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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殺人的下午


   
1

  人的腳步聲真有趣。晴美一邊看著申請表一邊制作听講生卡片時如此想。發出咯咯咯的皮鞋聲、走路忽忙的是教英語會話的講師泉田。急性子的他一到上課時間,一定還在翻抽屜找听講生名冊、課本或講義,然后遲到五分鐘進教室。
  走路時吧達吧達像在拉拖鞋的是晴美的同事曾根,也是事務員。不過二十五六歲,不會比晴美年長多少,然而是個老成持重的單身漢,晴美從未見過他急步快跑的樣子。
  鏗、鏗、鏗的高跟鞋音,比泉田老師遠高一個音階的是晴美的上司竹森幸子。同樣是快速的鞋音,泉田老師的听起來忽忽忙忙,竹森幸子的听起來行動敏捷,正是有趣之處。
  竹森幸子的腳步聲,在晴美的受理柜台前面停下。
  “片山小姐!”
  “是!”晴美抬起頭來。三十多歲的竹森幸子,身穿清爽的乳白色套裝,婀娜多姿地站在那里。
  “所長!有什么事嗎?”
  “插花班的申請有些重复了。”
  “對不起!我有點糊涂。”晴美連忙道歉。
  “不是你的錯,這是前任的人馬虎弄錯的……目黑的真鍋女士,繳納了兩次,馬上來了通知,可是得不到回音,對方很不高興。麻煩你查一下,把錢退回給她。”
  “知道。”晴美拿出記事簿。“用現金挂號比較快,可以嗎?”
  “也好。快到中午休息時間了,下午再辦吧!”
  “好的。”
  幸子走几步又停下,靠著柜台問道:“怎樣?工作辛不辛苦?”
  “一點也不。以前我在百貨公司做事呢!現在可以坐著工作,太輕松了,而且這里太安靜,反而不習慣哪!”
  “那就好。有你幫忙實在太感激了,可別勤勞過度累坏了哦!”幸子露出笑顏。
  “不必擔心。只要所長你喜歡,我就高興了。”
  “老是叫我‘所長’,不太好吧!好像我很老了!”幸子笑道:“當然我也不年輕啦!”
  “你在說笑吧了。只是奇怪你還獨身!”
  “我沒時間,也沒對象!那么,拜托啦!”
  目送竹森幸子的背影离開后,晴美不禁微笑著搖頭。幸子是個美得連女人見到也會愛上的女子,時髦俏麗,居然還是小姑獨處。沒有男朋友?晴美不相信。她不僅是美女,而且有一种獨特的韻味,不可能沒有護花使者環繞身邊,必然跟男性有過纏綿的戀情。
  二十二歲的晴美會那樣想,由于她本身曾經跟一名有相當年紀的男性發生刻骨銘心的戀情,雖然她正努力忘掉過去的悲哀記憶……
  晴美一下子跌進回憶里,驀然回到現狀,再度集中注意在工作中。
  “新城市文教中心”──這是晴美新的工作場所。
  新宿西口的摩天樓地帶。其中一幢是五十層高的S大廈,文教中心就在第四十八樓。雖然比不上某大報主辦的“A文化中心”那樣擁有八百間教室,卻擁有烹飪、插花、茶道等所謂的新娘學校課程,外加英語會話、吉他、繪畫、文學等等文化講座,約有三十間教室。規模不大,然而受到好評,大致上所有教室都有滿座的盛況。
  這間相當風雅的文教中心,是由某大百貨公司出資經營的。晴美獲悉這里要請人的消息,也是百貨公司的同事告訴她的。這間文教中心的理事長,就是那間大百貨公司的副社長。當然只是名義上的存在,實質上的經營落在擁有所長頭銜的竹森幸子身上。她也經營得頭頭是道。
  片山晴美來此上班不過一個月光景。個子雖小,全身卻很長肉,稱不上美人,然而臉型嬌俏,人見人愛。性情純朴,平易近人。今年二十二歲。
  正如剛剛告訴竹森幸子的,比起在百貨公司一天站到晚的工作,這樣子坐著辦公的工作十分輕松,心情也愉快。只有她一個負責受理,請假有點不方便,然而她并不介意,日子過得相當平穩。
  “還有十五分鐘。”
  晴美望望受理柜台對面的時鐘。十一點四十五分。這時,電話響了。
  “新城市文教中心……是哥哥呀!你在附近?那么一起吃午飯吧!你上來五十樓,我在電梯門口等你。好,待會儿見!”
  片山義太郎放下听筒,离開新宿車站西面出口地下廣場一角的電話亭,往S大廈走去。
  “慢慢走過去剛好……”他望著手表自語。“難得好天气,從地面走過去吧!”
  他從附近的階梯上來,走進西面出口正面的大廈“山谷”。刮風的時期已過,乃是春意盎然的一日。陽光耀眼,依然穿著冬天西裝的他不由解開上衣的鈕扣。
  片山在電話里告訴晴美,自己是因工作來到附近,其實是特地從四谷跑來的。他早就想找個時間過來看看妹妹的工作場所。父母雙亡后,就他兩兄妹相依為命,片山等于擔當父職。今天是趁執行任務的空檔溜出來看晴美。
  二十九歲的片山,依然獨身未娶。長得一副娃娃臉,女性化的斜肩,瘦長的身体加上長腳,怎樣看都不像刑警。為著繼承殉職父親的遺志,成為警視听搜查一課的刑警。因著与生俱來的优柔寡斷,自覺不适合當刑警,曾經提呈辭職書,可是……
  “究竟怎樣呢?”
  辭職書提出半年了,音訊杳然。他到上司面前不知戰戰兢兢地問了多少遍,得到的答案是:
  “知道啦!對了,那宗案子怎么樣?”
  ──看樣子,那封辭職書大概凶多吉少了。會不會就此拖到他退休為止?想到這里,片山早已气餒了一半,不過最近也想開了,心情樂觀不少。
  “S大廈……就是這儿吧!”
  新宿的摩天大樓,有如巨人玩的積木似的盤踞而立,對于先天性不太懂辨別方向的片山而言,要他找出目標的大廈不容易。晴美說是“三角形的大廈”。在他看來,根本分不出那一幢是三角形抑或四方形的。除非自己變成超人,從高空望下來!“鑲玻璃的大廈”──哪一幢不是鑲玻璃的?最頭痛的是她說“最高的一幢大廈”。抬眼望,每一幢都很高,叫他去數一數階數,肯定頭暈眼花!
  好不容易才找到S大廈,走到前面的“館內指引”一看,發現“新城市文教中心”果然在四十八樓,這才安心下來。
  看看表,還有兩三分鐘就十二點了。時間恰好,找到電梯再說。這又費他一番功夫。有從二樓到十樓的,有從十一樓到三十樓的……。曾有一次他想上三樓,結果上錯電梯,直接被載上第四十樓的眺望台。
  第五十樓是這幢大廈的最頂樓。片山終于找到四十八至五十樓的電梯,伸手按鈕,不消一會門就開了,出來一位美麗的女人。
  片山嚇了一跳,接著松一口气,走進電梯。嚇一跳是由于眼前突然出現美女,松一口气是因為不必跟美女一同搭電梯。
  沒有其他客人。他按了“50”的鈕,正當門要關上時,剛剛出去的美女突然喊一聲“啊,對了!”立刻又飛進來。門關了,電梯開始上升。片山立刻臉青青。
  片山有女性恐懼症,尤其是怕漂亮的女人。搭電車時即使前面有空位子,若是旁邊坐著年輕的女人就絕對不坐。一想到坐下時,肩膀、手腳和屁股會不小心碰到對方,馬上冒冷汗。他怕對方以為自己是色狼。
  如今置身密封的升降机里。只有他和她兩個!片山拼命吞口水,不單純是為防止耳鳴。
  她有三十五六歲吧!最初的印象是“職業女佳”,看起來有點嚴肅而予人好感。挽起手臂拿文件的姿態十分好看,像一幅畫,全身散發女人韻味。
  片山的臉一定十分蒼白。因為她問:“你怎么啦?”
  有點鼻塞的聲音。片山更加全身顫抖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不……沒有……”
  “可是,你的臉色……”
  “真的沒有什么……”
  “是嗎?”
  電梯慢慢降低速度,停在“48”,門打開。晴美就站在眼前。
  “哥哥!你來得正好!啊,所長,這是我的哥哥。”
  竹森幸子睜大眼睛看片山,以為他快暈倒了。
  五十樓的“彩虹”餐廳,靠窗的位子,可以俯視遠處的風景。三人一同共進午餐。
  “哦,原來你是刑警先生?”竹森幸子重新打量他。“工作很辛苦吧!”
  “啊,這個……也不怎么樣……”
  片山還在嘴里咕嚕著時,晴美笑道:“他要取代父職做這份差事,當然辛苦啦。對不對,哥哥?”
  片山斜睨妹妹一眼。好家伙,她明知道自己一旦跟美女一起吃飯,根本食不下咽!
