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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樁 阿卡狄亞牝鹿


  (譯注:阿卡狄亞牝鹿:希腊神話中一只生活在阿卡狄亞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銅蹄的牝鹿。赫爾克里用了整整一年時間追赶這只鹿,最后在拉冬河岸用箭射傷了它的一只角把它生擒。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三樁大事。)
   
1

  赫爾克里·波洛使勁跺著雙腳想暖和一下。他沖著手掌直哈气。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門,隨即進來一名女仆。她是個喘气粗而体格壯實的鄉下姑娘。她張大兩眼挺惊訝地望著赫爾克里·波洛,明顯表達了她這輩子還從沒見過一位像他這樣的旅客呢。
  她問道:“是您打鈴嗎?”
  “對,請給我生上壁爐,好嗎?”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來報紙和木柴。她跪在那個維多利亞式的壁爐前生起火來。
  赫爾克里·波洛還在跺著雙腳,甩動兩只胳臂,朝凍僵的手指哈气。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為他那輛汽車——一輛豪華昂貴的“麥薩羅·格拉茲”牌汽車——并沒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轎車那樣順利運行。他的司机,一位享受著相當不錯的工資待遇的小伙子,沒能把它修好。那輛車在一條离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遠的岔路上拋錨了,同時天又下起大雪。赫爾克里·波洛穿著他常穿的那雙時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來到河邊這個哈特利·迪思鎮——這個小鎮雖然夏季呈現活躍景象,冬季卻完全死气沉沉。黑天鵝旅店對一位顧客的來臨仿佛也略顯惊訝似的。店老板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當地汽車修理站可以租給老爺一輛車繼續赶路。
  赫爾克里·波洛拒絕了這個建議。他那种拉丁人節儉成性的習慣給触犯了。租一輛車?他已經有了一輛汽車——一輛大轎車——一輛豪華車。他除了乘那輛車之外,決不乘別的車繼續赶路回城。總之,即使汽車很快就給修理好,他也不想在這大雪天赶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個房間,要求把爐火生好,并訂下晚餐。店老板歎口气,領他進入一個房間,喚女仆生上爐火,然后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准備晚餐的事。
  一小時過后,波洛把兩條腿舒服地伸在壁爐前,厚道地琢磨剛吃過的那頓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動,還盡是筋;芥藍菜粗而灰白,水漬漬的;馬鈴薯心儿硬得像石子。隨后上的煮苹果和牛奶凍也不值得一提;奶酪硬邦邦,餅干軟綿綿。盡管如此,赫爾克里·波洛還是愉快地望著跳動的火苗,慢慢呷著那杯可以委婉地稱之為咖啡的泥湯,心想吃飽了喝足了總比餓著強,而且方才穿著那雙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則坐在壁爐前烤火——簡直如同進了天堂!
  有人敲門,接著那名女仆又進來了。
  “對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車修理站的年輕師傅來這儿想見見您。”
  赫爾克里·波洛和藹地說:“那就讓他上樓來吧。”
  姑娘格格笑著退了出去。波洛寬厚地心想這個女仆想必會向朋友描述他的長相和遭遇,這無疑在今后好多冬天里會成為一樁提供樂趣的事儿吧。
  又有人敲門——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樣——波洛喊道:“進來。”
  他抬頭稱許地望著那個進來站在那儿十分不自在的小伙子,后者兩手擰著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面前這位可真是他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外表長得像希腊神祗那樣朴實的小伙子了。
  小伙子用沙啞的低嗓音說:“先生,您那輛轎車我們已經拉過來了。我們已經找到了毛病,得用一個小時左右才能修好。”
  波洛問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熱情地說出一連串技術名詞。波洛輕輕點著頭,可是并沒仔細听。他這當口最欣賞的則是小伙子那個完美的体形。他考慮到人世間到處淨是些假門假事的鼠輩,心里贊許地想道:“嗯,這小伙子倒是個希腊神祗——一個阿卡狄亞(譯注:古希腊一山區,在今伯羅奔尼撒半島中部,以其居民過田園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稱。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輕牧羊人。”
