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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蹤爵士樂團


   
意外發現

  昭和二十八年,筆者已經五十二歲了,但這卻是我生平第一遭嚇得冷汗直流,事后回想起來,自己也覺得好生气。
  當時筆者自喻為“阿砧居士”,不會特別在意這世上的榮辱与得失。可是現在,被金田一耕助毫不留情地用手電筒照射,筆者的弱點也因此暴露出來。這也就是我如此气自己的原因了。
  那件事發生半個鐘頭之后,我坐在西銀座的“葫蘆”——一家京阪料理店的二樓雅座,當時我一面猛吐煙圈,借以隱藏自己的尷尬,一方面又得不時擦拭腋下的冷汗。
  坐在面積兩坪多的料理店內,那時候還不至于熱到要吹冷气的地步,所以室內只有一支電風扇靜靜地吹出涼風,可是卻吹不去飄散在室內的沉悶的气氛。
  突然間,樓梯處傳來陣陣腳步聲,服務生阿妙端來茶水、濕毛巾和菜單。
  “阿妙,我那位朋友呢?”
  “現在在柜台打電話,請問您要點什么菜?”
  “等我朋友上來之后再決定吧!”
  話才說完,金田一耕助便上樓來了。他強忍住笑意,坐在矮桌的另一頭開始點菜。
  “成城先生喝什么酒呢?啤酒、還是日本酒?”
  “就來瓶啤酒吧!”
  “可是你不是已經喝了不少酒?”
  金田一耕助把視線移到放在筆者坐墊旁的水壺,笑著說道。
  這個水壺可以裝五公升的酒,金田一耕助知道筆者有乘車恐懼症,不論是坐計程車或搭火車,不喝些酒的話,鐵定會撐不住。
  “是啊!可是你對我的威脅太大了,如果不喝醉的話,可能很難有台階下。”
  “哈哈!既然如此,就請你拿兩瓶啤酒來吧!”
  “哦,對了,阿妙,你順便把我的水壺裝滿日本酒,冷的也無妨。還有,裝一級酒就可以了,要是喝特級酒,准會被我老婆嘮叨一番。”
  “先生,您還要喝啊?”
  “不是,主要是當成護身符,只要我喝醉,就不怕坐車了。我不是酗酒,請你放心。”
  “阿妙,你就照這位先生說的去做吧!”
  當阿妙把空的水壺拿走之后,金田一耕助又重新打量起筆者。
  “你做人真差勁!”
  “我什么地方差勁了?”
  “嫂夫人非常擔心你呢!”
  “哎呀!你為什么這么說……哦,你剛才在柜台打電話,原來是打到我家啊!”
  “瞧你這身打扮就知道准是偷偷外出。再說,每次你出門的時候,總是帶著太太一塊出門,但是今天你卻單獨行動。”
  “那么我老婆說什么?”
  “她非常擔心你,嫂夫人發現你失蹤的時候,廚房里的水壺已經不見了,日本酒也少了許多,而且你每個月定期交稿的稿件早在兩、三天前就交了出去了,現在根本不需要躲避雜志記者,所以嫂夫人覺得非常奇怪。”
  金田一耕助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紀呢?
  筆者至今仍不清楚這男人正确的出生年月日,只知道我認識他的時候是昭和二十一年秋未。那時筆者住在岡山縣吉備郡岡田村字櫻這個地方,由于在那里意外听到金田一耕助的事,因此寫下“黑貓酒店殺人事件”這個故事。
  在“黑貓酒店殺人事件”中,筆者認為金田一耕助大約三十五、六歲;昭和二十一年筆者四十五歲,所以這男人應該比我年輕十歲左右。
  這么說來,昭和二十八年時,金田一耕助應該已經四十二、三歲了,可是不論什么時候見到他,他似乎都沒什么改變,為了方便大家了解,筆者就將初次見到他的印象描述一下吧!
  “他并沒有什么特別過人之處,從各方面來看,他都不過是個相貌平平的青年,而且身上穿的和服永遠都是皺皺巴巴的……”
  即使昭和二十八年筆者見到金田一耕助的時候,他還是如筆者前面所描述的那個樣子。
  一般男人到了四十二、三歲,總是會出現啤酒肚或中年肥胖的征兆,但是在金田一耕助身上卻看不到這些特征。
  他雖然個頭不高,又一臉窮酸相,不過他出身于東北,所以膚色倒是十分白皙。只可惜他“白皙”并不是健康、清清爽爽的那一种,而是通宵打麻將之后,面無血色的慘白。
  盡管金田一年到頭都給人這种感覺,卻仍保有青年應有的朝气。至于最能展現他青春气息的自然是那一頭卷發,乍看之下,仿佛是一個鳥巢頂在頭上似的。
  他這副平凡的相貌及不修邊幅的丰采,很容易給對方輕松自在、不難相處的感覺。
  筆者在“黑貓酒店殺人事件”中曾提到,第一次見到金田一耕助這個小我十歲的朋友時,就對他頗有好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筆者就稱呼他為“阿耕”。
  他不論在什么情況下,總是保持笑嘻嘻的模樣,讓人覺得他頗有包容的雅量。
  不久,矮桌上擺滿了佳肴,阿妙也退下去了,金田一耕助為筆者斟上啤酒,也為自己斟上一杯。
  “成城先生,跟我說實話吧!你為什么會知道那棟房子?”
  這就是他的開場白,同時也讓筆者感到羞赧不已。
  筆者喘口气,喝干杯子里的啤酒之后,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還不是從老張那儿听來的。”
  “你說的老張是不是就是張潮江先生?”
  “是啊!”
  “張先生知道那棟房子?”
  “不,他不知道。你听我說,阿耕,事情是這樣子的。”
  金田一耕助到筆者住處詢問有關天竺浪人事情的第二天,我正巧有事去銀座(當然是帶著老姿一起儿去的),結果晚上八點左右,正巧在松屋前遇到張潮江。
  張潮江五十出頭,他每天如果不到銀座街燈下散散步的話,那天晚上就會難以入眠,所以在銀座遇到他,并不算偶然。
  當時張潮江帶我們去他最常去的啤酒屋,還提到天竺浪人的事。
  “阿耕,看來這本詩集也送到老張手上了。”
  筆者一面說,一面從內人親手做的紙袋中取出《醫院坡上吊之家》這本詩集。
  金田一耕助聞言,只是點點頭。
  “老張很欣賞這本詩集,他還說作者雖然受到波特萊爾的影響,不過仍然不失其獨特的創造力,但是老張本身并不認識天竺浪人,對‘醫院坡’也不清楚,因為他是大田區人。”
  “原來如此。”
  “他當時說好象听過有這么一棟房子,我便順水推舟地問了一下,老張因此答應幫我問問兩、三位同好。
  結果,有一位家住在那附近的詩人知道那棟房子。听說昭和二十二、三年發現一位婦人在那棟房子自殺的時候,這位詩人還發揮好管閒事的精神,刻意跑去一探究竟呢!
  對了,那位詩人也收到這本詩集,而且他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根据真人真事所寫的。這些都是老張寫信告訴我的,他同時也把詩集寄給我。我看了之后的感覺并不是很好。”
  “這就是你瞞著嫂夫人出外探險的原因?”
  “是呀!不過我現在覺得很無趣。”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也知道那棟房子了啊!”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金田一耕助開心地抓抓頭,張開嘴露齒一笑,可是筆者卻故意視而不見。
  “你說‘原來是這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大概是想先去探探那棟房子,然后再提醒我要注意什么吧!”
  “是啊!因為我老是蒙你照顧,才會打算偶爾回報你一下。可是好心沒好報,先是被你用手電筒逼出來,等會儿又要被我老婆罵了。”
  “那么,你究竟在那棟房子里發現什么?”
  金田一耕助不經意他說出這句話后,突然兩眼直視我,語气低沉地說道:
  “成城先生,如果你有任何發現的話,請赶快告訴我。你究竟在那棟房子里發現了什么?”
  “被他這么一問,筆者更加覺得丟人現眼。”
  “阿耕,在你目前處理的案件事,是不是有位叫由香利的女性。”
  “你為什么這么問?”
  “在我回答這件事之前,請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由香利這位女性最近是不是有危險?比方說必須向人求救……等。”