  不同一般的酒店餐廳,商業大廈的午餐似乎專為迎合受薪階段,价格便宜,片山暗自松一口气。由于他目前的腰包狀態并不十分富裕。
  用餐時間還好,可以不必說話。吃完飯怎么辦?總不能說聲對不起,拍拍屁股就走,那對晴美的上司太不禮貌了。但又不能光對晴美講話。晴美一定拼命逗他們兩個談話的。晴美知道哥哥有女性恐懼症,必然設法幫他“治病”。
  由于沉默著進食,很快就吃完了。正當片山覺得困扰時,一名侍應走過來。
  “竹森小姐。”
  “什么事?”
  “樓下的受理柜台有客人。”
  “我們應該出了告示牌,請他們等到一點鐘的呀!”
  “對方好像很急……所以請教你該怎辦。”
  “好吧!我馬上去。”幸子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晴美起身說:“讓我來。”
  “沒關系。令兄特地跑來看你呢!交給我吧!”
  “不,這是我的工作。”晴美在這點上十分頑固。“而且,大概不會花太久時間的。”
  竹森幸子不再堅持。“也好。那么拜托了!”
  晴美爽然快步走開。片山頓時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二等兵,面對敵人孤軍奮斗。
  “令妹是個好幫手哪!”她說。“你一定很疼她吧!”
  “嗯……”有時也很恨她的,片山在心里低咒。
  “你們兄妹一起生活?”
  “嗯。啊,還有一只貓……”
  “真的?我很喜歡貓哩!”幸子的臉一亮。“只是如今住的公寓禁止飼養貓狗。怎么樣的貓?”
  “三色貓。”
  “那就跟我小時候養的一樣嘛!”
  片山比較放松一點。“這貓有點特別,名叫福爾摩斯。”
  “很有趣的名字。是你帶回來養的?”
  “不。怎么說呢?有段奇妙的故事,它一來就賴著不肯走了。”
  “那真是只怪貓。不過一定很好玩吧!”幸子輕輕笑起來,突然顯得非常年輕。她的笑聲可用“銀鈴”來比喻,從片山的頭頂貫穿至趾尖,使他不由輕微顫抖──不行!這是危險訊號!
  “你的臉色又不好了。怎么啦?”幸子關切地問。
  只要下兩樓。所以晴美不等電梯,直接走樓梯下去。
  必須讓哥哥習慣跟女性單獨在一起。晴美想。在這點上,所長是絕佳的對手啦!晴美決定辦完事后不要馬上就回去。
  她從電梯甬道旁邊出來,越過電梯前面走向受理柜台,見到走廊的沙發上坐著的背影。
  “讓您久等啦!”晴美親切地打招呼。那婦人站起來。晴美嚇了一跳!婦人的個子很小,在這個春暖時季,居然像隆冬似的穿著長長的皮裘大衣,戴上毛線織的帽子,下半部的臉用口罩蓋著,挂上大型黑眼鏡,手里還戴了布手套。几乎沒有任何部位可以接触空气!
  “對不起!”口罩下面發出含混的聲音。“打攪您你休息時間……”
  “不必客气。”晴美振奮起來微笑。“有什么事嗎?”
  “我想報名。”
  “第一次嗎?那么請來這里。”
  晴美走進柜台里頭,把“中午休息至一時為止。抱歉,請稍候”的告示牌拿掉。婦人慢騰騰地走過來。
  “我的裝扮嚇你一跳吧……我感冒了……”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解釋。
  “呀,還勞煩你專程跑一趟……這是報名表。只要寫上姓名、地址和電話就行了。你要報名什么班?”晴美握著鋼筆,准備在听講生卡片上填入班次記號。
  “全部。”
  “什么?”晴美不由反問一句。
  “我要報名全部的課程。”
  “全部的……這里有烹飪、插花、吉他、英語會話等等各种課程啊──”
  “是的,全部。”
  晴美以為自己做夢。“即使全部都報名,可是有些上課時間重复,你不可能一起出席的呀!”
  “沒關系。總之,我要報名全部講座的所有課程。我該繳多少錢?”
  “啊……入會費是五千元,學費必須先付三個月……總共三十班,大概要四十几万吧!”
  “那好,這點錢我有帶著。”婦人打開手提包,掏出一個厚信封,拿出一束一万元的鈔票,遞到晴美面前。“請你把必要的拿去吧!”
  “等一下。讓我計算正确的數目!”慌忙拿出算盤來。從鈔票的厚度可以看出,起碼有一百張。晴美在百貨公司做事時看慣了,一眼就分曉。
  “總共是四十三万七千元正!”
  晴美把那疊万元鈔票數算一下,抽出四十四張,其余的還給對方。可以一目了然,還給對方的那疊比較厚。
  她把婦人填好的報名表拿過來看。“金崎澤子。年齡五十歲……”。地址好像是目黑區的高級公寓。
  究竟怎么回事?報名重复的班級也在所不惜。當然她沒有權利過問,而且這是做生意。客人報名愈多班次愈好。可是,晴美無法釋怀。
  “找回三千元。”
  晴美把剩余的零錢還給婦人后,開始制作三十班分的听講卡。
  “哎啊!”竹森幸子望望手表喊起來。“已經一點鐘了!我們談得入神啦!”
  “對不起!”片山低頭道歉。其實沒有必要道歉時他也習慣道歉。
  “不,是我不好。你特意跑來看妹妹,而我任意的胡扯……早知這么費時間,由我去做就好了。真是過意不去!”
  “哪里哪里。請別介意!”片山心想,一定是晴美故意不回來。
  “咱們走吧!我有事外出,直接下到一樓。你不妨到令妹那儿望望。下午的課程從一點半開始。”
  二人走到餐廳的出口處。
  “結帳處在……”片山東張西望時,幸子說:
  “不必了。凡是在這幢大廈做事的人,帳單過后才寄來。”
  “可是……”
  “別擔心,可以開公帳,不要介意。”
  “那真是……”片山暗里十分泄气。難道自己的外表如此貧困?
  電梯下到四十八樓時,片山別過幸子走出來。門扉關上時,她的笑靨隨著消失,他覺得全身關節僵硬得格格作響,仿佛快要散開了。
  他見到晴美正在受理柜台深處埋頭工作。
  “晴美!干嘛不回來?”片山埋怨她。
  晴美瞪他一眼:“我在工作啊!”
  “哦,是嗎?對不起!”
  片山見到那個全身包在大衣里的婦人,不由睜大眼睛。她是不是參加“忍耐大賽”?
  “那我先走了!”
  “唔。今晚會不會遲歸?”
  “不曉得呀!有時……”說到一半突然噤口。晴美把一張忽忙寫下的字條擺給他看,上面寫著:
  “你后面坐著的人有點怪。跟蹤一下!”
   
2

  啪、啪、啪。長膠靴的聲音,使晴美抬起頭來。
  “午安,阿嬸。”
  “哎,今天的天气真好哇!”
  每到下午兩點,前來收拾煙灰缸和垃圾桶的阿嬸就會准時出現。先是快手快腳地把垃圾倒進推車的大布袋里,然后拿出塞在圍裙里的布塊,使勁地搓抹煙灰架的四周。
  清洁工作相當辛苦,而她那將近五十的小身体,像是永遠不知疲勞似的精力旺盛。
  下午的課程從一點半開始,兩點左右正是晴美最空閒的時刻。從柜台里頭的櫥柜旁邊撩開遮帘進去,就是事務所了。說是事務所,不過是個只有四張桌子的小房間。一張是所長竹森幸子的,另外兩張是曾根和晴美的,還有一張是中年同事相良的,今天休假。相良是幸子的得力助手,無事不通,辦事机靈,唯一的短處是不會使喚人。
  幸子還沒回來,事務所里只有曾根一個人。
  晴美一進去,他就慌忙放下手中在讀著的女性周刊,然后吁一口气。
  “是你呀!我還以為是所長!”
  “唷,你在看女性雜志呢!好意思嗎?”晴美笑他。
  曾根一個人打光棍的關系吧,晴美總覺得他髒兮兮的不修邊幅。做事也很認真,然而有點不負責任。幸子曾經開他玩笑,叫他“小老頭”,十分貼切的綽號。
  “要不要喝點咖啡?我泡濃一點!”
  “好哇。這就不會打瞌睡了!”
  晴美泡了一壺滿滿的即溶咖啡,盛了兩杯拿到柜台前,對正在歇息的阿嬸說:
  “喝杯咖啡如何?”
  “呀,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哪里。請吧!”
  阿嬸來到柜台前,脫掉布手套,啜了一口咖啡。
  “味道真好!舒服极了!”
  “累了吧!”
  “不會。我那死鬼老公是個漁夫啊!從早做到晚,他的對手是那些跟他一樣大的魚哪!同他一比,我就輕松多了!”
  “哦?那可真是辛苦。”
  “可不是嗎?他那么忙,我們竟然還有時間制造五個小孩出來,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晴美不由噗哧一笑。這位阿嬸,姓啥名誰都沒問過,從圍裙的口袋掏出一支弄皺了的香煙銜在嘴里。晴美替她點了火,她很熟練的吸著,一邊說道:
  “對了,我在這一樓的女子廁所發現這個。是不是這里學生的失物?”然后從口袋拿出一副黑色的太陽眼鏡。
  “我先收存起來。”
  晴美接過以后,禁不住蹙眉。那副眼鏡,很像是剛才那位怪婦人戴的。
  “它擺在洗臉台上面。”
  這時電話響起,晴美立刻接听。
  “這里是新城市文教中心。哥哥,怎么啦?”
