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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開庭已畢,我剛回到律師事務所來。今天的開庭出現了許久未見的緊張場面,不過,案件本身算不了什么,而与檢察官激烈的爭辯依然使我興奮。 現在吸著的這枝煙也實在令人陶醉。辦事員倒的這一杯茶也著實香醇可口。 這是一間由七名律師通伙伴將一個寫字間租下來的聯合事務所。大家的寫字台排成U字形,僅有的一名辦事員是由大伙儿共同雇用的。沒有獨立開事務所的能力,但也不愿意到前輩開的事務所當個副手——這七個人都是如此。其中有以民事案件為專長的人,也有喜歡刑事案件、不計較法定辯護人的報酬高低而樂此不疲的人。 總之,初出茅廬的這几個人還沒有紅到可以選擇案件的程度。 抽香煙時,想起檢察官那副一臉不服气的表情,我的心里就痛快极了。 這時來了一名客人。這個人是一起殺人案件的被告,名叫添川哲郎。 有人前來委托辯護或請教法律問題時,由于事關個人秘密,按例要請到隔壁的會客室去談。可是,這樣的會客室僅有一間,所以,它如果已經被占用,那就只有等待的份了。 好在添川涉嫌的案件大家都已知道,何況他本身對犯罪直認不諱,所以壓根儿沒有隱秘的必要。 于是我讓添川在寫字台的對面坐下來。 “怎么樣?你好像很憔悴的樣子嘛。” 我有些惦挂地說。 這個人本來就瘦弱而且臉色不好,但今天的模樣則顯得憔悴了許多。除非有不得已的事情,他這個人是不會輕易到律師事務所來的。他雖然如哲學家一般地皺著眉頭,但實際年齡卻只有25歲而已。 “你的身体怎么樣?” “還好。” “會疼嗎?” “不疼,因為我吃過藥了。” “藥一定要按照規定的時間吃喲。”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沒有嘔吐感了。” “你剛動過大手術,所以最好暫時忘掉有關起訴的問題,先放下心靜養一段時期吧。太太好嗎?” “她還好。” “是不是還在老地方上班呢?” “是的。” 添川依然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我有些弄不清楚他的來意。我把燒短了的煙捺熄后,為了要讓他主動開口,又點燃了一枝紙煙。我并沒有請他吸煙。 添川目前的狀況是暫時執行拘留。有關他這樁案子的公審頂多再兩次就要結束,不料他竟在拘留所內吐血了。在這之前他就常說胃痛以及有嘔吐的現象。 拘留所醫師診斷的結果說,他患的是胃潰瘍。醫師同時說,這可能是因拘禁而起的神經性症狀。 在我看來,添川的症狀倒頗像三年前去世的我一個熟人的情形。拘留所雖然也有醫療設施,但可以想象是比較簡陋的。 我對添川孤獨的生涯非常同情,對他實際上心地善良卻強裝無賴的個性怀有好感。 我在听取他的愿望后,立刻向法院申請停止執行拘留并得到批准,同時讓他未正式結婚的妻子辦理醫療保險手續,到我一個當醫師的朋友那家醫院住院。依一般的情形而言,以一名殺人案件的刑事案件被告而停止執行拘留之申請得到批准的机會可以說絕無僅有。他之所以得到如此格外的待遇,乃是因為我向法官強調他可能是患上胃癌的緣故。 經過檢查,他的癌症不幸被我言中。 “能維持半年的生命已經算很好。我會立刻動手術,不過我不敢擔保他能活過半年以上。”我的醫生朋友說。 添川患癌症的事情當然沒有讓他本人知道。同時也沒有讓他未正式結婚的妻子佳子知悉。目前知道這件事情的,除了醫師,只有法院有關人員、檢察官以及我這儿的几個人而已。 手術已于兩個月前完畢,手術后的情形看似頗為順利。患者出院后的生活仰賴于佳子在酒吧工作的收入。 我不停地猛抽著煙。 然而,添川只管在那里坐立不安地東張西望著。每一個人的桌上堆積著的是一大堆文件,應該沒有什么東西會引起他的好奇才對。由他的眼神看來,他好像在思索什么,至于他到底想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在擔心裁判的結果,是不是?” 我等不及他開口,主動問道。 “不,不是。”添川搖搖頭說。 “我以前也說過,就算判徒刑,頂多也四五年而已。而如果服刑期間的表現良好,刑期只要服滿一半,你還有獲得假釋的希望。” 這起事件的發生起因于流氓幫派間的對立。原本就為爭地盤而互相反目的輪島幫的添川和若松幫的齋木一碰面就動起刀子來。雖然現在已是死無對證,真相不清,而實際情形好像是由喝了酒的齋木先行挑釁所致。齋木本來就是個容易酒后亂性的家伙,他有六次傷害罪以及恐嚇罪等前科,早已列入警察的黑名單,他在若松幫算是老大之一。 另一邊的添川并沒有前科。他雖然有因施暴力而被逮捕過一次的紀錄,然而這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后來由于雙方和解,所以沒有被起訴。他是輪島幫的弟兄之一,平時干的是賽馬場外賭博券的非法銷售勾當,但生性木衲的他并沒有如齋木般的惡評。他之所以干掉齋木,完全是由于偶然怀著一把短刀的結果,這一點可以說是他的運气不好吧。 添川當天就在幫首輪島正太郎的陪同之下,前往警局自首。 添川被送檢后,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因此,檢察官撰寫的起訴事實,連半張紙都不到。 向律師公會辦理愿意充當公訴辯護人的登記,就會依序輪到接受此項任務的机會。我之所以擔任添川的公訴辯護人,乃是由于這樣的机遇。 添川被起訴后,我才到拘留所和他做了第一次的會晤。 添川對我也毫不隱瞞。他雖然臉色黯然,表現的倒是相當堅毅的態度。他說公審時自己不准備有所爭辯,因此,他認為沒有請公訴辯護人的必要。 然而,不管他認為沒有這個必要,但有可能受到死刑、無期徒刑或三年以上徒刑的案件,開庭時仍須有辯護人的存在——這是刑事訴訟法上的規定。殺人案件當然在這項規定的范圍之內。 我把這項規定告訴添川。