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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團体之一


  “好冷好冷!”
  雖非有誰在听,但又不能忍住不說出口。
  外面實在很冷。岩井則子從大樓的側門飛也似地跑進去時,不禁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已經將近晚上八時了,整幢大樓的暖气都已關掉,然而里面的空气依然暖乎乎的,單是沒有刮寒風已夠好了。
  她脫下大衣,摘下圍巾,拿掉手套。對于怕冷的則子來說,這是一項工作,因為她穿了好多衣服。
  則子走向夜間用的接待窗口,往里面窺望。
  起初還以為保安員不舒服。因為她看見穿著深藍色的年輕保安員,閉起眼睛,頭往左右用力韜擺,身体彎曲著。仿佛是因痛苦而扭動身体的樣子。則子“咚咚”地敲玻璃門,對方也渾然不覺——
  可是,則子很快就知道這知怎么回事。不由忍俊不禁。
  年輕保安員在听耳机的音樂。正在配合音樂的旋律扭動身体而已。
  她清咳了一陣,再度敲玻璃門,終于,保安員張開眼睛。
  “啊——醫生!對不起!”他慌忙摘下耳机,停止听音樂。
  “必須照規矩記名的關系。”則子笑。“打攪你啦,抱歉。”
  “是!”保安員打開窗口的玻璃,拿出記錄簿。
  “拜托了。嗯……現在是二十時零七分。”她記下“岩井則子”的名字,看看前面的簽名。
  “咦,南原先生已經來啦?”
  上面是“南原悟士”的簽名,看慣了的端正字体。
  “是的,十分鐘之前。”
  “好少有哪。”則子把記錄簿交還。“那么,其他几位都到了的話,請他們進來吧。”
  “是,醫生。”
  “別叫我醫生啦,好難為情。”則子笑道。“中林君,今晚一直是你當值?”
  “嗯。平常都是十二點關門的,我就守到那個時候。”
  “辛苦你了。”則子說,往大堂走去。
  “呃——”保安員探前身子喊住她。
  “什么?”
  “空調都停了,會感到寒冷吧。替你開啟好嗎?”
  “若是能夠就感激不盡了……可是,不行吧?”
  “沒關系。上面不知道。”
  這名年輕的保安員,名叫中林周一。甘五歲的單身漢,不知何故,多數由他深夜值班,每當則子有“聚會”時,通常都是這年輕人守在窗口。
  “你曉得我怕冷呀?”
  “那個一看就知道了。”听他這么說,則子也噗嗤而笑。
  “那就拜托啦。不過,假如事后挨罵的話,告訴我。我會替你作證,說是我要求的。”
  “是!”他的笑臉一如高中生,十分爽朗。
  則子走出微暗的大堂。接了電梯的鈕。
  岩井則子每星期來一次這棟大廈八樓的診所。今年卅四歲的她,擁有臨床心理博士的資格,是心理治療專家,心理輔導員。
  現時在企業中,患“心理病”的人不少。這幢大廈中的診所,必須有輔導員每天輪班來做診療才能應付需求。
  岩井則子當心理輔導員的日子尚短,白天的輔導工作都交給男前輩們,這是由于大部分中間管理階層的男性都對“女性”敬而遠之的關系。
  目前擁有臨床心理博士資格的人已超過四千,可是進行輔導工作不能打一支針就了事,需要心思和時間,于是則子也要輪班當每周一晚的輔導工作。
  在八樓出了電梯時,有“S診所’招牌的門就在眼前。
  對于帶著有點沉重的心情來訪的人,這道門似乎給人某种無情的感覺,然而在則子的立場,卻并不方便地向負責人陳述那种意見。
  “晚上好。”
  走進里面時,有個護士留在接待處。她是這門診所最老經驗的大岡宏子。
  “晚上好,醫生。”大岡宏子微笑。“今天沒有接到任何人請假的通知。”
  “是嗎?”
