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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塔城之行


  第二天下午,我開車去了塔城。
  同最新拔地而起的賴格利大廈、特泊恩大廈、麥迪那——阿瑟迪克大廈以及艾靈頓酒店這類金碧輝煌的摩天大廈相比,昔日曾經輝煌一時的高噴水塔大樓已經失去了奪目的光彩,這是一座哥特式風格的高大建筑,据說這座在那場大火中幸存下來的這座高樓將在近期被拆除了,以改善密執安大街交通擁擠的狀況。
  芝加哥的“塔城”地區的綽號就是根据這座大樓起的。塔城的具体界限很難說清,它占据了黃金海岸和北部區立大街的一部分,向南沿伸至大街區附近,向西伸展到克拉克大街一帶,又穿過密執安街擴展到了斯里特維爾區。州立大街是橫穿塔城南北的交通動脈,而芝加哥大街則是塔城東西方向的交通主干道。雖然,塔城的城區覆蓋面极為廣大,高噴水塔始終被視為這一區的中心。
  在塔城的街道兩側有許多風格迥异的咖啡館、美術用品商店、形形色色的飯館和書屋,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店舖樓上是挂著各色招牌的居室和廣播電台。如同許多大城市的波希米亞區(藝術家聚居的地方)一樣,這里也吸引了不少來自四面八方的藝術愛好者和好奇的游客。
  這是一個星期四的黃昏,天气仍舊十分寒冷,太陽整整一天都躲藏在厚重陰暗的云層后面,刺骨的北風打著旋儿從街道上吹過,凄清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著。大街上只有几個年輕的畫家在匆匆赶路,他們的雙手插在大衣兜里,只顧埋著頭、弓著腰在漫天的風雪中向前走著,對兩側可能會激發他們創作靈感的建筑連看也不看一眼。
  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迪爾·皮克爾俱樂部,而且我也不希望自己以后再一次進入這家俱樂部。在迪爾·皮克爾俱樂部里,牆上、地板上、椅子上,甚至連包雞肉三明治的薄紙上都畫滿了俗不可耐的裸体畫。當我第一眼看到這些令人作嘔的繪畫時,我就暗自發誓絕不再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不過,我現在還得呆在這個地方,因為我和瑪麗·安約好了在這里見面。我坐在一張小桌的旁邊,桌上沒有台布,放著一支火光搖曳的蜡燭。
  在我鄰近的桌旁坐著几個年輕人,准确地說是三男二女。那三個男孩都留著披肩長發,穿著粗布襯衫和黑色的休閒毛衣;那兩個女孩的頭發都理得短短的,穿著黑色的長袖襯衫,外面套著深色的毛衣。他們一邊喝著茶或咖啡,一邊抽著煙。盡管我竭力不去听他們之間的對話,可是他們的聲音實在是太響亮了,使我無法不成為一名并不情愿的听眾。
  其中的一個人正在大聲談論著自己的詩作,毫不臉紅地吹噓自己的作品如何有超前的時代感和新穎的表現手法,自然要胜過他一位朋友的蹩腳作品,可是毫無鑒賞力的編輯卻刊登了他朋友的作品,而他的“曠世杰作”卻被扔進了廢紙簍。一個女孩在評判著具有“原始藝術”風格的作品,在她看來一位來自邁斯威爾貧民區的小販畫的猶太商店的畫是近期以來少見的杰作,而那名小販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另一位面色蒼白的長發男孩一面大肆抨擊著莎士比亞和吉卜林的作品,一面對克萊姆伯格的著作表示了极大的好感。而另一位長發男孩則始終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他的女房東對他的不理解,這既包括不理解他為什么不在房間里擺上床和椅子,也包括不理解他為什么要留披肩長發。而另一位始終不停吃東西的女孩也不肯只做一名听眾,經常嚼著滿嘴的食物指責自己的“墮落”,她現在以每小時一美元的价格為一名畫家做模特,而在她看來,那名畫家對她的身体比對繪畫本身更感興趣。不過,她對自己有能力應付這一切感到十分地驕傲。