我說,就情況而言,添川當時身怀短刀是他的不利之點,然而,爭執乃因齋木的挑釁而起,如果正當防衛說不過去,起碼能以防衛過當為理由,為他有所辯護才對。何況黑社會分子間的殺傷案件,受到的判決都較一般情形為輕。再者,當事人事后馬上自首,而且也有悔改之意,基于這些理由而請求減刑,這應該不是辦不到的事情。縱然不能期望緩刑,依据估計,刑期頂多以四五年為限吧。 添川以順從的態度听完我的說明。然而,他卻說自己反正孤獨一身,沒有正式結婚的妻子佳子沒有自己也能生活下去。因此,他堅持判決后不再上訴,准備立刻服刑。 結果是,第一次公審才完畢,他就吐血了。后來,停止執行拘留的期間按月順延。 “在公審和患病這兩件事情之外,你還有什么擔心事,是不是?” 我對添川的模樣越發感到疑惑。 “不,我沒有什么值得擔心的事。我今天來拜訪,并不是有什么特別目的的。我只是出來散散心,順便來看您而已。” “你是不是有事情到這附近來的?” “我散步到地下鐵車站時,突然想坐坐電車。” “這怎么行呢?你是有病的人,在人群里擠來擠去,這對你的身体不好,一方面你是停止執行拘留的人,這樣晃來晃去的情形要是被地檢處或是法院知道,你會立刻被關起來啊。而且,說不定有人要找你報复,把你干掉呢!” 當時他要不是自首,很有可能受到對方幫派分子的報复。黑社會分子在發生刀殺事件后向警察自首,這樣的情形以將警察局拘留所選為避免受到報复的安全避風港者居多。自首既可使罪責減輕,又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由別人出面向被害者這方面的人和解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要是不愿意自首而潛逃,這個時候如果不幸被對方的人發現,一條命便可以說是難保了。因此,縱然自首,而在和對方的和解尚未成立前就被釋放,這也不是這些人樂意的事情。像添川這樣停止執行拘留——這應該也算是在危險狀態之下才對。 “對不起,我以后多注意就是啦。您這么忙而我卻來打扰,實在很抱歉……” 添川很有禮貌地欠個身就站起來。起身時他好像深深歎了一口气的樣子。 “你今天來,真的不是有事情要找我嗎?” 我有些無法釋然。由添川居住的公寓到我這個事務所的距离相當遠,這怎么能算是散步時順道來的呢?何況他是個病弱之軀。律師事務所絕不能和咖啡館相比,對這樣的地方,一般的人持的都是敬而遠之的態度。而且他到這個事務所來是破天荒頭一遭的事情。這哪里是想到就來呢? “真的,沒有什么事情。” 添川搖一下頭就轉身過去。 這個背影何等凄然。我甚至以為他已經知道自己的余生所剩無几了。 回到家已有兩個小時了,這已是夜晚10點多的時候。 添川的太太佳子打來電話。 在這之前,我已把添川的事情忘了。 佳子為深夜里打電話一事先道歉后說:“添川今天有沒有去拜訪您呢?” 這是多么無依而彷徨的聲音。 “有啊,他來過。” “那是几點鐘的事情呢?” “黃昏時候,不過天還沒有開始黑。他怎么啦?” “還沒有回來。” “他是不是早該到家的?” “是的。” 佳子說,他從中野板上的公寓出門是下午3點半的時候。出門前,他曾經找過我以前寄給他的明信片;此外,他還說說不定會到警察局去一趟,不過,天還沒有暗之前就會回家的。 “你問過警察局嗎?” “我問過,可是這個時刻只有值班的人在,他們不太清楚。不過,添川好像沒有去過的樣子。大西刑事已經下班了。” 大西是曾經偵辦過添川這件案子的刑警。 “添川有沒有說過他出來是要干什么事情呢?” “沒有。他到大律師您的事務所去,為的是拜托什么事情呢?” “他什么事情都沒有提。只是進來坐一下而已。”他在出門前找過我曾經寄給他的明信片的目的應該在于确認事務所的地址、也就是說,他這是刻意的訪問。明信片上同時印有事務所的電話號碼,而他卻沒有事先打電話來問我在不在——可見他是在猶豫不決的心態下來到我的事務所的。 然而,他卻沒有提起要談的事情就回去了。 “他有沒有可能到一些別的地方去呢?” “有可能的地方我都問過。自從出院,他可以說足不出門,正式外出,今天算是第一遭哩。不早點回來,我會擔心,這一點他應該明白才對的。” 由于在酒吧工作的關系,佳子每天非在傍晚五六點之前出門不可。因此,添川如果不能在這個時間之前回到家,起碼也會打個電話回去才對。佳子由于放不下心,這一天就沒有去上班。 佳子如此擔心當然有她的理由。 “你再等一個小時看看。如果依然沒有回來,你就再打一次電話給我。到時候我會到你那里去,我們當面研究該如何吧。” 說完后我就把電話挂斷。 挂斷電話后,我發覺自己有些心緒不宁,于是開始喝起威士忌酒。 添川到事務所來時,明明對我撒了謊。順便進來看看我是謊話,而沒有什么特別目的也是謊話。身体有病的他特地遠道而來,這哪有可能是沒有目的呢? 他在見了我的面之后還在猶豫不決,不敢啟齒把事情說出來,結果,心里悶悶地又回去了。找我這個律師的目的應該和案件有關,也就是屬于秘密性質的事情才對。 那么,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我沉湎在一片默思里。他會不會是來向我借錢的呢?但這個可能性似乎不大,借錢他應該去找別人才對。我和他只是律師和被告的關系而已。我對他的好感也并沒有逾越一名律師該有的程度。 莫非他發現自己患癌症這個事實了? 我翻開書籍准備閱讀。結果連一頁都讀不下去,只是一味地喝著威士忌酒。 一個小時過去了。 佳子卻沒有打電話過來。 添川是不是已經回到家了呢? 我由于記挂這件事情,所以打電話到添川的公寓去。 電話鈴聲響著,卻沒有人來接電話。 原來添川已經回家,小兩口子這是一起吃飯去了——我這樣想著,同時,心里覺得有些不平。困難時找別人,而事過境遷就只顧自己——社會上這种人太多了。 看到第二天的報紙我才知道添川已經死去。報紙上的標題是“命案被告被殺”,上面還刊有添川的臉部照片。 發現尸体的時間是昨晚10點多。這不是我和佳子正在電話里為他擔心的時刻嗎? 我重复讀了几遍報紙上的文字。 陳尸的地點是他公寓附近的一塊空地,而發現他的是附近的一名老人。