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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情死

作者:赤川次郎

   
(1)

  湖的游覽船小屋管理員立山,那天早上也在天亮前起床。
  盡管如此,立山并不是特別認真的工作人員。他在普通公司退休后,充當這間小屋的管理員時,年紀已六十五有多了。
  所以他不必睡太多也行,即使不愿意也習慣了早起。
  為立山添句好話,實際上,黎明前起床是件非常爽快的事。
  立山一個人生活,不需要借酒消愁,只要喝一杯啤酒就一覺睡到天亮,屬于健康的類型。
  早上已經涼颼颼的。
  即將十月。夏季期間,擠滿年輕人鬧哄哄的湖邊,如今一片寂靜。
  頂多周末時,才會看見一些前來露營的團体出現。
  立山的工作是出借小船,夏天才是賺錢時節,他又不是經營者,所以反而喜歡現在閒散的湖邊。
  加上這個時間眺望白色晨霧在水面飄蕩的情景,也是享受之一。
  天空逐漸泛白,西邊的天空還有一些明亮的星星在閃耀。
  立山打了個老大的哈欠。
  他跟著涼鞋走向水邊,小小的浪濤涌來,發出吧咯吧晤聲響。
  他蹲下來,把手浸在水里,水是冷的。白天的陽光相當耀眼,一到晚間水溫就降低了。
  天色漸明,晨霧漸消,開始望盡湖面。
  當然,這么大滑旱,湖面什么也看不見“……咦,那是什么?
  晨霧隨著和風散去時,看見黑色物体浮在湖面。
  眼熟的形狀——一只船。
  立山站起來。不可能是自己的船。
  他匆勿走向系船的碼頭。
  應該有五只船才對,竟然缺了一只。昨晚睡覺前,他分明仔細确定過的。
  “畜生!到底是誰干的?”
  那只船浮在湖中央,不見人影。
  夏天時常有這种事。一些情侶夜間搖船到潮中,在船上歡樂。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亂七八糟,立山痛苦地想。
  如果走近去看,多半也是一男一女相擁睡在船上吧!
  立山跳上一只小船,划出湖面。因已完全習慣這工作的關系,一轉眼就划近那只船。
  “這不是……”立山喃喃自話。
  看來事情并不簡單。
  船上沒有人影。不僅如此,兩雙鞋子脫下丟在船上,一雙是男性上班鞋,另一雙是女性的涼鞋。
  立山不是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那兩個人不可能是為了游泳而划船到此的。
  情死——這是立山當管理員以來,第一次發生的事。
  總之。不能這樣下去。立山讓那只船保持原狀,然后拿起船槳,准備划回岸邊。
  當他企圖改變方向而單用右手划船之際,船槳咚地撞到什么,他的視線落到水面,就像透過一層窗帘似地,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兩眼睜開的男人的臉。
  立山絕不是膽小的人,但是看死人卻是頭一遭,當然喪禮看到的不算,像這樣突然出現時,的确嚇破了膽。
  立山拼命划槳。划回岸邊,跑向管理事務所。
  可是,終究是鄉下的警局,當舊式巡邏車響著走調的警笛赶到時,已是三十分鐘之后的事。