  傳來片山不耐煩的聲音。
  “什么怎么啦!我一直在樓下的電梯甬道等著。但你所說的怪客,根本沒有下來啊!”
  “唔。的确很怪。不過,世界上怪人多的是啊!”
  片山一邊夾起肉片煮馬鈴薯一邊說:“也許她是大富婆,鈔票多到用不完吧!”
  “可是,犯不著把臉和身体那樣子藏起來呀!”
  “有人不喜歡被人看到尊容吧!說不定是大明星哩!”
  “不可能!假如不想被人看見,大可托人報名啊!只要肯出錢,任誰都愿意代勞的。”
  “說的也是。”
  “真是不放心……”晴美沉思起來。“哥哥,請你查一下好嗎?我把她的姓名地址帶回來了。”
  “你別胡鬧好不好?今天浪費我的時間白等一場,害我去不到該去的兩個地方哪!”
  “那就拉倒!”晴美撅起嘴巴生气。
  晚上八點。一幢极常見的民間公寓二樓。距离東中野車站徒步几分鐘,十五和二十平方公尺的房間兩個,外加廚房、浴室和回所。家具和窗帘的色調都是晴美所喜愛的明亮色彩。這就是片山兄妹的寓所。
  “我們的所長,很漂亮吧!”晴美改變話題。
  “嘎?唔……大概是吧!”
  “她還獨身哩!”
  “這樣說,就是老小姐囉!”
  “你真落伍!現在叫做職業女性哪!”
  “不曉得那么多,反正与我無關!”
  “還說呢!干嘛臉青青?”
  “誰叫你先走開!”
  “我想讓你們兩個在一起呀!多么美麗的手足之情!”
  片山張嘴吞下一口茶:“心領了!”然后舒一口气。“對了,中午的吃飯錢……”
  “哎,已經用光了?通常應該……”
  “我是說今天那頓飯!”片山打斷妹妹的嚕蘇,把中午沒付帳的因由講一遍。
  “哎呀,那么所長豈不是連我那份也一起付了?”
  “現在說這個……”
  “當時你應該告訴她說:‘下次讓我回請你吃一頓晚餐’才對!”
  片山覺得也是的。當時怎么想不出來?
  “現在還不太遲。明天打電話這樣說吧!”
  “我打電話?”
  “當然啦!”
  “可是……万一對方答應了怎么辦?”
  “你一定要打啊,不要使我丟臉!”晴美嚇唬他,其實在心里伸舌頭。所長大概會拒絕的!
  “她還說她喜歡貓!”
  “所長嗎?我不曉得咧!要不要請她來家里一趟?”
  “算了吧!我們這個破公寓!”
  “有何不可?你說咱家有只特別的三色貓,說不定她會來看看呀。”
  “喵!”坐在二人餐桌旁邊的福爾摩斯叫了一聲。
  “你看!連福爾摩斯也說,不愿意成為被利用的工具!”
  福爾摩斯緊閉一下眼睛──以人比喻,就是無言的聳聳肩膀,然后低頭繼續吃盤子里的東西。
  它是只雌貓,芳齡不詳。從纖細的体型和毛色的光澤可以推測,應該未到中年。稱不上“美女”,臉型略為嚴肅。身上的三种顏色分配得异常獨特,背部是褐和黑,腹部全白,臉部則是白、黑、褐色三等分,前肢是右黑左白。這點是它与其他族類不同之處,不容易認錯。
  不過,福爾摩斯跟別的貓不一樣的還不單是毛的顏色……
  “真可惜,我特地把地址抄回來的。”晴美望著寫上“金崎澤子”的地址和電話的條子。
  “不要多管人家閒事了吧!”片山打開晚報。
  晴美聳聳肩,把條子扔到一邊,發現吃飯之后正在用前肢舐嘴洗臉的福爾摩斯,好像很感興趣的注視那張條子。接著走向晴美,用腳在她的手腕上敲一下。
  “什么?要水嗎?”
  福爾摩斯不回答,突地越過房間,縱身躍上擺電話的架子上。
  “怎么啦?”晴美覺得莫名其妙。福爾摩斯叫一聲,這回輕身跳到地面,銜起剛才那張字條,再度躍到電話机旁邊。
  “我明白了!你是說叫我打那個電話看看?”
  “什么事?”片山問。
  “電話!打個電話到那個婦人寫的家里去!如果電話號碼是亂寫的,不是表示可疑了嗎?”
  “喂,万一打通了呢?”
  “那么,我就說是有些項目填漏了什么的敷衍過去!”
  “不要胡來……”片山說到一半就住口。他深知晴美的性格,一旦決定了就絕不動搖。
  晴美已經在一面看條子一面撥號碼了。
  “奇怪……這個號碼好像在哪里見過……”她一邊撥一邊自語。自己有朋友住在目黑嗎?
  “喂……呀?”晴美瞪大眼睛回頭望望片山。“……啊,對不起!”然后放下听筒,喘一口气。
  “對了!這個電話號碼……”
  片山從報紙抬起頭來。“怎么樣啦?”
  “原來這樣!”晴美突然把字條伸到片山面前。“我打到警視廳搜查一課去了!”
  片山把條子一把搶過去。
  “這個號碼跟你的只差一個數,你應該見過吧!”
  “這是刑事主任的電話啊!”
  “什么?剛才那個是你的刑事主任?拜托不要講出去!”
  “還用說!可是,為何?你是不是抄錯了?”
  “不會的!你以為這么容易抄錯?”
  “唔,說的也是。的确很怪,目黑區不可能會有這個前頭的號碼的。”
  “我想,那個人一定是故意寫下那個號碼的!”
  “為什么?”
  晴美睨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晴美在電話簿上查過“金崎”的姓氏,發現沒有澤子這個名字。
  “等一下。這個地址是目黑的‘S公寓’……”
  “你知道?”
  “好像在哪儿听過似的。跟什么案子有關……”
  片山扭頭深思,怎樣也想不起來。他連自己目前負責的案子關系者名單都差不多忘了。
  “不行啦。明天吧,明天我去查查看。”
  “一開始就這樣說不是好嗎?”晴美得意地說,福爾摩斯也附和著應一聲“喵”。
  “好家伙!”片山笑著瞪它一眼。福爾摩斯張大嘴巴,打了個大呵欠,然后一骨碌躺下來,閉起雙眼。
   
3

  “目黑的S公寓?”
  “對。有听過嗎?”
  “當然有啦。那是我負責的案子啊!”根本刑警一邊點香煙一邊說。“已經有兩年多了吧……”
  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早上。有人因徹夜工作而擦著睡意惺忪的眼睛。有人在繃著臉沉思。有人在忙碌的拼命撥電話……坐在片山鄰座的根本,乃是三十七八歲的中年刑警,長相庄重威嚴。
  “那是什么案子?”
  “有個獨居的女人被殺了。女的不過二十五六歲,住的是相當高級的公寓。”
  “這么年輕,就買下那么貴的公寓?”
  “當然背后有資助人啦。凶手好像是她的資助人,不然就是女的情夫!”
  “三角關系?”
  “對。常見的那种三角形!”
  “結果誰是……”
  根本聳聳肩。“不知道。案子變成迷宮了。”
  “不能決定誰是凶手?”
  “根本沒有眉目。她的資助人或情夫究竟是誰,我們找不到!”
  “不可能吧!”片山睜大眼睛。
  “真的。我們想盡辦法調查過,壓根儿沒法子!到底是誰買下公寓給她住,是誰養她的,以至遇害之前,那個穿運動上衣牛仔褲去找她的年輕人是誰,完全不清楚!”
  “她的父母或是朋友……”
  根本搖搖頭。“她在北海道的短期大學畢業后,一個人只身上東京來。父母深信女儿找到好差事,女儿也按月寄兩万元回家,表面上使家人相信她在做事。她父母是在女儿被殺以后才知道真相的。”
  “她的朋友……”
  “几乎沒有朋友。這點真是不可思議。她是個絕世美人,否則不會有男人買下那么豪華的公寓給她住啦!但她的确沒有朋友。也許人緣不好吧!”
  “就因這個緣故被人殺害?未免太可怜了!”
  “可不是嗎?美人多薄命!我家黃臉婆就幸福多了!”根本笑著把煙蒂揉熄。“可是,片山,干嘛問起這件事?”
  “不……昨晚偶而見到那幢公寓,覺得仿佛在哪儿听過的樣子。”
  “是嗎?那幢公寓可真夠气派,至今難忘哪!”根本的眼神突然變得十分渺茫。“在一張可以容納三四個成人一起睡的大床上,女的穿著睡袍死在那里。敞開胸脯,乳房之間中彈……并無大量出血,見到尸体時不覺得凄慘,反而予人雕刻或圖畫的印象。還有一點,至今依然搞不懂。”
  “你指什么?”
  “她的死相啊!一點儿也無痛苦的樣子,彷如沉睡一般。怎么說呢?就好像十分安詳的表情……那女人是個謎。到了最后什么都是謎……”
  似乎印象十分深刻!根本緩緩地搖頭,整個人陷入回憶的樣子。對片山而言,那宗命案究竟跟昨天去找晴美的神秘婦人有何關連,完全沒有頭緒。說不定從一開始就無關。僅是那個婦人所住的公寓,曾經發生過命案而已。
  可是,那個電話號碼,怎么會是搜查一課的呢?