  “她的确曾處在你現在所假設的情況下,可是現在我不方便多透露些什么。”
  “沒關系,這一點我明白。只是不知道有件東西對你是不是有幫助。”
  接著筆者從袋子里取出一塊金屬片,隔著矮桌交給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看之下,的确大吃一惊。他看看我之后,目光又落在那塊金屬片上。
  “你在哪里找到這塊東西的?這塊金屬片怎么破破爛爛的?”
  “因為我是從老鼠洞里找到它的。讓我先從發現這塊金屬片的經過說起吧!
  我比你早潛入那棟房子,所以當時屋內還算明亮,那間大廳……就是那個女人上吊自殺的大廳……”
  金田一邊點頭,一邊看著金屬片的內容,不時揚起眉頭,不過,我可顧不了這么多,繼續說道:
  “我正抬頭望向天花上那個可以承受上吊者重量的鎖環時,正好有只老鼠跑出來,由于我對老鼠沒有好感,就到處追赶它,受惊嚇的老鼠于是四處逃竄:最后跑回老鼠洞里。”
  “老鼠洞在哪一邊?”
  “那個大廳不是有個朝左右兩邊對開的大門嗎?我想那道門大概就是正面入口吧!在入口處對面牆壁的右邊角落上,有一個小小的老鼠洞。我到的時候,屋內的光線還算明亮,但如果不是因為那只老鼠出現,我肯定不會注意到那個小洞。”
  “于是你就往洞里瞧?”
  “我還不至于有如此強烈的好奇心,只不過因為老鼠沖進洞里的時候,那塊金屬片便啪的一聲從洞里彈出來,所以我才用拐杖把它掏出來。
  這塊金屬片被摺成小小的一塊,我想應該不是被老鼠叼進洞里。而是被人……比方說是被由香利塞進洞里的,哎呀!推理是你的本行,我這個門外漢還是少下評語為妙。”
  “這是短歌嗎?”
  金田一耕助指著破破爛爛的金屬片問道。
  “應該是吧!當我看到‘微風輕拂池端之地,低吟風鈴之音哀戚’的詞句時,我就想作者應該是法眼琢也,因為在他的歌集中有一本名為《風鈴集》的作品。”
  金田一耕助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頃刻間,他的目光又集中在那塊金屬片上,因為金屬上還出現了以下的字跡——
  救我 由香利
  “阿耕,這是用口紅寫的嗎?顏色有點怪怪的。”
  “你覺得呢?這塊金屬片被摺成一小塊塞在老鼠洞里,所以表面很髒,周邊也被老鼠咬得破破爛爛的,可是我認為它應該還算是滿新的金屬片。這塊金屬片為什么會出現在那棟屋子,而且被放置在老鼠洞里呢?”
  “阿耕,我認為确實有位叫由香利的女性……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紀,但是以小說的角度來看,年輕一點會比較好。也就是說,她應該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
  這位由香利不知道為了什么緣故被囚禁在這棟空屋里,而且遭到嚴密的監控。由香利想告訴外界自己被囚禁在此的消息,卻沒有書寫的工具,于是她拿起口紅,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想就算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歹徒的監控之中,但是他們大概也不會阻止年輕女性帶化妝品或口紅之類的東西吧!
  “當然、當然。接下來呢?”
  “由香利雖然可以用口紅寫字,卻一時找不到可以寫字的紙張。當她思索該怎么辦的時候,正巧看見眼前這塊金屬片,因此就用口紅在這塊金屬片上寫下求救的句子。”
  “可是成城先生,這間空屋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塊金屬片?就像我剛才所說,我認為這塊金屬片在塞進老鼠洞之前,應該還是一塊全新的金屬片……”
  “這個嘛……阿耕,我把這個貧瘠、灰色的腦細胞發揮到极限,所得到的推理結果是——這里是法眼琢也先生的舊家,琢也先生寫了一本叫《風鈴集》的作品,所以他一定對風鈴有特殊的偏好。
  而且,這塊金屬片上端中央的地方有縱向的裂痕,所以我猜,這會不會就是吊在風鈴上的金屬片?大概是由香利硬把它扯下來……”
  “喔……原來如此。”
  金田一臉佩服,猛點著頭說道。
  “就算是這樣吧!但是,這么一問空屋為什么會有風鈴呢?就算是琢也先生對風鈴非常偏好,也不至于……”
  “這個嘛……阿耕,我們先不管這個部分,我之所以這么說的原因,是因為這個金屬片有用錐子錐過孔的痕跡。而且這里有一個縱向的裂痕,我認為是有人用力把挂在某個物質上的金屬片扯下來所造成的。”
  金田一耕助吃惊地盯著我看。看到他認真的表情,我想也許我那有點傻的幻想式推理是正确的,因而我也跟著瞪大眼睛。
  “阿耕!”
  我不由得壓低嗓門說道:
  “這么說,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嘍!那棟空屋里是不是有風鈴?我正想在空屋里一探究竟,并試著找出風鈴挂在何處時就被你逮個正著,還讓我出盡洋相……”
  “哎呀!我根本沒這個意思。”
  金田一耕助接著說道:
  “現在還不到告訴你風鈴這件事的階段,但是由香利卻是真的把挂在風鈴上的金屬片硬扯下來,并且用口紅在上面寫下這些字句。只不過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當然是想把它丟到圍牆外面,告訴別人自己被囚禁在空屋的事情嘍!可是我猜想她的舉動遭到阻礙了。”
  “你說的阻礙是……”
  “監視她的人來了,由香利不想讓監視者看到這個金屬片,便把金屬片摺成小小的一塊,塞進老鼠侗里。
  雖然我不知道由香利后來遇到什么狀況,但是這個金屬片卻被我發現了……這就是我的推理,阿耕,你有什么看法?”
  “嗯,應該可以說‘雖不中亦不遠矣’吧!”
  “就算是這樣……阿耕,你是不是應該跟我說聲謝謝?”
  “當然、當然,你發現這個金屬片,我真是太感謝你了。”
  “阿耕,我可不是要你謝我這件事。這個金屬片上應該留有指紋吧!而且應該是使用口紅的女性,也就是由香利所留下來的指紋,這件事對你來說,不是一項重大的發現嗎?”
  金田一耕助露齒笑道:
  “哈哈!我絲毫沒有小看你所發現的事,只不過想要采到由香利的指紋,隨時都可以采到,所以我不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事。不過,我還是要跟你說聲謝謝,這塊金屬片暫時交給我保管,可以嗎?”
  “可以、可以,就送給你吧!”
  “對了,成城先生,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聲道歉。”
  “什么事?”
  “事實上,剛才能在空屋那儿遇見你,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好了。因為我本來打算在看過那棟空屋之后就去成城拜訪你,然而今天晚上八點我約了朋友在銀座見面,所以剛才我還在擔心到時能否有充裕的時間往返成城呢!”
  “哈哈!原來是這么回事,這么說,我的冒險行動也不是全然沒有意義的嘍!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請你幫我保管這個東西。”
  金田一耕助將一個布包從矮桌子上遞過來。
  “這是什么東西?”
  “你解開布包看看。”
  筆者解開布包一看,不由得張大眼睛。
  只見一個大型的茶色信封中,有金田一耕助的筆跡——“法眼家族調查報告”。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我明白了,阿耕,你沒有封上封口,就表示我也可以看看里面的資料嘍!”
  “与其說無所謂,不如說是我想請你看看,如此一來,你就能明白由香利在法眼家中的地位了。”
  “原來如此,這個案件看來相當有趣呢!”
  就在這個時候,阿妙把內人帶上二樓,筆者那一晚的冒險行動只好在此告一段落。
   