  已經完全天明了。
  突然覺得有人摸肩膀的感覺,我醒過來。“小姐,對不起。”大川一江站在我床邊。
  “怎么?已是早餐時間了?”我坐起來。
  開口說出這樣的台詞,似乎十分坏心眼,但我還太年輕,請睜一只眼閉一只吧!
  “不是的,”一江微笑。“其實好像是發生案件……”
  “案件?”我突然醒來。
  “嗯,福爾摩斯先生剛剛出去了。”
  “發生什么事呢?”
  “我問了酒店的人,听說是情死之類。”
  “情死?在湖中?”
  “是的,不過好像有古怪的樣子。”
  大川一江是個聰慧的女子,可是這番話听來完全不得要領。連她也搞不清楚的話,看來事態的确很混亂。
  “去看看吧!”我邊下床邊說。
  我叫鈴本芳子,繼承了龐大的遺產,住在大房子里。
  有錢有時也是好事,但是多數時候無聊,而且操心的事也多。
  對我而言,“第九號樓”的朋友們,以及非公式經營的偵探事業,則是唯一的人生樂趣。
  本來天亮時,我們必須回去病樓才行。如今可以這樣悠閒地在湖畔酒店度周末。是因最近魯潘入住第九號樓的關系。
  這個魯潘雖然沒有小說中的真魯潘那么豪爽,但他擁有“變裝”的特技,從聲音、說話方式到思考方式,連初次見面的人都能模仿到五分相似的地步。
  因此我們拜托魯潘做“代表”,痛痛快快地出來周末休假旅行。
  實際上,小個子的魯潘,可以在一分鐘之內化身成為頎長的福爾摩斯、身輕如燕的達爾坦尼安,以及“我”的樣子,若不是親眼見到的話,實在難以置信。
  我急急沖花洒,完全清醒之后,更衣走出酒店。
  湖堤上停了三部巡邏車,大約有十名酒店客人和附近的露營客聚集圍觀。
  我從中一眼看出頎長的福爾摩斯來。
  “怎么啦?”我喊。
  “情死。”福爾摩斯頭也不回地說。他憑我的腳步聲知道我來了。
  “真不幸。”我說,從他旁邊窺望。
  風掀起白布,露出中年男人和年輕女子的臉。男人四十多歲,上班族族樣,上下西裝打扮。
  女方像是其部下的白領麗人模樣。二十四、五歲的臉,美人胚子。
  “死了就完了。”我搖搖頭。“不道德之戀的主角是誰?”
  “別太快下定論。”福爾摩斯說。
  “哦?”
  “請看尸体的手腕。”
  男人的右手腕上綁著紅布繩,布繩的二十公分左右的地方,仿佛撕下似的斷了。
  女方的右手腕上,同樣綁著布繩。
  “他們一定是手綁著手一同跳水的。”
  “可是,兩個都綁右手的情形,不是很怪嗎?”福爾摩斯說。“通常是右手和左手相綁才是。”
  “說的也是。”我想象了一下,點點頭。“不過偶爾也會出現這种情形吧!”
  “有是有可能,但總令人耿耿于怀……”福爾摩斯皺眉感歎。如果達爾坦尼安在的話,肯定會說些什么風涼話諷刺他了。
  “回去吧!”我催促他。
  如果不理他的話,說不定他真的提出要和警方合作了。福爾摩斯好象還在留意什么似的,我拉起他的手,他放棄似的銜好煙斗,開始走向酒店。
  面向湖的涼台有人影。
  “瞧,又是那位女士。”福爾摩斯說。
  他說的是昨晚派對的事。
  酒店大會場有舞會,住客全都參加了。當時令達爾坦尼安完全傾倒的就是這位女賓。
  三十四、五歲的成熟盛期,不知何以單獨族行,加上高貴大方,魅力十足,足以使血气方剛如達爾坦尼安的男人神魂顛倒。達爾坦尼安和她不停地跳舞。半夜十二點,當我退回房間時,他們還在跳著。
  “昨晚怎樣了?”我說。
  “不曉得,我沒法子跟那种女人交往。”福爾摩斯說。我走進酒店時,先把鞋子上黏到的泥塵拍掉,所以比福爾摩斯稍后進去。
  我無意中望一望涼台方向,恰好看見那位女賓按住眼角走回酒店。
  她哭過。為什么?
  我莫名地在意起來。

  早餐席上,達爾坦尼安精神煥發地出現。
  酒店的大餐廳,歐陸式的早餐,正好迎合這些伙伴的胃口。
  由于過了旺季,只有一半的位子坐滿。
  “早安。”
  達爾坦尼安依例行個夸張的禮,拿起我的手一吻,這已叫我羞得無地自容了!
  “昨晚在哪儿休息?”大川一江嘲笑地問。
  “當然在房間了。”達爾坦尼安說。
  “問題是誰的房間呢?”我說。
  達爾坦尼安攤開雙手。
  “自己的房間!一個人寂寞孤單地就寢了。”
  “怎么,你被她拋棄了?”福爾摩斯說。
  “不錯,但不是你剛才的推理情節。”
  “昨晚你們不是很親密么?”
  “可是到了緊要關頭——她說她是有夫之婦,因此不能有任何越軌行動。我不能做出違反女性意念的事。”
  “那真不幸。”我微笑。
  “今晨怎么吵吵鬧鬧的,發生什么事?”
  “情死哦!”
  “呵!到了今時今日,還有傻瓜做那种事?”
  “喂,你瞧。”我壓低聲音。
  那位女賓走進大餐廳來了。
  她環視一周,想到什么似的走向我們的桌子。
  “嗨,昨晚冒犯啦!”達爾坦尼安立刻起身。
  “那儿的話。會不會打扰?一個人吃東西很無聊的。”
  “歡迎之至,請坐!”
  “謝謝。”
  她果然哭過了,我一看她的眼睛就想到。哭過的關系,眼皮有點紅腫。
  “湖中有人情死,你知道嗎?”我問。
  她仿佛大吃一惊。
  “不,一點也不知道,那真不幸。”她移開視線,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叫小沼康子。”
  看樣子,她不想談論有關情死那件事。
  “你一個人?”我問。
  “嗯,不……外子隨后會來。”
  “是嗎?”
  “他很忙——像他那個年紀的人,處于忙得無法休息的狀態……”
  小沼康子似乎有點沉著不來的樣子。
  說話方式奇快無比,看來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
  “听說又找到了。”
  新進來的客人和朋友聊天的內容傳人耳際。“又有尸体浮上來啦!是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福爾摩斯站起來,我慌忙追上去。