  我終于無法繼續忍受這些過于自以為是的小家伙了,就在我剛要起身离開的時候,瑪麗·安·比姆优雅而迷人的身影出現在迪爾·皮克爾俱樂部的門口。
  今天晚上,瑪麗·安還是穿著她那件帶有黑色皮毛領的黑色上衣。在她走到桌旁的時候我很有紳士風度地站了起來,為她脫下了黑色的上衣。在接過大衣的時候,她向我嫣然一笑,然后隨手把大衣搭在了桌子旁邊的一張空椅背上。這一次瑪麗·安戴了一頂別致的白色貝雷帽,在黑色上衣的里面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毛衣,在毛衣上有著閃電一樣的立体花紋。瑪麗·安把手里的小提包放在了桌上,在我為她拉開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然后,她就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緊緊地盯住我,那眼睛里充滿了無限希冀,不過,在她那丘比特一樣优美的唇邊卻帶有一絲遲疑的笑容。
  我并沒有通過電話与她直接取得聯系。我按照她留給我的那個號碼撥通了電話,電話的另一端響起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于是我請他轉告瑪麗·安,讓她在今天傍晚和我在迪爾·皮克爾俱樂部會面,如果她不能赴約的話,就打電話通知我。所以瑪麗·安很可能認為我已經查到了她弟弟的下落。
  我告訴她沒有吉米的任何消息。
  我說:“我調查了五天,几乎跑遍了芝加哥所有的大街小巷,可是沒有得到有關吉米下落的任何消息,根本就沒有吉米來過芝加哥的任何證据。”
  瑪麗·安無言地點點頭,她那雙大睜著的、充滿希望的大眼睛難過地眯了起來,不過看上去仍然魅力四射。
  我繼續說下去:“我去過芝加哥大大小小所有的報社、貧民區以及北部周圍的外來人口聚集區……”
  瑪麗·安的眼睛又瞪大了,“你是說他以前可能住在我附近?”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北克拉克大街周圍。”
  “可是……”瑪麗·安有些擔心地說,“那里到處都是失業者。”
  “是的。昨天下午,我還去了‘瘋人院區’一帶。在那里我找到了一個認識你的人,可是他并不認識你的弟弟。”
  瑪麗·安皺起了好看的眉毛,她嚴肅思考的樣子別有一番魅力。
  過了一會儿,她開口問道:“那么,我們現在該做些什么呢?”
  我嚴肅地答道:“我建議終止調查。我想你的弟弟可能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并沒有來芝加哥,而是去了加利福尼亞、紐約或者其他的城市。”
  瑪麗·安堅決地搖了搖頭,否認了我的看法,“不會的。吉米的理想是成為《特布報》社的一名專職記者,這是他很久以來的最大心愿。他怎么會不來芝加哥呢?”
  我換了一种說法,提醒著她,“他很可能曾經嘗試過,在碰壁之后,他就乘船去了別的地方。”
  瑪麗·安固執地說:“我要你繼續去找吉米。”
  我耐心地勸道,“這么做是毫無益處的,你只是在浪費金錢。”
  她蠻橫地反駁我的話,“浪費的是我的錢。”
  “是的,不過那也浪費了我的時間,我可不愿意再繼續浪費時間去尋找你的弟弟。”
  瑪麗·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以為她會哭出來的,可是看起來她是一個堅強的姑娘,忍住了淚水。
  我真心地安慰她,“別太擔心了,過一陣子,你弟弟也許自己就會回來的。你也知道,城里有不少年輕人四處流浪,他們都是為了尋找具有刺激性的工作。”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黑色毛衣的侍者走了過來。我叫了一份雞肉三明治、火腿,還點了一杯檸檬茶。我向瑪麗·安推荐了同樣的食譜,她搖頭拒絕了,只簡單地叫了一片三明治和一杯檸檬茶。
  我轉換了那個讓她傷心的話題,問道:“你是從商業中心過來的嗎?”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你做日間廣播節目?”