  年近五十的大岡宏子,年紀比則子大許多,但她一定稱呼她做“醫生”,絕不帶出看輕則子的表情。
  “南原先生已經來了。”大岡宏子低聲說,望望里面。
  “哦,少有哪。”
  剛才在樓下的記錄簿已見到南原的名字,但則子卻露出現在才知道的樣子。所有人都想說些讓對方嚇一跳的話,如果你表示“我早知道了”的話,對方會覺得沒趣。
  邁步時,則子回頭說:“你家小姐,好了嗎?”
  她听說她女儿感冒了,正在准備考大學的重要時期。
  “嗯。好了。晚上開太多暖气的關系吧。她自己也吸取教訓啦。”大岡宏子說。
  她的笑臉,流露著一個母親的愛……

  她先敲敲門才進入房間。
  “嗨,醫生!”坐在沙發一角的南原悟士揚一揚手。“那衣服很好看。”
  “謝謝。”則子沒有穿白袍。老實說,心理輔導員并不是醫生。她經常穿便服。托福,她也開始留意衣服顏色的配搭了。
  “今天提早回家呀,南原先生。”則子在隔開一張的椅子坐下。
  在這里,則子經常當“听眾”。實際上,單是叫人把話說出來,已經能幫助不少人重新振作起來。
  “回家?”在K電机這個“無人不曉”的一流企業做事的南原聳聳肩。“好諷刺的話。想回家的時候回不去,不想回家的時候又被人家赶出來。”
  “又發生什么事——好吧,等其他人到齊再說。他們也快到了吧。”
  則子翻開這個團体的檔案。
  則子在這里進行的是“集体輔導”。她聚集了一班自認為集体交談比一對一更好的人,讓他們互相“發牢騷”,彼此對听對談。
  則子從旁看守他們談話的情形,除必要時什么也不說。
  “醫生,你多大?”南原問。“恕我失禮。”
  “我不介意,年齡對我來說不是秘密。我卅四了。”
  “好年輕啊。”
  “你指年齡?還是外表?”
  “兩方面都是。我們科里有位卅五歲的老手,看起來比醫生大十歲以上。”南原注視她。“有無与男性發生關系?”
  則子笑了,反唇相譏。“喝醉了?這里不是酒吧啊。”
  南原并不期待則子給他答案。他缺少一個可以這樣談笑而不生气的對象。
  嚴肅的科長——他努力表現得配合自己的形象。也可以說,那樣強迫自己干出造作的行為,被逼得喘不過气來。
  “——我曾經說過,三年前。我去過東南亞一帶。”南原唐突地說。“當時,有個优秀的男子在當地協助我。然后,他來到日本,到總社來找我。好念舊啊。他也開心得雙眼冒起淚珠。總之,我想讓他見見總經理,就帶他去了。去到時,總經理室是空的,那位總經理時常离開崗位,不知路去哪儿溜達了。”
  南原苦笑。
  “謠傳他去見總務科一名新來的女孩——總之,我讓那個男子在總經理室等候,自己則出去找總經理。可是運气不好,我一出去,總經理就回來了。當時。我去了會客室,卻看見保安員赶往總經理室。我嚇一跳,過去一瞧,見到那名東南亞來的男子在總經理室,而總經理在嚎叫著‘捉拿小偷’!保安員當他是小偷,揪扭他的手臂……”南原皺起眉頭。“我解釋后,誤會才冰釋。可是,總經理根本沒道歉。他還對我怒吼說:‘別帶那种人來見我!’你怎么想?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他道歉才是。”
  “那真不容易啊。”則子說。
  “那個總經理是’傲慢与偏見’的翻版。這樣一來,公司要把工厂移去海外的計划就不能順利進行了。”
  “瞧瞧,你臉上的皺紋——放松點。”則子說。
  “那种家伙,殺掉他就好了。”門口有聲音接腔。
  由于房門半掩半開的關系,大概外面可以听見他們的談話。
  “進來吧,相良君。”則子向那名戴眼鏡,頭發梳得服服貼貼,一看就知道是优等生的十四歲男孩招招手。
  “晚上好,醫生。”相良一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補習班如何?”