  “果然演變成這祥。”福爾摩斯邊走出酒店邊說。
  “在你預料之中?”
  “我就想一定有什么蹊蹺。”
  我們急急赶去湖堤。
  距离剛才的地點不過十米左右。
  好像是剛剛撈上來的,尸体沒有蓋上白布。
  “年輕女子,跟剛才那個差不多年紀吧!”我說。
  “穿著有點不同。”
  听他這么一說才發現,剛才那女的穿的是相當高級的服飾,這個則是穿比較廉价的舊式洋裙。
  縱使除掉被水弄濕這點,看上去也很陳舊了。
  “同一天竟然又有自殺尸体浮起——”我搖頭感歎。
  “不是自殺。”福爾摩斯說。
  “哦?”
  “她是情死的。”
  “為什么?她不是一個人么?”
  “請看她的手腕。”
  我重新打量女尸,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瞞。
  那女人的左邊手腕上,綁著跟那對情死雙尸一模一樣的紅色布繩。
   
(2)

  “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情死?”達爾坦尼安瞪大眼。“那种事,前所未聞!”
  “的确,”,福爾摩斯點點頭。“我認為是其中一個女的跟那男的情死才是。”
  “那么,還有一個呢?”我問。
  “問題就在這里。”福爾摩斯點點頭說。“假設那三個人是三角關系的情形……”
  大川一江噗嗤一笑。
  “對不起。不過,福爾摩斯先生說起‘三角關系’時,我覺得很滑稽。”
  “時代不同的關系。”福爾摩斯歎息。
  這里是酒店的茶座,但不像是歐洲電影中出現的大房間。
  比較像普通的休息室。
  “你的她來啦!”帽爾摩斯說。
  “少來這個!”達爾坦尼安臉紅了。
  小沼康子向我們輕輕打個招呼,獨自坐在椅子上翻雜志。
  “她好像坐立不安的樣子。”我說。
  “大概在等她丈夫的關系。”達爾坦尼安有點酸溜溜的味道。
  “福爾摩斯先生,請接下去。”大川一江說。“那三個人會不會一起尋死?”
  “不太可能。若是純情女學生還有可能,可是三個人情死嘛——”
  “的确是。”
  “不過,兩個女的手腕不是都綁了相同的布繩么?”一江問。
  “對的,可是男的只有右手腕綁紅繩。”
  “晤,”我說。“若是三個一起死的話,必須其中一個人兩邊的手腕都系繩才行。”
  “即使有許多做法,通常就是那种情形了。”
  “這么一來……”我在沉思之際,兩名不像酒店客人的男子走進茶座來了。
  “對不起。”其中一個在門口說。仿如電車查票員似的語气。
  “有沒有一位小沼女士?”
  “我是。”小沼康子站起來。
  “小沼女士嗎?我們是警局的人。”
  小沼康子頓時臉色變青。
  “請問——有何貴干?”
  “小沼正志是你的——”
  “外子。”
  “是嗎?他過世了。”
  刑瞥的說話方式非常公事化。
  “怎么可能?”
  “從湖上撈起他的尸首。外套口袋的身份證證實是你先生的東西。想請太太前去确認。”
  “我懂了。”小沼康子閉起眼睛,調整呼吸說。“我去。”
  她跟著刑警們出去了。
  “嗚呼!”達爾坦尼安吹了一聲口哨。“好險!原來是未亡人!”
  “什么好險來著?”
  “假如她誤會是我殺了她丈夫就糟了!”
  “何必擔心那個?”福爾摩斯說。“這件情死案有不‘正常’的地方,不需要提防什么。”
  我說:“她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位太太呀,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
  “你看到了什么?”
  我把她在涼台上落淚的事說出來。
  “原來如此。”福爾摩斯吸著煙斗說。“她之所以坐立不安,那就可以了解了。”
  “這意味著什么?殺夫?”
  “這么快下定論,太性急了,現在才開始而已。”
  “你認為還會發生什么?”
  “走著瞧吧!”福爾摩斯自信十足。
  兩小時后,小沼康子回來了。一名刑警陪著她,因她像隨時可能暈倒的樣子。
  一江奔上前去幫忙照顧,刑警松了一口气。
  過了一會,一江跑回來。
  “她怎樣了?”我問。
  “大概哭累了,現在昏昏欲睡。”
  “像嬰孩一樣。她說了什么?”
  “不,沒說什么。”一江搖頭。然而,福爾摩斯的第六感應驗了。

