來,臉上有些發紅。
  “你不必字斟句酌了,母親,”巴巴拉說道,“如今誰還這樣。我想你是要說,嫁給吉姆?如果他問我,我就立即答應。我真害怕他不肯。”
  “哦,巴巴拉,親愛的。”
  “哦,這可不同于看到我跟艾米表姐一起出去,周旋于(像中篇小說里所說的那樣)上流社會之中逢場作戲。他真的喜歡我。可現在,他要在這樣的屋子里見我!你知道,他是個可笑的家伙,挑剔而又保守。我——我正喜歡他這一點。這使我想起安斯蒂斯和那個村子——樣樣都落后時代一百年,卻是這么——這么——哦!我不知道怎么說——這么芬芳。就像是薰衣草!”
  她笑起來,對于自己的迫不及待有些害羞。圣文森特夫人開口說話,語气里帶著一种執著的淳朴。
  “我愿意你嫁給吉姆·馬斯特頓,”她說,“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而且他很富有,不過這一點我倒并不怎么十分介意。”
  “我介意,”巴巴拉說道,“我都窮怕了。”
  “可是,巴巴拉,這不是——”
  “就為了這個?是的,我真的看重這個。我——哦!母親,你不明白我看重這個嗎?”
  圣文森特夫人看上去憂心忡忡。
  “我希望他能在合适的場合見你,親愛的。”她愁眉苦臉地說道。
  “哦,好了!”巴巴拉說,“擔心什么?我們不如盡力而為,然后就笑面生活。真抱歉我剛才這么發脾气,振作起來,親愛的。”
  她彎下腰,輕輕地吻了一下母親的額頭,然后走出門外。圣文森特夫人放棄了計算賬目的打算,在并不舒适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的心頭思緒索繞,像只被關進籠子里的松鼠一樣。
  “說實話,相貌的确可以打動一個男人。不是以后——不是他們真正訂婚以后。他那時當然就會知道她是個多么甜美,多么可愛的女孩。可是年輕人總是易于受周圍場合的格調的影響。現在的魯珀特已經与從前大不一樣了,我不是要束縛自己的孩子。絕對不是這樣。
  可是,如果魯珀特与那個煙草商的丑閨女訂婚,我就不贊成。我敢說,她也許是個好女孩,可她跟我們不是一類人。這事太難了。可怜的小巴巴拉。如果我能夠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可是錢從哪里來?我們已經變賣了所有一切,好讓魯珀特能夠起步。可是,甚至連這個我們都支付不起。”
  為了散心,圣文森特夫人拾起一份晨報,然后看起頭版的廣告來。這廣告當中的大多數她都已經牢記在心里。有人想要資金,有人手頭有資金又急于出手,有人想要購買牙齒(她總是想知道為什么),還有人想要高价出售皮毛大衣和長袍。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內容上面。她把上面印刷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租給溫文爾雅的人們。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間小屋,陳設精美,僅提供給那些愿意精心照料它的人們。房租完全微不足道。中介免談。”
  一則普普通通的廣告。她讀過許許多多同樣或是——噢,几乎一樣的廣告。房租微不足道,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因為感到煩躁不安,并且急于從思緒之中解脫出來,所以她立即戴上帽子,搭乘一輛便利的公共汽車找到廣告上所說的地址。這是一家房產公司的地址。不是剛剛開張,熙熙攘攘的那种,這是一個破敝、老式的處所。她有些膽怯地掏出那則從報上撕下的廣告,打听詳細情況。
  接待她的白發老紳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极了。是的,好极了,夫人。那幢房子,廣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就是切維厄特街7號。你要預定嗎?”
