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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發生在蘭坊。狄公在那里當了四年縣令,仍無升遷。除夕之夜,正伏在公案上批閱著公文。不覺打了個寒噤。他站起來將身上厚厚的皮袍裹裹緊,將檻窗推開。窗外大雪初霽,蒼穹仍顯陰沉沉的,一陣凜冽的北風吹來,几欲熄滅書案上那支蜡燭。 狄公朝靠牆的那架大床看了一眼,床上茵褥枕衾舖得整齊。床下的火盆內火苗微弱。明天便是新歲元日——他在這里已是第五個年頭了。除夕之夜衙舍里分外闃寂,衙役大都放了班。几名執役的都在值房內圍爐斗牌。兩個月以前,夫人由洪參軍等人陪同回太原原籍探親去了,要等明年開了春,天暖花開時才回蘭坊。 狄公自己喝了一盅茶,取了皮帽戴上,又將皮帽的兩邊護耳往下拉了拉,擎起蜡燭,穿過漆黑的走廊向值房走去。——他想去那里与執值的衙役們湊湊熱鬧。 值房的正中燒著一個大火盆,三名衙役圍著一張木桌,木桌上攤開牌局,又堆著許多核桃、干果。一名衙役正將頭探出檻窗外在高聲吆喝。 狄公的突然出現,使他們嚇了一跳,忙不迭离桌來叩跪請安。 狄公問那高聲吆喝的衙役:“除夕之夜,怎見你出口罵人?” 那衙役惶惶不安。半晌,咕噥道:“有個小孩,黑夜里竟闖進衙房來找他娘。我見他穿得破爛,疑心是個偷東西的小乞儿,故吆喝了几聲,只想攆他走,并未罵人。” “除夕之夜來衙門里找他娘?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狄公心中生疑,急忙又推開窗子,探身向外張望。 衙院外大街上,果見一個小男孩正沿著牆根走遠。在刺骨的寒風里只听他的哭泣:“媽媽……你哪里去了?如何滿地是血……我滑了一跤。 狄公警覺,回過身來命道:“備馬侍候!” 狄公飛馬馳出衙門,很快追上了那小孩。他勒定韁繩,下馬來將小孩扶上馬鞍。 “我領你去找媽媽,休要哭泣。你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爹爹叫王么哥,是個小販,賣餛飩的。我家住在孔廟西邊一條小巷里,离西門不遠。”小孩輕聲答道,眼中還噙著淚水。 “這不難找。” 狄公驅馬沿著積雪的大街小心翼翼向孔廟行去,兩名衙役騎著馬一聲不響左右護定。雪紛紛揚揚又下了起來,北風刮在臉上,絲絲作痛。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又問那孩子。 “我叫寶生,你……你是衙門里的大老爺吧?”小孩聲音顫抖。 “哦,寶生,你爹上哪里去了?” “老爺,我不知道。爹爹回家來与媽媽吵架了。媽媽沒有准備好年夜飯,說家里沒有白面了,爹爹罵媽媽,讓媽媽去質舖找沈掌柜去,媽媽哭了,我只得躲到旁邊,不敢去勸他們。我認識米舖的一個小伙計,我想家里沒有吃的,不如去向那小伙計借几斤白面,也好叫爹媽歡喜,誰知跑到米舖,沒找見那小伙計,我只得空手折回家來。到得家里一看,爹爹、媽媽都不在了,還滿地是血……呵,我還滑了一跤。” 他又抽泣起來,小小的身子顫栗不止。狄公將他裹在自己的皮袍內,勒緊韁繩,加快了步子。 到了孔廟門口,狄公先翻身下馬,乃將王寶生扶下了馬鞍。他對衙役說:“王家就在不遠的小巷里,我們就將馬拴在這里,一路休得高聲說話。” 王寶生領著狄公穿入一條狹窄的小巷,小巷兩側的房子,朽木爛瓦搖搖欲墜。他指著一扇虛掩的木門道:“老爺,這就是我的家了。” 小屋內閃著昏黃的燭火,十分寂靜。小屋的樓上卻燈火通明,隱隱傳出亂哄哄的嬉鬧聲。 “寶生,這樓上不是你家?”狄公問。 ‘樓上住著劉裁縫。我家住在樓下。今夜劉裁縫家大擺酒席,請了許多客人。” 狄公命衙役:“讓這小孩和眾賓客都留在樓上,單請那劉裁縫下樓來見我。” 狄公推開木門,走進了王家的小屋。 屋子里空蕩蕩,寒气逼人。