  “這么晚了,對不起。”
  打開門時,小沼康子戰戰兢兢地走進來。
  “請進。”我說。
  相當寬敞的度假酒店房間,桌椅齊備。
  “抱歉,這么晚打攪你。”小沼康子重复地說。
  的确,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了。
  “你先生很不幸。”
  “謝謝……老實說,我們處得不好。”康子說。“我之所以跑來這儿,是因知悉外子和兩個女人來了這儿的關系。”
  “請等一等。”我打斷她。“我不介意听你的故事,但是你何以跑來告訴我這些?”
  “那位——自稱達爾坦尼安的很風趣。他告訴我說你是名偵探……”
  達爾坦尼安真是!
  “好的。那么,你想跟我商量什么?”
  小沼康子遲疑片刻,說
  “希望你查查看,外子是和那一個女人情死。”
  我嚇一跳。“你不曉得?”
  “嗯,”康子點點頭。“我只知道外子最近有了情婦。”
  “以前有過嗎?”
  “沒有。外子并不是出色的類型,而且不算有錢,不會有女人主動接近他的。”
  “那你怎知道你先生來這儿的事?”
  “他把這儿的固本券留在家里忘了帶來。總之,他是冒失鬼。”
  “于是你也跟來了。”
  “是的。不過,外子沒有下榻。我想是他察覺自己忘了帶固本券。所以避開這里。”
  “然后……”
  “結果外子死了,竟然情死……雖然覺得荒謬,但這是事實也無可奈何。事到如今,我也覺得自己有不對的地方……”康子抽抽搭搭地啜泣起來。
  “可是——你怎不知道你先生的情婦是怎樣的女人呢?”
  “完全不知。”她搖頭。“總之,我也是個倔強的人,不想知道他在外面搞什么,即使知道他有了情婦,也沒想過要調查。”
  “不過,總有。一點線索——”
  “只知道是很年輕的女孩。”
  我在想到底她的話是否值得信任。不過,暫時必須裝作相信。
  “然而,今天外子和兩個女子一同被撈起來。哪個才是外子的情婦,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否有些什么線索?”我問。
  “兩名女士的身份揭曉啦!”刑警說。
  “可以告訴我嗎?”我說。“我以小沼夫人的代表身份而來,她因沖擊而睡著了。”
  “好吧!即是小沼先生和別的女人情死。啊,小心,那張椅子的釘子跑出來了。”
  怎么說,這是一間破破爛爛的警局。
  “其中一個名叫戶沃悠子,即是差不多同時被發現的那個。”
  “戶沃悠子吧!”我記下來。“她是怎樣的人?”
  “東京的白領麗人。她和死去的小沼正志是不同公司的。”
  即是有相識的可能性了。
  “她的家屬方面呢?”
  “我們跟她父母聯絡上了,他們嚇得說馬上赶來。”
  “這是一定的,他們有沒有說起自己的女儿有戀人之類的事?”
  “沒有,完全沒有頭緒的樣子。”
  “是嗎?”
  盡管如此,這個女子不一定不是小沼的戀人。瞞著父母上酒店的女儿,現今已不稀奇。
  “這位小姐好像相當富有,父親是某公司社長,她本人也在分公司做事。”
  我又記下來。
  “還有另一個……啊,你的手搭在扶手上會弄髒的。”
  “哦!”
  “上面沒有撥出頂算——對,另一個名叫大西英子。”
  “大西英子——英語的‘英’吧!”
  “她雖年輕,卻是別人的妻子。”
  “哦!”
  “她丈夫很過分。我們打電話給他了,他不肯來領回尸体。”
  “為什么?”我惊詫地問。
  “他說一個跟別的男人情死的女人不是他老婆,還說當小包裹寄給他就行了。”
  “那樣太過分了。”我气上心頭。“何不拘捕他?”
  “我們不能那樣做。她的地址在東京,好像出來兼職的,至于她和小沼是否有關系則不得而知。”
  換句話說,戶沃悠子和大西英子都有可能和小沼有暖味關系了。
  可是沒有決定性的證据。我想,這是相當棘手的案件。
  “沒有遺書之類的嗎?”我問。
  “目前還沒發現。”
  “我有一點不明白。”我說。“小沼先生預約了那間酒店,但沒投宿,他會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目前正在查著。”
  “怎么樣?”
  “不是有一群人來露營么?我想會不會一起住到那邊去。不然就是睡在車上。無論如何,只是一晚罷了。”
  露營區?我點點頭。
  回到酒店時,達爾坦尼安在大堂里閒得無聊的樣子。
  “哦,一個人?”我喊他。
  “嗯。”
  “福爾摩斯呢?”
  “名醫正在診症中。”
  “你說什么?”
  “小姐——”一江跑過來了。
  “怎么啦?”
  “其實,福爾摩斯先生在散步時,撿到一件東西。”
  “撿到什么?”
  “人。”
  我眨眨眼。
  看來一江受達爾坦尼安和福爾摩斯的影響不小。
   