樂團成員

  爵土樂團“發怒的海盜”成員介紹如下:
  鋼琴 佛羅里達阿風 秋山風大郎
  鼓手 德州阿哲 佐川哲也
  喇叭 大力士阿敏 山內敏男
  薩克斯風 邁阿密阿雅 原田雅實
  吉他手 軟骨頭阿平 吉津平吉
  主唱 小雪 山內小雪

  在金田一耕助的桌上,有一張寫著五位爵士樂手和一名女性主唱的綽號及名字的便條紙。便條紙上的鋼筆字跡是阿修——多門修的。
  這不是個完整的爵士樂團,只是由五人組成的五重奏爵士團体。
  筆者并非有意談論爵土樂的歷史,更何況我對爵士樂的知識和素養并不充足。
  然而,這种九十年代由黑人創于路易斯安納州的輕快流行音樂,在二十年代風靡全美國,特別是進入三十年代之后,由于收音机的普遍,更使得這种輕快的旋律以及強烈的節奏感,迅速散播到每個角落,最后甚至席卷整個歐洲和日本。
  三十年代初期,金田一耕助在美國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并在美國的夜總會、酒館洗餐盤,他一定曾听過爵土樂史上著名演奏者的演奏,因此,當他現在傾听舞台上“發怒的海盜”的演奏時,嘴角不禁發出微笑。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晚上,金田一耕助在葫蘆二樓的雅室里,和筆者夫婦一起共進完晚餐之后,就跑到和光前和多門修見面。
  多門修比金田一耕助早到一步,他一看到金田一耕助的人影,便默默地朝新橋方向走去。金田一耕助見狀,赶緊跟在多門修后面,并且和他保持五、六步的距离。
  八點鐘是銀座人潮最多的時刻,盡管走在如織的人群中,身長五尺八寸的多門修,依然顯得十分突出。
  多門修是一位高大、帥气、運動神經發達的男人,那個時代的男人還不流行蓄長發,所以多門總是把頭發梳得光光整整;在夜總會上班的時候,則穿一件純白襯衫,配上一條黑色的領結。
  金田一耕助先前和本條直吉見面的時候,之所以猜測本條直吉可能是酒館或酒吧里的酒保,就是因為聯想到多門修的緣故。
  但是今天的多門修卻跟平日的裝扮大不同相,他把頭發披散在額前,身穿一件花俏的夏威夷衫,臉上還挂了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一副混幫派的模樣。
  兩人在資生堂的角落往右轉,沒一會儿又在下一條大街左轉。
  在這條窄街的兩側開滿了酒店和料理店,各式各樣的霓虹看板把街上的行人瀉染得五顏六色。最后,多門修用肩膀撞開位于左側挂著“巴黎”看板的店門。
  在左側柜台前的吧台處,已經坐了五、六位客人,正在和柜台里的兩、三位女人聊天喝酒。右側則有五、六間可容四位客人的包廂,每一間都坐滿了客人,看來這家店真可以用“高朋滿座”四個字來形容。
  多門修一走進去,柜台里老板娘的目光立刻移到他身上。
  “哎呀!阿修,你怎么打扮成這個模樣,難道你又重操……”
  老板娘說到一半便停下來,因為她注意到隨后跟進來的全田一耕助。
  她隨即愉快地點頭說道:
  “歡迎光臨,阿修,最后面那間包廂是空的。”
  說完,老板娘自己也跟著走出柜台。
  “請這邊走。”
  老板娘手腳俐落地擦拭桌子,并且說道。
  “阿修,這位客人就是你經常談起的那個人吧!這位先生,這孩子承蒙你照顧。”
  “討厭!什么‘這孩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更何況,我跟你又差不到几歲。”
  “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以前那副小流氓樣……這陣子之所以變得比較成熟穩重,還不都是托這位先生的福。這位先生,多虧你照顧他,但是請你繼續管教,千万別客气。”
  “不、不、不,都是我在麻煩阿修,他給了我不少幫助呢!”
  “阿修,你瞧瞧,人家多會說話,要是這位先生放棄你的話,你可就沒前途了。對了,先生您要喝點什么呢?”
  “喂,我們侍會儿還要去一個地方,現在只是在這儿商討一下作戰計划。”
  “沒關系、沒關系,老板娘,請給我一杯啤酒,阿修也跟我點一樣的吧!”
  過了一會儿,老板娘便把兩瓶啤酒送過來,笑著說:
  “請慢用。”
  接著她便轉身走開。
  金田一耕助笑著說道。
  “阿修,你在東京的時候,還好有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支持者’。”
  “哎呀!老哥,你別再拿我窮開心了,她就跟我姊一樣,老是羅羅嗦嗦的。”
  “所以羅!雖然我不知道老板娘是以妻子的心情做為你的支持者,還是只提供你經濟上的援助,然而不可否認的,她總是把你的一切打點得非常好。”
  “喂,你要是再消遣我的話,我可要翻臉羅!大哥,談生意要緊嘛!”
  接著,多門修從口袋里取出筆者一開始就列出來的“發怒的海盜”的成員表。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說道:
  “阿修,這位綽號‘大力士阿敏’的山內敏男,就是問題人物——天竺浪人羅?”
  “嗯,絕對不會錯。我先把在松山書店調查的結果,大致跟你報告一下。”
  听了多門修的報告,金田一耕助發現這個叫阿敏的男人經常變更居住的地方,而且在他搬高原來的住處、移居到新住處時,多半不會把新住址告訴他原來的房東。
  也由于阿敏經常搬家,所以彌生才會失去他的消息。
  “那么,他現在的住處是……”
  “這五位成員和女主唱的住址都已經掌握在我的手中,而且那個叫小雪的女人不知道是山內敏男的妹妹還是情人,總之,他們兩個住在一塊儿。”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寫在便條上的地址問道:
  “五反田?這是什么地方?”
  “它原本是一家計程車公司的車庫,后來因為那家公司破產,所以山內敏男他們便廉价頂下那個地方,兩人住在二樓,而且,他們之中有人有卡車……”
  “卡車?為什么?”
  “他們的演奏技巧不錯,還滿受觀眾喜歡的,因此他們經常會開著卡車到美軍軍營表演。听說這輛卡車大都是由小雪駕駛,其他的團員偶爾也會幫忙開車,至于山內敏男則從不開車,因為他喜歡喝兩杯。”
  “對了,剛才你說到一件奇怪的事,你說不知道山內敏男和小雪到底是兄妹還是情侶關系,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因為團員們一開始以為這兩個人是兄妹,可是最近這兩人結婚,之后又以夫妻的姿態住進那間車庫的二樓。因此,這件事在團員之間已經變成最具爭議性的話題。
  “那么,你并不知道這兩人的背景羅?”
  “非常對不起,我只知道他們好象是戰爭孤儿,不過,他們兩人都刻意隱瞞自己戰前的事情。”
  戰后爵士樂解禁之后,各地的爵士樂團和小型樂團都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昭和二十二、三年左右,我曾經去拜訪過一個叫‘饑餓骨骸’的爵士樂團,當時山內敏男也正好在那里實習。”
  多門修舉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后,繼續說道。
  “那時山內敏男差不多二十出頭,見了面我才知道他這個人身強力壯,搬樂器對他來說不是什么費力的事,而且他也非常和气,不論你說他什么,他的臉上總是挂著笑容。于是大伙儿便開始叫他阿敏或敏哥,有時候,阿敏也會把他妹妹小雪帶來。
  小雪當時十五、六歲,長得非常可愛,唱起歌來沒有任何的稚气,一副大人模樣。
  此外,小雪音感极佳,頭腦非常棒,她雖然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可是卻能立刻記住看譜的方法,因此她當女主唱的風評還不錯,團員們都稱呼她為小雪或雪妹,儼然一副偶像明星的樣子。她非常仰慕山內敏男,只要是山內敏男說的話,不論什么她都會答應。”
  “原來如此,于是這兩個戰爭孤儿因為踏進爵士樂團這一行,才解決生活上的窘境。”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后來由于‘饑餓骨骸’解散,山內敏男輾轉換了好几個樂團;他這個人非常有才气,在他換工作的同時也學會了大部分的樂器,其中喇叭最适合他的個性。”
  “‘發怒的海盜’是什么時候成立的?”
  “听說成立一年了,山內敏男話不多,卻有相當大的包容力,是一個很不錯的領導者。他登高一呼便召集到現在的成員,評价還不錯,不過最近可能會解散。唉!他們這些人經常是离离合合的。”
  “嗯,你剛才說原先大家以為這兩個人是兄妹,后來卻結成夫妻,而且還在團里引發一些爭議……”
  “是啊!因為大家都很喜歡小雪,尤其是鼓手德州阿哲——佐川哲也。有一天,這個人抓住小雪,正准備霸王硬上弓的時候,山內敏男剛好赶到,兩人大吵一架后,佐川哲也的左眼被山內敏男狠狠地重擊一拳。
  在這之前,大家只知道山內敏男是個好好先生,從來沒有人注意到他竟然擁有一身蠻力。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后,好好先生——山內敏男就多了個‘大力土阿敏’的綽號了。”
  “原來如此,所以他們之間便有了芥蒂?”
  “佐川哲也的鼓技超群,听說他以前就跟山內敏男爭奪領導權,自從山內敏男將小雪公開占為己有之后,兩人的爭執因而浮上台面。
  听說佐川哲也這個人性還不錯,可是醋勁卻大得令人害怕,他的年紀好象跟山內敏男差不多,此外,听說團里還有一個比較年輕的見習生……”
  “這些團員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說佐川哲也以前從事修理汽車的工作;鋼琴手秋山風太郎擁有一家制造歌舞伎道具的名店——‘山藤’,他在家排行老二,個性沉穩,頗像山內敏男這一類型的人物。”
  原來如此……
  既然是從事歌舞伎道具名店的小老板,除了會做金色屏風和隔間作用的屏風之外,自然也會做新娘子的禮服和男用的刺繡和服了,而且這些人又有卡車。”
  金田一邊思忖,一邊點點頭。
  “接下來是薩克斯風‘邁阿密阿雅’——原田雅實,听說他以前是電力公司的配線工。”
  (這么一來,真好比是各路英雄齊聚一堂。)
  金田一耕助再度點頭。
  “這個人似乎是站在山內敏男這一邊,而吉他手‘軟骨頭阿平’——吉澤平吉,听說以前是銀行職員,他是個見風轉舵的人。接下來是……對了,見習生‘肯德基阿謙’——加藤謙三。”
  這個人也住在五反田的車庫,可是自從山內敏男和小雪結為夫妻之后,某天夜里,山內敏男察覺他偷窺兩人親熱,便把他狠狠地修理一頓,從此他便倒向佐川哲也那一邊,因此這個人可以視為密謀反叛的人員。
  “對了,阿修,這些人聚在一起練習的時候,想必會給附近鄰居帶來困扰吧!這一點他們怎么解決?”
  “哦,那個地方是車庫,原本就可容納四、五輛汽車;此外,入口處還有一間辦公室,里面裝有電話,而加藤謙三就睡在辦公室里面,所以即使停一輛卡車,還是有可以讓五、六個人的小型樂團練習的空間,我听說那里有消音裝置……
  唉!想不到山內敏男這么粗線條的人,還有如此纖細的一面。”
  听了多門修的報告之后,金田一耕助大概了解整個情況了。
  由香利遭綁架之后,大概是被帶到這間車庫,因為彌生說過,天竺浪人說完話之后,便讓由香利和她交談,但電話那頭卻沒有听到任何雜音,可見那應該是一間附有隔音設備的房間。
   