  “我想首先知道房租是多少?”圣文森特夫人間道。
  “啊!房租。具体的數目還沒有定下來,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純粹微不足道。”
  “對于微不足道的理解因人而异。”圣文森特夫人說道。
  老年紳士不禁格格笑了兩聲。
  “是的,這是個老手法———個老手法。不過,你盡可以相信我的話,這件事不是這樣。也許每周一兩個几尼,不會更多了。”
  圣文森特夫人決定把這房子預定下來。當然,她根本不可能支付得起個中的費用。但是,她依舊想要看一看。以這樣价格出租的房子,一定是有什么嚴重的缺陷。
  但是,當她抬頭看到切維厄特街7號的外觀時,她的心里不禁一顫。一幢漂亮的房子。安娜女王時代的建筑,而且狀況良好!一個管家前來開門。他頭發灰白,微微有些絡腮胡,臉上沉思的表情像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主教,圣文森特夫人心里這么想。他寬厚溫和地同意了她的預訂。
  “當然,夫人,我會帶你去看看。這房子現在隨時可以住人。”
  他在前面帶路,開門,一一介紹房間。
  “客廳,粉刷過的書房,從這里通向盥洗室,夫人。”
  完美無缺——像是夢境一般。家具是同一時期的,每件上面都有磨損的痕跡,可是都經過精心打磨。松軟的地毯是美麗的暗舊顏色,每間屋里都有几盆鮮花。從屋后可以俯瞰格林公園,整處寓所散發著古典的魅力。
  淚水涌上圣文森特夫人的雙眼,可她竭力忍住了。安斯蒂斯庄園看起來也是這個樣子——安斯蒂斯——她不知道管家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情感。如果注意到了,那么他完全是個訓練有素的仆人,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來。她喜歡這些上了年紀的仆人,与他們呆在一起,人們會感到安全,自在。他們就像是朋友一樣。
  “這是一間漂亮的房子,”她輕柔地說道,“非常漂亮,能夠參觀它,我感到很高興。”
  “是你一個人住嗎,夫人?”
  “我,我的儿子和女儿。可是恐怕——”
  她沒有再往下說。她太想住在這里了——太想了。
  她本能地覺察到那個管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沒有看她,只是超脫、淡然地說道:
  “夫人,我碰巧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最重要的要求是必須是适合的房客。對他來講,房租無關緊要。他希望住戶必須是個愿意照料并且欣賞這里的人。”
  “我欣賞這里。”圣文森特夫人低聲說道。
  她轉身向屋外走。
  “謝謝你帶我參觀。”她彬彬有禮地說道。
  “別客气,夫人。”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看著她沿著街道离去。她心里對自己說:“他心里明白,他為我感到難過,他是那种守舊的人。他想讓我住那儿——不是作仆役,也不是綴鈕扣!我們這類人正在消逝,可是我們卻碰到了一起。”
  最終,她決定不再回房產公司去。有什么用呢?雖然她付得起房租——可是還得考慮佣人。在一幢那樣的屋子里一定得有佣人。
  第二天早餐時,她在盤子旁邊發現一封信。是那家房產公司寄來的。信中提出讓她在切維厄特街7號租住六個月,租金每周兩個几尼,并且還說:“我們想,你已經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就是佣人的費用由房東出資?這的确是個与眾不同的提議。”
  的确如此。她感到异常惊訝,竟然大聲把信讀了出來。連珠炮般的問題接踵而至,于是,她重新描述了自己昨天的經歷。
  “親愛的媽媽,你可真是守口如瓶!”巴巴拉喊道,“真有這樣的好事嗎?”
  魯珀特清了清嗓子,然后開始了他的法庭訊問。
  “這背后必有什么內幕。依我看,這事可疑。非常可疑。”
  “說實話,我可不這么想,”巴巴拉嗅了嗅鼻子說道,“呃!為什么這背后就應該有什么內幕呢?魯珀特,你總是這樣,本來沒事,你卻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些可怕的偵探小說你讀得太多了。”
  “這樣的房租不過是在開玩笑,”魯珀特說道,“在這個都市里,”他又作了重要補充,“一個人對于各种各樣的怪事總會變得警覺起來。告訴你們,這事有一點非常可疑。”
  “別胡說了,”巴巴拉說,“這房子是個有錢人的,他喜歡它。當他离開時,想要找体面人住在里面。就這么回事。金錢對于他來說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你說地址在什么地方?”魯珀特問他的母親。
  “切維厄特街7號。”
  “呵!”他把椅子向后一推。“我說,這真是令人興奮。這正是當初李斯特戴爾勳爵失蹤的地方。”
  “你敢肯定嗎?”圣文森特夫人狐疑地問道。
  “絕對肯定。他在倫敦各處都有寓所,但他只住在這里。一天傍晚,他說自己要外出去俱樂部,自此以后就再沒有人見過他。人們猜測他逃到了東非或是什么地方,但是沒有人知道原因。沒錯,他一定是在那幢寓所里被人謀殺了。你說過那儿有很多鑲板?”