(3)

  “這樣子不要緊了吧!”福爾摩斯說。
  “你也是好事之徒啊!”我說。
  “見到別人有麻煩時,不能袖手旁觀呀!”
  “什么麻煩,他不是生病了嗎?”
  一名像大學生的年輕人,躺在床上呻吟著,沒有意識。
  “到底怎么啦?”
  “他發高燒。”福爾摩斯說。“筋疲力竭,加上身体冷透了,看來浸水太久的樣子。”
  “這么涼的天气浸水?”
  “理由請問當事人。來,出來外面吧!”
  “不必請醫生來看么?”
  “不要緊。”福爾摩斯充滿自信的樣子。“我的醫術老師是史怀哲咧!”
  看來只好交給他辦了,因為第九號樓獨欠華生博士。
  “案件方面怎佯了?”福爾摩斯問。
  “我問了大概情形啦——”
  在休息室坐下后,我把已經知道的一切告訴了福爾摩斯。
  “一個是獨身的有錢白領麗人,另一個是有夫之婦。你認為哪一個才是?”
  “不能瞎猜。”福爾摩斯搖搖頭。“通常必須根据理淪和方法行動,以及判斷。”
  “那么,應該怎么做?”
  “偵查方法之一,是向目擊者問話。”
  “不是沒有目擊者么?”
  “但有發現者。我准備待會就去見他。要不要一起去?”
  “你以為我不會去?”我笑著站起來。

  立山老先生予人認真工作到退休為止的感覺,完全沒有刁難的印象。
  “真是的,干嘛念著去死呢!”
  立山在船小屋外面,盤起雙手歎息。
  “能不能把發現時的情形告訴我們?”福爾摩斯說。
  “好的。”
  立山把一大早起身,發現小船浮在湖中央,于是划船過去,見到船是空的,再急急划回岸邊的事說了出來。
  “我的船槳打到了男人的尸首。”他苦著臉說。“真怕他以后變鬼出現。”
  “晤,用船槳打到了?”
  “咚一聲,打中了。”
  “人死了,大概不痛吧!其他還有留意到什么嗎?”
  “沒有了。”立山搖搖頭說。“這种事是第一次,真叫人頭痛。”
  “哎,也有好的一面嘛!”福爾摩斯說。
  立山的視線轉向潮面。
  “人生好虛幻啊!見到船上滾跌的兩雙鞋子時,我大吃一惊。他們能留下來的不過是鞋子,虛不虛幻?”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剛才你說鞋子嗎?”
  “嗯。”
  “是脫下來的鞋子?”
  “對呀!男鞋女鞋各一只。”
  “那些鞋子呢?”
  “不知道。不是警察拿走了嗎?”
  福爾摩斯和我走路回去酒店。“怎么連警局的人也忘了鞋子的事?”我說。
  “因為大家分頭做不同的事嘛!而且,也許他們不知道灰姑娘的故事。”
  “嘎?”我反問。“對,叫她們試穿那雙玻璃鞋……”
  “不同的是,那不是玻璃鞋,而且試穿的對象是死人。”福爾摩斯說。