  小伙子驀地頓住。赫爾克里·波洛擠了擠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應一直是審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兩眼,抬頭望望。
  “我明白。對,我明白。”他頓了頓,又說,“你剛才講的情況我那位司机已經跟我說過了。”
  他發現小伙子臉紅了,手指神經質地抓緊便帽。
  小伙子結結巴巴地說:“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爾克里·波洛平和地接著說:“可你還是想親自來跟我說一說,對不對?”
  “嗯——對,先生,我想最好還是親自來一趟。”
  波洛說:“那你可太周到了。謝謝你。”
  末一句話音里頗有打發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伙子立刻走掉。這他倒想對了:小伙子沒動窩儿。
  小伙子痙攣地晃動手指,揉弄著那頂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聲調說:
  “嗯——容我問一聲,先生——您真是那名偵探先生——那位赫爾克里·波洛先生嗎?”他小心翼翼地道出這個姓名。
  波洛說:“說對了。”
  小伙子臉上又一陣緋紅,說道:“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介紹您的文章。”
  “是嗎?”
  這當儿,小伙子已經滿面通紅,兩眼閃現出痛苦的表情——一种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爾克里·波洛主動助他一把,輕聲問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問我嗎?”
  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
  “我擔心您會認為我太冒失,先生。不過,您碰巧來到這里——嗯,我絕不能錯過這個好机會。我看過不少談到您和您做過的那些聰明事儿的報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請教請教吧。不妨問問看,您不會見怪吧?”
  赫爾克里·波洛搖搖頭,說:“有什么事要我幫助你嗎?”
  他點點頭,用沙啞而困窘的聲調說:“是——是有關一位年輕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為我找到她?”
  “找到她,這么說,她失蹤了?”
  “是的,先生。”
  赫爾克里在圈椅里坐直身子,敏銳地說:
  “我倒也許可以幫助你。可是你該找的人是警察啊。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可比我更有辦法。”
  小伙子活動一下兩條腿,局促不安地說:
  “我不能那么干,先生。根本不是報警那類事。可以這么說,整個事情顯得挺邪門儿。”
  赫爾克里·波洛注視他片刻,然后指著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來談談吧——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遜,先生。泰德·威廉遜。”
  “坐下吧,泰德。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謝謝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邊儿上,兩眼還流露著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爾克里·波洛輕聲道:“說吧。”
  泰德·威廉遜深吸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這么一回事。我只見過她一次。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對她的身世也不大了解,還有我寄給她的信也給退回來了。”
  “從頭說起吧,”赫爾克里·波洛說,“別著急。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行,先生。您也許知道草坪別墅吧,先生,就是橋那頭河邊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的產業。夏季他常在那儿度周末,設宴開舞會——通常都帶來一幫尋歡作樂的朋友,女演員什么的。嗯,今年六月里——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點點頭。