  她還是憂郁地點點頭。
  我繼續說道:“這听起來倒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
  她避開了我熱切的目光,轉頭看著牆上一個紅發女人的裸体畫。
  我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說道:“收下這個吧。”
  她轉過頭,神情漠然地看了看我手里的東西,好奇地問道:“那是什么?”
  “五十美元。我只工作了五天,而你卻付給我一百美元。”
  她歎了一口气,難過地說道:“還是你留著吧。”
  我仍然伸著那只手,“別再生气了!拿著!你這個倔強的小家伙!”
  瑪麗·安怒气沖沖地盯了我一眼,一把抓起我手里的錢,隨手塞進了桌上的小提包里。很顯然,她是一個不喜歡听到別人批評的倔強女人。
  火腿和雞肉三明治的味道都糟透了,放在嘴里如同咀嚼著木頭屑。檸檬茶的味道還可以,有股儿我喜愛的酸甜口味。瑪麗·安喝光了杯中的茶,對盤里的三明治連碰也沒碰一下。
  我們兩個默默無言地喝完了杯里的茶,我仍然很有紳士風度地為她披上了外衣。在付過賬單之后,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俱樂部。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可是依舊是寒風凜冽,冷風狂怒地卷起地面上的積雪,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我問瑪麗·安:“要我為你叫一輛出租車嗎?”
  她搖搖頭,冷冷地答道,“不必了。路不太遠,我可以走回去。”
  “天气太糟糕了。”我指了指街對面,“看見了嗎?我的車就停在那里。還是讓我送你一程吧。”
  她聳了聳肩,豎起了黑色外衣的皮毛衣領,一言不發地跟在我的后面。
  我為她打開車門,讓她坐好。然后我才上車,發動了引擎。
  我關切地告訴她,“車里有暖風。”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喔,是嗎?”
  我問道:“去哪儿?”
  “東切斯那特。”她從提包中拿出一個記有地址的紙條遞給了我。
  我踩了油門,車無聲無息地在白色的道路上向前行駛著。
  “今天我給你打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
  “那是阿倫佐。”
  “阿倫佐?這個家伙是誰?”
  “他是個畫家。”
  “畫些什么?”
  “油畫。”瑪麗·安的口气就像在對付一個無知的孩子。
  “什么樣的油畫?”
  “抽象派藝術,你可能听說過的。”
  “噢,”我的确听說過,不過也僅限于听說過而已,“那他住在哪儿?”這才是我所關心的。
  “和我在一起。”瑪麗·安滿不在乎地答道。
  “噢。”我沒有什么再問的了。
  現在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冷風卷著雪花在車窗前打著旋儿,給人一种凄清而冷寂的感覺。在車的右邊,有一對男人手牽手在冷風中慢慢地走著,似乎漫天的風雪為他們提供了极好的散步背景。對于這樣的男性同性戀者而言,塔城是他們最理想的栖息地。同樣地,在塔城也有很多像瑪麗·安和阿倫佐這樣的异性同居者。可能是所有藝術家的個性使然,在塔城這樣的地方,非婚同居和同性戀同居是司空見慣的,似乎這更能表現出藝術家們放蕩不羈的獨特個性。塔城的女人們喜歡以獨立自主的強者形象出現在別人面前,坐在我身邊的瑪麗·安就是一個极好的例子。
  我默默地開了一會儿車,把車停在路旁。瑪麗·安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就一言不發地下了車。
  我也下了車,追上風雪中的瑪麗·安,說道:“我想和你一起上去。”
  瑪麗·安漠然地看我一眼,又想了一下,然后聳聳肩,就算是勉強同意了我的“無禮”要求。
  我跟在瑪麗·安的身后,來到人行道旁邊一幢破舊不堪的四層樓房前面。樓梯在樓房的外面,被漆成了醒目的紅色,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有些古怪。我想這可能寓含著某种政治含義,或者只是想提醒那些登上搖搖晃晃紅色樓梯的人們:此處危險。
  我默默地跟在瑪麗·安的后面登上了搖搖晃晃的樓梯,樓梯在我們的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很像是某部恐怖片中的惊險鏡頭。
  我和瑪麗·安走進一間小廚房。在這間狹小的廚房中間擺著一張搖晃不穩的桌子,一個簡單的油爐和一把簡易的椅子。在一旁的水槽里雜亂地堆放著髒乎乎的碗碟。廚房里沒有冰箱,四周牆上布滿了黃色的水漬痕跡,白色的牆皮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
  瑪麗·安把外衣和帽子甩到桌子上:轉頭問我:“你想來杯茶嗎?”