壁角支著一個木架,木架上閃爍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屋子中央安放著一張簡陋的木制方桌,方桌上擱著三只藍邊瓷碗、一個瓦罐和一柄菜刀。菜刀上濺滿了鮮血,鮮血從桌面沿桌腿一直流到石板地上。石板地凹凸不平,洼處積貯了一灘一灘的鮮血,令人駭目惊心。 一個衙役說:“老爺,這柄大菜刀無疑是……凶器,這么多的血!” 狄公點點頭,用手拭了拭那菜刀的鋒刃。鋒刃上的血尚未干凝。屋子靠牆并排放著兩張床,一大一小。污黑的牆壁破敗不堪。西面有個門闕,通向廚房。 狄公走進廚房,用手摸了摸鍋灶,鍋灶內柴禾灰是冷的。他搖了搖頭,又走了出來。 那衙役忍不住又開口道:“老爺,這王么哥家恁的貧窮,似不會是強人盜劫殺人。” 狄公低頭忽見那張大床的床腳邊有一幅絹帕,忙彎腰揀起。借燈光一看,絹帕上面金絲繡了一個“沈”字。 “那王么哥的妻子必有奸值!寶生去米舖后,王么哥發現了這方絹帕。那‘沈’字必是奸夫的姓,寶生頭里不是說什么質舖的沈掌柜么?王么哥見妻子不曾准備夜飯正在火气頭上,又見了這方絹帕,如何消得這口气?掄起那柄菜刀便將他妻子殺了。——這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并不稀罕。此刻,那王么哥必是掩藏尸身去了。” 衙役道:“老爺判斷得是。小人見到過那王么哥:体軀魁偉,像一頭牛。整天挑著一副餛飩擔三街六市上串行。” 狄公想起廚房一角果有一副餛飩擔。 另一名衙役拽著個干瘦老頭走進屋來。那老頭顯然已經醉意朦朧,走路飄飄然,腳跟難著地。斜著一對發紅的小眼睛瞅著狄公傻笑,又噴出一口濃烈的酒气。——狄公心想此人必是劉裁縫了。 “劉裁縫,這幢房子里發生了人命案,你适才听見了什么或看見了什么异常沒有?” 劉裁縫眯起小眼睛一笑,打了一個飽嗝,說道:“那個女人終日東游西蕩,能有什么好事?眼里只認得銀子,王么哥与我一樣都是窮漢,嘿嘿……她已看上那開質舖的沈掌柜了。錢能通神,果然不假呀。下午還來過哩。” 狄公又問:“你樓上与這樓下一板之隔,他們夫婦間吵架時,你听到了些什么?” “回老爺話,小人雖与王么哥隔了一層樓板,但今夜家里擺宴辭歲,賓客不少。多喝了几盅,一個個又喝又鬧,加之賤妻手腳粗笨,顛翻了一只大木盆,又擦地,又收拾,折騰了半日。故爾不曾听見樓下王么哥夫妻如何爭吵。” “劉裁縫,酒宴上可有人中途退席?” “誰也不曾退席!李屠夫為我們宰殺了一口肥豬,那些賓客一個個都等著烤肉吃,哪肯輕易退席?我又顧廚下,又顧席上,忙得不亦樂乎。偏偏那火盆又熄滅了。我從廚下挑了几塊炭來,滿屋子弄得都是煙,我去開窗放散煙气時,正見樓下張氏奔出門去。” “她獨個奔出門去?”狄公緊問 劉裁縫冷笑了一聲:“還不是去找那沈掌柜了” 狄公俯首細看了地下模糊的血跡,又問:“張氏她朝哪個方向去的?” “小人見她朝西門方向匆匆奔去。” 狄公雙眉緊蹙,臉色嚴峻:“委屈劉裁縫去樓上吩咐眾賓客暫匆离開這里。” 劉裁縫點頭答應,一名衙役又監護著他回上樓去。 樓上仍是嬉鬧一片,眾賓客酒興正酣。 狄公對另一名衙役道:“你就在這里等候我,倘若王么哥回來立即逮捕他。——沈掌柜必是不湊巧赶來時被王么哥一刀砍殺的,遺落下那方絹帕,張氏則惊嚇得奔逃出門。” 狄公出了王家,踏著冰雪急匆匆赶到了孔廟門口,解了韁繩,牽過坐騎,翻身上馬飛速向西門馳驅。這時,他心急如山:殺死一個已經夠不幸的,不能再出第二條人命了! 到了西門,狄公下馬,匆匆升上高高的城樓,向西門內外張望。卻見一個女子遠遠站在轉角的雉堞邊,正打算向城樓下跳。 狄公急奔到那女子跟前,顧不得許多避嫌,一手拽住她的臂膊,一手搖道:“王張氏,切勿尋此短見。你丈夫面前還可從容計議,万万不可輕易造次。” 張氏吃狄公這一喝,清醒了許多,張大著一對眼睛,惊惶地瞅著狄公。狄公見她雖面色憔悴,尚有几分姿色。 “先生……你想來是衙門里做公的了。我丈夫真的將他殺了?這都怪我啊!”說著傷心地嗚嗚哭泣起來。 “被殺死的是質舖的沈掌柜嗎?”狄公問。 