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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旅館的主人就如這間日式建物一樣老。
  “增瀏先生吧,多謝光臨。”
  他兩手就地施体。
  “蓋得不錯嘛。”
  一名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穿著顏色鮮艷的外套,下面是純紅襯衣,正在毫無顧忌地東張西望,看得旅館的女侍瞪大了眼。
  “干夫,快進去。”母親回頭說。
  “噢---”
  好像走進時光隧道,回到從前似的。”被稱干夫的年輕人脫掉鞋子上“你先生---”
  “他在停車場泊車。馬上來。”
  “是嗎?你們三位,用兩個房間可以嗎?”
  “嗯,好的。”那女人的說話方式十分簡洁。“靠近的房間嗎?”
  “為各位預備的是相鄰的房間。”
  “那就好---老公,你干什么呀?”女人的語調有點煩躁。
  “不。我開不好車……我最怕把車開進車庫了。”丈夫說。
  “你開了几十年車啦。”
  “行李呢?”
  “已經拿去房間了。”
  “是嗎?”
  丈夫完全禿了頭,血色很好,然而看起來不太健康。妻子長得纖細修長,有點尖銳印象的美婦人,雖已年過四十,但完全沒有疲倦感。
  “請問---太太。”旅館主人咽起眼睛。“以前你是不是來過本旅館?”
  “我?沒有哇。”
  “是嗎?我好像在哪儿見過太太似的……如果搞錯的話,請原諒。”
  “家母以前是女明星。”干夫說。“她有上周電視。會不會是電視上見過?”
  “是嗎?那真是……”
  “別說多余的話。”母親苦笑。“去房間吧。”
  “是,現在就為你帶路。”
  旅館主人親自在這种溫泉旅館必然附屬的曲折走廊上引路。
  “從這里轉過去是人澡堂。”途中,主人停下來。“一整天,隨時可以入浴。”
  “那就不客气了,打開了行李就去。”
  “請隨便。相信可以解除旅途上的疲倦。”
  大澡堂那邊,有個穿和服的男人手拿毛巾走過來。燒紅的臉,呼呼聲哈气。
  干夫飛快地望那男的一眼,然后跟在父母后面去了。
  房間很實敞。
  打開窗時.可以俯視不大大的日本式庭院。
  “不錯嘛。”增瀏秀一說。
  “失禮了---晚飯几點鐘用?”主人問。
  “唔,七點左右好了。”
  “遵命。請隨意吧。”
  主人退去,把干夫領到隔壁房。
  “老公。”增瀏光子說。“我去泡泡水。你呢?”
  “我嗎?怎樣呢?”增劉秀一兩手猛力伸向天花板。“一直開車,身体都硬啦。”
  “那就去泡泡水嘛,會很舒服的。”
  “嗯……”增瀏從背后抱住妻子。
  “不要---還是白天哦。”光子閃開身子。
  “那個旅館主人認識你呀。”增倒一骨碌躺在榻榻米上。
  “當然啦。從小見到大的。”光子打開行李箱。“相隔几十年啦,對我們仍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了不起。”
  “不去一下嗎?”
  光子從行李箱拿東西出來的手停住。
  “現在就去?”
  “不……我以為你很在意,反正時間有的是。”
  “也好。”光子想了一下。“總之,我先洗個澡,然后再去也不遲。”
  “是啊。”增瀏點點頭。“對你父親而言,今大或明天也沒大大分別。”
  “對呀。反正几十年沒見了,不必急在這一天。”光子更衣出來說。“有人來啦"”
  “對不起。”一名微胖的女侍端著茶盤進來。“歡迎光臨。”
  “多多指教。”
  光子把包里在白紙里的千圓鈔小費擺在艦上。
  “謝謝---隔鄰是你家少爺吧。”
  “嗯。他很任性的,請別理他。”光子說。“懊,泡茶我們自己來。”
  “那就擺在這邊好了。”女侍站起來。
  “且慢。”光子喊住她。“你……”
  “嘎?”
  光子目不轉睛地注視那個女侍的臉。
  “你是不是葉江?”光子說。“我是---三宅光子。”
  圓臉上的小眼睛睜得老大。
  “哎呀---真的!光子小姐。”
  “好久不見。”光子微笑。“我的事,不要告訴別人,拜托了。”
  “那是……太意外了。”
  “喝杯茶好嗎?二十几年不見啦。”
  “可不是?光子小姐离開這個市鎮那年才十八歲吧?”