  “是——的,”圣文森特夫人有气無力地說道:“可是——”
  魯珀特沒有給她時間。他饒有興致地接著說下去。
  “鑲板!你們听到了。一定是通向什么地方的秘密通道。尸体被扔在那儿,而且自此以后就一直在那儿,也許事先經過防腐處理。”
  “魯珀特,親愛的,別再胡說了。”他的母親說道。
  “別冒傻气了,”巴巴拉說道,“你帶那個把頭發染成金色的女郎去看電影看得大多了。”
  魯珀特面色庄重地站起身來——盡管他身材瘦長,尚且年輕,他還是表現得极其庄重。他發出了最后通牒。
  “你去住這房子,媽媽。我來調查這起神秘的事件。你看我是否能弄它個水落石出。”魯珀特恐怕上班遲到,所以匆匆离去。
  兩個女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們去住嗎,母親?”巴巴拉戰戰兢兢地問道,“哦!如果我們去,那該有多好。”
  “那些佣人,”圣文森特夫人悲哀地說,“得吃飯,你知道。我是說,當然,人們需要他們去做——可缺點正在這儿。當只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湊合。”
  她可怜巴巴地望著巴巴拉。女孩點點頭。
  “這件事我們得好好考慮。”母親說道。
  不過,事實上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看到了女孩眼里跳動的火花。她心里想:“吉姆·馬斯特頓一定得在合适的場所見她。這是個机會——一個絕好的机會,我不能錯過它。”她坐下來,給房產公司寫信,表示接受他們的提議。
  “昆廷,百合花從哪儿來的?我可買不起昂貴的鮮花。”
  “夫人,它們是從國王切維厄特庄園送來的。這一直是這里的習俗。”
  管家退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如釋重負。昆廷走了以后該怎么湊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這么便利。她心里想,“這种情形太好了,持續不了多久。我不久就會從夢中醒來,我知道我會的,而且發現不過是好夢一場。我在這儿真開心——已經兩個月了,真是光陰似箭。”
  她生活得的确非常開心。昆廷,那個管家,表現出了切維厄特街7號的貴族气質。“你還是把一切都交給我,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說道,“你會發現這是最好的做法。”
  每周,他都把家政冊拿來,他們的支出總是低得惊人。另外的仆人只有兩個,一個廚師,還有一個女仆。他們舉止得体,做事勤快,可是,管理家事的是昆廷。餐桌上有時會出現野味和家禽,這就使得圣文森特夫人倍感焦慮。昆廷安慰她,這些是從李斯特戴爾勳爵的鄉間居所,國王切維厄特庄園,或是從他在約克郡的野地那邊送來的。“這是慣常的做法,夫人。”
  圣文森特夫人心里暗自思忖,不知失蹤的李斯特戴爾勳爵是否會同意這种說法。她怀疑昆廷是在越權,他自作主張。顯然,他喜歡這么做,在他眼里,再怎么做,這也不算過分。
  昆廷的宣稱引起了她的好奇。圣文森特夫人再次見到房產經紀人時,她簡短地提到了李斯特戴爾勳爵。白發老紳士即刻作出了答复。
  是的,李斯特戴爾勳爵是在東非。過去的十八個月一直呆在那儿。
  “我們的這位主顧可真是個怪人。”他說著臉上綻開了笑容。“他离開倫敦的方式可真是不同尋常,這你也許還記得?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報紙抓住了這條消息。甚至倫敦警察廳也在調查這事。幸運的是,人們收到了李斯特戴爾勳爵本人在東非的消息。他將全權委托給他的表弟卡法克斯上校。正是后者對于李斯特戴爾勳爵的一切事務進行了安排。是的,恐怕很奇怪。他總是喜歡在荒原旅行——在卡片上他還說,几年之內他不會重返英格蘭,盡管他年事已高。”
  “當然,他年紀還不算很大。”圣文森特夫人說著,心目中突然想起一張瘦削、長滿胡子的臉,就像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水手,這形象她曾在一本圖片雜志上見到過。