依据報導,死因好像是被扼殺的樣子。 簡單用完早餐后,我認為警察人員正在忙著辦案,于是直接赶到公寓去看佳子。 佳子的一雙眼睛已經哭腫了。看樣子,她一晚上淚都沒干。她是皮膚白皙、有著一副童顏的嬌小玲瓏型女人。我早就听說過她也是個孤獨的人。她的母親還在,可是,多年前把她寄養到孤儿院自己再嫁后,始終都沒有和女儿聯系過。 “我們通過電話后,”我先從昨晚的事情說起,“不久你就知道這起命案的發生了?” “是的,是一位鄰居來告訴我。我立刻赶過去看,當時他已經斷气了。” “命案發生當時,附近的人沒有發現到什么嗎?” “目擊者一個都沒有。” 發現尸体的是這塊空地的地主板舟。這位老先生生性喜歡小孩,所以沒有整理這塊空地,特地留給小孩們做為游玩場所。然而,有些人卻常把貓、狗的尸骸拿到這里丟棄, 甚至包括小鳥以及老鼠在內。 老人家對這种沒有道德的人經常气憤不已。 昨晚10點鐘前后,這位老人听到車子的聲音。車子聲音當然不算稀奇,而從窗口看到的是一輛汽車停在這塊空地的旁邊。由于這條路并沒有禁止停車,所以,車子停在這里也不算是特別的事情。 過了一會儿,大約10分鐘左右。 這輛車子會不會是前來丟棄貓狗之類尸骸的?——老人突然這樣想。要是這樣,不將對方臭罵一頓怎么行呢?他于是走出屋外來。 老人一出來,車子就逃也似地開走了。 老人家對車子可以說一點知識都沒有。他只知道這不是卡車,也不是載貨車,而是一輛白色的普通轎車。 老人家想剛才的來人是來丟置死狗的,于是走到長著雜草的空地上去。 添川的尸体仰倒在地上,全身沐浴著月光。 老人家在大吃一惊的同時發現死者原來是住在附近的一名漢子。 “是誰下毒手殺害他的呢?” “……” 低垂著頭的佳子已是泣不成聲了。誰是凶手,她好像一點眉目也沒有的樣了。 “他喝酒了嗎?” “不,他沒有喝酒,以前他也只是應酬而已,本身并不喜歡喝酒。在家里他更是滴酒不沾。他知道他不應該喝酒,所以,相信他昨天不會喝酒的。” “他最近身体怎么樣呢!” “好像還不坏的樣子。他的忍耐力很強,除非确實無法忍受,他是不太會向別人訴苦的。這不是說他在勉強自己,而是本性如此。不讓周圍的人為他擔心,這是他的作風。” “他比較要好的朋友有些什么人呢?” “他和關谷哥好像最要好的樣子。” “這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大律師您應該在醫院見過的。” “是不是個子高高的?” 我想起這個人來。那是添川手術后的事情。我到醫院去看他時,這個人剛好也在。我一進病房他就离開了,我沒有和他交談過,只是因為他的個子特別高,所以我有印象。眯著眼睛的這個人個性好像很柔弱的樣子。 “你說的是我去的時候也來看他的那個人?” “是的。他每天總會去看添川一次,出院回家后,他每天還是會來一下的。” “這個人是干什么的呢?” “和添川一樣。” “那他也是輪島幫分子之一羅?” “是的。” 這個人的年齡好像較添川大兩三歲,据說在幫派里的資格也較老,添川一向以“大哥”稱呼他的。 除這個人之外,添川好像沒有特別要好的伙伴。幫首輪島前后只來看過他一次而已。其余的幫里分子也沒有人重复來看他。 “若松幫分子有沒有人來過這里?” “沒有。” “被殺的齋木有一個叫做真佐子的同居女人。這個女人現在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佳子好像真的不知道的樣子。 我環視一下屋子里。這里只有一間六席房間和狹窄的廚房而已。生活雖然貧窮,家具倒很齊全,也打掃得蠻干淨。五斗柜上擺有一座放在玻璃框內的日本木偶。這里要是供牌位,只有擺在這個日本木偶的旁邊吧?——我心想。添川的牌位除佳子以外沒有人會為他供才對。 我所以發現一個小小的紙袋,大概是由于房間整理得太整齊的緣故吧? 我用眼角瞄了一下這個掉在榻榻米上的小紙袋。 紙袋上印有一家婦產科醫院的名字。佳子的名字也寫在上面。佳子雖然沒有正式結婚,名字倒寫為“添川佳子女士”。 這是一項意外的發現。 “恕我冒昧,請問,你要生寶寶了,是不是?” “是的,不過還很早。” 佳子有气無力地回答。由她說的預產日計算,她大概是在添川被逮捕的數日前怀孕的。當時她當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怀孕。發覺有异而找醫生看是添川在住院的時候。 “這件事情,你有沒有告訴他呢?” “因為公審還沒有結束,所以我猶豫了很久。可是,我一直盼望有一個寶寶。我還想生下寶寶后,添川或許會洗手不干,脫离黑社會的。所以,等他手術完畢、回到家以后,我就毅然告訴他了。” 添川是個孤獨的人,父母兄弟全都沒有。佳子同樣也是在孤寂的環境中長大。夫妻恩愛、小孩繞膝是佳子多年來的夢。過去的歲月她都沒能實現這個美夢,生活是夠凄涼的了。 “听到的時候,他有沒有表示高興?” “我不清楚。他只是‘嗯’地點一下頭而已。我想他腦子里只牽挂審訊的結果,所以一時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情吧?他倒是沒有叫我把孩子拿掉……” “后來,你們沒有再提這件事情嗎?” “我們彼此忌諱著談起這件事情。不過。我在想什么,這一點他應該知道的。” “你在想什么的意思是……?” “要把寶寶生下來。就算添川有了一次前科,听說十年后這個前科就會被消除。這件事情添川他也知道。所以,在孩子長大之前,添川已不是有前科的人——對不對呢?” “你說的沒錯。” 這是刑法上的規定。服刑過的人在以后的十年內如果沒有被課以罰款以上的處罰,以前受過的刑責就一筆勾銷,從此就不會有前科的烙印了。 “你先生昨天到事務所來找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又舊話重提。只要知道這個目的,添川被殺的理由應該可以推知才對。 “……” 佳子卻無語以答。 我在內心里有些歉疚。想到添川有事找我,我的心情就异常凝重。 如果他肯開口,說不定他就不會被殺害了。