  “嗯。所以……二十五年啦。四分一個世紀以前的事啦。”光子笑說。
  “啊!我記得你的笑臉!好怀念啊。”
  “我現在姓增瀏。”
  “我姓安井了---喏,在區公所那個年紀輕輕就禿頭的安井。”
  “啊,你嫁給那個安井呀。”
  “家父擅作主張決定的,我很气,但又沒有你离開這個市鎮的膽量。”
  “不過,還幸福吧?”
  “一般啦。儿子已經自力更生了,女儿去年嫁人……這個春天。外子也不在啦。”
  “懊。”
  “反正無聊,我就到這儿來工作,賺點零用錢,沒想到光子小姐竟來投宿:自那以后,第一次回來?”
  “曾經到過附近,始終不敢回來。”光子說。
  “喂。”增瀏站起來。“我去洗個澡。俗衣呢?”
  “在那邊。”
  “懂啦。”
  增瀏一個人搖搖擺擺地出去了。
  頓了一會,光子說:“哎,葉江,我家不知怎樣了?”
  “這……”葉江似乎滿臉困惑。“很久沒經過那附近了,何況那邊又是郊外地方。”
  “是的。見過家父嗎?”
  “不,已經几年不見……大概長期臥床不起啦。”
  “哦。”光子點點頭。“可是---總有人在身汝照顧他吧?”
  “不曉得。總之,鎮上的人已經很久沒談起他老人家啦。”
  “謝謝。”光子說。“難得來了。我想明天過去看看。”
  “他一定很高興。”
  “怎樣說呢?我是离棄家庭的不肖女哦。”
  “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你父親也會變的。”
  光子倒不這么以為。
  “總之他是老頑固就是了。”光子用開玩笑的語調說。“抱歉,打覺你做事---這件事請別告訴別人。拜托了。”
  “明白啦。保密讓人覺得緊張,好像回到少女時代似的。”葉汪笑說。“那么,再見。”
  “嗯。我曾在此逗留三數天的,到時慢慢聊……”
  慢慢聊?不可能有那种時間了。
  剩下一個人時,光子走到窗邊俯望中庭。
  接近黃昏時刻,影子悄然潛入庭院中。
  光子在室內,本來很溫暖,然而突然覺得有寒意里來而侈咦。是悄悄貼近的過去的亡魂,抑或是父親的呼吸?
  光子感覺到父親近在身邊。
  父親多半也知道光子回來了吧。不知何故,光子這樣想。
  咯坡一望.門開了。光子回過頭來。

           ※        ※         ※

  “對不起。”安井葉江脫下圍裙,鞠個躬。“以后的事請指教。”
  “是啦是啦,當心身体哦,剛開始感冒要特別小心料理。”
  “謝謝。”
  葉江繞過旅館的便門,出到外面的大路。
  天快黑了。葉江急步往前走……
  突然停下來,走進電話亭。
  她用顏色斑剝的公眾電話撥號。
  “喂喂---是葉江。好极啦,你還在。”葉江望望旅館方向說。“哎,有事通知你---嘎?不是那個啦,傻瓜---光子回來了三宅光子呀。現在住在我們的旅館,肯定是她沒錯。我告訴過你的---好,待會見……”
  葉江挂斷電話,走出電話亭。
  這是個小小的鄉下溫泉町,整個市鎮飄滿熱水的濕气,空气中甚至帶點硫磺的味道。
  也許离開主要公路和干線太遠的緣故,這几十年來市鎮本身一點也沒改變。
  對,自從二字光子离開后,几乎完全沒變過。
  然而歲月流逝,住的人都長大了。小孩變大人,不經世故的小女孩也變成女人,變成別人的母親,然后……
  葉江加快腳步。
  不知為何,在自己察覺之前,她已經過自己的家前面,走向市郊。那時她才領悟到,自己准備走去什么地方。
  真的,闊別多少年的事了?