  “中年,”白發紳士說道,“五十三歲,根据德布雷特英國貴族年鑒的記錄。”
  圣文森特夫人將以上這段對話轉述給魯珀特听,以此來反駁這位年輕人的說法。
  然而,魯珀特卻一點沒有气餒。
  “在我看來,這比以往更加可疑。”他宣布道,“這個卡法克斯上校是誰?或許如果李斯特戴爾勳爵出了什么意外,他就可以承襲這個頭銜。東非來的信件也許是偽造的。三年,或者是多少年以后,這個卡法克斯就會假定勳爵已經死亡而繼承他的頭銜。同時,他也得到了那些房產。我說,這非常可疑。”
  他甚至不怕屈尊降貴親自去調查這間寓所。閒暇的時候,他會去敲敲鑲板,進行精确測量,以測定可能的密室的位置。但是,他漸漸對李斯特戴爾勳爵之謎失去了興趣。而且,他對于煙草商的閨女的話題也失去了熱忱。家里的氛圍可以說明這一點。
  對于巴巴拉來說,這房子給她帶來了极大的滿足感。吉姆·馬斯特頓已經來過家里,而且經常來訪。他与圣文森特夫人相處极其融洽。可是,一天他對巴巴拉說的話使她感到吃惊。
  “你知道,對于你母親來說,這是一個美妙的場所。”
  “對于母親來說?”
  “是的,這簡直就是為她而造的!她与這地方极其相稱。你知道,關于這屋子有些古怪的事情,一些怪誕迷离而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別像魯珀特似的,”巴巴拉懇求道,“他确信是那個邪惡的卡法克斯上校謀殺了李斯特戴爾勳爵,然后把他的尸体藏在地板下面。”
  馬斯特頓笑了起來。
  “我欣賞魯珀特做偵探的熱情。不過,我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然而,總是有一种特別的气氛,一种讓人無法理解的氛圍。”
  他們在切維厄特街已經住了三個月。一天,巴巴拉興沖沖地跑到母親面前。
  “吉姆和我——我們訂婚了。是的——昨天晚上。哦,母親!就像是一個童話變成了現實。”
  “哦,親愛的!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母親与女儿緊緊擁抱。
  “你知道,吉姆愛你就跟愛上我差不多。”巴巴拉最終說道,一邊惡作劇地笑著。
  圣文森特夫人臉紅了,看上去更加可愛。
  “他的确是這樣,”她堅持這么說,“你以為這房子會給我創造一個合适的場所,而事實上,這一直都是你的地方。魯珀特和我住在這里不合适。你合适。”
  “別胡說了,親愛的。”
  “這不是胡說。這里有种迷人的城堡的風情,你是迷人的公主,而昆廷就是——就是——哦!一個好心的魔術師。’
  圣文森特夫人笑著認可了最后一項。
  魯珀特听到他妹妹訂婚的消息時非常鎮靜。
  “我已經听說了這事。”他自作聰明地品評道。
  他正在与母親一起吃飯;而巴巴拉則与吉姆外出了。
  昆廷把波爾圖葡萄酒放在桌上,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是個古怪的老家伙。”魯珀特沖著緊閉的門點了點頭說道,“這個人有些奇怪,你知道,有些——”
  “可疑嗎?”圣文森特夫人打斷了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噢,母親,你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魯珀特一本正經地質問道。
  “你自己經常這么說,親愛的。你覺得什么都可疑。我想你認為是昆廷除掉了李斯特戴爾勳爵,然后把他弄到了地板下面。”
  “在鑲板后面,”魯珀特糾正道,“你總是把事情搞錯那么一丁點儿,母親。不,這事我已經問過了。當時,昆廷正在國王切維厄特庄園。”
  圣文森特夫人沖他一笑,然后從桌邊站起身來,走向樓上的休息室。就某些方面而言,魯珀特還遠未長大。
  突然,她心中掠過一絲詫异,不知李斯特戴爾勳爵為什么如此倉促地离開了英格蘭。這背后必有內情可以解釋他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她正在考慮這事,這時昆廷端著咖啡盤子走了進來。她沖動地開口說話。
  “你跟了李斯特戴爾勳爵很久,不是嗎,昆廷?”