  “根本兄!”片山問:“你還記得被殺女人的名字嗎?”
  “哦,叫做金崎澤子吧,應該沒錯!”
  “金崎澤子……”竹森幸子看著報名表。“她真的報讀了所有課程?”
  “是的。四十三万七千元,付了現款就走了。”晴美站在幸子的辦公桌前。“是否應該不接受比較好?”
  “對方主動申請報名的,我們不能拒絕。不必擔心。”
  “是嗎?”晴美松一口气。“那就好。過后我有點在意……”
  “把這件事普通處理吧!相良兄!”幸子對鄰座的人說:“你覺得怎樣?”
  “這個……世上有各种各樣的怪人。到目前為止都沒什么問題,也不怎樣吧!”
  相良年約五十,是個內向耿直的中年人。雖然稱不上風流倜儻,然而沒有中年男人的發福。前半部的頭頂牛山濯濯,開始發亮了。為人處事平穩細心,晴美對他有相當好感。即使是在比他年幼的幸子手下工作,他從來不顯露卑躬屈節或厭煩的態度,十分難得。
  “有什么問題的話,告訴我或相良吧!”幸子把金崎澤子的報名表還給晴美時說。
  “知道。對了,所長!昨天的午餐真是謝了。家兄說他覺得很過意不去!”
  “哦,這樣的事算什么!”幸子笑道。“你有個好哥哥哪!”
  “他呀,才不行哩!做人糊里糊涂。我在擔心有一天我不在他身邊怎辦,不敢嫁人哪!”
  “令兄有女朋友了吧!”
  “連門儿都沒有!他有膽去交女朋友我就高興啦!”
  “他長得十分英俊瀟洒呀!”
  “家兄听了一定會暈倒!”晴美回到柜台。
  “現在大概在打噴嚏了!”
  話沒說完,電話打了個大噴嚏,響了起來。
  “嗨!啊,哥哥!”晴美噗哧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嗯?沒什么啊!那件事怎么樣?”
  “事情有點复雜,晚上再慢慢說明。還有,假如那女的今天來上課,立刻通知我,知道嗎?”
  “好吧,我會留意……等一等,我替你接。”
  “接給誰?”
  “當然是接給所長啦!”
  “喂,等一等!我……”
  晴美不理,馬上按了“通話保留”的鈕,然后接去竹森幸子的桌子。“所長,對不起,家兄的電話來了,說要向你道謝。”說完伸伸舌頭。
  就在那時,從電梯出來一個滿臉親切笑容的男人。
  “啊,大町老師,早!”
  “早。今天天气不錯,有點熱起來了!”
  大町原是K酒店的主廚,現在在電視台主持“大町烹飪教室”的定期節目。為人溫柔一如海綿蛋糕,笑容比蜜還甜,頗受太太族歡迎。也許工作上專以太太小姐為對象的關系,用詞造句十分女性化。晴美對他感覺有點別扭,可是大町開的班在中心里頭,卻是數一數二的吃香。
  “烹飪的材料送來了嗎?”
  “送來了。您的助手們剛到……”
  “哦,那好。”大町正要走進教室時,晴美叫住他。
  “大町老師,這是听講生名單。有三位新報名的。”說完,晴美把名單的复印本遞過去。
  “是嗎?已經不能再收了,教室容納不下啦。到此為止截止報名吧!”
  “我會轉告所長的。”
  “拜托啦!”大町溫和地微笑著,走向烹飪教室。晴美看看時鐘。九點半。十點開始上課,大概暫時不會有人來吧!
  昨天那個婦人會不會來?晴美不以為然。即使她報名了全部課程,卻不可能全部出席。可能壓根儿就不打算來。可是,又為什么報名呢?
  晴美把金崎澤子的事告訴了幸子,但是沒把電話是胡謅的事講出來。她希望沒事發生……可是,剛才哥哥的電話說是“有點复雜”,又令她耿耿于怀。
  “對啦,哥哥不知對所長說了沒有……”正當她在喃喃自語時,一名青年從教室慌慌張張的跑出來。他是大町的助手之一。
  “什么事?”晴美問。
  “對不起,請你叫醫生來!老師暈倒了!”
  電話接通時,傳來“我是竹森”的熟悉聲音,使片山的身体像鐘擺似的顫動不已。
  “啊,我……我是片山。昨天真是多謝……”
  “不,彼此彼此。你特地跑來看妹妹,而我喋喋不休的,真對不起。”
  “啊……這個……那個……午餐的事……”
  片山想說請你吃個晚飯還禮,卻又不知如何措詞。他怕講得不夠誠意,又怕語气太過強硬……
  由于片山沉默太久,幸子說聲“多謝關照”,正要收線時,片山慌忙沖口而出:
  “請……請你吃個晚飯如何?”說完血液全沖到臉上。他知道對方一定拒絕的。
  出乎意料之外,對方傳來吃吃笑音:
  “謝謝。只要你不覺得麻煩,我倒無所謂。”
  “是嗎?對不起,那么……”片山習慣了凡事道歉。
  他又困惑了。應該請她到哪儿吃飯?事先沒想過!
  倒是幸子十分老練的提議:“那么,就在樓下的‘卡達哥咖啡室’如何?今晚七點左右,怎樣?”
  “是,好的。”
  “那么晚上見!”
  “好,謝謝,對不起!”片山又道歉一番,這才放下听筒,喘一口气,抹掉額上的汗。他沒想到她會答應。
  “喂!片山!”鄰座的根本喊他。“是不是向人借了錢?”
  “沒有哇……干嘛?”
  “你一直臉青青的,而且拼命向人道歉哪!”
  “不,只是跟人有個約會而已!”
  他的答案使根本嚇得直眨眼。
  “片山!”聲音來自刑事主任的位子。
  “有!”片山慌忙跳起來沖過去。刑警主任栗原警長抬起一張含笑的臉。小個子的栗原渾身圓滾滾的,加上娃娃臉,看不出是警方人員,然而德高望重,深受部下尊崇。
  “叫我是嗎?”
  “嗯。我听根本說了,你對目黑S公寓的案子是否捉到什么眉目?”
  “現在還說不上清楚……”片山把事情梗概說一遍。
  “哦。那么,昨晚那個電話是令妹打來的囉!”
  “是的。對不起!”
  “沒關系。不過,事情也真奇怪哪!”
  “我已告訴舍妹,那個自稱金崎澤子的女子一出現,馬上聯絡!”
  栗原沉思片刻,說道:“你現在是不是在處理世田谷雜貨商命案?”
  “是的。”
  “已經有眉目了嗎?”
  “是的。正在查實對證的階段,沒我的事了。”
  “是嗎?那么,請你負責挖挖這宗案子看看吧!”
  “這個命案?”
  “對。案子一度進入迷宮,這樣一來又有進展了。說不定輕而易舉的就能破案呢!”
  “呃……”
  “不想干?總比處理新的凶殺案來得簡單輕松吧!”
  片山干咳一聲。“多謝關照。但是此案原本是由根本辦的,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比較清楚……”
  “不是那么說。重新調查舊案時,通常新的看法會有意想不到的新發現。請你無論如何拔刀相助!”
  “知道!”片山只有點頭允諾。
  “把資料找出來,好好檢討一下。交給你辦啦!”
  “是!”
  片山回到座位上,突然回過頭來問栗原:“主任!我的辭職表到底怎樣了?”
  栗原露出不太明白的表情說道:“啊,那個呀!不知怎樣啦?你交了嗎?嗯,上面還在保留著吧!”
  “是嗎?”片山喃喃自語:“我的辭職表也進入迷宮了!”
  “怎么樣?”鄰座的根本問。
  片山答道:“老大吩咐我再調查S公寓謀殺案!”
  根本不怀好意地笑道:“那真令人羡慕!見到她時,記得代我問候!”
  “問候誰?”
  “金崎澤子呀!”
  “豈有此理!”片山心想,不管對方美到什么程度,他可不愿意跟死人打交道!
  “那幢公寓的房子后來怎樣了?”
  “不曉得。也許她的父母賣掉了吧!不過,那個單位發生過命案,大概很難找到買家吧!”
  先去走一趟吧!片山一邊歎息一邊想。
   
4

  下了巴士,片山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無意中見到一家精致的咖啡室。手表指著十二點正。他准備吃午飯時,趁机向店里的人打听那幢公寓的所在地。
  片山走進店里一看,發現里頭很擠。中午休息時分,附近公司的職員都來了。當他愣愣的站著時,一名女侍應前來招呼說:“請跟我來!”
  他被帶到最里邊的桌位上。也許學校提早下課吧,有個高中二左右的女學生在獨自吃著三文治。
  “可不可以同座?”女侍應問她。那名穿制服的女學生漠不關心地仰仰頭,沉默地頷首。
  “對不起!”片山坐下,叫了一客咖喱飯。女侍應端水來的時候他問:“請問,附近是否有一幢S公寓?”