我在后悔之余,越發覺得自責。 “他最近有沒有什么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呢?” “你的意思是……?” “譬如說,他對自己得的這個病有沒有可以治好的信心呢?” “我想他好像有這個信心。他最大的盼望是病赶快好而知道審判的結里如何——” “你是不是認為手術成功了?” “手術不是成功了嗎?’” “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你?” “大夫說手術很順利哩。” “這么說,直到最后他是不知道實情的羅?” “你說的實情是什么呢?” “他得的是癌症……” “癌症?!” 佳子重复著說。她以無法相信的眼神盯著我。 醫生說過不能讓添川和佳子知道,這一點他果然做到了。 “那位大夫是我的朋友。他說,你先生的胃部手術就算成功,由于癌細胞已經蔓延到其他內髒,所以性命頂多只能保住半年而已。因為開刀為時已遲了。” “這是真的嗎?” “除醫生之外,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法院推事和檢察官而已。大夫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怕由于你的態度而讓病人知道,所以沒有告訴你。” 解剖遺体時,自然會清楚癌症的擴散狀況。添川不用被殺,不久就會撒手人寰的。可是,他如果沒有被殺,縱然生命有限,還能在佳子的愛情之下,多少浸于生命之歡悅才對。 佳子陷入沉默里。她一邊咬著唇角,一邊讓細肩微微顫抖著。 添川死去的現在,她還准備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嗎? 我也黯然地緘默了。 陰沉沉的天气。 我打公用電話給同一事務所的同僚,幫我處理預定好的一件工作。就這一點來說,聯合事務所可以說相當方便。 我另外又撥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叫出在這家征信所擔任調查員的江井后,把這樁事件的概要告訴了他。接著,我委托他就添川刀殺齋木的事件,將輪島幫以及若松幫雙方嘍羅間的風聞盡量搜集。 “這件事情需要立刻著手嗎?” “我希望你立刻著手。” “好。那我就立刻開始吧。” 江井接受了我的委托。他不是閒著,而是經常以第一优先來接受我的委托。為了養活一家五口,他有必要賺取征信所之薪津以外的外快。我對他的工作表現是充分信賴的。不管是工商界或黑社會方面,他對情報之收集确實有可靠的渠道。 約好回頭見面的地點,我就把電話挂掉。 在這之后,我去的地方是警察局。 我在走往偵查課大辦公室的走廊上遇見大西刑事。添川之死雖然發生在別的管區,但也不能說与他無關。 走廊上來來去去的人相當多。 我拉大西刑事到設在大廳牆壁前的簡陋的椅子上坐下。 大西刑事說他昨晚剛就寢就為添川這起命案而被叫醒,所以此刻露出的是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態。作為柔道五段的他,身材魁梧得很,滿臉胡渣子,露出一副凶相。律師們對這位刑警的評价并不怎么好,不過,這一點正表示了他的敬業精神,听說小混混老遠看到他就會夾著尾巴逃走的。他是重視經驗猶胜于法律的所謂的老頑固刑警。 “凶手逮捕到沒有?” “不但還沒有逮捕,連眉目都沒有。” “添川昨天是不是來找過你了?” 大西刑事露出詫异的表情問道:“你這是听誰說的?” “听他太太說的。可能是在找你之前,他曾經到事務所來找過我。” “他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看得出來他是特地來找我的,卻佯言路過順便進來看看我而已。結果,他什么都沒有說就回去了。” “他沒有說出找你的目的嗎?” “是啊,沒有說出。” 大西刑事著有所思似地緘默后說:“這么說,情形和我類似嘛!” “你也見了他是不是?” “我是在新宿車站的西口附近見到他的。我問他要到哪里去,他卻回答我說只在溜達溜達。添川這個家伙目前受的是停止執行拘留的待遇,這樣的人在外面晃來晃去,要是被地檢處或法院知道,不是要立刻恢复拘留嗎?我于是訓了他一頓。結果他就垂頭回去了。添川的老婆說他是為了找我才出來——是不是這樣?” “他只說可能會到警察局去,并沒有提起大西兄你的名字。” “為什么要到警察局,連他的老婆也不知道理由嗎?” “他太太現在倒急著想知道這個理由呢。” “這就奇怪了。添川被起訴而送進拘留所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后來生病的事情我也听說過,不過,他會有事情找我商量?我這就搞不懂了。你看我會是個和黑社會幫派分子打交道的人嗎?” “那……他到警察局是要找誰呢?” “他可能是對老婆隨便說說的吧?” “不過,他倒是真的來過我的事務所哩。” “呃……” 大西刑事從喉嚨發出聲音,用手撫摸了一下他那滿是胡渣子的下巴。他這粗大的手指也長著密密的黑毛。 “添川患癌症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癌症……?” “開刀時已經太遲了。醫生說他活不了多久。” “真的嗎?” “你看解剖的結果就會知道的。遺体現在在哪里呢?” “大概在醫院吧?听說今天下午要解剖。” “死因是扼殺嗎?” “听說是這樣。” “命案現場在哪里呢?” “還不清楚。” “發現尸体的老人不是說看到一輛車子嗎?” “是不是用這輛車子搬運尸体,這一點還不能斷定。” “發現尸体的地點上有沒有搏斗過的痕跡呢?” 我接二連三地提出質問。也不曉得是否由于我的職業的關系,大西刑事以警戒的態度給我的都是一些含糊的回答。他對新聞記者向來就最會使出三緘其口這一套的。問他凶手有沒有什么遺留品,他的回答是“正在搜查中”。他甚至連死亡推定時間都不愿意告訴我。 “有一個叫關谷的人,你知道吧?他也是輪島幫分子之一,和添川特別要好的……”我轉個話題問道。 “臉孔倒是看過。這個家伙怎么啦?” “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和這個人見一次面,所以希望由你這儿得到一些資料而已。” “我只知道這個家伙個子高高的,實際上是不起眼的角色嘛。” “這個人有沒有前科呢?” “這就要查一查才知道,好像沒有吧。” “是不是光棍一個呢?” “這我不清楚,不過,我好像沒有听說過他有老婆。你見這個關谷,准備問什么呢?” “听說他是添川的老大,所以我只想見見面而已。” 其實我已由佳子那儿得知關谷的住址。和年老母親生活在一起的他雖然沒有結婚,卻有一個算是愛人的女人江莉子住在附近的一幢公寓里。 “添川是獲准停止執行拘留而回到家的——你想,若松幫分子不會利用這個机會找他算賬嗎?” “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添川當天就向警察自首,若松幫那一伙人由于失去報仇机會而直跺腳哪。” “你說的是若松幫的哪一個呢?” “名字我倒不清楚。” “齋木的女人現在在干什么呢?我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好像叫做真佐子……” “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應該還在土耳其式澡堂當陪浴女郎吧?” 大西刑事對我的連連質問好像覺得厭煩的樣子,說一聲“我有事情要出去”就站起身來。 我雖然還有事情要問,也無可奈何地望著他离我而去。 和大西刑事分手后,我去拜訪刑事課長。 課長好像很忙碌的樣子,可是看在我是添川的辯護律師的份上,還是很客气地接見了我。我把添川昨天前來訪問我的經過向他敘述時,他也側頭表示惊訝。 添川的死因果然是扼殺的樣子。 由尸体之硬直狀態而推定的死亡時刻是昨晚7點至8點,發現尸体的現場并沒有搏斗痕跡,尸体可能是由命案現場利用車輛搬運過來,并沒有發現凶手之遺留品——除發現尸体的老人以外,迄今為止,并沒有第二個目擊者。 以上是刑事課長告訴我的一段事實。 我從警察局走了出來。 不久,我就發現大西刑事走在我的前面。我以為他早就到什么地方去了的。 我加緊步伐,為的是想赶上他多問一些事情。 大西刑事卻突然停步走向旁邊一家面包店門口的公用電話。 怀疑的念頭這時第一次在我的腦海里涌起。這還只是淡淡而漠然的怀疑。 大西刑事撥了三次電話。 第一次電話接通后很快就講完。 撥第二次電話后,他很久都沒有開口,可見對方沒有人接。 第三次電話時,講話的時間比第一次稍長。 他要打電話為什么不在警察局打呢?如果說不愿意在公家電話里談私事,那么,警察局里也有公用電話,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來打呢?這并不是臨時想到而打,這一點,打三次電話的事實可以證明。 打完電話后,大西刑事搭乘地下鐵前往新宿,然后走向歌舞伎町的方向。 我一時揮不掉對他的一些疑問。我于是放棄搭訕的念頭,決定跟蹤大西刑事看看。我猜不透他要去的地方,心里更是充滿著一片疑云。 歌舞伎町是龍蛇混雜、到處可以看到地痞流氓的地方。這种人由服裝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大部分都模仿黑社會電影主角的打扮,實際上只是一些小混混而已。 大西刑事穿過這條鬧街。 路上和他擦身而過的小混混們都以敬畏和恭順的態度向他哈腰。 大西刑警一副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里的樣子。 走過連連几家酒吧和面館的街頭,前面就是輪島幫的事務所。几年前這里還是簡陋的二樓房屋,現在卻已改建成鋼筋水泥式的三層樓房了。 大西刑警走進這個事務所里。進門時他一點沒有逡巡的樣子,猶如回到自己的家似地推了門就進去。 內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 我走進馬路對面的一家咖啡館,一邊喝咖啡一邊守著輪島幫事務所的門口。如果要偵察添川命案,為什么不找若松幫而來到輪島幫事務所呢?想到這一點時,突然有一個疑問涌上我的腦海里來。 大西刑事說,他昨天在街頭見到添川時,把添川訓一頓就走了。 事實确實如此嗎? 我知道大西刑事對地痞流氓嚴厲之极。他對這類人的憎恨几乎到不共戴天的程度。別的刑警會放過的劣行,但他卻絕不寬容,非把對方拘留起來盤問到底不可,這樣的他看見受到停止執行拘留待遇的添川在街頭閒蕩時,還會只訓一頓就讓他回去的嗎?依他的個性來說。立即通知檢察官取消添川的停止執行拘留待遇,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病而受到停止執行拘留的被告在新宿街頭閒蕩,委實也太目無法紀。添川要不是患癌症就絕對享受不到這种待遇的——而大西刑事實際上并不知道添川患癌症的事實。 大西刑事几時變成如此好心腸啦? 我的心里仍然疑云密布。 約莫30分鐘后,大西刑事從事務所里出來。此刻的他臉上顯露著的是一片苦澀。 我立刻走出咖啡館。 大西刑警邊走邊若有所思的沉重腳步回到警局。 我當然沒有意思跟蹤他到警局里。要問的事情留待日后再說吧。 我轉到真佐子居住的公寓去。這是被添川殺死的齋木以前的愛人。 已是接近中午時分,而晚上工作到很晚的真佐子這時才揉揉惺松的睡眼起來。頭發蓬亂的她,皮膚也顯得相當粗糙。她的眼睛很大而鼻梁挺秀,臉蛋的輪廓也相當好看,所以化妝起來一定很漂亮。只是,剛睡醒的樣子最好不要讓別人看到為妙。 她好像沒有看報紙的習慣,對于添川的死訊一無所知。由我告知后,她也只給了我冷然的回答: “叫添川的人被殺,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添川是殺害齋木先生的凶手啊!” “這又怎么樣?” “你認為不怎么樣嗎?” “跟我毫無關系。