  我點點頭,“好的。”
  她平淡地說:“那把外衣脫下來吧,稍等一會儿。”
  我默默地把外衣脫下來,放在她的衣服邊上。
  瑪麗·安取出一個形狀奇特的銅質茶壺,手法嫻熟地裝上茶葉和水,又把銅壺放在油爐上,點燃了爐子。
  隨后,她轉身看了我一眼,“進去吧,見見阿倫佐。”
  真該死!盡管我不太情愿,還是跟在瑪麗·安的后面走了進去。
  阿倫佐正坐在地板上吸著煙,屋里彌漫著一股使人頭昏的煙味,很顯然他吸的是大麻。我冷眼打量了一下這個抽象畫派畫家,他只有二十歲左右,長得很英俊,金黃色的披肩長發,有些孩子气的藍眼睛,穿著一件朱紅色的毛衣和燈芯絨褲子,衣服上到處沾滿了各种顏色的油彩。他正沉迷于大麻所帶來的迷幻狀態中,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這個陌生人的出現。
  這個房間相當寬敞,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有一個正方形的天窗,四下里沒有什么家具,只在一個角落里擺著一張席夢思床,床上亂七八糟地放著几張毯子。屋子的四壁上都挂著油畫,這就是所謂的“抽象派繪畫”——色彩濃烈,造型奇异,根本看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線條,我只是覺得十分刺眼。
  這時,阿倫佐已經清醒過來,好奇地看著我。
  “這些畫都是你的作品?”
  “是的。”
  我指著一幅色彩极不協調的油畫問:“這幅畫有名字嗎?”
  “當然有了。我把它叫作‘人与人之間的冷酷’。”
  “你是怎么想到這個名字的?”
  他沖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說道:“就像給其他的畫一樣的命名方法。”
  “呃?”
  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說道:“每次我畫完一幅畫的時候,我就把它扔到一邊。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了一個名字,就這么簡單。”
  我點了點頭,“那就是先放在一邊,然后再命名,是嗎?”
  他皺了皺眉,似乎對我這樣平淡的解釋不太滿意,不過還是點了點頭,“你可以這么理解。”
  “我想你就是阿倫佐。”
  他興奮地瞪大了眼睛,大聲說道:“你听說過我?”
  “瑪麗·安提到過你。”
  他有些失望地小聲答道:“噢,是這樣。我今天在電話里和你聊過几句,是吧?”
  “我想是的。”
  他大眼睛里的光芒又消失了,重新拿起了裝有大麻的煙斗,悵然若失地說:“我真的……真的很想离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呢?”
  他把煙斗叼在嘴里,心煩意亂地擺擺雙手,然后又取下煙斗,無可奈何地說:“我恨透了做家務。”
  說完以后,他把煙斗里的煙灰磕到了地板上,然后又懶洋洋地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從一件破燈芯絨上衣上撕下一塊布,小心翼翼地把煙斗包了起來。做完這一切以后,他又懶洋洋地走出房間,把我一個人留在了房間里。
  這時,瑪麗·安端著兩杯熱气騰騰的茶走了進來。她把兩杯茶遞給我,又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我只好像一名煙草店里的印度侍者那樣傻乎乎地站在地中央,因為房間里根本沒有可以用來放茶杯的家什。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把茶放在地板上,然后又站起身來,小口品嘗著滾燙的熱茶。
  過了沒有多久,瑪麗·安又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這一次她換上了一件黑色的睡裙,在裙子上有著紅白花的零星點綴,腰間束著一條純黑的腰帶。當瑪麗·安儀態万方地向我走來的時候,黑色裙据下她那雪白修長的玉腿若隱若現。
  她在我面前停了下來,兩只手叉在腰間,這使得她的体態顯得更為妖嬈。然后她揚起了眉毛,孩子气地問道:“你覺得阿倫佐怎么樣?”