  “我就去了。那位老爺帶著客人到河邊游逛去了,廚師出門了,男仆也跟著去服侍野餐,准備茶酒飲料什么的。那幢房子里只有那個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讓我進去,帶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時候,她一直呆在旁邊。我們就聊了起來……她叫妮塔,她是這么告訴我的,是一個來那里作客的俄羅斯舞蹈演員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國人,英國人嗎?”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國人,口音有點怪,不過英語講得還不賴。她——她挺友好。過了一會儿,我問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來一塊儿去看場電影,可她說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來。不過后來她又說下午倒是可以出來一下,因為那些老爺太太要到傍晚才回來。總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沒請假就出來了(為這事差點儿給解雇),我們倆就沿著河邊散步。”
  他停了下來,嘴角上挂著一絲笑容,眼神朦朦朧朧。
  波洛輕聲問道:“她很漂亮吧,對不?”
  “她簡直可以說是您所見過的最美的人。頭發金光閃亮——兩邊飄起來就像金色翅膀——她還有一种蹦蹦跳跳走道儿的輕快姿態。我——我——嗯——我立刻就愛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說著玩儿的,先生。”
  波洛點點頭。小伙子繼續往下說:
  “她說她的女主人再過半個月還會再來,我們就約好到時候再見面。”他頓了頓,“可她卻再也沒來過。我在她說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沒有她的人影儿。后來我就大著膽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那位俄國太太倒是住在那里,人家說,她的侍女也在。人家就把她叫出來,可是她一出來,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個樣子狡猾的黑發姑娘——甭提多么粗俗了。他們管她叫瑪麗。‘你找我嗎?’她問我,還一個勁儿傻笑。她想必看出了我吃惊的神情。我問她是不是那位俄國太太的侍女,怎么不是我先前見過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說先前那個侍女給辭退了。‘辭退了?’我問,‘為什么啊?’她聳聳肩,攤開兩手。‘我怎么會知道?’她說,‘我當時又不在。’”
  “嗯,先生,我真嚇了一跳。當時我也想不起說什么了。可是后來,我又一次鼓起勇气去那儿找瑪麗,請她給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沒讓她知道我連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應如果她滿足我的要求,就會送她一樣禮物——她是那种不論干什么都不能白干的姑娘。后來,她真給我弄到了——一個倫敦北部的地址,我就給妮塔寫了封信寄去——可那封信沒過几天就給退回來了——是郵局給退回來的,上面草草寫上了‘此人已离去,不在該地址’。”
  泰德·威廉遜頓住,那雙深藍色眼睛盯視著波洛,接著說:
  “您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這不是警察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如果——如果您能為我找到她。”他臉紅了,“我——我存了點儿錢,能付給您五英鎊——甚至十英鎊。”
  波洛輕聲說:“咱們暫時先不必談錢。首先得考慮這一點——那個姑娘,妮塔——她知道你的姓名和工作地點嗎?”
  “知道,先生。”
  “她如果愿意跟你聯系,想必可以給你寫信吧?”
  泰德慢慢騰騰說:“可以,先生。”
  “那你不認為——或許——”
  泰德·威廉遜打斷波洛的話:“您是指,先生,我愛上了她,可她并沒愛上我,是不是?也許有點對……可她喜歡我——真的喜歡我——她并非鬧著玩儿——我一直在想,先生。這事儿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先生,您知道,她混雜在一群怪人里。沒准儿她出了點什么麻煩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是說她可能要生孩子嗎?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臉紅著說,“我們倆之間沒那事儿。”
  波洛沉思地望著他,喃喃道:“你說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你還要找她嗎?”
  泰德·威廉遜滿臉又變得通紅,說道:“對,我還想,這是肯定的,她如果愿意的話,我就跟她結婚。我不在乎她處于什么樣尷尬的困境!只要您能為我找到她,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微笑著,自言自語道:
  “‘頭發像金色翅膀。’嗯,我想這倒像赫爾克里的第三樁丰功偉績……如果我記對了,那是發生在阿卡狄亞……”
   