兩個由香利

  那是靠近新橋一家被燒毀的大樓地下室里的酒館。
  听說這棟大樓在不久后將改建成八層樓的建筑物,現在它還是戰前的四層樓建筑,而且建筑物的表面全是戰火燃燒過的痕跡,外表看起來十分老舊、殘破。
  不過也正因為被炸彈轟炸過的緣故,這棟被火紋身的建筑物才能在戰后受到重視。
  据多門修說,因為警方不曾深及此處,使得這棟大樓地下室的酒館淪為黑市的倉庫,目前雖然不像以前那么囂張,可是出入其間的份子還是很复雜,還是有必要的謹慎一點。
  大樓正面入口處的兩邊有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兩個樓梯在樓下一扇左右對開的大門前會合。
  門上有一排金色橫寫的字——“圣地牙哥酒館”,門前則站了一位身穿大紅高領衣服、頭戴無帽沿大紅帽子的男子。
  看他的長相大概三十歲左右,可是卻一副面目猙獰的樣子。
  他不屑地上下打量著金田一耕助,后來多門修附在他耳邊嘀嘀咕咕一陣子;并且拿出門票之類的東西后,那人才有些勉強地把門打開。
  多門修一推開那扇玻璃門,震耳欲聾的爵士樂和場內的喧叫聲立刻如一波波的潮水涌進兩人的耳中。
  玻璃門里面沿著牆壁有一個呈“□”字型的觀察席,觀眾席下面一點,則是一處看起來像是地板的地方,因為目前有爵士樂團正在進行表演活動,所以沒有人待在那里。
  此外,觀眾席的寬度約十二尺,其間交互放置著一些圓桌,這些大大小小的桌子大概是為一群客人或兩人一組的客人准備的。
  金田一耕助和多門修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坐在靠近入口處的一張小桌子旁,那里可以清楚看見舞台的正面。
  表演的舞台位在觀眾席和地板蹭高起處,現在“發怒的海盜”正在場內奏起強烈的節奏和沸騰的音樂。
  根据多門修的說法,這個樂團的表演時間是九點到九點半,而現在是九點零五分,所以演奏應該才開始不久。
  金田一耕助和多門修一坐在位子上,立刻就有一位女孩子走過來說:
  “修哥,一切都交給你羅!”
  “沒問題。”
  多門修和女孩寒暄一番,語气听來非常有自信的樣子。
  金田一耕助在看向舞台之前,先看了一下觀眾席。
  他發現觀眾席上差不多坐滿八成的客人,而且每一桌都非常的喧鬧。除了女服務生之外,還有一些穿著鮮艷洋裝、華麗和服、濃妝艷抹的女人穿梭在圓桌之前,完全不顧舞台上的表演。
  觀眾手中的香煙,場內的人聲和酒精的气味填塞這整個空間,恐怕再來一台冷气机也無法發揮功效。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朝舞台看了一眼。
  由于金田一耕助看過本條直吉提供的照片,所以他一眼就認出誰是“大力士阿敏”。
  盡管山內敏男今天的發型像一頭獅子般披頭散發,不過一如那張照片他几乎整張臉都隱藏在濃密的胡子里。
  現在站在舞台上的山內敏男几乎是袒胸露背,連肚臍都露在外面。
  他的体格确實非凡人所能比擬,宛如屏風般寬厚的肩膀、結實的胸膛,以及高舉喇叭的手臂,實在都令人歎為觀止,而且從肚臍到咽喉處,全都覆蓋在有如大黑熊般的胸毛下。
  此外,他下半身穿著一條緊崩的大紅色牛仔褲,因此兩腿間巨大隆起的部分,令同樣身為男人的金田一耕助也覺得兩只眼睛不知該往哪儿看才好。
  他的頭上戴了一頂像是英國海軍提督戴的帽子,帽子正面還加了一個骷髏頭和兩根骨頭的標幟。
  “阿修,山內敏男都是以這种打扮表演的嗎?”
  “嗯,听說他這种裝扮正是樂團的賣點呢,好象有不少女人喜歡有那种体格和胸毛的男人。”
  在爵士樂的節奏下,山內敏男如黑熊般的胸毛間不斷滲出汗水,使他看起來更加性感。漸漸習慣昏暗明的金田一耕助,一雙眼睛再次環視觀眾席,他這才發現女性觀眾的比例并不少,她們大概都是沖著山內敏男的胸毛而來的吧!
  “他們的表演足以顛覆世俗人心哪!”
  “對那些人而言,只要有女人可抱,管她是張三、李四!這就好比肚子餓了就要吃飯。以前‘男女相差七歲不同席’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沉浸在爵士樂團的年輕人大都有吸食麻醉藥物的習慣,不知道山內敏男那一票人是不是也這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他們一個個眼里都沒有王法。不過山內敏男好象不會做出厚顏無恥的事,在玩爵士樂者當中,他算是頗負眾望的人哦!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要我調查的可是跟麻醉藥物有關的事?”
  “不,沒有關系,這只是我剛才突然想到的問題罷了。”
  “現在山內敏男頭上所戴的帽子,意味著他是‘發怒的海盜’的領導人物,鼓手佐川哲也也想得到那頂帽子呢!”
  金田一耕助這才看向鼓手佐川哲也。
  結果他發現不僅是佐川哲也,就連鋼琴手秋山風大郎、薩克斯風原田雅實、吉他手吉澤平吉,也全都穿上外國電影里經常可見,中世紀海盜所穿的服裝,每個人頭上都纏著各种顏色的頭巾,腰間佩上一把長劍。
  此外,所有團員都蓄著長發,而且都留著怪形怪狀的胡須;其中裝扮最逼真的應該算是佐川哲也,因為他左眼上的眼罩最具有說服力。
  他們現在演奏的樂曲是“曼哈頓”這首曲子的旋律原本非常优美、抒情,可是經過他們變調的演奏之后,整首曲子變得非常激情。
  金田一耕助看看放在桌上的節目表,上頭寫著山內敏男編曲,他不得不佩服山內敏男竟然還有這樣的編曲能力。
  事實上,他們這些人在美軍軍營巡回表演時,全都是靠一雙耳朵記住各种曲目,再借著樂譜和唱片自我練習。
  舞台上表演的曲子即將結束時,多門修用手肘碰了一下金田一耕助。
  “接下來輪到小雪出場了。”
  金田一耕助看看桌上的節目表,上面寫著“It is Only A Paper Moon”。
  突然間,觀眾報以如雷的掌聲,接著一位身穿黑色長禮服的女性歌手出現在舞台上。
  當金田一耕助看到那位女歌手的長相時,全身仿佛被電流擊中一般。
  (法眼由香利?)
  不,那個女人不可能是由香利,她是山內敏男的妹妹,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山內小雪,至少樂團成員和這里的觀眾都是這么認為的。
  這時金田一耕助突然想到,法眼琢也生前之所以不讓彌生和小雪見面,其實是有原因的。
  法眼琢也曾經提示彌生:
  “那是個被詛咒的孩子,她天生就是那种臉……”
  這件事由香利也曾在電話里告訴她的祖母彌生。
  “奶奶,有一件讓人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哦!因為你一直都不知道有這件事。”
  原先像謎一般的話語,金田一耕助至今終于完全理解了。
  因為由香利和小雪可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人連說話的聲音也十分相像。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不論在容貌、舉止還是聲音,都十分酷似對方,但由香利是法眼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從小就在非常富裕的環境中成長,几乎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她生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嬌嬌女。
  相反的,小雪從小就在小老婆家長大成人,她始終無法在人群前面現身,親生母親還被由香利的母親譏諷為妓女,甚至在受盡侮辱之后上吊自盡。吞噬母親遺体上的蛆虫的小雪,當時心中會產生什么樣的怨懟呢?
  金田一耕助必須不斷地壓抑來自心底深處的那股戰栗。
  “金田一先生,你怎么了?”
  “沒什么,你不覺得很熱嗎?”
  “說的也是,這里的冷气效果不好!我們夜總會就從來沒有發生這种狀況。”
  “而且那歌者唱得也不是挺好的。”
  “她的歌唱技巧倒還算是不錯,只不過沒有什么內涵,若是她能多充實自己,找出屬于自己的优點、風格,相信她會成為一位出色的歌手。”
  就在這個時候,入口處那儿隱約傳來一陣爭執聲,只見一個女人推開穿紅色制服的門憧長驅直入。
  那女人身穿黑色的晚禮服,就跟舞台上的小雪一樣,頭上包著頭巾,加戴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盡管如此,當金田一看到這女人時,他還是忍不住緊握雙拳。
  (是……法眼由香利!)
  只見由香利快速穿過許多張圓桌,來到觀眾席的最前面,接著她摘掉黑色頭巾和太陽眼鏡。
  這時小雪也從舞台上往下看著她,或許因為她們兩人心意相通的緣故,當四目交接時,小雪唱得有些零亂。
  山內敏男注意到這一點,赶緊把喇叭朝向小雪,小雪因此才清醒一些,于是昂然挺胸繼續唱歌。
  除非是很熟悉爵士樂的專家,否則沒有人會察覺到小雪剛才發生的暇疵……不,即使有注意到這一點的專家,恐怕也想象不到現在站在舞台上的女歌手和站在觀眾席這兩個不論外貌、神韻都非常相似的女人之間,竟然會迸出憎恨和怨懟的火花。
  山內敏男把喇叭朝向由香利,喇叭聲相當高亢,仿佛是在嘲笑由香利一般。
  由香利气得渾身直發抖,不久她又戴上太陽眼鏡,并用頭巾包裹住鼻子以外的部分,踉踉蹌蹌地离開觀察席。
  金田一耕助猶豫了一會儿才說:
  “阿修,你留在這儿,我一會儿就回來。”
  金田一耕助說完,便快速推開兩道門朝外面走去。
  正在數几張千元大鈔的門僮一見到金田一耕助走出來,連忙把鈔票收進口袋里。
  “喂,老兄,剛才有一位年輕的小姐從里面走出去,你知道她朝哪個方向走嗎?”
  門僮露出一副懶得理人的樣子。金田一耕助心想既然問不出結果,便拉起衣擺登上樓梯。
  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雨水在狂風中飛舞,柏油路面上也揚起陣陣煙霧。就在這時,一道紫色的閃電游走街頭,接著便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
  金田一耕助舉目所及,都見不著由香利的身影。
   