  我含糊地答道:“和他的畫差不多。”
  她強忍住笑,語气夸張地說道:“我覺得他的人和他的畫都很不錯。”
  我故作惊訝地揚起了眉毛,問道:“真的嗎?”
  她一下子笑出了聲音,“不,不是真的。跟我來!”說著就轉身走出了房間。
  我跟在她的后面,穿過一個根本就沒有門的出口。瑪麗·安隨手打開頭上的一盞燈,原來是走廊。在走廊的右邊有一間浴室,她領我徑直走進了走廊正前方的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比剛才的那一間小很多,不過也足可以放下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了。牆壁的四周和天花板全都圍上了藍色的蜡紡印花布,在左側的牆角擺著一張帶有圓型梳妝鏡的化妝桌,在桌子上放著一盞圓柱型的燈,這盞房間里惟一的燈正發散出橙黃色的光輝,為屋內增添了溫馨的气息。房間的一面牆上畫著一扇黑色的窗子,它也是房間里惟一的一扇窗子。
  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你和阿倫佐不共用……”
  “一間臥室?”瑪麗·安率直地笑了,“當然不,我們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我聳聳肩,裝作毫不在乎地說道:“你們住在一起。”
  瑪麗·安誠實地點了點頭,“我們只不過是室友。”
  這時,我已經坐在了床邊。听到她的話,我又立即站了起來。
  瑪麗·安愉快地笑著,又把我按坐在床上。隨后,她也笑吟吟地坐到了我的身邊。
  她同情地看著我,“可怜的家伙,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
  我辯白道,“我想我只是不太理解塔城里的規則。”
  瑪麗·安聳聳肩,“阿倫佐只喜歡男孩子。”
  我皺著眉問道:“你是說他是同性戀者?”
  “是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如釋重負地說:“所以你們才合租了這間房子?”
  瑪麗·安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笑了,“是呀,這可是一個又寬敞又漂亮的大房子,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租,才付得起房錢。”
  我還是不太明白,繼續問道:“為什么和阿倫佐佐在一起?”
  瑪麗·安誠實地回答道:“我們是朋友。阿倫佐既是演員,又是畫家,我們兩個有時也在一起演戲。你也許知道……在小劇院里有很多居心叵測的演員。”
  “噢。”這回我才徹底明白了。
  “還要再喝一些茶嗎?”
  “不用了,謝謝。”
  她伸手把我的空茶杯拿了過去,起身走出了房門。
  我向四周張望了一下,這才發現原來在床頂上還有一個人面形的電月亮燈,造型很是別致有趣。
  瑪麗·安又風姿綽約地走回來,仍然坐在我的身邊,不過這一次似乎离我更近了一些。
  我指了指阿倫佐的房間,問瑪麗·安:“你也吸煙嗎?”
  瑪麗·安的大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你是指大麻?不,我既不吸煙,也不喝酒。我從小在一個十分傳統的家庭里長大,在我的周圍沒有這樣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對這些玩藝一點儿興趣也沒有,只有听說過而已。”
  “那你對阿倫佐的愛好怎么看?”
  “不喝酒的。”
  “我是指他吸大麻。”
  瑪麗·安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一點儿也不介意。阿倫佐并不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癮君子,而且他也不以此謀生,他只是……”瑪麗·安想了想,又繼續說下去,“只是為了放松,通常是在他開始畫畫或者出去找朋友約會時才……”
  我打斷了瑪麗·安的話,“他會帶……帶情人來這里嗎?”
  瑪麗·安玫瑰色的小嘴噘成了一朵可愛的花蕾,“有時也會。不過他總是和我事先打聲招呼,然后我就呆在自己的房間里,練練台詞或是睡覺。”
  “他們不會打扰你嗎?”