  “是的,夫人;當我還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少年的時候。那還是在已經故去的老勳爵在世的時候。我開始的時候是個三等仆役。”
  “你一定非常了解李斯特戴爾勳爵。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管家把盤子轉動了一下,以便她可以更方便地加糖,一邊漠然地說道:
  “李斯特戴爾勳爵曾經是個非常自私的人,夫人:他從不為別人著想。”
  他拿起盤子离開房間。圣文森特夫人手里端著咖啡杯子坐在那儿,皺著眉頭困惑不解。除了這話本身所表達的內容以外,還有什么東西讓她感到非同尋常。剎那間她什么都明白了。
  昆廷用的是“曾經”而不是“現在”。那么,他一定以為——一定相信——她坐直了身子。她像魯珀特一樣坏!可是,局促不安襲上她的心頭。她的第一絲疑慮就從此刻開始。
  由于巴巴拉的幸福和前途有了保證,她就有了時間考慮自己的事情,而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是,她的思緒開始集中在李斯特戴爾勳爵之謎上。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無論如何,昆廷一定了解這事。他說的那些話很奇怪——“一個非常自私的紳士——從不為別人著想。”這話暗指什么呢?他說話的方式就像是個法官,超然而又不偏不倚。
  李斯特戴爾勳爵失蹤事件,昆廷是否也參与了呢?如果真的發生過一起悲劇,那么昆廷是否曾經積极參与了呢?畢竟,盡管當時看來魯珀特的假想是荒謬的,但是那封來自東非的委托信——嗯,值得怀疑。但是,盡管她會嘗試揭開這個謎,她并不相信昆廷真的邪惡。昆廷,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是個好人——她像是個孩子似的使用這個字眼。昆廷是個好人。但他的确知道些什么!
  她自此以后再也沒有跟他談起他的主人。這個話題顯然已經被遺忘了。魯珀特和巴巴拉還有其它的事情要考慮,所以,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討論。
  直到臨近八月底時,她的模模糊糊的猜測才逐漸變成現實。魯珀特花兩周時間与一位有汽車和拖車的朋友去度假。可他才僅僅离去十天,圣文森特夫人就吃惊地看到他匆匆忙忙跑進她正在寫字的那間屋子。
  “魯珀特!”她喊道。
  “我知道,母親。你原指望再過三天才能見到我。可是發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一向不介意去任何地方,于是我就建議去國王切維厄特庄園看看———”“國王切維厄特庄園?可是為什么——”
  “你很清楚,母親,我對于這里的事情一直怀疑。喔,我參觀了那個古老的地方——它被出租了,這你知道——那儿一無所有。我倒不是指望找到什么東西——可以說,我只是在四處探查。”
  是的,她心里想。魯珀特此刻正像是一只獵犬,在直覺的引導下,忙碌而又快活地兜著圈子在尋找什么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的東西。
  “正當我們穿行在一個八九英里之外的村落的時候,這事發生了——我是說,我看到了他。”
  “看見了誰?”
  “昆廷——正在走進一間小茅舍。這里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對自己說,于是我們停下車,我就赶了回來。我敲了敲屋門,開門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我不明白。昆廷根本沒有离開——”
  “我就要說到那一點了,母親。你听我說,別打斷我。那個人是昆廷,又不是昆廷,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圣文森特夫人的确不明白,于是他就進一步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人就是昆廷,但不是我們家里的昆廷。那人才是真正的昆廷。”
  “魯珀特!”