  從未再經過那房子門前,大概……二十年了吧。
  在這個鎮上,三宅光子的家算是頂大的房子,從小時起,年長兩歲的葉江就跟光子意气相投,時常出入她的家。
  在小孩子心里,這幢大房子并不便她羡慕,而是引起恐懼感。葉江絕不單獨一個人在光子的家里跑來跑去。
  風轉冷。
  黃昏來臨。這個四面被山環繞的市鎮,冬寒夏熱。在這里長大的女孩們,無不夢想到大都會,跟瀟的城市男孩談戀愛。其實,像光子那樣离開的女孩也為數不少。
  不過葉江知道,那些出去了的女孩們,跟留下來的自己所過的生活并無大差別。反而住在這個市鎮的話,東西便宜,花用也不多。
  雖然乏味,但很和平。
  曾經后悔過在這里結婚生子,現在卻覺得很好。人嘛.總有一個适合自己的地方的。
  赶快吧,天黑了。
  可是,預想不到馬路分岔了。
  她以為离開市鎮很遠,其實不然。
  葉江走進那條細細的旁道,一倏稍微上坡的彎道。
  路上雜草覺生,有些地方快被草掩蓋了,但這條路并不太長,那邊拐彎就是---葉江呆立在原地。
  大房子就在那里。當然,這么大的建物不可能消失掉。
  不過,它比葉江所想象的荒涼得多。
  屋主三宅光三郎,大概七十五六歲了,据說一個人住在這里。葉江不曉得誰在照顧他乃是事實。
  因為從來沒有見到誰到鎮上來買東西。在這里服侍的人,肯定是用車之類交通工具到出的另一邊的市鎮去購物。
  那种事,光子的父親光三郎是干得出來的。
  盡管如此……想不到如此糟糕。
  窗戶全都釘上木板,而且到處龜裂,好几個沒釘板的窗子的玻璃破了。光從外表來著的話,這是一間空宅。
  變成空宅的事沒听人說過,然而這里著不出任何有人住的“跡象”。
  葉江遲疑著推開進去的門,雖然吱吱作叫,卻很輕易地開了。
  畢竟有人出入的關系。
  大門距离玄關十米左右,但對孩童時期的葉江來說,看起來卻是無限遠。
  玄關的門關閉著,裝置在門中央的獅頭青銅門叩不見了。可能是拆掉了。
  有螺絲的痕跡,留下淡淡的輪廓。
  怎么辦?
  既然來了,就這樣回去未免可惜,葉江想。
  她戰戰兢兢地試著叩門。恐懼的心情比期待回應的心情更強,幸好沒有任何回音。
  她的手搭在門鈕上,嘗試轉動,門竟然靜靜地打開了。
  窺望一下屋內,可能天窗沒釘上木板的關系,里頭沒有預想中那么暗。
  “失禮啦。”她輕聲喊。“請問……有人在嗎?”
  門打開了的緣故,風吹進來,塵埃滿天飛。怎么著都不可能有人住。
  葉江走進玄關,再試喊:“三宅先生---三字先生。”
  他去了什么地方?不可能讓大屋空置不理才是。
  她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她提不起勇气一個人進到里頭窺望房間。
  突然,孩童時代的恐懼心---每當踏入這幢房子時籠罩葉江的膽怯感,彷佛又蘇醒過來了。
  有人踏進這間房子的響聲吵醒了“它”。
  “殺掉!”彷佛從那儿響起的聲音。“凡是進到這間房子來的人都殺掉!”
  彷佛剛剛才听見的聲音,在“它”的腦袋中回徘。
  有人來了。有人進到這屋里來了。
  那么,只好殺掉。
  醒來的“它”慢吞吞地站起來。
  回去吧,葉江想。
  可是,葉江仍佇立在玄關不動。說來奇怪,緬怀舊事的心情一下子涌上來征服了她。
  對葉江來說,如此荒涼破落的地方,畢竟是聯系她少女時代的場所和空間。
  也許是剛才見過光子的關系,突來的傷感,便葉江涌起淚水,不由急忙用手背揩去。
  走吧。逗留在這种地方,會變精神病的。
  當她轉向門口正要出外時,卻因感覺到有人的視線而轉過頭來。
  “它”從樓梯下面的暗處注視侵入者---只好殺掉。
  它認為是极其簡單的事。
  “有人在嗎?”
  葉江再喊一次。
  的确有人在,現在也感覺得到,自己被什么人注視著。
  同時,葉江感覺到有“危險”的跡象。
  危險彷佛可以看到似地逼來。
  她沒時間再喊一次。
  她急急地打開門出到外面,沖向大開的大門,然后沿著相反的路跑回自己的家。不,正确地說,她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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