  “嗄?”女侍應大吃一惊。對面的女學生噗哧一聲笑起來。片山大惑不解。女侍應這才答道:“這里就是S公寓啊!”
  “這里?”
  “嗯。這里是S公寓的一樓。”
  片山不好意思的咕嚕咕嚕猛喝水。對面的女生好像在拼命忍住笑。梳一頭怀舊的超短發型,圓鼓豉的俏臉十分可愛。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吃著三文治,一邊讀著攤在桌面上的岩波文庫小說。她的慢節拍与周圍喧鬧的食客成對比,令人覺得奇妙而幽默。
  不過等了五分鐘,咖喱飯就來了。片山開始狼吞虎咽,驀地想到對座的女學生,于是放慢速度,不知不覺間又加速祭五髒廟。
  吃完咖喱飯,一口气喝完白開水起身時,那位女學生正把最后一口三文治送進嘴里。
  “多好哇,做學生的可以优哉游哉……”在繳納台付帳時,片山不禁自歎。其實,最近的學生好像多是麥當勞漢堡包的常客,像她那樣一邊看小說一邊慢慢啃面包的光景,令片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
  出到外邊仰頭一望,這才發現的确是一幢壯觀的公寓。總共十四層,又高又寬大。外牆是沉著的紅磚色,正面是陽台,可是不見有人晒棉被或衣物。在陽台晒衣物有損美觀,許多高級公寓都會禁止,這幢也屬此類吧!
  片山橫瞥一眼金色浮雕文字的“目黑S公寓”,踏進寬敞的玄關。電梯前面的大堂很有酒店大堂的風格,擺著沙發和熱帶植物花缽。
  “有什么事?”旁邊的傳達室窗口,穿制服的警衛員叫住他,聲音宏亮。
  “有點事想請教。”片山出示警察證。“這里的一一零四號室,以前住著一名姓金崎的……”
  “現在也是啊!”警衛坦率地說。
  “現在也是?”
  難道金崎澤子的父母住在這里?
  “是的。不過不曉得現在有沒有在家……”
  “那么,我去看看。”
  “電梯前面有一排室內對講机,你去問問看吧!”
  在三台并列的電梯前面,牆壁上陳列著寫上房間號碼的金屬板和對講机鈕。“一一零四”下面的确有個“金崎”的名牌。片山一按鈕,立刻傳來年輕女子的應聲,出奇的清晰。看來對講机的品質十分不錯。
  “你是金崎小姐嗎?”
  “是的。”
  “我是警察人員。有點事情想向你請教!”
  “現在不在家!”
  “是嗎?那我改天再……”說到一半才發覺:“你不是在家嗎?怎么……”
  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驀地發現,剛才那名女學生就站在他身邊,對他吃吃而笑。
  “你……剛才回話的是你?”
  “原來你經常這樣粗心大意的……”說完捧腹大笑。
  “不准笑!”片山生气了。“我以妨礙公務的名義逮捕你!”
  “好哇!請便!我以濫用職權的名義起訴你!”
  “你走開吧!我要找一個姓金崎的人!”
  “我就是呀!”
  片山半信半疑。“你又開我玩笑了……”
  “你不信人?可怜的人哪,你的名字是警官!”
  女學生從書包拿出一張定期車票給他看。學生證上面有她的照片,寫著“金崎涼子。十七歲”等字樣。
  “原來如此。那么你是……”
  “我是澤子的妹妹。”
  “這樣子的呀!剛剛放學回來?”
  “嗯。上課期間考試,提早結束了。”
  “家里除了你,還有……”
  “就我一個。”
  “你一個人住這幢公寓?”
  “嗯。我的父母在北海道。”
  “可是……他們竟然放心你一個人在這里啊!”
  “他們相信我。怎么,你想一直站在這儿談話?”
  “啊,對了……如果方便,我想參觀你的房間。”
  “好哇,請!”
  他們一同步入電梯。按鈕之前,涼子回頭說:“對了,你也要抱身份證給我看,否則不公平!”
  片山聳聳肩,出示警察證。金崎涼子注視片刻,說道:“可以了。只是,你的照片拍得不好!”然后大笑著按上升的鈕。
  “啊,哥哥請你吃晚飯?”晴美假裝大吃一惊。
  “嗯。他太多禮了,反而令我不好意思!”竹森幸子啜著飯后的咖啡說道。
  “家兄真是厚臉皮!真對不起,請別介意他!”
  “已經約好今晚。反正時間多的是!”
  “你這么說,不怕你的他生气?”
  幸子笑一笑。“假如有個他會生气就好啦……”
  晴美大感意外。她是個完美得連女性也無可非議的女性,也許這樣反而讓男人退避三舍吧!哥哥的机會來了!
  “對啦,今早大町老師發生什么事?”幸子問。
  “他突然覺得不舒服,不過在會客室休息一會就好了……”
  “是嗎?一定是勞碌過度。又是電視台、又是學校的,加上到處出差,他不病倒已經令人佩服啦!”
  “說的也是。”晴美在心里怀疑,到底大町是否真的過勞而倒下。他向來精神奕奕的,不容易喊累。說不定是在听講生名單上見到“金崎澤子”的名字而嚇倒的呢!
  結果,那個婦人始終沒有出現。晴美悄悄留意到,大町上課時心神不宁,好像有點害怕的樣子。晴美決定把事情告訴片山。
  “呀,山室老師來啦!”幸子喊一聲。
  在電視台的“周一名片劇場”解說的影評家山室成弘穿著鮮艷的蘇格蘭呢花襯衫翩翩降臨,裝扮不輸電影明星。可惜頭發有點單薄,還挺著大肚腩,身上的俏哥儿打扮看起來未免滑稽。
  “今天來得比較早!”山室走到晴美和幸子的餐桌前坐下。“上午有個大學的電影研討會請我去演講,提早結束了。他們約我吃午餐,我說另外有約拒絕啦。其實像這樣的小事大可不理會,只是他們是年輕人啊!我本身也對年輕人的想法感興趣,跟他們多接触,自己也變得年輕……現代的年輕人哪,對電影光是捉住片斷的東西,根本不懂戲劇理論!連蒙太奇也不懂!兩小時的影片,不過是几部戲的組合而已。也許是受電視影響吧!我可不拍這樣沒水准的電影……啊,給我一杯咖啡!”
  山室對站在一邊等候的女侍應說。
  “老師的講座很受歡迎呢!”幸子說。
  “那真感謝!說老實話,假如你有時間,不妨也來听听看,我會介紹一部好電影!”山室笑道。
  山室在文教中心開講“女性的電影入門”。因著他常在螢光幕上亮相,場面十分踊躍。晴美帶著好玩的心情听過,很佩服山室針對任何影片,都以教誨結束。譬如《金剛》是對人類破坏自然的警告;《猛龍過江》是針對机械文明提控肉体的复權;《007》系列是將現代男性壓抑的欲望映像化等等。她想,制作人听了不知作何感想?
  “對了!”山室吞了一口咖啡。“我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說她報名了;不知申請了沒?”
  “我去拿听講生名冊來!”晴美离席。
  “抱歉,干扰你的休息時間!”
  “哪里。”晴美走下四十八樓去拿名單复印本,回到餐廳時,發現山室和幸子正在談差利卓別靈的電影。
  “所以我說,他的藝術生命十分傷感。啊,謝謝你!”山室接過复印本看最后几行。“有了!她很風趣的,從前是女演員。她說現在有時間了……”
  山室的話突然中止。
  “怎么啦?”幸子問。山室的臉一下子失去血色,楞然盯著名單。最終回神過來說:
  “不,沒什么……沒什么!”
  “可是你的臉色……”
  “不要緊。啊,快要一點鐘了,我該進教室去啦!”
  “一點半才開始上課,老師可以慢慢來。倒是我們要先走了。”
  別過山室离開餐廳時,幸子搖搖頭說:“究竟怎么回事?先是大町老師,現在是山室老師……”
  “真是奇怪!”
  不僅是大町,連山室見到名單也臉色變青。難道他們兩個都對金崎澤子那個名字有心病?
  不愧是一流公寓。走廊不是水泥建的,全都舖上地氈,彷如酒店一般。所有房門都是厚重的木紋花樣,門鈕則是青銅色的浮雕,高貴美觀。
  一一零四號室的門仿佛是特別定做的,鑲上黑皮革。
  “好漂亮的門!”片山由衷贊歎。金崎涼子一邊開鎖一邊答道:
  “姐姐喜歡黑色!請!”
  進到里頭,片山更是歎息不已。客廳有自己的寓所三倍之大,而且是色彩統一的摩登家俬布置,令他怀疑這是不是一名高中生獨居的所在?
  就在那時,他發現地面上有個黑物体滾過來。──是只黑貓。全身的毛蓬蓬松松的,圓滾滾的胖身体,向著涼子的腳邊直線滾過來。見到片山立時在三公尺前剎住。
  “我回來啦,尊!”涼子蹲下來撫摸黑貓的頭。“不要緊,這個不是坏人,大概不是吧!”然后促狹地抬眼望片山。
  “尊?有點像狗的名字哩!”片山露出笑臉。原來這位小姐也是喜歡貓的族類。
  “它兼做我的保鏢!身強力壯哩!”
  “說不定可以跟我家的貓配成一對!”