2

  赫爾克里·波洛推敲地看著泰德·威廉遜費了大勁寫下來的名字和地址:

    上蘭富街十七號十五室,瓦萊塔小姐

  他納悶這個地址能說明什么呢。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沒多大用場。可這是泰德惟一能提供給他的信息。
  上蘭富街十七號在一條窄小卻還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門后,一個眯著眼睛的胖女人把門打開了。
  “瓦萊塔小姐在嗎?”
  “她啊,早就走了。”
  門正要給關上,波洛連忙朝門檻前邁了一步。
  “也許您可以給我她現在的地址吧?”
  “這可說不上。她沒有留下。”
  “她什么時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訴我具体時間?”
  波洛右手心里轉動著兩枚五先令硬幣,卡嗒卡嗒直響。對方立刻變得和藹了。
  “嗯,我當然愿意幫助您,先生。讓我想想看,八月,不對,還要早些——七月——沒錯儿,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頭一個星期里,她就匆匆走掉了。我想她回意大利去了。”
  “這么說她是意大利人?”
  “對,先生。”
  “她有一陣子給一位俄羅斯舞蹈演員做侍女,對不?”
  “對,名叫薩慕申卡。她在那個大家都喜歡去的第斯比安戲院里跳舞。她是一位明星。”
  波洛說:“你知道瓦萊塔小姐干嗎辭職不干了嗎?”
  那個女人猶豫一下,說道:“這我也不大清楚。”
  “她是讓人解雇的,對不對?”
  “嗯——我想其中恐怕有點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不過,要知道,瓦萊塔小姐不會吃大虧,她可不是那种隨便讓人耍著玩儿的女人。可她看上去生性放蕩。脾气太坏了——一個真正的愛大利人(譯注:對意大利的謔稱)——她那雙黑眼睛閃現的凶相,看上去真好像要用刀子把你捅了似的。她如果在發脾气,我可不敢招惹她!”
  “你肯定說不上瓦萊塔小姐現在的地址嗎?”
  那兩枚五先令的硬幣又帶著鼓勵的勁儿響起來。
  回答倒是真情實意的。
  “我真希望知道才好,先生。我太樂意告訴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沒留下地址,就是這么回事!”
  波洛心里琢磨著:“嗯,就是這么回事……”
   
3

  安布羅斯·万德爾正在為下一出芭蕾舞劇設計布景,樂得忙里偷閒一會儿。他輕而易舉地提供出不少信息。
  “桑德菲爾德?喬治·桑德菲爾德?那個坏家伙。金錢滾滾進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說他是個騙子。一匹黑馬!跟一位舞蹈演員談情說愛?當然了,親愛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熱。卡特琳娜·薩慕申卡。您想必看過她的表演吧?哦,老天——妙极了。了不起的技藝。《圖翁內拉的天鵝》(譯注: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的歌劇)——您想必看過那出戲吧?是我設計的布景!還有德彪西(譯注:法國作曲家),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玩意儿,《林中小鹿》;她跟麥克·諾夫金跳雙人舞。她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的朋友嗎?”
  “是的,她常跟他一塊儿到河邊他的別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舉辦了非常有意思的晚會。”
  “你能不能介紹我跟薩慕申卡小姐認識?”
  “可她現在不在這儿了,先生。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別的地方去了。您知道,人家還說她是個布爾什維克間諜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這种話——可您知道別人都喜歡這么說。卡特琳娜總是裝成自己是個白俄——她爹是個王子或是一位大公爵——老一套!這樣可以更受人歡迎嘛。”万德爾頓住,接著回到他本人專注的專業話題。“剛才我在說,你如果想有拔示巴(譯注:《圣經·舊約全書》中赫梯人烏利亞之妻,大衛王派烏利亞到戰場上去送死,然后娶拔示巴為妻。她給大衛王生下所羅門)的神韻,就得沉浸在猶太傳統里,我是這樣來表達——”
  他興高采烈地講下去。
   