我才懶得听這些事情呢。” “你難道不恨添川嗎?” “我干嘛有恨這個人的必要?我被齋木壓榨得气都透不過來。我對他可以說絲毫沒有反抗的余地。多難為情的事情他都逼我干,我也不敢說一個‘不’字。而我賺到的錢都被他沒收了。他是個野蠻、殘酷、冷血而纏著我不放的王八蛋!” “雖然如此,他都是深深愛著你的啊。” “開玩笑!我只是在他擺布下的賺錢工具而已。” “既然知道受擺布,你為什么不在被折磨死之前逃跑呢?” “我也逃跑過。可是很快就被他抓回來,后來挨了一頓毒打。” “真的嗎?” “你難道不相信我的話?” “我是有些不相信……” “好,那么就給你看吧!” 真佐子說著就一骨碌卸下披著的晨飽,同時也把睡衣的扣子解開。 雪白的胸前以及背上都是燙傷以及鞭打的痕跡! 真佐子背轉過去就默不做聲了。 我表示道歉后就走出屋外。現在我絕不認為真佐子剛才的言行是出自于演技的。 太陽由云端射下來。 我的心情變得非常憂郁。 我轉到關谷住的公寓時,只看到他70歲左右的母親。個子矮小的這位老太太一點不象關谷,看來很善良的模樣。她說關谷上班去了,向她提起添川的名字時,她好像初听此名,倒問說:“是他公司的同事嗎?” 輪島幫和別的幫派一樣,表面上挂的事商事公司以及演藝事業公司之舉招牌。所以關谷的職業也可以算是公司職員,而這位母親對儿子的職業好象沒有絲毫怀疑的樣子。 我于是匆匆辭別而去。 由關谷的公寓到他的愛人江莉子居住的套房公寓,距离不到几分鐘路程。 江莉子的房間卻是上了鎖的,連連按門鈴都沒有人應聲。 時間過得很快。 這天下午的出庭我非到不可,我于是攔住一輛出租車直接赶赴法院。真佐子的傷痕始終蔡繞在我的腦際。 法院由于證人的出庭誤時,所以拖延到將近5點才結束。 來到律師會館的地下樓餐廳時,看見征信所的江井已經在那里等著。看似遲鈍的這個人,實際上腦筋靈敏得很。他為什么辭別警界而到征信所工作,這個理由我迄今全然不知。 我們于是邊用餐邊談話。 “說起輪島幫和若松幫之間的關系,”江并以木衲的口气說,“最近變得相當水乳交融的了。警察盯他們盯得很緊,所以听說這兩個幫派訂起協定來了。” “可是,齋木被殺的時候,他們不是几乎火拼起來嗎?” “后來由于行凶的添川自首,而輪島幫幫首也向對方賠不是,所以事件算是打圓場了。齋本這個家伙的名聲本來就不好,若松幫向來對他感到很頭痛。” “齋木有過一個叫做真佐子的情人……” “這件事情我也問出來了。小嘍羅們都同情這個女人,沒有一個人說齋木的好話的。” “這么說,沒有一個人恨添川羅?” “可以這么說。” “那么添川怎么會被殺害呢?” “這一點兩邊幫派的人都覺得惊异。其實他們對添川殺齋木這件事情就覺得很奇怪。添川不是個會亂來的人,而且向來沒有人看到過他攜帶短刀。雖然這起爭執是對方挑釁的,但添川會對一個喝醉了的人動刀,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說添川和齋木之間有嫌隙,這就另當別論,而實際上并沒有這樣的因素。由于時間不足,所以我的調查不很徹底,如果繼續調查下去,我總覺這件事情的背后好像有什么黑幕存在呢。” “黑幕?” “我這只是第六感覺。添川沒有被殺害的理由,而在這之前的添川殺齋木的事件又有一些不自然——我是由此而怀疑的。” “不自然?哪一點不自然呢?” “這是我個人的感覺,這件事情未免有些出奇。使用短刀搏斗時,刺的部位通常都是對方的肚子。因為這樣比較容易,操刀也比較能夠出力。要刺相對著的人的心髒,這就非把刀倒持不可。而地痞流氓沒有一個會把刀子倒持的。他們一般的干法是手持短刀,就著腰的部位,連人帶刀,一起沖到對方身上去……” 江井使用西餐刀子擺一個架勢給我看。 他的話不無道理,而依据添川的供述,他是在暈頭轉向的狀態之下干掉齋木的,如何刺死對方,他一點印象也沒有。胸前挨上一刀的齋木當場就斃命了。 我轉變話題,談起有關添川的交友情形。 “幫里他當然有伙伴,可是,談起知心朋友,他卻好像一個都沒有的樣子。听說他有一個叫做關谷的老大,兩人經常一起喝酒,我本來想和這個人見一次面,但打電話去,他卻不在家,也不在輪島幫的事務所。” “這個人的名聲如何呢?” “這個人的性格好像很內向,名聲卻并不怎么好。据嘍羅們說;他好像一心一意在存錢的樣子。這個人有一次恐嚇罪前科……” “有沒有受徒刑處分呢?” “沒有。雖然被判兩年徒刑,卻受到五年緩刑,所以沒有真正坐過牢。” “是在哪里發生的事件呢?” “就是在他們的地盤上干的。” “新宿嗎?”我呢喃著說。 江井食欲旺盛地用著他的餐。 我內心里有了非立即采取行動不可的沖動。 我來到警察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打電話把大西刑事請出來。 大西刑事雖然出來見面,卻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先請問一件事情,”對著在我面前坐下來的他,我開門見山地問道,“听說有關齋木被殺這個事件,輪島幫和若松幫之間已有和解成立——是不是這樣呢?” “這我不知道。” “像我這樣的人都會知道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說過,由于添川自首,所以若松幫的嘍羅們气得直跺腳,而事實卻与之相反,齋木在幫里是不受歡迎的,真佐子這個女人還為齋木被殺而覺得慶幸哪。” “所以怎么樣?” 大西刑事以凶惡的目光瞅著我說。 “我問的時候,你好像有意要讓我怀疑添川是被若松幫干了似的……” “你這是什么話嘛!你是律師,我哪有必要對你這樣呢?” “你還說,昨天見到添川時,你把他訓一頓就走了。我現在已不相信這句話了。我認為你一定把他帶到哪里去了。” “我會把他帶到哪里去呢?” “我當然不知道。把他帶走的是你啊。” “你少開玩笑吧。我很快就离他而去了。” “那我們換個話題來談談好不好?