  “听著。起先,我被蒙住了,問:‘你就是昆廷,不是嗎?’那個老人說:‘正是,先生,這正是我的名字。我能幫助你們嗎?’隨后,我才明白,他不是我們家里的人,盡管他們看起來很像,聲音什么的都像。我問了他几個問題,他作了答复。這個老頭不知道自己被怀疑。他曾經是李斯特戴爾勳爵的管家,退休以后就依靠退休金過活。就在李斯特戴爾勳爵被認為動身去非洲的那個時刻他被贈与那間茅舍。你明白這可以使我們得出什么樣的結論。寓所里的這個家伙是假冒的——他出于自己的目的正在扮演昆廷的角色。我的猜測是,在那天傍晚他來到鎮上,謊稱是從國王切維厄特庄園來的管家,然后見到了李斯特戴爾勳爵,謀殺了他,并將他的尸体藏在鑲板的后面。這是間舊屋子,一定會有密室——”
  “哦,讓我們別再談論這個了,”圣文森特夫人慌忙打斷了他。“我受不了這個。他為什么要——我想要知道這個——為什么?如果他這么做了——你听著,我根本不信——那么原因是什么?”
  “你說的對,”魯珀特說道,“動机——這很重要。現在,我已經調查過了。李斯特戴爾勳爵有很多房產。在過去的兩天里,我發現他几乎所有的這些房子在過去的十八個月當中都被租給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們,而租金微不足道——條件是仆人都要保留下來。而昆廷自己總是每次親自——我是說那個自稱昆廷的男人——到那儿去作一段時間的管家。看起來像是有什么東西——珠寶,或是文件——藏在李斯特戴爾勳爵的某處房產里,而這幫匪徒不知道在哪儿。我設想有一個匪幫,但是這個昆廷一定是單槍匹馬。有一個
  圣文森特夫人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
  “魯珀特!停一停。你讓我頭暈。無論如何,你說的都是胡話——那些關于匪幫和隱匿的文件的話。”
  “還有另外一种推斷,”魯珀特承認。“這個昆廷也許曾經受過李斯特戴爾勳爵傷害。那個真正的管家告訴我有關一個名叫塞纓爾·洛——一個下等花匠的許多事情。他跟昆廷自己身高和体格都差不多。他對李斯特戴爾勳爵心存嫉恨——”
  圣文森特夫人吃了一惊。
  “從不為別人著想。”她的耳朵里又回響起那個漠然、審慎的腔調。話說得不多,可它們代表什么意思呢?
  在沉思之中,她几乎听不見魯珀特在說些什么。他飛快地作了一個什么解釋,她沒有听清,隨后他就轉身离開了屋里。
  這時她醒悟過來。魯珀特去了哪儿?他將要怎么做?她沒有听清他最后說的話。也許他要去警察局。如果那樣——
  她突然站起身來,按響了鈴鐺,昆廷一如既往地立即應聲而來。
  “是你按鈴嗎?夫人。”
  “是的。請進,把門關上。”
  管家照辦了。圣文森特夫人沉默片刻,用眼睛上下仔細打量他。
  她心里想:“他對我很好——沒有人知道有多好。孩子們根本不明白。魯珀特的這個故事也許純粹就是一派胡言——另一方面,也許——是的,也許——這說法有些道理。一個人為什么要下結論呢?結果不會知道的。我是說,這事的錯与對無關……我將冒險——是的,我將這么做——認為他是個好人。”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發燒,戰戰兢兢。
  “昆廷,魯珀特先生剛剛回來了。他去了國王切維厄特庄園——去了一個鄰近那里的村子——”
  她停下來,注意到他不禁猛地吃了一惊。
  “他——見到了什么人?”
  她以審慎的語調接著說道。
  她心里在想:“噢,他得到警告了。無論如何,他得到警告了。”
  在驀然一惊之后,昆廷又恢复了他沉靜的常態,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她的臉。他的目光警惕而又敏銳,她以前從未見過他這樣。這雙眼睛第一次看起來是個男人,而不是個仆人。
  他猶豫片刻,微妙地換了一种聲音講話: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圣文森特夫人?”