4

  赫爾克里·波洛約好跟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見面晤談,一開始并不太順利。
  這位被安布羅斯·万德爾稱之為“黑馬”的爵士,有點顯得不自在。他是個矮小的壯漢子,一頭深色頭發,脖頸胖嘟嘟的。
  他說:“波洛先生,我又能為您做點什么呢?呃——我想咱們倆好像以前沒見過面吧?”
  “對,沒見過面。”
  “那有什么事啊?坦白地說,我真有點納悶儿。”
  “哦,挺簡單——向您打听一點事儿。”
  對方不自在地笑笑。
  “要我提供點內部消息嗎,呃?沒料到你也對金融感興趣。”
  “不是金融方面的事,是想打听一個女人的情況。”
  “一個女人的情況。”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緊張了,說話聲音也隨和多了。
  波洛說:“我想您認識卡特琳娜·薩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爾德笑了。
  “認識,一個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開了倫敦。”
  “她為什么离開了倫敦?”
  “親愛的先生,這我可不大知道。也許跟經理鬧翻了吧。要知道她的脾气——純粹是俄羅斯人那种喜怒無常的情緒——真對不起,我沒法儿幫助你,而且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根本就沒同她保持聯系。”
  他站起來,話音里含有結束談話的意思。
  波洛說:“可我并非急于找到薩慕申卡小姐。”
  “是嗎?”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侍女。”
  “她的女仆?”桑德菲爾德瞪視著他。
  波洛說:“您也許還記得——她的侍女吧?”
  桑德菲爾德又顯得很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說:“老天爺,我怎么會呢?當然,我記得她倒是有一個……我得說,是個賤丫頭,賊頭賊腦的,換了我是你,絕不信那個丫頭說的一句話。她是那种天生愛說謊的丫頭。”
  波洛輕聲道:“這么說,您還記得她不少事了?”
  桑德菲爾德連忙說:“只是有那么點印象,僅此而已……連她的名字也不大記得。讓我想想看。瑪麗或是什么別的名字——不行,我恐怕沒法儿幫你找到她。抱歉之至。”
  波洛輕聲地說:“我從第斯比安劇院已經打听到瑪麗·海林的姓名——還有她的地址。可我談的是,喬治爵士,那個在瑪麗·海林之前伺候薩慕申卡小姐的侍女。我說的是妮塔·瓦萊塔小姐。”
  “一點也記不起她了。我惟一記得的是那個叫瑪麗的,一個賊眉鼠眼的黑頭發丫頭。”
  波洛說:“我指的是去年六月去您的草坪別墅的那個姑娘。”
  桑德菲爾德生气地說:
  “嗯,我只能說我不記得她了。也不記得當時她帶來過一個侍女。我想您大概弄錯了。”
  赫爾克里搖搖頭,認為自己并沒弄錯。
   
5

  瑪麗·海林用她那机靈的小眼睛掃了波洛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開。她用穩穩當當的語調說:“先生,我很清楚地記得薩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最后一個星期里雇用我的。她原來那個侍女突然离開了。”
  “你听說過那個侍女干嗎要离開嗎?”
  “她突然一下子走了——我就知道這一點!也可能是因為得了病——那類的事。小姐沒有提起過。”
  波洛說:“你認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處嗎?”
  姑娘聳聳肩:“她情緒不穩定,一會儿哭,一會儿笑。有時候她情緒低沉,既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有時候又高興得發瘋。那些跳舞的女人都是這樣。這是她們的脾气。”
  “喬治爵士呢?”
  姑娘警覺地抬起頭來,兩眼閃現一絲厭惡的神情。
  “哦,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嗎?您想知道他的事嗎?也許您真想打听的是他嗎?方才提到的那個侍女只是個借口,對不?哼,喬治爵士我倒可以跟您說說他的一些怪事。我可以告訴您——”
  波洛打斷她的話:“沒有那個必要。”
  她瞪視著他,張大著嘴,兩眼流露出失望而生气的神情。
   
6

  “我總是說您什么都知道,亞歷克西斯·巴弗魯維奇。”赫爾克里·波洛用最恭維的語調說。
  他心想,他在辦的這件類似赫爾克里第三樁丰功偉績的事,當真需要更多的旅行和會談,這簡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名侍女的失蹤這樁小事正在證實是他所接辦的一起最長最麻煩的案件。每條線索,一經核查,就毫無結果地斷了。
  這天晚上,這個案件又把他引到巴黎薩莫瓦爾餐廳,老板亞歷克西斯·巴弗魯維奇伯爵自夸熟知文藝界發生的每件事。
  他自鳴得意地點點頭:“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問我她到哪儿去了——那個嬌小的薩慕申卡,那個优美的舞蹈演員?哦,她真是個人物,那個小不點儿。”他吻一下自己的几個指頭尖儿,“一團火嘛——多么放任不羈!她應當很有前途——想必可以成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間中斷了——她溜走了——到世界盡頭去了——唉!大家很快就會忘掉她啦。”
  “那她如今在哪儿吶?”波洛問道。
  “在瑞士。在阿爾卑斯山的瓦格拉。那些干咳不止和越來越瘦的人都去那里療養。她快死啦,是的,她快死啦!她有一种宿命論的本性,肯定快要死啦。”
  波洛咳嗽一聲,打斷了對方的話。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沒准儿記得她有個侍女吧?一個叫妮塔·瓦萊塔的侍女?”
  “瓦萊塔?瓦萊塔?我記得有一次見過一個侍女——在火車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倫敦。她是從意大利比薩市來的,對不?嗯,我敢肯定她是個意大利人,從比薩來的。”
  赫爾克里哼了一聲。
  “如此說來,”他說,“我現在還得去一趟比薩啦。”
   