張氏悲哀地點了點頭,抽抽噎噎地訴道:“我的天啊!我太蠢了!我与沈掌柜從不曾有過不軌之舉,我只不過想開個玩笑逗我丈夫。沈掌柜向我預訂了一套繡花絹帕,准備新年送給他的侍妾。這事我不曾告訴丈夫,只想等年底結賬后拿到工錢,出乎意外讓丈夫高興高興。——今天傍晚,我在赶繡最后一方絹帕時,我丈夫回家來正巧碰上。他見絹帕上繡著一個‘沈’字,心中大疑,問我何故。我笑答是送給沈掌柜的,叵耐他信以為真,气咻咻去廚房抽了一柄菜刀便叫嚷道要將我和沈掌柜一并殺了。我嚇得逃出門去,想在西門里我姐姐家暫避一宵,不料姐姐出門了,沒奈何只得又轉回家中。誰知我丈夫已不知去向,屋里滿地是血……想必是沈掌柜按約來我家取貨時,被我丈夫不分青紅皂白一刀殺了,都怪我沒早一步說明真情,戲言成禍。如今做出了人命,我丈夫再有個山高水低,叫我娘儿倆如何活?”說著止不住淚如雨下。 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說:“王張氏,我們先回家去吧。此事既然已鬧大,悔恨莫及,只得從容留之,由官府依律處斷。” 狄公、張氏,慢慢走下西門城樓。 回到王家。狄公命衙役將張氏引到樓上劉裁縫家暫歇,他便与兩衙役躲過一邊,耐心等候王么哥回來。樓上仍是猜拳行令,哄鬧一片。 突然門開了,一個寬肩闊背的漢子闖進屋來。衙役左右一躍而上將他押了,套上鎖鏈,按倒在狄公面前。一個紙包從他的衣袖里掉了下來,白面洒了一地。 一名衙役從地上捧起那推散包的白面。 “老爺,這白面潑洒了一地,污髒不堪,不能吃了。” 狄公發現那大漢的右手手指上果然有血跡。 “王么哥,你手上的血跡是怎么回事?” 王么哥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的右手手指,又看了看地上的血,不由大惊,嘴唇動了動,沒吐出一個字來。半晌,他忽然仰起臉來焦急地問道:“我的妻子在哪里?她……她莫非出了什么事?” 狄公冷冷道:“此刻是本官問你!快与我從實招來!這屋里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 “我的妻子在哪里?”王么哥大夢初醒,瘋狂地跳了起來。衙役迎頭給了他一棍。他搖了搖頭,只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又扑通跪倒:“我的妻——難道她?哦!我的寶生——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一對眼睛閃出近乎恐怖的光芒。 狄公緩和了口气,問道:“王么哥,今夜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今夜?”王么哥猶豫起來。 衙役又是一棍,吼道:一老爺問話,快快回答!” 王么哥忍住疼痛,皺了皺眉頭,低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血,囁嚅道:“今夜,小人回家來時路上遇見米舖的一個小伙計,他說他親見沈掌柜下午來過我家。小人回得家來一看,鍋灶是冷的,年夜飯都沒有准備上,只見賤妻還坐在床頭翻弄一方絹帕。我見那絹帕上繡著個‘沈’字,心中明白七分。肚子本來餓得發慌,又撞上這心病,一時怒起便去廚下抽出一柄萊刀,心想先殺了這淫婦再去找那姓沈的算賬。賤妻見我手拿菜刀,嚇得拔腿逃出門去。我想先不忙收拾她,怕她插翅飛了不成?我掄起菜刀便待赶去沈掌柜質舖,轉念一想,又順手從床上抓起那方絹帕,拿著了這證驗,好教姓沈的死得明白。誰知那絹帕上一枚針扎得我指尖出血。——原來那方絹帕上的花邊尚未繡完。 “這時我記憶起賤妻一向為富戶人家做繡花針黹,借以添補家用。莫非這絹帕正是為沈掌柜接的生意。早几日見床頭邊一疊絹帕,也都像是別人訂的貨。小人這才略有所悟,怕是錯疑了賤妻。我急忙赶到西門里她姐姐家,見反鎖了門。又匆匆赶到沈掌柜質舖問究竟。