  “不像學校那般無聊。大家都讀得很起勁。”
  這种說法并不會令人不快。柏良一只是非常率直地表示自己的感想,并沒有取笑那些不會念書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不會妄自下定論。
  若是可以徹底分辨是非的話,少年就不必到這里來了。對相良一來說,為了“不把別人的事擺在心上”,有一個條件,就是“自己的成績最好”。
  “你說得好苛刻啊。”南原笑了。“叫我殺人?”
  “因為那种人,無論說什么都不會改變的。一輩子都是那樣,所以只能死掉。”
  “道理是對的。”南原點點頭。“老實說,即使他死了也不會有人覺得難過的。”
  “那個總經理,叫什么?”
  “太川。太川恭介——是社長的心腹。突然從外面加入公司的。明白嗎?就像突然從別的公司調進來做主管似的。而且比我小,才卅八歲。外表看來還不過三十出頭。”
  “奇了。那种人怎會當總經理?”
  “那是——”南原說到一半。“咦,太太!几時來的?請進來。”
  “是不是……打攪了?”戰戰兢兢地窺望進來的,乃是村井敏江。則子也沒留意到是几時來的。她是個走路非常安靜的女子。
  “什么打攪!你不是我們的伙伴嗎?”
  在這种地方,南原總是很會“擺架子“。則子覺得那是他可怜的地方。
  “因你們正談得興起……”村井敏江邊脫大衣邊說。
  “還好啦。發牢騷是不分年齡的。該說是‘牢騷超越年齡’吧?可能适合做電影的名字呢。”南原笑了。“對了,相良君,你的對手怎么啦?畢竟也想‘殺掉他’?”
  “沒有那個必要。”相良一說。
  “為什么?”
  “我有自信。下星期的考試。我一定會贏!”
  “了不起!就是那种气勢!”南原鼓掌。
  則子有點耿耿于怀——從小四開始就一直是“學校第一”的相良一,居然在上次的考試中輸給一名轉校生,變成第二。
  這給他造成頗大的沖擊,阿一開始表示頭痛和疲倦,于是父母讓他到這里來。
  雖然第二也很了不起,可是現在的阿一不這么想。本來從“-”這個名字來看,就包括了熱心教育的雙親祈愿孩子“常常第一”的心愿,但不僅如此。
  跟家長對談時,他母親說:“替他取這名字,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她這樣說。“考試的時候,我希望孩子盡量不花時間在寫名字一欄。‘相良’的姓是沒法子改變了,而‘一’字寫起來是不是最快?”
  則子听了也啞口無言……
  為了使阿一重新振作起來,有必要轉變他的“价值觀”。
  “我一定考第一給你看”的想法,不能解決他的問題。
  即使這一次的考試他又考第一,但不會永遠保持到。因他可能下次又失敗了,也有可能被其他孩子追上。
  “不一定要第一”的想法是使他能否定自己,看來還需要相當的時間,則子想。
  “加油吧。不能輸呀。”南原拍拍阿一的肩膀。“那個對手叫什么?”
  “他叫室田。室田淳一。”阿一特地拿出便條紙,用原子筆寫下那個名字給大家看。
  “室田?我們公司有個叫室田。酒性很差的,宴會時一喝醉酒就立刻脫衣。”
  阿一皺皺眉頭。
  “我不喜歡那种談話內容。”他說。
  對相良一來說,他關心的只有”學習”。他不能原諒那种“詐癲扮傻”的家伙。
  則子對阿一這點頗感興趣。他父親也是個受薪的精英分子。她認為他也有醉酒回家的時候……
  “——太太,今天好沉默呀。”南原笑說。“是不是我講太多了?”
  “不……”村井敏江急急搖頭。“我的煩惱……不算什么。如果跟大家相比的話。”
  “怎會呢?現在你不是來了這儿嗎?”
  “嗯……”村井敏江卅六歲。可是,大概不理頭發不裝扮的關系吧,外表看上去像四十有多。像她這种文靜朴素的女性,如果長期守在冒煙的火爐邊的話,會有突然爆炸的可能。
  “我見到了。”敏江唐突地說。
  南原困惑不已。“見到誰?”
  敏江抬起臉龐,視線在空中飄移,但她的說話清晰可聞:“我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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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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