7

  赫爾克里·波洛站在比薩市桑托墓地里,低頭望著一個墳墓。
  這么說,他的尋訪就到這里結束了——在這個簡朴的小土堆下面,安息著一個一度歡樂的人,她曾攪動過一個普通而年輕的英國修車工的心。
  這也許是那起突發的古怪戀情最好的結局。現在那個姑娘將會在那個年輕人的記憶里永遠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個下午几個迷人的鐘點里見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國籍的抵触啦,不同標准的摩擦啦,幻想破滅的痛苦啦,都永遠給排除了。
  赫爾克里·波洛哀傷地搖搖頭。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萊塔家里人的談話。那位長著鄉下人寬臉的母親,那位极度悲傷而正直的父親,那個倔強的、一頭黑發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雖然多年來她時不時覺得疼……大夫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他說得立刻動手術割掉闌尾。他當時就把她帶到那家醫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藥上了,壓根儿就沒醒過來。”
  那位母親唏噓著,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么聰明的一個姑娘。她很年輕就死了,真叫人難過……”
  赫爾克里心里重复著那句話:“她很年輕就死了……”
  這就是他得給那個小伙子——那個信任地求他幫助的小伙子——帶回去的信息。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輕就死了。”
  他的尋找就在這里結束了——天空那邊現出斜塔的輪廓,初春的花儿正呈現出淺奶色的骨朵儿,許諾著歡快的生活到來。
  是不是春天這种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愿接受這种最終判決呢?要么就是出于什么別的事?他的腦子在思索——一段話語——一句措詞——一個姓名?整個儿這件事未免也結束得過于干淨利落——過于明顯地吻合了?
  赫爾克里·波洛歎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處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問,他得到阿爾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8