沈掌柜一見我去,便堆起一臉笑,遞過兩貫銅錢与我,說是他向賤妻訂的十方花絹帕,今天下午他去我家取了九方,尚有一方未繡完。他的侍妾見了絹帕十分高興,說少一方也不性急著要,今夜又是除夕,故及早先奉上兩貫銅錢的工酬。小人接過銅錢,乃知道冤屈了賤妻,便匆匆赶到米舖買了這一包白面,准備回家包餃子吃。又后悔适才魯莽,使賤妻受了惊嚇,心中很是不安,便又去買了一朵小簪花,回家向賤妻賠罪,与她戴了,也好高興。小人這話句句是實,望老爺鑒察。眼下只不知賤妻在……” 衙役听得火起,口中大聲罵道:“俐牙伶齒的,說得倒是巧好。殺死了人,這滿地是血,還想狡辯?眼見這沈掌柜的尸身都已掩埋,還來老爺面前花言巧語蒙混!”正待掄起棍棒狠狠打去。狄公搖頭止住了衙役,又捋了捋頦下那又黑又長的大胡子,頻頻點頭。“王么哥,你將那買的小簪花与我看看。” 王么哥從怀中將出一支紫紅色的小簪花遞上給狄公。狄公擎在手中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桌上那堆散包的白面和桌下的血,沉凝不語。 突然樓上爆發出一陣狂笑,薄薄的一層天花頂板被踩得“登登”作響。 狄公命道:“將張氏及那小孩帶下樓!” 王么哥一見到他妻子和儿子,兩眼頓時閃出喜悅的淚花,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潤。 “謝天謝地!你們母子原來無事。” 張氏跪倒在王么哥面前,嗚咽道:“么哥,都是賤人的不是,我原只想開個玩笑,誰想到會弄假成真。如今你已成了罪人,他們馬上就要將你抓走,殺了人命,能不抵償?往后我們母子倆如何活下去哦!”說著忍不住又噎哽墮淚。 狄公吁了一口气,如釋重負。大聲道:“你們都与我站立起來!”又轉臉命衙役:“將王么哥身上的鎖鏈解了。” 兩名衙役面面相覷,狐疑重重地望了狄公一眼。見狄公微微笑著,又不敢多問,只得上前將套在王么哥身上的鎖鏈解了取下。 狄公扶起王么哥,和顏悅色說道:“今夜你險些闖出大禍。你有如此賢慧的妻子,是一大福气,哦,你的儿子寶生也是一個十分聰明可愛的孩子,今夜要不是他,可真要家破人亡了。好了,此刻已近除夕午夜,你們灶頭尚未起火哩。我走了,你們包餃子,准備辭舊歲迎新年吧!” 狄公示意兩名衙役,正待走出門去。 張氏顫抖著聲音說道:“老爺,那沈掌柜被殺的案子如何處置?真的寬豁了么哥?” 狄公笑道:“哪有什么案子?沈掌柜好端端的正在他家中与侍妾欣賞著你的繡花絹帕哩。——王么哥并沒有殺沈掌柜。” “那么——那么,屋里這許多血——血流成河了,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仰頭望了望天花頂板,笑道:“今夜樓上劉裁縫家排宴請客,請李屠夫來宰殺了一口豬。劉太太笨手笨腳,不慎將裝豬血的大木盆潑翻了,豬血從天花頂板上流下來,流了你們家一桌一地,——如今乃明白了吧?一場虛惊啊!” 王么哥夫婦惊喜交集,仰頭看污黑的天花頂板上果然還粘著有鮮紅的血跡,禁不住相對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兩名衙役乃大夢初醒,忍不住也高聲大笑起來。 “哈哈。”樓上也傳來了那些吃撐了烤肉、灌醉了白酒的賓客們的笑聲。 王么哥將那朵紫紅色的小簪花小心插戴在張氏的鬢發間。他們三人笑吟吟望著狄公,眼中流蕩著由衷的感激之情。 午夜的鐘聲撞起,大街小巷頓時響起鞭炮聲,此起彼落,連成一片。 狄公乃想到已是新年元旦的清晨了,忙拱手向王么哥一家拜年:“恭賀新禧。” 掃校:狄仁杰(judgedee@163.net) 出品:狄公案(http://judgedee.home.chinare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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