你的個子這么魁梧,而認得你的人也有許多,你是不是很快就和他分手,相信調查后一定會找到目擊者的。我們現在來談這一點吧。齋木是胸前挨一刀而當場斃命的。据說,使用短刀殺人,通常以刺對方的肚子為多。由齋木當場斃命的狀況來看,凶手非比他高大個子的人莫屬。而添川的個子實際上并不高大……” “這件事情難道不是添川干的?他是主動到警察局來投案的呀!” “你再听我說吧。現在我們來談添川被殺的這起命案。他是被勒死,尸体后來用車子運到那個地方丟棄的。東京這么一個大都市,連深夜里也到處都是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在一個地方殺人后再用車子搬運尸体,一定會被人看到的。這個風險多么大!因此,与其在殺害后用車搬運尸体,倒不如在車子里動手來得安全。此時可以用的方法是找借口誘對方上車,然后在公園之類人跡較稀少的地方勒斃棄尸。而要把同車共坐的人勒死,同樣非由個子高大的人下手是很難達到目的的。” “你的意思是……?” 大西刑事的眼睛再也沒有凶相,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不安的神情。 “因此,我認為刀殺齋木的凶手和扼殺添川的凶手是同一個人才對。” “那……添川為什么要自首呢?” “這個理由只有你才知道。昨天和他見面時,你一定從他口里听到的。你能不能把這個理由告訴我呢?” “我的個子如此高大,你所謂的凶手難道是指我而言嗎?” “我并沒有這么說。” “我根本不會開車啊!” “我知道。” 大西刑事沉默了。 咖啡館里的客人非常稀少,音樂聲悠揚,兼會計的女服務生好像很困的樣子。那邊角落里的座位上,一對年輕情侶正在共看一本書。 大西刑事的眼睛凝視著我眼前的咖啡杯。 長時間的沉默。 我站起身來。 “等我一下。” “你肯把這個理由告訴我嗎?” 大西刑事又沉默了,“你要走就走吧。” 他以黯然的口气說。 付賬后我走出這家咖啡館。 我一邊留意咖啡館門口,一邊行走約莫50公尺,然后攔住一輛出租車。我答應付給出租車司机額外小費,要他暫時把車子停著,等候待命。 不久,大西刑事從咖啡館里出來。 他先回警察局,很快又再度出來,准備攔住出租車的樣子。 “那個人上出租車后,你立刻跟蹤他。” 我指著大西刑事對司机說。這名年輕司机以興奮的表情說“OK”。 大西刑事坐的出租車穿過新宿公園駛向澀谷,最后消失在道玄坡上的汽生旅館前。 大西刑事下車后的空出租車轉頭回來。我這輛出租車的司机將它攔住,探問后知道他們剛才到的是哪一家旅館。 我付完錢后就下了車。 我起先以為非等上個把鐘頭不可,沒想到不消30分鐘,他就出來了。表情黯然的他連走路都沒有力气的樣子。他當然沒有注意到躲在路邊樹前處的我。 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后,我才走進汽車旅館的大門。 這里有七八幢配以樹木的精致的別墅式建筑物,而大西刑事乘坐的出租車剛才停的是最右邊的一幢。 這時夜幕早已低垂,房間的電燈是亮著的。一輛銀白色車子停在旁邊的停車間里。發現尸体的老人看見的白色車子莫非就是這一輛?我心想。 敲門時听到的是女人的回答聲。 我默然未開口。 門扉開啟處,一名年輕女人探出頭來。這是個面孔細長的漂亮女人,身上披著浴巾,頭發也是濕濕的。 穿著襯衫的關谷躺在里面房間的床上。 我喊一聲關谷的名字就徑直走進房間里去。 關谷惊恐地跳起來。 這個女的也嚇了一跳的樣子。她是關谷的愛人江莉子。 “抱歉,”我對關谷說,“請她暫時离開一下,不然,我們到外面去。” “為什么要這樣呢?” “我有話要對你說。這話沒有必要讓她听到。相信你也不希望讓她听到才對。” “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呢?” “我知道大西刑事來過這里。我剛剛看到他的。你就別再想搪塞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讓她听也無所謂,你有話盡快說吧。” “或許大西刑事教過你該怎么說,但這已經不管用了。添川生病后,你對他未免過分關怀了。你放不下心,所以每天非見一次他的面不可,你這樣的心情我不難了解。還有,你殺害這兩個人的手法都不夠高明,這樣一下子就會被人知道凶手是個高個子大漢嘛。大西刑事拼命想替你掩護,這也是敗筆之一。他越是這樣,越引起了我的疑心……” 我向大西刑事問起知不知道關谷這個人時,他的回答是”臉孔倒是看過”。至于前科問題,他的回答更是“要查一下才知道”。可見大西刑事是存心要誘我把怀疑轉向若松幫的。 然而,在自己的管區內搞出恐嚇事件,判決后受到緩刑的關谷的事情,身為對黑社會情形了如指掌的老資格刑警的大西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呢? “怎么樣?請她再洗一次澡如何?” “……” 關谷緘默著垂下頭去,像是才把事態弄明白了的樣子。 “停在外面的是你的車子嗎?” “是她的車子。” “是不是用這輛車子搬運添川的尸体,這一點查驗輪胎就會知道的。她不知道這件事嗎?” “她确實不知道。” “那我們最好還是出去談吧。” “請你放我一馬,行嗎?” “這樣的事請你對法官說吧。” “我有74歲的老母親。我不能讓我母親悲傷的。” “你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嗎?不希望有這樣的下場,當初受到緩刑處分時,你為什么不洗手不干,重新做人呢?” “我實在沒有洗手不干的机會嘛!” “這种話我不想听。你等于已經在你的女人面前承認一切了,現在干脆把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吧。添川患的是胃癌,你不用殺他,他也活不了多久的。”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啊。”