  “哦,你也養貓?”
  “嗯,是只三色貓,名叫福爾摩斯。假如尊和福爾摩斯搭檔,那就變成奪華生啦!”
  涼子高興地笑道:“那么,你家的貓是名偵探?”
  “唔……也許是吧!”
  “別忘了!”涼子一本正經地說:“寫書的人是華生,我可不付版權稅!”然后對尊說:“餓了吧!我來做飯給你吃!”又對片山說:“你請隨意坐坐吧!”
  說畢,帶著黑貓走進里邊去了。片山忐忑不安地信步徘徊。在豪華的場所無法安心,乃是貧者的悲哀習性!
  客廳正面對著的玻璃窗陽台,明媚的陽光洒進來。這個陽台不同一般的公寓,沒晒衣物,而且寬敞到可以擺桌椅乘涼。
  不管是誰,把這么高級的公寓買給金崎澤子的一定非富則貴。起碼值得五六千万吧!片山開始理解根本刑警提起這里時不住歎息的心情。
  等了十五分鐘左右,涼子換上亮麗的毛衣長褲,端著紅茶盤子進來。
  “啊,不必客气!”
  “唔,待會才曉得該不該客气!”
  涼子還是正經八百的,在沙發上坐下。
  “你一個人住太大了吧!”片山在她對面坐下。“一定花不少錢維修吧!”
  “嗯。不過放著不住太可惜了,況且我的爹娘偶爾來住。”
  “那只叫尊的貓是令姐養的?”
  “不是。是朋友怕我寂寞,好意送我的。”
  “這里可以養貓么?”
  “本來是不准的,只是單身女孩住有護衛的作用,所以獲得特別允許。”
  “是嗎?剛才你說令姐喜歡黑色,所以我才以為黑貓是她養的哩!”
  “亂講!不過,哥倫坡的小說里不是有黑貓嗎?一只被主人嵌在牆壁里的貓出來复仇……”
  “嗯。從前也有人拍過鬼貓的電影呢!”
  “你的看法太低調啦!”涼子輕視地皺眉。“我的意思是,那只黑貓可能會替家姐复仇──當然只是說笑!”
  片山不禁搖頭。他不明白這個少女說的哪句才是真心話。
  “你從几時住進來的?”
  “去年春天,我升高中時。”
  “即是令姐逝世以后的事啦!”
  “這里封閉了一段時候。我上京來讀書才再開的。”
  “那么,這個房間的布置……”
  “就跟姐姐在生時一樣。那個原是來客用的寢室,”涼子指指其中一道房門,“現在改成我的睡房。其他的保留從前一模一樣。”
  見到片山環顧四周,涼子接著說:“你一定會想,我怎么敢一個人住在姐姐被殺的房子吧!我可不在乎,還想一直住在這里,直到找出殺死姐姐的真凶為止!”
  涼子的聲音含有斬釘截鐵的意味,片山不由望住她的眼睛。瞬間,她又變回一名天真無邪的少女。
  “警察先生,如今有何貴干?是否找到凶手的線索?”
  片山有點躊躇,可是覺得沒有必要隱瞞,于是把有關的怪事說明一遍。
  涼子听說有個自稱金崎澤子的女人出現,不由瞪大眼睛,但不覺得恐怖,一直側耳靜听片山的話。
  “真是怪事!”
  “可不是嗎?!那個女人大概不再出現的了!你的心里有無頭緒?我想她一定是跟令姐相熟的人……”
  涼子聳聳肩。“不曉得。我們完全不知姐姐在這里跟些什么人交往……”
  “發生命案時,你在……”
  “我沒來這里。爸媽來了,可是她已經死啦,根本無濟于事。當時我在醫院里哪!”
  “哪里不舒服?”
  “盲腸手術。出院之后,立刻參加姐姐在家里舉行的葬禮……有關這幢公寓的事,直到來此之前只是听說而已。”
  “据說令姐告訴家里,她是在東京做事的。”
  “對。連我也以為她一直在這里上班。”
  “你曉不曉得,這幢公寓是誰買給令姐的呢?”
  “我若知道還不講出來嗎?”涼子的語气激動起來。
  “你喜不喜歡姐姐?”
  “唔……說實話,她活著的時候并不怎么喜歡。我覺得她很無情。也許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太遠之故,很少敞開心房談話。尤其當她來到東京以后,從不寫信回家,連電話也不多一個。爸媽覺得擔心,有時挂個電話過去,她嫌囉蘇,立刻收線了……當然我從未試過打電話給她。只有一次,我放暑假,想去東京玩,寫信問她可不可以在她那儿過夜,她馬上回電,气勢凶凶地說,她很忙,不要打扰她。即使我去了,她也不會招呼我,也不接我去住!把我痛罵一番呢!我大哭一場!”
  “怎么那么不近人情!”
  “我也恨了,發誓不再跟她做姊妹……可是,當她被殺后我才明白,那時姐姐已經辭職了,住進這幢公寓,所以不想讓家里人知道。她那么絕情的阻止我來,其實心境是非常寂寞和悲哀的……”涼子用低沉的語气說。
  “也許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見不得人吧!”
  “我想是吧!所以我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而來這里。從那男的立場看,這幢公寓是他出錢買的,一定會找個時間過來看看的!”
  片山停頓一會。“假如知道他是誰,你會怎樣?”
  “唔……”少女曖昧地笑笑。“大概殺了他!喔,不能這樣告訴刑警先生吧!”
  “光是口頭說說不是罪。不過,到時可別胡思亂想,最好馬上通知我,知道嗎?”
  涼子盯著他看。“你說你叫片山?看來你的人很好嘛!”
  “多謝!”片山難為情地苦笑。“其實我完全不知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僅僅偶爾插足進來調查!對了,你說這里的布置原封不動,那么令姐的房間也……”
  “姐姐被殺的房間?是的,跟我來!”
  涼子站起來,穿過客廳來到自己睡房的反方向,撩開厚重的門帘進去。片山放下茶杯連忙跟上去。門帘后面有個微暗的甬道,里頭是另一道房門。
  “就是這個房間!”涼子推門進去。里面漆黑一片。“這里沒有窗口,所以很暗。”
  片山越過涼子身邊過去,伸手探索牆壁。“燈的開關在哪儿?”
  “沒有開關。你看!”涼子說完拍了一下手掌。突然頭項上面發亮,水晶吊燈的光芒映照全室。不知房間有多大,但見里頭擺了一張特大的豪華睡床,可見面積不小。
  “嚇我一跳!這是怎么回事?”
  “很簡單。拍拍手,用音感使燈火開關。瞧!”涼子又拍一次,燈又熄了,回复黑暗。“你試試看,”
  片山有點顧忌,戰戰兢兢的拍一拍,燈不亮。
  “用力一點嘛!”
  這次使勁地啪一聲,燈光馬上溢滿一室。
  “真了不起!”片山由衷欽服得五体投地。
  “姐姐喜歡新奇的事物。這個玩意其實很孩子气!”
  片山俯望蓋上白布的大床──根本刑警是說,胸部中彈的金崎澤子,“露出奇异的安詳表情死在這里”。
  片山發現床邊的桌上有個相片架,里面是空的。
  “里頭的照片呢?”
  “從一開始就是空的!”
  “會不會是凶手拿掉了?假如是他們的合照的話!”
  那時傳來短促的鈴聲。
  “電話!”涼子在房間的角落拿起听筒。“是,我是金崎。啊,信子。好,我來。現在?不行啊。我不是一個人!”涼子促狹地看看片山。“我跟一個男人在床上哪!”
  片山膛目。
  “待會儿見!”然后收線。
  “喂!你怎亂講話!”
  “咦,不是真的嗎?”
  他們离開臥室,回到客廳。
  “万一雙手拿著行李時怎么開燈?”片山嚴肅地說。“對了,我還要去見見調查書上提起的證人,要走啦!”
  “歡迎你隨時來。下次要請你吃一餐!”
  “多謝了!”
  “有沒有太太?”
  “沒有。”
  “果然!”
  “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在那時,電話又響了。
  “一定又是信子──我是金崎!喂!喂!”涼子訝异的放下听筒。“奇怪,什么也不說就收線了!”
  “一定是打錯電話。那么,一有什么就跟我聯絡吧……”片山在名片背后寫下家里的電話號碼。“半夜打來也無妨。只有妹妹和我兩個人住!”
  “知道了。什么妹妹,不是女朋友嗎?”
  “不准開大人的玩笑!”片山假裝生气。
  “那么,送客啦!尊!”那只黑色的毛球不知從哪儿飛出來,在片山眼前停住,擺起架勢。
  “你的保鏢還真管用啊!”
  “所以單身女子也不必擔心啦。”
  “再見了!”片山向涼子致意后,又對黑貓說:“失陪啦,華生君!”
  尊飛快的瞥女主人一眼,退到一邊去。
  片山离開金崎涼子的寓所。她是個擁有奇异魅力的少女──被殺的澤子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而且,少女和黑貓,似乎有點不太相襯的感覺。
  片山走進電梯時,才想起他跟竹森幸子吃晚餐的約會。
   
5

  “這是謎一樣的故事哪!”晴美的眼睛閃閃發亮。
  “就是啊。那叫金崎澤子的女人,結果沒有亮相吧!”片山喝口紅茶。“究竟她跟真的金崎是什么關系?”