  “鞋子?”刑警听了我的話,直眨眼睛。“有那种東西嗎?喂!”他喊他的同事。
  我站著等回音。過了十分鐘,刑警回來了。
  “真抱歉,遺物之中并沒有鞋子。”
  “可是的确——”
  “當然,如果有的話,我們會保管的。”
  說到這個地步,只好撤退了。沒奈何,我离開了警局,福爾摩斯在外面等著。
  “呵,警察說沒發現鞋子?”
  “嗯,怎么回事?會不會有人拿走了?”
  “任何事都有可能,不過……”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邁步走。
  “這种事可不可能?”我說。“警察看漏了。”
  福爾摩斯慢慢地點一點頭。
  “那個是有可能的吧!”
  “船在什么地方?”
  “大概在湖邊的船小屋吧!我想是個別系住的。”
  “去看看吧!”我催促他。
  “呵,又是你們——”立山一看到我們就揚揚手。
  “對不起,請問那只小船在哪儿?”我問。
  “那一艘嗎?警察說已經不礙事了,正在使用中。”
  “使用中?”
  “嗯。剛才一對露營的情侶借去划船了。”
  我望向湖面。天色放晴了,气溫開始暖和,但還不是乘船的最佳時候。
  不過,年輕情侶不當天气是一回事吧!
  一只船在湖中央搖蕩著。
  “我們也去看看。”福爾摩斯說。
  “怎佯去?”
  “當然是划船過去了。”
  “這個交給我辦。”有聲音說,達爾坦尼安倏然出現。
  “你從哪里跑出來的?”
  “神出鬼沒是我的拿手好戲。”達爾坦尼安咧嘴一笑,將手杖滴溜溜地轉了一圈。
  “你拿手划船嗎?”
  “對万能的我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別生气嘛。好吧!福爾摩斯先生,請你稍等一下如何?”
  “好是好,但愿小船不會翻過來。”
  “不祥之兆。”我笑了。
  付了租船費,我提心吊膽地坐上船。
  “來,讓我向世界紀錄挑戰!”
  達爾坦尼安劈劈啪啪地打打手,緊緊握住船獎。
  “好是好,你可干万別翻船!”
  “請放心,有我達爾坦尼安——”
  “光用嘴巴不行,快划吧!”
  “知道!”
  達爾坦尼安作深呼吸,開始用力划。
  确實,達爾坦尼安的話不假。
  總之,小船快速地往前進。
  然后,船并沒有翻。只是我被濺上來的水弄得濕漉漉的,則是預料之外的事。
  小船并沒有緊急煞車掣。
  接近目標中的小船時,我喊“危險”,但已太遲。
  達爾坦尼安企圖改變方向,可是來不及,我們的船已結結實實地撞向目標的船腹。
  對方的船不見人影,正覺奇怪時,船身一陣搖晃,隨著一聲嘩然惊呼,一名敞開胸脯的女子跳起來。
  看來我們干扰了別人的好事。
  “到底干什么!”男的站起來怒吼。
  小船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不至于翻轉。
  “你們的船上有沒有鞋子?”我問。
  “鞋子?”
  “對,男鞋和女鞋。”
  “啊,是不是這個?剛才我們還在談著是誰遺忘了。”
  女孩拿起一雙男鞋,遞過來。
  “謝謝。還有一雙呢?”
  “只有這雙罷了。”
  “哦?沒有女鞋?”
  “沒有哇,只有這個而已。”
  我和達爾坦尼安面面相覲,最關鍵的女鞋竟然不見了。
  這是怎么回事?
  “謝謝你們,打攪啦。”我說。“來,回去吧!”
  “遵命!”達爾坦尼安說。
  “這次慢慢划好了,不急。”我說。
  “喂!且慢!”男的似乎怒气末消。“你一聲不響的就想离開?”
  “那就打個招呼吧!”達爾坦尼安拿起手杖。
  “不行!”
  我的話沒說完,那支藏刀手杖已颯地划破天空。
  昨嗦一聲,刀已收回手杖。站起來的男人,咚地褲子脫了,然后是內褲——
  “不來啦!”我羞紅著臉移開視線。
  “冒犯啦!”達爾坦尼安說。“出手太快了些!”