本條照相館

  那一年八月的東京干燥得猶如沙漠一般,老天爺硬是不肯下一滴雨。盡管時序進入九月中旬,每個人還是一身單薄的夏衣,動輒便全身汗如雨下。
  但是在九月十八日的晚上,由于強烈的台風侵襲,為整個東京帶來一線生机,這對久旱不雨的關東地方而言,實在是久違了的甘霖。
  可是,狂亂的台風也帶來舉世震惊的慘劇。
  台風在晚上六點左右逐漸增強,九點到十點的這一個鐘頭,更是台風最強烈的時刻。
  大部分的人家都緊閉門窗、待在家里,擔心著四散飛舞的瓦礫、倒塌的圍牆和斷裂傾倒的樹枝……總之,几乎每個人都被折騰得一夜無法合眼。
  筆者事后回想起來,這對受害者而言,無疑是充滿了舞台效果。
  台風在當天午夜三點左右,從北關東朝東北方向离開日本,但是十九日天一亮,并沒有出現秋高气爽的景象,因為這道新生的秋雨鋒面襲向日本列島的南方海面上,造成气溫急遂下降;從第二天起,便下起連綿不絕的雨,這給台風的受災戶來說,猶如二度傷害。
  在這种情況下,高輪台町本條照相館的門被推開了,有一個男人戴著一頂奇怪的瓜皮帽走進來。
  當時,本條德兵衛的徒弟——房太郎正專心在整理一些舊照片和底片。
  本條照相館前面的道路原是舊幕府時代的街道,當時,江戶時代施行參觀交代(大名輪流由其領國出發至江戶拜謁將軍,并在幕府執行勤務的制度)制度時期,西國的大名(武家時代持有廣大領地的武士)全副武裝往來的必經之路。
  近來因為東京都方面決定將先前的道路拓寬成三十米的大道,因此這條路對面的部分都將因為這道命令而必須向后撤高。
  當德兵衛獲悉自己這一邊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時,他的心情也跟著輕松起來。
  本條照相最大的財富就是那個創業于明治二十五年,卻使用迄今的老舊暖帘。
  除此以外,德兵衛善于洞悉時机的敏銳感覺,可從他讓一間不甚精致的照相館,在大家得靠防空洞過日子的時代敗部复看出來。
  筆者在前面曾經提到德兵衛大概六十歲左右,其實說得正确一點是五十六歲。他的父親紋十郎享年七十八歲,本條照相館的創始人權之助則是享年七十二歲,德兵衛非常自豪他們本條館家是長壽的家族。
  “老板,這也是非常舊的底片,上面記載的攝影日期是明治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后面還寫了些什么?”
  “喂、喂,小心點哪!掉在地上的話可就蝕老本了。”
  德兵衛從房太郎手中接過底片,戴起老花眼鏡瞧了一眼貼在底片上面的紙條,可是那張紙條已經變色,用毛筆寫在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不清,所以德兵衛根本無法辨識出上面究竟寫了些什么。
  于是他只好把底片對著桌上的台燈看。
  “這是梳了二○三高地的小姐?還是年輕婦人呢?”
  “老板,什么是二○三高地?”
  “那是當時流行的發型。房太郎,你也該多自我充實一下,這些舊底片可是我們本條照相館的財富哪!”
  “老板,我明白。前陣子有一家雜志社還來我們這儿借明治、大正時代的資料呢!”
  兵頭房太郎眨著一雙聰明伶俐的大眼睛說。
  “房太郎,你听好。明治三十九年那個年代跟現在不一樣,一般人想拍張照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照片里的這位小姐,必然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好了,待會儿你去查查看明治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日志,這樣就會明白她是何方人士了。”
  明治三十九年應該是本條照相館的創始人,也就是德兵衛的祖父權之助的時代;依照他們保存照片的細心程度和記錄做得如此詳實來看,權之助、紋十郎及德兵衛三代都是個性非常嚴謹的人。
  德兵衛用紅色墨水筆在底片的紙條上打了一個問號。
  “喂,房太郎,把這張底片小心放回原來的箱子里。小心點哪!千万別掉在地上了。”
  房太郎謹慎地拿了一塊黃色的布包裹住底片,正准備把底片收回古朴厚實的桐木箱,忽然發現眼前來了一個毛發叢生、戴了一頂破舊帽子的奇怪男子。
  “啊!歡迎光……”
  房太郎話還沒說完,硬是把剩下的話吞回去,因為目光犀利的他一看就知道不需要對眼前的人說這番話。
  不過姜還是老的辣,只見德兵衛依舊起身走向柜台。
  “歡迎光臨,請問要拍照嗎?”
  “嗯,我叫金田一耕助,請問這里有位叫本條直吉的先生嗎?”
  大概是桌上的燈光過于強烈的緣故,金田一雙眼不停地眨著。
  現在差不多是傍晚六點,白晝越來越短,加上一副要下雨的天气,讓店內顯得更加幽暗,可是這兩個熱衷于工作的人倒是渾然不覺。
  德兵衛打開天花板上的電燈,同時也開了門燈和櫥窗里的照明設備,當店內燈火通明之后,金田一耕助的模樣顯得更加寒愴,使得房太郎對他更加不屑。
  德兵衛再度回到柜台前面。
  “直吉是我儿子,請問你是他的朋友嗎?”
  “不,我們還談不上是朋友,令郎只不過委托我辦些事罷了。”
  “委托你辦一些事?那孩子托你辦什么事呢?”
  德兵衛的雙眼充滿警戒的神色,房太郎則露出一臉怪异的表情。
  “對了,您是本條直吉的父親嗎?”
  “關于這一點,我剛才已經說過直吉是我的儿子。”
  “那么,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哪件事?”
  “就是發生在上個月二十八日晚上的事,本條直吉先生接受一位年輕小姐的委托,去一家有‘醫院坡上吊之家’之稱的地方,拍了一張奇怪的結婚紀念照……”
  德兵衛和房太郎非常訝异地互看一眼。房太郎本想說些什么,卻立刻被德兵衛以眼神制止。
  “是啊、是啊!是有這么回事,只不過這件事跟您有什么關系呢?”
  “令郎覺得那是一場不合法的婚禮,而且他還強烈怀疑新娘可能是受到麻醉藥物的控制,暫時失去理智,并因此受到坏人侵犯。”
  “哦,這件事我听直吉說過。當時,我還擔心他日后會不會因此而受到牽連呢!”
  “因此你便叫令郎去警局報案?”
  “是呀!直吉的确去了一趟高輪警局,可是警方并沒有把它當一回事,他回來之后也頗有微詞。”
  “不,警方并不是不受理這個案件,只是因為目前證据不足,所以不方便受理。”
  “當時前來高輪警局公干的等等力警官知道了這件事,便建議令郎最好把這件事告訴我,于是令郎在這個月的七日找我談這件事。關于這個部分,您大概不知道吧!”
  “是啊!這件事我還是頭一回听到,那么您和警方又是什么關系?”
  “這一點令郎相當清楚,我從事這樣的工作……”
  站在一旁的房太郎斜眼瞥見金田一耕助遞出的名片時,不禁大叫出聲。
  “咦!你、你是私家偵探?”
  “哈哈!小伙子,你是不是以為私家偵探應該長得面目猙獰,或者風度翩翩、戴著單眼眼鏡、嘴上還叼個煙斗呢?”
  “哦,不、不……”
  德兵衛斜睨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房太郎,態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我想起來了,金田一先生,發生在六本木椿子爵家的殺人事件就是靠您破案的。”
  “哎呀!那純屬巧合,我只不過是幫忙等等力警官罷了。”
  “那么直吉究竟拜托您什么事呢?”
  “令郎現在不在店里嗎?”
  “今晚有一場婚禮,直吉出去外拍,恐怕會晚一點回來,不知道……可以由我轉告呢?”
  “當然可以,令郎非常在意那些人的一舉一動,他委托我調查對方究竟是什么來路,喔,我這儿也有令郎的名片。”
  金田一耕助拿出名片上,有本條直吉親筆寫的字跡——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來訪。
  “像您這么出名的人也會受理這么無聊的案件嗎?”
  “哈哈!這也是一樁生意啊!今天好不容易把那伙人的身分全部确認清楚了,因此特地來向令郎報告,他們一共有七個人其中還包括一位女性,我在報告書中已寫明了七個人的地址和姓名,請查收。”
  “這……真是太謝謝你了!真不巧,直吉不在店里,不知道調查費用是多少?”
  “令郎委托我調查這件事的時候已經預付訂金五千元,事成之后應該再付我兩万元。”