  “她那副神秘打扮,誰曉得?給人的印象是年紀不小了,但也可能是扮出來的。聲音也可裝年輕。對了!”
  片山嚇得茶杯差點掉下。“干嘛大叫一聲?”
  “說不定……說不定是男的!”
  “怎么可能!”片山瞪她一眼。
  六點半。這里是晴美辦公的S大廈一樓的“卡達哥”咖啡室。片山約好竹森幸子七點鐘在這里等她,提前先來跟晴美碰頭。
  “如果是小個子的男人,不是不可能那樣打扮呀!”
  “那不是變成推理小說了嗎?”
  “說起怪事,我也遇到一點。”晴美把大町和山室的事講述一遍。
  “大町老師暈倒了,山室老師臉青青。怪不怪?”
  “可是,兩個同時跟金崎澤子有關的話,未免太巧合了。也許是因別的理由吧!”
  晴美有點不滿的撅嘴。“啊,六點四十五分了。我要走啦,所長快來了!加油啊!”
  “我是因你的緣故才約她的啊!”片山愁眉苦臉。“請人吃飯,應該去什么地方?”
  “哪里都可以呀。不過,面店未免不夠情調,隔壁的酒店有餐廳……對了,差點忘啦!”晴美拿出錢包,掏出几張万元面額的鈔票遞給片山。“可別再出洋相了!”
  “Thank you!”
  “有多記得還我哦!”晴美嚴肅地說。
  “知道了。還有,我把家里電話給了金崎澤子的妹妹。如果她打電話來,問她有什么事吧!”
  “好。我走啦。遲歸不必打電話了,即使在酒店過夜……”
  “喂!你在胡扯什么!”
  晴美笑著离開。有個善解人意的妹妹也真累!片山苦笑。不過,經過那次戀愛打擊,晴美真的剛強起來啦。
  七點正時,竹森幸子姍姍來遲。片山心如鹿撞的站起來。
  “等了很久啦?”
  “不……對不起。”他又忍不住道歉一番。
  “福爾摩斯,我們吃什么?”晴美打開冰箱。“煮過新的太麻煩。冷凍咖哩或牛肉湯吧!就牛肉湯好了!福爾摩斯,你也太奢侈啦!”
  福爾摩斯提出抗議似的喊一聲。
  “好吧,既然也是家中成員之一,就吃牛肉湯加魚干如何?”
  福爾摩斯伸出舌頭舐自己的鼻端。
  “我現在去燒魚,你等一等吧!”
  晴美把竹莢魚擺在网上點起煤气,然后將冰凍的牛肉湯放進電子焗爐里。
  “解凍和加熱需要十分鐘。耐心等一會吧!”
  晴美望望時鐘。七點半。哥哥和幸子正在用餐了吧!
  “哥哥的進展如何?年紀一大把了,對女人還是手忙腳亂,真是羞家!必須讓他跟所長那樣的人交往一陣,也許會變得老練一點。”
  福爾摩斯漠不關心地在坐墊上蜷成一團。
  “福爾摩斯,你覺得如何?兩年前的命案,自稱是被害者的女人,我認為可能是男的,還有文教中心那兩位講師的异常態度……我有不祥的預感呢!好像有什么即將發生……說不定馬上有電話響起,通知我‘發生命案’……”
  福爾摩斯一言不發,用深思的眼神望著晴美。不知在想什么,眼神高深莫測。
  電話霎時響起。晴美嚇一大跳。
  “難道真是……一定是哥哥,已經遭人遺棄啦!”晴美拿起听筒說:“我是片山。”
  “喂,請問片山刑警在嗎?”年輕女子的聲音。
  “他出去了。你是哪位?”
  “我叫金崎涼子。”
  “啊,我,我是片山的妹妹。你找家兄……”
  “發生怪事了。有怪電話,還有人跟蹤的樣子……”涼子的聲音帶著极度不安。
  “你現在在公寓里?”
  “嗯。一個人,不知如何是好……”
  “發生什么怪事?”
  “剛才接到怪電話,不出聲就收線。已經第四次了。好像是要确定我在不在家似的……”
  晴美頓時困惑。即使想聯絡哥哥,也不曉得他去了哪儿。万一涼子真的受到危險的追迫……
  “喂,涼子。你的公寓不是有警衛嗎?立刻通知他陪你,然后請人去報警,好嗎?”
  “可是……万一是我多心的話,豈非……”
  “哥哥若在,他會馬上過去……”晴美中途下定決心。“好吧。我馬上來!”
  “什么?”
  “我現在馬上過來。我會留話給哥哥,叫他隨后過來陪你,好不好?”
  “那太麻煩你了……”
  “沒關系。在家等我吧!記得叫警衛上來!”
  晴美挂斷電話,寫了字條給片山擺在桌面。然后慌忙熄了煤气,關掉焗爐。
  “福爾摩斯,對不起。發生緊急事態,請你忍耐一下吧!”
  福爾摩斯跟著起身沖到玄關,晴美回頭一看,它“喵”一聲示意。
  “你也要去?好,那么一塊儿走吧!”
  晴美語畢,福爾摩斯已一縱身跳上她的肩膀。一人一貓沖出公寓,坐上一部計程車在暗路上馳騁。
  “真是給你添麻煩了!”喝著飯后咖啡時,竹森幸子如此說道。
  “哪里,沒這回事!是我不講理的邀你出來……”片山連忙搖首謝罪。
  “我倒無所謂,反正時間多的是。只是覺得……你好像滿怀心事的樣子。”
  “啊……只是有些回憶而已。”
  片山環視P酒店最高一層的餐廳──一樣的情景,跟半年前沒有兩樣。
  “是不是女朋友?曾經一起來過這里,對嗎?”幸子一語道破。
  片山大吃一惊。“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失態。我真沒用,又不善辭令!”
  “不。我不喜歡太會講話的人呢!說一套,想的又是另一套。別想太多啦,會鬧胃痛的!”
  “妹妹也這么說。”片山從西裝內掏出一個信封。
  “所以吩咐我把胃藥帶來!”
  幸子不由噗哧一聲笑出來。“真是好妹妹!”
  片山苦笑。
  “那么,那位跟你在一起的……是你所愛的人?”
  “呃……可惜遭遇不幸了。”
  “對不起。我問得太多了。”幸子肅然。
  “不,已經過去了。”片山微笑。
  “呀,你終于會笑啦!”
  片山搔搔頭。這才發現今晚的自己實在緊張過度了。
  晴美下了計程車,快步沖進目黑S公寓。傳達室的中年警衛叫住她。
  “你找誰?”
  “我找金崎涼子。”
  “晚間的訪客必須登記。”警衛拿出記事簿。“什么名字?”
  “片山。”晴美不耐煩地回答。
  “一個人嗎?”
  “還有一只貓!”
  警衛嚇一跳。晴美把腳下的福爾摩斯抱起來給他看。
  “原來這樣。這里禁止養貓養狗的,記得帶它走!”
  “那還用說!對了,有誰去陪金崎涼子嗎?”
  警衛一頭霧水。晴美把事情扼要的說明一遍。
  “她沒有跟我聯絡呀!我整晚都在這儿……”
  “怪了!不會有事發生了吧……”
  “少擔心啦。這里不會允許可疑人物通過的。打個電話問問怎樣?”警衛用手邊的電話撥了“一一零四”。
  “奇怪……沒有人听!”
  “不可能的!請你來一下!”
  晴美走向電梯。警衛連忙追上去。電梯上升途中,他還在喃喃自語:“不會有事的……”
  電梯停在第十一樓,晴美和福爾摩斯直奔一一零四室。按鈴,沒有回應,拉拉門鈕,黑皮大門應手而開。
  “門沒鎖!”
  警衛的表情緊張起來。屋里一片黑暗。
  “你在這里等,我先進去看看!”
  警衛阻止了晴美,悄然踏入門內。開了燈,立刻光芒四射。可是触目之處不見人影。晴美走進客廳呼叫。
  “涼子!我是片山!”
  “去了哪儿?”
  不安涌上心頭。不可能開著大門出外了。究竟發生什么事?福爾摩斯突然尖叫,穿過客廳,來到一道緊閉的門前,回頭望晴美。
  “怎么啦?房里有什么?”
  晴美走近時,听到里頭傳來吱吱咯咯的擦門聲。晴美有點害怕,把心一橫打開房門。眼前出現一只大黑貓。想來剛才是它在搔擦門扉。
  “你是尊吧!為何關在這儿?涼子呢?”
  黑貓立刻穿過客廳,消失在一道垂帘下面。晴美急忙跟上去。尊走過幽暗的甬道,停在正面的門前,回過頭來。晴美遲疑一下,倏地打開房門。
  “多謝你的款待!”幸子低頭道謝。
  “不不,哪里哪里……”片山不習慣接受美女的謝意,一時慌了神。
  离開餐廳時,已經將近八點半。風勢很強,但從酒店到車站之間,卻是一條很好的散步道。
  “假如我們是情侶,這時該去中央公園散步吧!”幸子微笑著。
  “是,是吧!”按常理,女方先提議了,男方應該在禮貌上邀請說:“那么我們也去好嗎”。可是片山不會說,僅僅沉默著走路。內心卻在翻騰著想:
  “說什么呢?‘天气真好’。好像寫信。‘今晚真涼快’。又不相襯!‘我們再找個地方喝茶聊天好嗎’?不錯。可是,應該怎么說出口?再不說就要分手了……”
  正當左思右想時,二人已經到新宿車站西面入口。幸子停下腳步。
  “再見了。我從這里搭計程車回家……”
  “是嗎?”