  他覺得這里可真是世界的盡頭了。一層層覆蓋的白雪——四處零星散布著茅舍和小房子,每間里面都住著一個在跟死亡掙扎的沒有活力的人。
  他終于找到了卡特琳娜·薩慕申卡。他發現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頰現出明顯的紅暈,又長又瘦的雙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触動了他的回憶。他以前沒記住她的姓名,卻看過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藝術曾經使他著迷過,而且使你忘了藝術本身。
  他記得麥克·諾夫金演的獵人,在安布羅斯·万德爾設計的惊人而夢幻般的森林里旋轉跳躍。他記得那只可愛的飛奔的雌鹿——一個長著犄角和閃閃發光的銅蹄的金發尤物,永遠在讓人追逐,永遠讓人想占有。他記得她最后讓人射中,受了傷,倒下了。麥克·諾夫金惊恐地站在那里,兩手挽著那個被殺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薩慕申卡有點納悶儿地望著他,說道:“我從來沒見過您,是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爾克里·波洛朝她微微欠下身,說:“首先,小姐,我要感謝您——您的藝術曾經讓我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這儿來還為了另一件事。我已經用了不少時間尋找您的一個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視著他,現出吃惊的神情,問道:“你知道妮塔什么事嗎?”
  “讓我告訴您。”
  他就對她說了他那輛汽車半路上坏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遜站在他面前手里擰著便帽,結結巴巴地道出他的愛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會神地听著。
  她在他講完后說:“這真感動人——是的,真叫人感動……”
  赫爾克里·波洛點點頭。
  “對,”他說,“這是個阿卡狄亞故事,對不對?小姐,您可以告訴我一些這個姑娘的事嗎?”
  卡特琳娜·薩慕申卡歎口气:
  “我倒是有過一個侍女——朱安妮塔。她長得美极了,是的——歡樂,無憂無慮。在命運上她卻跟那些受神祗寵愛的人常會遭遇的情況一樣,她很年輕就死了。”
  這曾經是波洛自己說過的話——最終下結論的話——無可挽回的話——現在他又听到別人在說——可他卻執著地問道:“她真的死了嗎?”
  “是的,死了。”
  赫爾克里·波洛沉默片刻,說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打听您這個侍女的時候,他好像有點害怕似的,這是為什么?”
  那位舞蹈演員臉上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
  “那是因為我的另外一個侍女。他認為您說的是瑪麗——那個在朱安妮塔走后來的那個姑娘。她要勒索他,我想是她發現了他的一件什么丑事。她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姑娘——賊頭賊腦的,總愛窺探別人的信件和上了鎖的抽屜。”
  波洛喃喃道:“這就解釋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分鐘,又接著追問道:“朱安妮塔姓瓦萊塔,對不對?后來她在比薩動闌尾手術的時候死了,對不對?”
  他注意到那位舞蹈演員顯得有點猶豫,隨后才點點頭,說:“是的,是這樣的。”
  波洛沉思一下,說道:“可是——還有個小問題——她家里人談到她的時候,都稱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聳聳她那瘦削的肩膀,說:“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這又有什么關系?我想也許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自己覺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用上它了。”
  “哦,您是這么認為嗎?”他停頓一下,接著換了一种聲調說,“對我來說可還有另一個解釋。”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著身子說:“泰德·威廉遜見到的那個姑娘的頭發,按照他的描述,長得像金色翅膀。”
  他更朝前探下身子,用手指摸卡特琳娜腦袋兩邊的波浪鬈發。
  “金色翅膀,金色犄角?人瞧著它,真鬧不清您是魔鬼呢,還是天使!您兩個都可能是。要么那對翅膀只是那被射傷的小鹿的金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那被射傷的小鹿……”聲音發自一個沒有希望的人的肺腑。
  波洛說:“泰德·威廉遜的描述一直使我感到困惑——那讓我想起點事儿——想起您,您那閃閃發亮的銅蹄舞過森林。小姐,要不要我告訴您,我是怎么想的嗎?我認為有一周您沒有侍女,您獨自一人到草坪別墅去了,因為卞卡·瓦萊塔已經回意大利去了,而您還沒雇到新的侍女。當時您已經感到疾病纏身。一天,大伙儿都去河邊游逛,您一個人呆在家里沒去。有人撳門鈴,您就去開門,見到了——要我說說您見到了什么嗎?您見到了一個朴實得像個孩子、英俊得像個神祗的青年!您就為他虛构了一個姑娘——不是朱安妮塔——而是個無名女郎——您還跟他一塊儿在阿卡狄亞世外桃源散步好几個小時……”
  一陣較長的沉默。卡特琳娜用沙啞的低嗓音說:
  “有一件事我至少對您說了實話。我已經告訴您這事的正确結尾。妮塔會死得很年輕。”
  “噢,不會!”赫爾克里·波洛換了臉色,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十足世俗而講求實際地說:“根本沒必要這樣想!您用不著死。您可以換個生活方式生活,爭取生存,難道不行嗎?”
  她搖搖頭——悲傷而絕望地說:“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當然不是活在舞台上!可是,想一想,還有另外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說實話,您的父親真是位王子或者大公爵,或者甚至是位將軍嗎?”
  她忽然笑起來,說道:“他啊,是列宁格勒的一個卡車司机。”
  “很好!那您為什么不可以做一個鄉下小鎮上汽車修理站技工的妻子呢?可以生几個仙童般的孩子。他們將來沒准儿也會跳您那樣美妙的舞咧。”
  卡特琳娜喘口气。
  “可是整個儿這种想法未免太异想天開了!”
  “不過,”赫爾克里·波洛十分自信地說,“我倒相信這會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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