  “什么?這种調查還需要兩万五千元?”
  “房太郎,你給我閉嘴!金田一先生,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您千万別見怪,這里是兩万元,請查收。”
  “那真是太謝謝你了,我也已經准備好收据。”
  金田一耕助把二十張千元大鈔收進紙袋里,轉頭對房太郎露齒一笑。
  “你叫房太郎是吧!剛才你質疑這种調查為什么需要花這么多錢,事實上,有時候乍听之下似乎頗為簡單的工作,常常伴隨著相當高的危險性呢!老板,您說是不是啊?”
  “是、是。”
  “令郎九月七日委托我調查這件案子,我送令郎出門時正好是六點鐘。之后沒多久我也外出,回到家時已經十二點了。
  不料我回到家一看,整個房間竟然亂七八糟的,房太郎,請你記住我所說的,干我們這么一行,都會遇到這种事。”
  “金田一先生。”
  德兵衛目光嚴峻地說道:
  “你是說你的房子遭人闖入和吉委托您調查的事有關聯的嗎?”
  “這一點我還不确定,因為我另外還經手一個案件。”
  “那么房里少了些什么東西?”
  “沒有,就是因為沒有掉什么東西,我才更覺得奇怪,令郎知道我有個朋友叫風間俊六……您知道這個人嗎?他就是在現在在醫院坡蓋法眼綜合醫院的風間建設公司的老板,我就寄住在他小老婆開的松月旅館里。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有預感,我事先把重要的資料全都放進保險箱里,才免得失竊那位闖空門的笨賊大概是沒有什么經驗吧!哈哈!我先告辭了。”
  金田一耕助再度露齒一笑,說道:
  “房太郎這位小兄弟似乎認為我所經手的案件非常輕松,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所以我才稍加說明一下,小兄弟,再見了。”
  金田一耕助將開襟外套的扣子扣上,又將那頂破舊變形的瓜皮帽戴在有如鳥巢的頭頂上。
  他正准備离去時,又突然回過頭來問道:
  “我還有件事請教一下,剛才我看見店面的櫥窗里放置一些年代久遠的照片,好象是明治、大正、昭和時代的風俗史料呢!”
  “本店創立于明治二十五年,今年已經堂堂邁入第六十二個年頭了。”
  房太郎挺起胸脯,驕做他說道。
  “邁入第六十二個年頭?”
  金田一耕助張著一雙大眼睛,顯得相當吃惊。
  “這么說,那些照片不就是一段段的歷史存證嗎?”
  “是啊!所以經常會有雜志社來我們這儿借照片。”
  “你說貴店創業于明治二十五年,那不就是老板的父親……不,是老板的祖父那個年代嘍?”
  “是啊!我們老板的祖父權之助先生在橫濱攝影,并于明治二十五年在此開業,所以我們這家照相館是東京歷史最悠久的照相館。”
  “原來如此。我在這方面實在非常孤陋寡聞,不知道還有這么一間老字號的照相館,所以剛才看見櫥窗里有法眼綜合醫院三代的照片,著實大吃一惊哩!”
  “咦?”
  德兵衛這才從陶醉的情境中清醒過來,他惊歎一聲后,立刻恢复鎮定,回頭看著房太郎說:
  “房太郎,你連那种照片也擺在櫥窗里?”
  他倒不是在責怪房太郎,只不過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喉嚨深處的軟骨像是突然停止動作似的,這個些微的改變金田一耕助全看在眼里。
  “老板,這樣不好嗎?法眼綜合醫院現在蓋得那么气派、宏偉,說不定他們還會再找我們拍攝紀念照呢!”
  “對了,剛才因為櫥窗的照明設備比較暗,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第一張好象是開創期,第二張是改建后,第三張則是飽受戰火摧殘的照片對不對?”
  “的确如此。我記得戰爭一結束的那張照片是我拍攝的……”
  德兵衛從柜台里走出來,逞自推開店門向外面走去。
  被照明設備照得亮晃晃的櫥窗里,全都陳列著明治、大正昭和時期的風俗史料。一如筆者前面所介紹的,這些是德兵衛相當自豪的資產,但是今天他卻顯得心事重重。
  在這些歷史照片的中央,赫然陳列著法眼綜合醫院三階段的照片,而且全是長二十公分、寬十四點五公分的放大照片。
  金田一耕助剛才因為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不過現在他看到了,原來最左邊是法眼綜合醫院創業時期的照片,攝于明治四十二年,照片下方附加一張長方形的畫圖紙,上面印粗体鉛字。
  “房太郎,那個名牌是你做的嗎?”
  “嗯。”
  “房太郎的雙手倒是滿靈巧的。不過話說回來,身為照相館的一份子,要是雙手不靈巧的話可就麻煩了。”
  金田一耕助知道法眼綜合醫院創立于明治四十二年,但是他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知道這件事的樣子。
  “原來如此。這么說,法眼綜合醫院最初也不過比一般醫院略胜一籌而已。”
  “任何一种行業在創業之初,不都是這樣的嗎?”
  “明治四十二年……照這樣看來,那張照片應該是您祖父拍攝的嘍?”
  “是啊!我生于明治四十一年,所以這應該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拍攝的。”
  怪不得這張照片會顯得如此老舊、色澤黯淡。
  不過陳列在它隔壁的照片就跟創業時代的照片大相逕庭了。照片上的建筑樣式也一反創業時代紅磚材質的明治色調,它所呈現出來的是明亮、健康的白色建筑,由上面的粗体鉛字字跡,可以知道這張照片拍攝于大正十年。
  “這是誰拍的照片呢?”
  “大正十年時,我只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而我祖父已屆退休的年齡,所以這一張照片應該是出自我父親之手。”
  金田一耕助看到最后一張照片的名牌上寫著“攝于昭和二十年九月五日”,心想這一張應該是德兵衛拍攝的。
  “看到這張照片就會讓我回想一件事,在戰爭期間,政府不允許我們隨隨便便捕捉這些畫面,要是被憲兵看到,鐵定會被視為敵國派來的間蝶,抓進豬籠里關起來。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大戰結束,當時我正過著三餐不繼的防空洞生活,盡管如此,我依然專心在東京徒步攝影,我認為這是我們從事攝影工作者的義務”。
  “這么說來,這里也有關東大地震時的災難照片嘍!那是您的祖先拍攝的吧!”
  “自從我祖父開設本條照相館以來,我們家每一代都秉持同樣的理念經營事業。我祖父拍過慶賀中日、日俄戰爭打胜仗的提燈游行紀念照片,也拍過日比谷的火災災難照片。”
  “你們把這些照片全都保存下來了?”
  “不只是照片,連底片也都完好如初地保存下來,而且全都按照年代順序排列保存,我們老板可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人呢!”
  房太郎又挺起胸脯,一副興有榮焉的樣子。
  “這些都是很重要的文化資產呀!”
  金田一耕助笑著說道:
  “如此說來,令尊跟法眼家的關系也非常深厚哆!”
  “這是哪儿的話啊!”
  德兵衛對金田一耕助的話感到吃惊,他接著說道:
  “法眼家可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我們只不過是從事攝影工作的人,哪里敢高攀呢!
  最初法眼家在醫院坡蓋醫院的時候,我們這家照相館因為离他們比較近,才會委托我們拍紀念照,也因此我們才有机會拍下這些照片。倒是您……剛才听說您和蓋法眼綜合醫院的風間建設的老板是熟識,這么說,您也和法眼家有來往嘍!”
  “哈哈!您說到哪儿去了?風間是風間,我是我,我們兩人的工作性質截然不同。我不過是個四處漂泊的流浪漢,在一次偶然的机會中,風間伸出援手,我才能寄住在他小老婆開的旅館里。哎呀!好象又要下雨了……”
  的确,才停了一會儿的紛飛細雨這會儿又開始洒落。
  金田一耕助連忙取出洋傘,啪的一聲打開它。
  “那么,代我向令郎問聲好。”
  他輕輕地點點頭之后,便踏上微暗的道路走遠了。
  這時候是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晚上七點左右。
   