  “今晚真愉快。謝謝你!”語气不含嘲諷意味,反而令片山覺得難受。
  “再見!”
  目送幸子坐上計程車离開時,片山才想起,起碼應該送她回家。可是現在來不及啦。片山只好聳聳肩走自己的路。馬上就推翻念頭想,幸子一定在車上罵自己說:
  “呆頭鵝!世上沒有比他更乏味的人了!守靈更加熱鬧些!”
  片山陷入自我厭惡的深淵里,沉重的踏上歸程。幸子會對晴美說什么?即使不說自己的坏話,也不會稱賞啦。
  會喝酒的人,這時必然買醉借酒消愁去了,可惜片山的酒量极小,根本不能喝。帶著怏怏的心情,九點多已經回到家里。
  “晴美!喂!晴美!”
  沒有回音,只好自己掏鑰匙開門進去。開了燈,立刻見到晴美的字條。他馬上挂電話去金崎涼子的公寓,一直是“講話中”的信號。片山慌忙沖出自己的公寓。
  S公寓前面停著警車,還有人群駐觀。片山涌起不祥的預感,急忙奔進里頭。
  電梯上到十一樓。片山走出走廊,對門前站住的警官出示警察證:“我是警視廳的人!”
  他一進去,晴美立刻從沙發站起來。
  “哥哥!”
  “怎么啦?她呢?”
  晴美沉默著領先走。甬道盡頭的門大開,面熟的南田驗尸官正在忙碌地活動。片山曉得,金崎涼子遇害了。
  每次踏足命案的現場,他都覺得心情沉重。今天中午才剛看見那個青春活潑的少女,竟然……
  站在房門口時,片山窒息了。涼子俯臥在那張大床上,全身一絲不挂。猶有生气的白肌膚映入眼帘,他忍不住移開視線。
  南田發現片山。片山緩步走到床前。
  “好可怜哪。不過十七或十八而已。”
  “十七。”
  “咦,你認識她?”
  “嗯。因別的案子見過面……”
  “是嗎?真是殘暴不仁啊!先是手腳被綁而被強暴,然后遭人勒斃的樣子。被殺時間是八點以前吧!”
  “她打電話給我時是七點半。”晴美說。“其后馬上遇害了。一定是連通知警衛的時間都沒有!”
  “你是几點抵達這儿的?”片山低咒一聲才問。
  “八點左右。”
  “那么,凶手也許還沒有走遠。”說完他又搖搖頭。“不,不可能。怎曉得誰是凶手?”
  南田對鑒識課的人說:“拍完沒有?”
  “好了。”
  “那么,使她仰臥再拍一遍。小心一點哦!”
  兩名鑒識課員戰戰兢兢地把涼子的尸体往上翻。晴美不由捂嘴轉過頭去。片山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出去。其實,片山自己也快暈倒了。那張活潑調皮的俏臉,如今丑陋的扭曲著,白眼外突,舌頭無力地伸了出來。
  片山內心涌起激怒。何等悲慘的命運,在姐姐被殺的同一張床上,妹妹亦被奸殺。為什么?為什么要殺死這名少女?是不是殺她姐姐的同一名凶手?那個自稱金崎澤子的女人一出現,妹妹第二天就被慘殺了。是否那個神秘女人的出現令凶手覺得不安而出手殺涼子?而她是無辜的,為何置她于死地?
  相机的鎂光燈在閃亮。片山帶著說不出的疾痛心情,俯視那個尚未成熟的肉体。飽滿的胸脯,平坦的小腹,修長的腿,美若陶瓷似的肌膚。十足的北國少女,皮膚白皙,几乎沒有晒黑的痕跡。
  直至尸首被運走,鑒識課的人員全体撤退了,片山還留在房間里。
  “哥哥!”晴美再度進來。“目黑警署的人在外邊……”
  “知道了。我馬上去。”片山歎气。“他媽的!我一定要捉拿真凶!”
  “真可怜。”晴美自言自語。“我若机警一點就好了!”
  “也不能怪你。即使是我,光是接到怪電話,做夢也想不到她會遭毒手的!”
  福爾摩斯快步穿過他們之間,縱身跳到床上。
  “福爾摩斯有什么頭緒?拜托,一有什么就告訴我啊!”
  片山的話不知是否听在耳里,但見福爾摩斯在床上來回踱步,又跳下床在屋里走來走去,一如華生博士描寫謝洛.福爾摩斯的情景。
  “我很在意的是,我曾叫她通知警衛的,可是……”晴美一直耿耿于怀。
  “也許當時下面沒有人在吧!”
  “可是,凶手是從玄關的門進來的呀──你看,陽台那邊全都上了鎖。既然害怕成那個樣子,干嘛開著門呢?”
  片山望著晴美。“你是說,她認識凶手?”
  “不太曉得……不過,如果是可疑人物,照理不會開門才對!”
  不錯。可是……對了,假如凶手是殺澤子的同一個人,而且就是澤子的資助人,手上自然有這里的鑰匙了。這么一來,即使涼子不開門,他也可以自由出入。
  “一定是的!凶手就是殺澤子的同一個人物!”片山大喊。
  外邊的甬道上傳來叫聲。“片山兄!警視廳的栗原警長有電話找你。”
  “來了。喂,福爾摩斯,走吧!”
  片山催促還在地面上走來走去的福爾摩斯。晴美好奇地問:“這個房間的燈怎么開?”
  “哦,你看著!”片山啪的一聲拍掌,燈就熄了。
  “嚇我一跳!”
  “你來的時候,燈已經亮了?”
  “當然啦。不然我怎曉得從哪里開燈?”
  片山出到客廳接電話,把事態報告栗原。
  “我想,那是殺死澤子的同一個凶手干的!”
  “唔,你的意見也有道理。怎么?辦不辦此案?”
  “辦!請無論如何讓我辦!”這是片山從事刑警生涯以來,第一次如此答話。
  “好!那就交給你了。明早再給我詳細報告吧!”
  “知道!”
  “啊,還有。”栗原附加一句。“你的辭職信可以繼續保留了吧!”
  片山气結,然而沒有其他選擇。
  “好吧!”說完,心有戚戚的放下听筒。
  “晴美,咱們走吧!”
  “它,怎么辦?”
  片山跟蹤她的視線。黑貓阿尊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
  “哦,它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浪儿了!你說怎辦?”
  “總不能讓它留在這儿呀!”
  “可是,你難道……不行,絕對不行!”片山從晴美的表情得到不祥的預感。
  “可是,哥哥……”晴美想抗議,片山打斷她的話。
  “我說不行!你也知道,我們的公寓不准養貓的,已經犯規養了一只,你還想多養一只?”
  “哥哥你真無情!難道見死不救?”
  “你救了貓,我就要流落街頭了!”
  “我會說服房東的,可以了吧!福爾摩斯,你的意下如何?”
  “對了,我們必須尊重福爾摩斯的意見。一旦有別的貓進來,肯定會吵架,多數是福爾摩斯受傷!”
  “福爾摩斯!”晴美蹲下來。“怎樣?阿尊暫時住我們那儿,贊成還是反對?由你決定吧!”
  福爾摩斯盯著尊看,最后快步走到晴美腳邊坐下。片山气得跳腳。
  “畜生!你們太狡猾了!我不准,絕對不准!”
  五分鐘后,計程車里,福爾摩斯坐在晴美的膝頭上,阿尊坐在片山的膝頭上。阿尊的重量使他雙腳麻痹。
  晴美突然大叫一聲。
  “我和福爾摩斯還沒吃晚餐哪!”
  回到家里,吃過溫熱的牛肉湯后,晴美才舒一口气。福爾摩斯和尊感情和睦,對半把牛肉湯和燒魚干解決掉。
  “喂,小心消化不良哦!”片山調侃著。
  晴美反駁他。“在酒店吃大餐的人請不要講話!消化不良也好胃下垂也好,總比餓死來得好!”
  片山是捅蜂窩挨了螫,只好噤口不語。
  “跟所長吃飯,收獲如何?”晴美問。
  “噯?哦,沒什么。”
  片山在沉思。一定是“有什么”。那幢公寓,那個殺人現場,好像有點什么……但又不知是什么。一股模糊的印象突然涌上心頭。到底那是什么?
  “福爾摩斯,你發現什么了嗎?好像什么地方不對勁,對不對?”
  福爾摩斯吃飽后,伸出前肢舐臉,然后望望片山,默然閉起眼睛。正如推理小說中,第一次發生命案時,偵探什么也不說,只是沉默著搖頭的情景。名偵探似乎在說:
  “我有兩三种想法,不過現在還不能講。還不是講的時候。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只是事件的開端……”
  福爾摩斯走到屋角的坐墊上蜷起身体,閉目養神,好像就這樣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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