  我把鞋子送交警局的事委托福爾摩斯后,回去酒店。
  “哎呀,你怎么啦?”一江見到全身濕透的我就惊叫。
  “下局部陣雨的關系。”我說。“我去淋花洒,免得著涼。替我預備換洗衣物吧!”
  “是!”
  走進房間,到浴室淋個熱花酒浴后,終于有复活過來的感覺。
  裹住浴巾出來時,一江已把換洗衣物排列在床上。
  “那個年輕人怎么樣?”我邊穿衣邊問。
  “好像還在睡覺。福爾摩斯先生的判斷如何?”
  “不知道哇!”
  “他的頭上長了個瘤。”
  “瘤?”
  “嗯,大概是被什么打腫的吧!”
  “福爾摩斯什么也沒說……”
  “因為長在不起眼的地方嘛!”
  看樣子,一江也有名醫的資格了。
  “清爽多了。”我用毛巾揩看濕頭發說。“那位太太呢?”
  “你說小沼康子?她一個人在茶座休息,好像不怎么哀傷似的。”
  我未婚,不太清楚一個妻子對別有怀抱的丈夫怎么想。
  人都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抑或愛情死滅了就算數了?
  盡管如此,為何她在涼台上哭泣?
  單是從表面看這宗案件,總覺得有些地方受蒙蔽似的。
  我下到茶座時,福爾摩斯已在等著。
  “怎么樣?”
  “警察臉都青了。”福爾摩斯愉快地說。
  “跟王政時代一樣,一點也沒變,互相拼命推卸責任。”
  “那真糟糕。”我笑了。
  “走吧!”
  “去哪儿?”
  “听說找到了小沼過夜的露營區。我跟警察辦交涉,我說我不說出鞋子的事,但要讓我同行。”
  我笑說。“我竟不曉得福爾摩斯先生那么會做生意。”
  “是嗎?會做生意也是頭腦問題哪!”福爾摩斯正經地說。
   
(4)