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為了日后要誕生的孩子,他想去掉自己有前科這個烙印。” “到后來才反悔,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必替我自首呀!” “你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呢?當初你拜托他替你自首時,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經怀孕這個事實呀。” 關谷在被喝醉了的齋木纏住時,大概是在糊里糊涂中將他刺死的吧? 知道齋木已死之后,關谷一定大為慌張才對。他除了害怕遭受若松幫的報仇之外,擔心的是一旦被捕后,除了殺人罪之外,自己目前的緩刑資格將被取消,結果是兩者合并服刑。不想讓老母親悲傷,這也是他的心愿吧? 不知如何是好的關谷最后找和他要好的老弟添川,把事情和盤托出,并且央求他替自己自首認罪。所幸事件發生時并沒有目擊者。由于添川沒有前科,自首的結果,判的刑不會很重才對。 添川并沒有父母兄弟。佳子是未正式結婚的妻子,和她的關系能夠維持多久也未可預卜。在黑社會里,殺人前科會使一個人身价百倍——他是不是有這樣的念頭,這就不得而知。由于天涯孤獨而前程茫茫,因而萌起厭世觀也不一定。總之,他無法拒絕關谷的央求。最后,他竟沒有告訴佳子一聲就前往警局自首。 直到在拘留所內吐血住院、接受手術后回家,他才得知佳子已怀孕。 添川的人生觀大概以此為契机,有了大大的轉變。他開始渴望獲得孩子,并熱切地企盼有孩子在一起的雖然平凡卻很溫暖的家庭生活。正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家庭的溫暖,所以他這個愿望已到日夜所思的程度! 但,等待著添川的是接受裁判、入獄服刑的命運!由于頂替關谷的罪,他今后要變成一個有前科的人了。 依据刑法規定,如果在徒刑執行終了后的十年內未再犯法,這個人的前科污名將會被消除。嗣后的犯罪不視為累犯而不課予重刑。然而,這畢竟是法律上的規定而已,在現實社會里,一旦有了前科烙印的人,往往一輩子都洗雪不掉這個污名。一個人的犯罪記錄是永生跟定的。有這种記錄的人縱然有意改邪歸正,好好就業,但如果透過与警察有特殊渠道的征信所去調查,連十年以前的前科都查得出來。佳子沒有這些知識,而添川卻想到了。 自己是否應該向警方告白上次的自首乃是為別人頂罪,以爭回本身的清白呢? 還是就此接受裁決而服刑,讓日后出生的孩子成為前科犯之子? 再不然,干脆把這個孩子拿掉如何? 添川越想越心亂如麻,于是來到我的事務所,准備向我請教。 結果,他還是猶豫不決而折返,但在轉往警察局的路上遇見大西刑事,于是把心里的煩惱事向他吐露了——我的推測如此。 大西刑事听后一定大為愕然吧?向來敬業精神极重的他,唯獨對齋木命案判斷失誤,竟完全相信添川的自首。換句話說,他曾經被騙。他沒有及早發現被騙的事實,而到起訴后才發覺添川是頂替別人認罪的冒牌凶手,如此一來無异暴露自己的偵察工作之不徹底与不負責,做為老練干員的面子將要往哪里放呢?他在警界的聲名將因此而完全掃地,如果再被報刊雜志大肆渲染,以后的日子怎么混下去呢?自己半生辛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和成績不是將一敗涂地嗎? 相信他在為自己的失察感到羞愧的同時,對添川和關谷這樣的作為也覺得由衷的憤慨吧? 問題卻在于這之后的發展—— “大西刑事是不是叫你把添川給干掉?” “沒有。” “那你為什么把他干掉了?” “對不起。” “你沒有向我道歉的必要。” “大西刑事帶添川來找我,要我們兩個人好好談一次。我當時在江莉子的房間。大西刑事這個時候的表情可怕到令人發抖的程度。我頓時覺得不把添川殺掉是無法向他交代了。” “你這個念頭,一方面是為了救自己吧?殺害的時候,大西刑事是不是在場呢?” “沒有。他把添川留下就走了。可是,我從窗口望出去時,看到他還站在馬路的那邊。” “你真的怕大西刑事怕到這樣的程度嗎?” “如果不把添川干掉,我一定會被他逮捕而被整得要死不活——我當時有這樣的想法。” “你就這樣掐死了他?你難道忘記他一向對你是多么忠實,而且他還為你頂罪,准備去坐牢啊!” “我原本沒有殺害他的意思……” “還說沒有……你不是明明殺害了他嗎?” “我是個坏人——”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 我打電話給旅館柜台,要他們通知—一O派人前來。 關谷的臉變得鐵青了。高個子的他此刻雙手抱膝地蹲在地板上,唇角痙攣一般地顫抖著。 我正為沒有見到江莉子而納悶時,已听到一陣汽車發動引擎的聲音。原來她把關谷留下就走了。 不久,巡邏車來到。 我把事情扼要說明后,目睹關谷被帶進巡邏車里。警察要求我同行,而我卻拒絕了,我說等一會儿自己去。 此刻的我渴求著的是徹底的孤獨。 載著關谷的巡邏車開過去。 旅館里有留下的警察和看熱鬧的人們,一片喧囂。 我走出汽車旅館大門。 旅館外面是寂靜而黑暗的馬路。 我一邊緩緩走著,一邊想大西刑事的事情。他難免要受到處罰吧?這個處罰或許不是辭職就可以了事。因為他把率直自供并央求指點迷津的添川交給殺人者關谷處置,知道添川被殺后,還和關谷取得聯絡,將之藏匿于汽車旅館…… 我發現投射在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于是抬頭仰望夜空。 月亮像蒙上一層灰塵似的,顯得很髒。是天空髒呢,還是我的眼睛里有砂塵?我不知道。 ------------------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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