再次來電

  三個鐘頭之后,本條直吉回來了,那時正是雨勢最大的時候,本條直吉沒有帶傘出門,回來時身上穿的雨衣早就濕透了。
  由于本條直吉對照相館這個行業沒有太大的興趣,他一直想找一份輕松的工作,因此從昨天開始,他便在雨中奔波一整天,然而今天同樣也無功而返。
  本條吉直用肩膀撞開店門,看了看柜台里的德兵衛和房太郎一眼,顯得有些膽怯,但隨即便迸出這么一句話:
  “唉!到處都濕答答的。”
  說完之后,他便穿著沾滿泥泞的鞋子走上位在室內左側的樓梯。
  “直吉,等一等。”
  德兵衛從柜台里叫住他。
  “夠了、夠了,有什么話明天早上再慢慢跟我說吧!”
  “今天有個奇怪的男人來店里找你。”
  “奇怪的男人”這句話引起本條直吉的注意,他單手放在樓梯扶手上問道:
  “是什么樣的男人?找我有什么事?”
  “是一位叫金田一耕助的,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吧!”
  “金田一耕助?哈哈!就是那個頂著鳥巢、不怎么樣的偵探啊!他來咱們店里干嘛?我付了五千塊給他,那筆錢好比扔在臭水溝里……”
  “不是五千塊,是兩万五千塊。”
  “兩万五千塊?爸爸,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今天來店里拿調查費用,而且還帶了一份調查報告給你。”
  “于是你就付了那筆調查費用?”
  “是啊!我是付了那筆調查費用,因為那是一份相當完整的報告。”
  “你怎么那么傻呢,再給他兩万豈不是跟失竊沒兩樣?”
  “直吉,你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大少爺,快下來吧!你最好還是听老板的話。”
  房太郎也跟著附和兩句,不過本條直吉絲毫不為所動。
  “要說話我在這儿也听得到。爸爸,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沒什么事情的話,我就在這儿听你說吧!”
  “喂!我問你,你覺得金田一耕助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又是金田一耕助!老實說,我壓根儿就不認為他有什么特殊之處,真搞不懂你為什么會付給他兩万塊!”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你知道金田一耕助這個人現在住在哪里吧!听說是你自己去找他的……喏,你說說看,他究竟住在哪里?”
  “這件事我當然知道,他就住在大森的松月旅館。”
  “提起松月旅館,你大概也知道它和金田一耕助究竟有什么關系。”
  德兵衛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反觀本條直中卻是一臉垂頭喪气,雙眼漸漸露出畏怯的神色。
  “他是因為松月旅館幕后老板的關系才能住在那儿。從警政署到我們這儿公干的等等力警官還特別告誡我,千万別以為他是個寄人篱下的人。”
  “你知道那位幕后老板是誰嗎?”
  “是誰?難不成是黑道大哥嗎?”
  “直吉,你听好,剛才我已經讓房太郎去打听過了,所以這件事絕對錯不了。現在法眼綜合醫院不是在重建嗎?鷹架上搭起的布幕上頭,很清楚地寫著‘風間建設’几個大字。
  風問建設算得上是國內第四大或第五大的建設公司,它的老板——風間俊六就是松月旅館的幕后老板,也是金田一耕助的好朋友。”
  原本以不屑眼光看著德兵衛的本條直吉,乍听之下,立刻全身無力地坐在樓梯的階梯上。
  “直吉,你明白嗎?我要你知道的是,不要只憑一個人的外表和容貌去評斷一個人。在這次戰爭中,我們不就已經体會到并不是只有留著胡須、意气風發的人才偉大嗎?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乍見之下不出色,實際上卻是莫測高深的人,金田一耕助就是這一類型的人物。
  風間建設現在正在興建法眼綜合醫院,金田一耕助有這么一個大人物當后盾,為什么要接受你這种小人物的委托,去調查一群毫不起眼的爵士樂團團員呢?你認為他真的只是看上區區的兩万塊或兩万五嗎?”
  德兵衛不愧擁有丰富人生閱歷,他看人的角度就跟本條直吉不一樣。
  可是他并不了解金田一耕助這個人酷愛推理,他往往為了興趣而工作,甚至不收費。他有時窮得連買包香煙的錢也沒有,甚至得跟女服務生三跪九叩地借錢過日子!
  “爸爸,金田一先生和法眼家究竟有什么關系?”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剛才也想探探他的口風,可是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老板,這么說來,他和法眼家一定有某种關系。說不定法眼家委托他調查什么事,而就在他的調查陷入膠著狀態的時候,少爺正巧也有事委托他調查,因此他干脆順水推舟,也就是說少爺被那個男人利用了。”
  房太郎真是把他的小聰明發揮得淋漓盡致。
  “房太郎,你閉嘴!對了,直吉,你是九月七號的傍晚去找金田一先生調查事情的吧!他說六點左右送你出去之后,他也立刻出門,但是當他晚上十二點回到住處時,發現房間被人翻得亂七八糟的,他還笑說并沒有東西失竊,你該不會……”
  “爸爸,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總不至于淪為梁上君子吧!”
  “好吧!算了,先不管這個問題。不過,當你告訴金田一先生八月二十八日晚上發生的事情之后,他有沒有什么反應?比方說有沒有想到什么事情……”
  盡管金田一耕助掩飾得很好,但畢竟還是瞞不過本條直吉,他心里有數,所以才悄悄潛入金田一耕助的房里,只是這件事他絕沒有向他的父親吐露。
  “直吉,你快點下來,這里有金田一先生的調查報告,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本條直吉這才走下樓來到柜台,從德兵衛手中接過調查報告書。
  “這個叫‘發怒的海盜’的爵士樂團是五位團員加上一位女主唱,還有一位見習生,一共是七個人。這份調查報告把這五個人的家世、背景、年齡、地址都寫得非常詳盡,可是對于你認為最有問題的山內敏男和山內小雪,調查書中卻只有他們兩人目前住在五反田,至于他們的經歷、身世等都不詳。”
  “可惡,竟然對我有所隱瞞!”
  本條直吉气得火冒三丈,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通改變命運的電話響起,德兵衛伸手接起電話。
  “這里是本條照相館。咦?你說……你是那位曾經來我們這儿的小姐?哦,就是找我們拍結婚照的……是、是,正是八月二十八日晚上的事。”
  德兵衛連忙用服神向其他兩人示意,弄得本條直吉和房太郎也跟著緊張起來。
  “啊!我儿子剛結束工作回到店里,請稍等,我立刻叫他來接電話。”
  德兵衛捂住話筒說道:
  “上次那個女的打電話來,你最好裝作不知道雪妹、小雪之類的名字,只要靜靜地听對方說話就好。”
  “好,我知道。只是……她究竟要說什么呢?”
  本條直吉從德兵衛手中接過電話便說:
  “喂,我是本條照相館老板的儿子,前陣子承蒙您照顧本店……”
  本條直吉的口气非常客气,一點儿也不會讓人聯想到他曾經從事非法生意,或是有涉足賭馬、賽車這方面的活動。
  “哈哈!你說什么?今天晚上再去一趟那棟房子?沒什么、沒什么,晚是晚了一點,不過只是十點半嘛!對我們而言,根本不算晚。那么,你要我拍的……什么?風鈴?是、是,我還有印象,就是吊在金色屏風前面的那串風鈴,哦……你說是為了要拍紀念照啊!好的,我明白了,我這就出門,謝謝你再次照……”
  本條直吉話還沒說完,就听見話筒那頭傳來挂上電話的聲音。
  “直吉,怎么回事?一直听你說風鈴、風鈴的。”
  “上回我拍的結婚照不是有串風鈴嗎?他們今天又在那里挂了一串風鈴,說是想拍一張紀念照。”
  本條直吉一邊說,一邊准備照相器材。
  德兵衛看在眼里,連忙說道:
  “好,既然如此,我跟你一起去。”
  “爸爸,你就別去子,這點小事還用得著您親自出馬嗎?讓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混蛋!你看看你自己,為什么兩只手抖個不停?”
  “老板,有什么狀況嗎?”
  “嗯,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也說不上是那一點,總之,那女人的聲音讓我感覺陰森森的。”
  “老板、少爺,既然如此,我也一塊儿去吧!叫我們這么晚跑去拍風鈴的照片,說不定有什么陷阱哦!”
  “房太郎,你也這么認為嗎?”
  “是啊!像這种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看我們還是一塊儿去吧!”
  于是他們三人一塊儿出門。
  現在時間是十點四十五分,雨勢已經不像剛才那么大了,不過還是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
   
竊竊私語

  “對了,阿謙,你為什么會說‘醫院坡上吊之家’感覺很詭异?”
  “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從那里衍生出來的啊!我是指內山突然和妹妹小雪結為夫妻,剛開始,我還以為他們只是在開玩笑呢!”
  “我也這么認為。我還猜想阿敏大概是因為跟阿哲有些過節,所以才故意投出這一記牽制球。”
  “是啊!結果就搞出這場非常夸張的婚禮。既然他們的目的是要結為夫妻,我覺得儀式簡單隆重,請一些要好的朋友就可以了,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嘛!”
  “我可不認為阿敏打算簡單隆重,你看他跟阿風借道具服裝,又叫會修理電器的阿雅費那么大的功夫去牽線布置,事后才知道那棟房子是附近有名的鬼屋,以前曾經有人在那儿上吊自殺過,這……”
  “而且連攝影師也找來了,可是這場婚禮背后一定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內幕。”
  “內幕?啊!對了,說不定就如同那天晚上大家猜測的那樣,那場婚禮只是為了演給阿哲看!”
  “不,不是這樣!阿敏和小雪的确結為夫妻了。”
  “是啊、是啊!你還在現場偷窺哩!結果被阿敏逮個正著……哼!你這個偷窺狂!”
  “別說我了,你自己也不是想偷看,否則干嘛二樓、一樓地來回跑?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明白你的動机了。唉!山內漸入佳境的時候,就會發出獅吼般的興奮聲音,特別是最后那一聲……”
  “哈哈!大力士也太投入了吧!”
  “不,不只是山內,小雪的表現也不輸給他呢!平常看似謹言慎行的小雪,在興奮的時候就好象變了一個人似的。”
  “嘻嘻!所以你受不了,就跑到二樓偷窺是嗎?”
  “你欠揍啊!阿平!”
  “你這家伙,什么阿平、阿平的,你不過是個見習生,竟然想跟我平起平坐!哼!你這個油嘴滑舌的毛頭小子、偷窺狂!”
  “對不起、對不起,吉澤,話說多了就會忘記應有的規矩,總之,請你慢慢地听我說。”
  從這段話對話中,不難知道這兩個人分別是爵士樂團“發怒的海盜”的成員——吉他手軟骨頭阿平和見習生加藤謙三。
  這兩個人現在正站在“上吊之家”的里坡。
  “換句話說,問題就在佐川。佐川非常迷戀小雪,就算我說山內他們倆已經結為夫妻,佐川也不接受這個事實,他還說那是他們兩人故意這么做,好教他信以為真。
  后來佐川又說,除非他親眼确認過,看看是不是真有其事,否則就要把我踢出這個樂團。對我來說,他這句話相當有份量喔!”
  “是啊!所以你只好被阿哲收買了。”
  “要是我被踢出樂團,不就得喝西北風了嗎?為了生存下去,我也只好……”
  “那么,結果如何?究竟是演戲還是如假包換?”
  “唉!那還用得著說嗎?那叫聲之惊人,猶如猛獸一般,而且還持續了好一陣子哪!我當時真的大吃一惊。”
  “嘻嘻!混蛋家伙……可是平常秀秀气气的小雪,為什么會突然變了一個似的?”
  “那是因為他們畢竟是兄妹,在魚水交歡的同時,她不但受到良心的譴責,生理和心理方面也都承受相當大的壓力。不過話說回來,佐川相當生气呢!他說雖然山內他們兩人沒有絲毫血緣關系,可是兩人都叫同一個人母親啊!”
  “是呀!這件事我也听說過。”
  “山內是個不喜歡被世俗道德約束的人,這种事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痛不痒。可是小雪就不一樣了,佐川說她滿可怜的,這話說的一點也不假。”
  軟骨頭阿平似乎是那种很容易被人看輕的類型,見習生阿謙在談話之中往往跟他沒大沒小的。
  “可是阿謙,今天晚上我們為什么非要去偷窺那個房子不可呢?你說所有事情都是肇因于那棟房子……”
  “那個呀!阿平……不,吉澤,你難道還沒有察覺嗎?”
  “你是指什么事?”
  “我是說這几天阿敏和小雪看起來非常奇怪,不光是兩人的舉止很怪异,小雪甚至還時常落淚呢!”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吉澤平吉早就知道這件事,不過他故意要讓這個年輕的見習生了解自己是個不會去偷窺人家隱私的人,所以才佯裝不知情。
  “前天那場台風過后,他們回到五反田的住處便門窗深鎖,這不是教人感到納悶嗎?”
  “就算這兩個人想做什么,也只局限在那個房間啊!”
  “阿平,你還沒注意到啊!現在,請你仔細听我說的話!剛才我遇到阿雅,他說他以前做過電力公司的配線工。”
  “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八月二十八日晚上舉行婚禮的時候,不就是阿雅爬上電線杆,接通那間房子的電線嗎?”
  “所以呀!阿雅在阿敏的拜托下,前天早上又爬上電線杆,接通那間房子的電力了。”
  “你說什么?”
  “阿雅把這件事告訴阿風,阿風大吃一惊,不過他倒是相當沉得住气,他跟阿雅說:‘明天早上去看看。’于是兩人便結伴回去了,后來你也來了,他們便找你一塊儿加入他們的行動,然而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一些詭异。”
  現在時間是十點五十分,本條照相館那三個人正走向“醫院坡上吊之家”……
   