  瑪麗·安嫣然一笑,“他們怎么會打扰我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
  瑪麗·安看出了我的困窘,粲然一笑,向我解釋說:“在塔城有一句名言,‘獨立生活,而生活也不僅僅是活著’。”
  我冷笑了一下,“可是現在許多人生活只是為了活下去。”
  瑪麗·安想了想,什么也沒說。
  我看了看這個迷人的女孩,歎了一口气說:“我很高興你能讓我上來,你真的是一個很可人的女孩。你為我精心准備了這么多,一件迷人的長裙,一杯香醇可口的熱茶……”我加重了語气,“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能繼續尋找你的弟弟。”
  我原以為我的話會刺傷她的,她又會勃然大怒,可是這一次她沒有發脾气。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的。”
  “那你為什么還要把我帶進你的臥室里來呢?”
  瑪麗·安這才生气地皺著眉說:“我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想用女色來誘惑你。這城里又不只有你一個偵探!”
  我冷冰冰地說道:“是的,只要你出得起价錢,一些大的偵探事務處可以在全國廣泛查尋你弟弟的下落。”
  “我和弟弟心連著心。”她有些感傷地說道。
  “什么?”
  “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我的大多數心理問題都因為我是個雙生子引起的,我的弟弟不見了,我的生命也由此變得殘缺不全了。”瑪麗·安難過地垂下了頭。
  “你有心理醫生?”
  “是的。”
  “是他告訴你,由于你弟弟不見了,你才感到不完整了?”
  “不,這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的心理醫生只是告訴我,我的許多心理問題都与我是雙生子有關。”
  “什么樣的心理問題?”
  她聳了聳肩,“這他沒有告訴我。”
  我不解地問:“你為什么要去看心理醫生呢?”
  “是阿倫佐建議我這么做的。”
  “為什么呢?”
  “阿倫佐認為如果我的精神意識有所依靠的話,那么作為演員我才能更加出色地發揮演技。”
  “可這只不過是阿倫佐的個人理論,而不是心理醫生的見解。”
  瑪麗·安辯解道:“我認為阿倫佐說得很對。”
  我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气,問道:“看一次心理醫生要支付多高的費用呢?”
  “不太貴。”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她滿不在乎地說道:“每小時五美元。”
  我靜靜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竭力壓抑著胸中的怒火。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名勤奮上進的年輕演員,希望能在大城市中為自己贏得一片天空,而這樣的艱苦奮斗對她這樣涉世未深的女孩來說一定十分艱難。正因為如此,我才主動把一天二十美元的費用減為一半,并且花費整整五天的時間奔波于芝加哥全城的貧民區以及報社之間。可是她呢?居然輕輕松松地把一小時五美元的酬勞付給了某個在密執安大街上開業的“巫醫”。
  瑪麗·安小心地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有些怯生生地問道:“你為什么生气呢?”
  “什么?”我极力做出一副平靜的表情。
  “我不過是去看了心理醫生。你為什么對此這么惱火?”
  我冷淡地說:“可能是因為我這几天見到了太多蓬頭垢面的人吧。”
  她又皺起了眉,“我不太懂。”
  “許多人冒著嚴寒在街角賣苹果,他們最大的奢望就是每天能掙上一美元,而你卻拿五美元打了水漂。”
  瑪麗·安有些傷心地低下了頭,“你不該這么說。”
  “是的。反正那五美元是你的,你可以隨意花銷。”
  她深深地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手,一聲不吭。
  我微帶譏諷地問道:“你主持節目一定賺了不少錢吧?”
  瑪麗·安有些不服气地說:“是的,如果不夠的話,我還可以向家里要。”
  隨后,我們兩個都陷入到難堪的靜默之中。
  最后,還是我先做出了讓步,“你怎么花錢是你自己的事,這与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況且街頭上那些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也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的五美元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所以,”我加重了語气,“請原諒我剛才的話。我只是在尋找你弟弟的時候,去了大多的貧民區,見過了太多的流浪者……”
  “你認為我的所作所為過于放任了,對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我不喜歡塔城的緣故。你們這些人全都恣意地追求愛情,我想可能是自己的腦筋太過僵化了。”
  她嘲弄地笑了一下,挖苦道:“難道你喜歡花錢買來一夜歡情?”