  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屋門大開,魯珀特大步走進屋里。跟他一起走進來的是一位面容威嚴的中年男人,臉上微微有些絡腮胡子,臉上一副心地善良的大主教的神情。是昆廷!
  “他來了,”魯珀特說道,“真正的昆廷。我讓他呆在屋外的出租車里。現在,昆廷,看著這個人告訴我——他是否就是塞繆爾·洛?”
  對于魯珀特,這是個輝煌的時刻。但卻是短暫的,他几乎立即就嗅出了有些不對勁。真正的昆廷看上去面有愧色,很不自在,而另外一個昆廷卻在微笑,一點也不掩飾臉上開心的微笑。
  他拍了拍面有愧色的同名者的脊背。
  “好了,昆廷。我想,總得讓事情真相大白。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是誰。”
  那個面容威嚴的陌生人站直了身子。
  “先生,這位,”他宣布道,帶著責備的口气,“就是我的主人,李斯特戴爾勳爵。”
  接下來的一刻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是過分自信的魯珀特癱倒在地。他還沒來得及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由于這個惊人的發現,他的嘴大張著。他發覺自己正在被輕輕抬到門邊。耳朵里听到一個友好然而卻又陌生的聲音。
  “沒事了,我的孩子。沒有摔斷骨頭。但是我想和你的母親談談。你干得不錯,用這种方式把我找出來了。”
  他躺在屋外,盯著關上的門。真正的昆廷站在他的身邊,慈祥的解釋的話語從他的嘴里源源而出。在屋里,李斯特戴爾勳爵正与圣文森特夫人四目相對。
  “听我解釋——如果我能解釋得清的話!我一生當中都是個自私的魔鬼——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這一點。我想我要嘗試一下利他主義來改變自己。作為一個狂熱的傻瓜,我狂熱地開始了自己的事業。我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捐錢,但是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一∼哦,親自去做。我一直同情那些無法乞討,那些在沉默中遭罪的人們——可怜的人們。我有很多房產。我想出一個主意,把這些房子租給那些——哦,真正需要,并且欣賞它們的人們。正在創業的年輕夫婦,帶著儿女闖世界的寡婦們。昆廷對于我不僅僅是個仆人,他還是我的朋友。在他的同意和幫助之下,我借用了他的性格。我一向具有表演才能。一天晚上,在去俱樂部的路上,我想到這個主意,于是我就徑自去找昆廷商量。當我發現他們正在為了我的失蹤而大惊小怪的時候,我就安排了一封寄自東非的信。在信里,我向自己的表弟莫里斯·卡法克斯作了詳細交代。然而——哦,總之,情況就是如此。”
  他沒有全都說完就停了下來,眼睛出神地看著圣文森特夫人。她直直地站在那儿,目光堅定地盯著他。
  “這是一項好心的計划,”她說道,“一項非同尋常計划,一項給你帶來榮譽的計划。我——非常感激。但是——當然,你能理解我們必須离開吧?”
  “這一點我料到了,”他說,“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接受這個,你也許會稱之為‘慈善’。”
  “難道不是這樣嗎?”她語气沉穩地問道。
  “不,”他回答道,“因為我想要什么東西作為回報。”
  “什么東西?”
  “所有一切。”他大聲說道,是個習慣于支配別人的聲音。
  “當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他說道,“我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孩。她一年以后就去世了。自此以后,我非常孤獨。我一直希望能夠找到一位女士——一位我夢中的女士……”
  “我算是這樣的人嗎?”她低聲問道,“我這么老——這么憔悴。”
  他笑起來。
  “老?你比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年輕。可以說,倒是我老了。”
  隨后,她也會心地大聲笑起來。歡樂的笑聲在屋里輕輕蕩漾開來。
  “你?你還是個男孩。一個喜歡穿戴的男孩。”
  他緊緊地握住了她伸出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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