發現尸体

  在醫院坡派出所值勤的寺板吉藏巡警,始終對醫院坡上吊之家有一种說不出的恐懼感。
  八月二十八日晚上,他在管轄的區域內巡邏,最后爬上里坡,回到自己的派出所。
  當他到達里坡的坡底時,忽然听見遠處傳來一陣爵士樂團,不過他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醫院坡正面這一帶,近來發展得相當快速,派出所前的那條大街上,商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所以他認為那大概是某家商店的開幕宣傳。
  但是當他緩緩爬上里坡,來到一個T字型的交叉路口處時,察覺爵士樂的聲音是從左側傳過來的,于是他停下腳步,抬頭朝上看。
  對面左側的坡上不遠處有一棟很大的舊房子,那是戰前曾興盛一時的法眼綜合醫院的附屬建筑物。
  法眼綜合醫院在昭和二十年春天遭空襲炸毀之后,這棟附屬建筑物也遭受不小的摧殘、打擊,自此之后就成了一座空屋。
  但是現在,寺板巡警卻看見那家空屋燈火通明,里面還傳來陣陣爵士樂的聲音。
  如果這時門燈和玄關前面的燈都沒有亮,只有演奏爵士樂的后面房間附近的燈光亮著的話,寺板巡警肯定會起疑。
  但是當時不僅屋內的每個房間都燈火通明,連站在大街上都听到吵吵鬧鬧的爵士聲。寺板巡警于是想起下午有卡車進出這一戶人家的事,他以為是一群怪人搬進這間屋子,因此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緩步打從那棟房前經過。
  (反正附近沒有其他人家,即使爵士樂再怎么嘈雜,也不會有人向附近派出所反應吧!)
  因此當第二大同一時間,寺板巡警爬上里坡時,原本以為今晚又可以听到同樣的爵士樂,沒想到他來到里坡時,卻發現那棟房子一片漆黑,連門燈、玄關前的電燈都沒點亮。
  寺板巡警不解地打從那棟房子前經過,即使又隔了一夜,仍然是同樣的情況。
  最后,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狐疑,終于決定走到里面一瞧究竟,結果發現那棟房子不過是棟空屋。
  于是他認定前几天所看見的說不定是狐仙或是鬼火之類在作怪,根本不好意思向別人提起這件事。
  但是九月初,高輪台町的一家照相館向警方備案,歷經那夜詭异經驗的寺板巡警這才了解那大的狀況絕對不是自己的幻覺,也因此被主管責怪他延宕向上級上管報告的時机。后來,每當他晚上巡邏到這里時,總會勾起一些不甚美好的回憶。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晚上,又發生同樣的情況。
  當他來到那棟有問題的房子門前,瞧見里面發出一閃一閃的亮光,他不由得停下腳步,抬頭看看天空,以為是閃電導致的現象,可是當天晚上不斷下著綿綿細雨,并沒有任何打雷的跡象。
  他再次看了一眼附近有閃光游走之處,赫然發現屋內的照明設備亮起,跟剛才的閃光完全不一樣。
  “哼!這回我絕不上當!”
  寺板巡警對這棟房子已經了若指掌,自從發生過八月二十八日晚上的那种狀況后,舉凡門柱与門柱之間,被藤蔓纏繞的大谷石圍牆破損處,以及路障之類的東西,他沒有一處不清楚。
  寺板巡警也知道在這么多的路障中,哪一個比較容易闖入屋內。
  然而,當他正要越過路障時,猛然察覺事情不妙。
  因為他動作太快,雨衣的下擺被路障的釘子釘住,就在他猶豫不決時,房子后側突然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
  “什么人?”
  阿謙一邊說,一邊用手電筒照射寺板巡警。
  寺板巡警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可是當他透過手電筒的燈光看到阿謙臉上僵硬、恐懼的表情時,自己也不禁打了個冷顫。
  “喂,你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
  從對方的發型和臉上的胡須來看,寺板巡警知道對方的年紀比自己輕,因此他放下心,說話的聲音也輕柔許多。
  阿謙用手指了指身后,舌頭卻一點也不听使喚。可是當他察覺寺板巡警進退不得時,便一個轉身沖向另一個路障。
  “別跳!站住!否則我要開槍了。”
  盡管如此,年輕、動作敏捷的阿謙仍然快速地翻越過另一個路障,宛如脫兔般沖下坡去。
  寺板巡警好不容易才脫困,立刻跟著要沖下坡追捕阿謙,但就在這個時候,后面燈光明亮的房間里,再度發出一道白色的閃光。
  “還有人在屋里?”
  寺板巡警一想到剛才那人臉上害怕的表情時,也不由得直打哆嗦,但為了前途,他決定一雪前恥。
  他這回非常順利地通過路障,試圖接近大廳。
  寺板巡警先來到本條直吉上次看到有很多樂器的大廳隔壁的西式房間,由于和大廳相隔的那扇門是開著的,因此可以听到自里面傳出的說話聲。
  “房太郎,底片還剩下几張?”
  “老板,還有兩張。”
  “那么……直吉,全都拍完吧!最好是從各個角度拍攝。”
  “知道了,爸爸。”
  現場除了這三個人的聲音之外,便是落在屋頂上的滴答雨聲。
  沒一會儿,閃光再度亮起,接下來的那一瞬間,寺板巡警持槍跳進大廳里面。
  “你們在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他一沖進去看清眼前的情況后,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見本條直吉抱著三腳架變換照相机的位置,而那位看起來像是本條直吉父親的人正在准備焚燒鎂粉。
  “至于最年輕的男子正跪在地板上,把本條直吉遞過來的底片裝進皮包里,同時再把新的底片交給本條直吉。
  總之,這三個人態度嚴謹得宛如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大廳里還有一個人,但是那人的表情卻和這三人完全不同。
  從他一頭長發、滿臉胡須,就不難知道是剛才逃跑的那個人的同伙。
  事實上,他正是軟骨頭阿平。
  他靠在牆上,兩只腳張得開開的,一雙眼睛也瞪得圓滾滾,可是從他眨都不眨一下的雙眼看來,他一定是看見什么可怕的東西,那張臉宛如是世界上最恐怖、駭人的雕像。
  寺板巡警愣了好一會儿,才想起自己的使命。
  “你們……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可是沒有一個人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只是默默地進行最后的儀式。
  德兵衛負責燒鎂粉,本條直吉則負責按下快門,罩上黑布的照相机呈四十五度仰角。
  就在寺板巡警順著照相机的角度往上看時,頓時整個往上跳了起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下面把他往上推一般。
  “長官,也難怪你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跟你一樣,可是三個人在一塊儿,膽子就大了起來,所以我們不像那邊那個年輕人,也不像剛才從這里逃走的小娃儿一樣失去理智,因為……這是我們的工作。”
  德兵衛事不關己他說道。不過這些話究竟有沒有傳進寺板巡警的耳朵里,可就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就在距离寺板巡警視線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正吊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那是一顆人頭!雖然他蓄著長發,卻仍然可以分辨出是男人的頭頗。
  看來凶手不是用鈍刀斬下這個男人的腦袋,就是由于极度害怕而頻頻發抖,以致切口處顯得非常不規則。
  那令人作嘔的肉塊、血管以及各种腺体全都血跡斑斑,好比一支血紅的冰柱垂挂在天花板上似的。
  此外,那顆腦袋從臉頰到下巴全都長滿濃密的胡須,而且他仿佛死不瞑目地瞪大雙眼,低頭瞪視下面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吊挂在他下顎胡須前端的白色東西。
  那是一枚原本用來挂在風鈴下面的金屬片,金屬片上還沾滿血跡,想必凶手將它挂在死者胡須前端的時候,那顆頭頗還在滴血……
  金屬片上面的字跡并沒有被鮮血模糊掉,上面寫著——
  父親未來,母親企盼地懸著一顆心入睡……
                      天竺浪人

  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頭顱……正是大力士阿敏——山內敏男的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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