  “對,就是他。”年輕男孩看了小沼的照片,立刻點頭這樣說。
  “怎樣的打扮?”刑警問。
  “晤——普通上班族打扮,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他來時說了些什么?”
  “大概是昨晚十點鐘左右吧!我們無所事事,所以唾了,我們三個是大學伙伴。正當昏昏欲睡時,有聲音喊‘對不起’——”
  “就是這個人?”
  “嗯,他說酒店爆滿了,沒地方過夜,問說可不可以讓他住一晚。我說光是睡覺倒無所謂。”
  “后來他是几時离開的?”
  “完全沒留意到。”
  “這么說,他是一個人來的嘍?”
  “對。”
  “談些什么了嗎?”
  “沒談什么。我很困了嘛!不過、丸山那所好像和他聊了一會。”
  “丸山是哪一位?”
  “他不見了。”
  “不見了?”
  “嗯,我早上起來時,他就不在了。我們找過啦!因他來去無蹤,我們也很頭痛。”
  “還沒找到他?”
  “呃,因此我們也不能回去了。”大學男生皺起眉頭。
  “他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多半去追女孩子玩吧!”
  相當冷淡的朋友。
  “那所看錢比女人重要哦!”另一個插嘴說。
  “听說那人和女人情死了?”大學生I閏。
  “是的。當時他沒跟女人在一起嗎?”
  “沒看見。”
  “多謝了。”
  “哪里哪里。說來奇怪,丸山那廝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啊?”
  我和福爾摩斯一同走回酒店。
  “喂!搞不好……”我說。
  “你也這樣想嗎?”福爾摩斯取出煙斗,銜在嘴里。“一定是那年輕人沒錯。”
  “叫做丸山……”
  “也許他知道什么。”福爾摩斯點點頭。
  回到酒店時,一江立刻穿過大堂走過來。
  “小姐,有客。”
  “客人?找我嗎?”
  “在茶座等著你。”
  “是誰呢?”
  我走進茶座。
  “啊,你是——”
  “對不起。”站起來的是剛才在小船上快活的女孩。
  “找我有事?”
  “其實……”女孩扭扭捏捏一會,終于把心一橫似地說:“這個!”
  她把一雙女性涼鞋擺在我面前。
  “這是……”
  “在那只船上的東西。”
  “可是剛才——”
  “我本來想占為己有的。”
  “嘎?”
  “相當高級的好東西嘛!比我所穿的高貴多了,我試穿了一下,剛剛好。”
  “于是你想占為己有——”
  “說的不好听,正是此意。”
  “傻瓜。”我苦笑。“為何又想歸還了?”
  “后來我听說是情死的人的遺物,覺得惡心嘛!我怕她變鬼來找我。”
  身為現代人,倒是很迷信。
  “拜托,不要告訴警方。”她合掌請求。
  “好吧!我就設法蒙騙過去好了。”
  “謝謝!我們今天就回去。”
  女孩說完,急急走出休息室。臨走前回頭向我揚揚手說“拜拜”。
  “真夠朝气!”我不得不笑起來。
  福爾摩斯走過來,拿起涼鞋說
  “這就知道誰是灰姑娘啦!”
  我和福爾摩斯回到酒店時,已近黃昏。
  我們走進休息室,軟癱癱地坐在沙發上。
  “怎么樣?”一江走過來。
  “豈有此理的,我們完全受騙了!”我說。
  “咦?”
  “那雙鞋子,兩個女的都不合穿啊!”
  “奇怪了。為什么會在那只船上找到?”
  “不知道。你問福爾摩斯好了!”
  福爾摩斯銜住煙斗。閉起眼睛。不是睡著了,而是在想東西。
  “對,說不定……”福爾摩斯喃喃自語看睜開眼睛。
  “怎么啦?”
  “我有一個想法。”他說。
  “關于那雙鞋子的事?”
  “那雙鞋,的确是船上的東西。”
  “可是不合呀。”
  “那沒關系。”
  我一點也摸不著頭緒。
  “不可能有另一個跳水的女人吧!”
  “當然不會。”
  “那么——”
  “稍等一會。”福爾摩斯說。“先去找那位末亡人問問話再說。”
  房門打開時,小沼康子出來了。
  “請問——是否揭曉了?”她問。
  她在我和福爾摩斯的臉上望來望去。
  “嗯,揭曉了。”福爾摩斯點點頭。
  “太好了,不愧是名偵探。總之,請先進來。”
  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開口。
  “太太,如果你不誠實地說話。查案就不能順利進行啦!”
  小沼康子的表情有些僵硬。
  “你是認為我說謊了?”
  “是的。”
  “怎么說?”
  “你先生并沒有跟別人情死之意。”
  “怎會——”小沼康子臉都白了。
  “你先生是自殺而死的。他一個人。不過,那不是因為他有情婦的關系,而是因著你有情夫的理由。”
  “你說什么?我——”
  “你知道你先生是為了尋死而來這里的事。你怕你先生的死會影響別人對你的評价,你是為了阻止他而來的。”
  “若是為了阻止他尋死,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你阻止不了。你先生知道你追來了,所以他沒下榻這間酒店。”
  我留意到,康子的神色有變。
  “一大清早,你出到湖畔。發現你先生的尸体。可是同時在湖上。有另一組人情死。”
  “情死?”我說。“死的是兩個女人哦!”
  “同性情死也很偉大呀!”福爾摩斯說。“只要調查一下,就曉得那兩個女的有那种關系了。”
  “可是。那和小沼先生之間是怎樣扯上關系的呢?”我問。
  “同性情死的布繩斷了,個別飄上岸。小沼太太發現其中一個飄到她先生附近。”
  “原來如此。然后只要做成小沼先生和那女的情死就行了。于是——”
  “只要把女的手腕上的布繩解開,撕成兩半,然后重新綁在兩人手腕上。她做夢也沒想到另外一個也是女的。”
  “于是等于錯在小沼先生方面。可是,那雙鞋子呢?”
  “那是小沼先生的策略。”
  “策略?”
  “正是他的想法。他覺得一個人死末免太悲慘了,于是想到做成他是和別的女人一起死,起碼不叫太太小看他。”
  “男人的虛榮吧!”
  “也許是的。他在露營區遇到那叫丸山的學生,給他一筆錢,請他一同乘船,來到清晨的湖面。”
  “兩個男人嗎?”
  “早上煙霧大嘛!只要和別人在一起,即使有人看到,也分不出是男是女吧!”
  “鞋子又是怎么回事?”
  “只要問丸山就懂了。我想,多半是從哪個房間偷來的。”
  “然后小沼先生跳水……”
  “丸山把鞋子留在船上,准備游泳上岸。就在這時,有船來了。”
  “那位管理員立山划的船吧!”
  “丸山沒法子,只好屏住呼吸潛在水底。誰知船槳打到他,他差點暈倒,拼命掙扎著游回去,終于到岸了。”
  “然后昏迷不醒了。自作自受!”
  “你們管太多閒事啦!”康子說。“我以為如果不拜托你們的話,警方不會作出外子是情死的結論,這才拜托你們的。”
  “你沒想到被人查出真相吧!不過,是你偽造情死場面的。這是了不起的犯罪。”
  福爾摩斯催促我离開她的房間。
  “可是,她在涼台上哭泣了。”我說。
  “是一大早去到湖岸在尸体上‘做手腳’的緣故,而且那天相當寒冷。”
  “那又怎樣?”
  “換句話說,她感冒了,所以流眼淚。”福爾摩斯說。
  話沒說完,門的另一邊傳來小沼康子打個大噴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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