  說到這儿,她的紅唇猛地壓住了我的嘴唇。
  這是一個很長的,又很甜蜜的親吻,瑪麗·安的嘴唇柔軟而溫潤。
  在我倆分開以后,我調侃道:“這比苹果的味道好多了。”
  瑪麗·安又嫵媚地笑了,“那就再嘗一嘗吧。”
  這一次是我主動吻她,我把舌頭伸入她的嘴里,這嚇了她一跳,但隨即她也把自己的舌頭伸進了我的嘴里。
  那條黑色的長裙從她的肩上滑了下來。我撫摸著她那洁白無暇的胴体,她的身体和她的嘴唇一樣柔軟潤滑。她的身材很好,像個舞蹈演員一樣凸凹有致。她的乳房不大,但很丰滿結實,猶如少女般挺拔。
  她瘋狂地親吻著我,開始脫我的衣服。在我的幫助下,很快我們就躺在了床上。我們相互親吻著,撫摸著。就在我翻轉身進入高潮時,她突然說:“等一等。”
  “你想讓我采取什么保險措施嗎?”我問道,“在我的錢夾里有個避孕套。”
  “不。”她說著下了床,走到梳妝台前把燈熄了。然后她又從浴室取回一條毛巾,跟著把毛巾舖到床上,自己躺到上面,隨即向我頑皮地笑了笑,伸手打開了月亮燈。
  我試著溫柔地進入她的身体,不過這很難,它又小又緊。
  “我傷到你了嗎?”
  “沒有。”她吻著我,像天使一樣對我笑著。
  我一路進去。
  只有短短的几分鐘,但是美妙的几分鐘,她痛苦,同時又很興奮地呻吟著。几分鐘以后,我把精子洒到了她身下的毛巾上。
  她撫摸著我的臉,傷心地說:“不,你應該把它們留在里面。”
  我輕輕地躺到她身旁,看著她說:“我以為你要我這么做。”說著,我指了指毛巾那邊。
  她暖昧地笑了,“不,它不是為你准備的。”
  說完,她團起毛巾,下了床。她不想讓我看到,可我還是看見了:毛巾上有血跡。
  我靠在枕頭上,一邊等著她回來,一邊想著,“喔,原來她處在經期。”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瑪麗·安回來了,她上了床,重新躺到我的怀里。
  我看著她,她仍然帶著那醉人的微笑。
  我說:“你這是第一次。”
  “誰說的?”
  “我說的。你是處女?”
  “這很重要嗎?”
  我輕輕地把她推到一邊,坐了起來。
  然后,我嚴肅地看著她說:“這當然很重要。”
  她也坐了起來,說:“你為什么不安?”
  “我從來沒有……”
  “所以我才沒告訴你。”
  “但是你不該是處女。”
  “我不是。”
  “別再騙我了。”
  “我沒有。”
  “你多大了?”
  “二十三歲。”
  “你是一個住在塔城的女演員,還和一個同性戀者合租一間房子,曾經去看過心理醫生,又大談什么自由的愛情和‘生活不只是活著’。可是怎么會是處女呢?”
  “也許我的心上人真的來了。”
  “如果你真這樣想的話,我愿意繼續尋找你的弟弟。我只想告訴你,整個芝加哥的人沒有一個會想到這是賄賂的行為。”
  她委屈地說:“這不是賄賂。”
  我認真地問她:“你——你愛我嗎?瑪麗·安?”
  “這愛情也許還有點儿青澀。你怎么想?”
  “我想我最好先找到你的弟弟。”
  她緊緊地依偎著我,“謝謝你,內森。”
  “最近几周我還不能繼續調查此事,我還有些別的事要做——小額信貸公司的事——然后我還要去佛羅里達辦一件事。”
  “好的,內森。”
  “你不疼嗎?”
  “什么疼不疼的?”
  “你知道的,當然是下面。”
  “為什么你不自己弄清楚呢?”
  月亮燈在我們頭上甜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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