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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國才走。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穿得极之隨便。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
  他租了兩問房間,走路一前一后,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
  到回家的時候,仿佛誤會冰釋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難如前。他們成年人旁騖多,心思雜,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人,總要保護自己。
  陳媽出來,我笑嘻嘻与她擁抱。
  她喜道:“高了,長高了。”
  這才發覺,上了年紀的人不知与小輩說什么好,就以“長高”為話題,相等“你好嗎”。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這里睡一輩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沒有急著找學校,但与舊同學聯絡上,同年齡到底談得攏。
  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苦得不得了。
  有几個還計划去外國念大學,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本來四五個人,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成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為喝茶。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周承鈺。”
  我看著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見過嗎?”
  他深意地說:“豈止見過。”大家詫异地起哄,取笑我們。
  他比我大几歲,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壯,實不知是誰。
  旁邊有人說:“自己揭曉吧,惠保羅。”
  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沖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說,也就算了。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誰說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志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說:“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儿才知道他在說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歎口气。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与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与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并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嘗到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气地搶白他。
  他气餒地低下頭。
  過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著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么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說,“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么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著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說,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听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异,“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后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离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說:“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不記得了,”我溫和地說,“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气話。
  隔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著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傅于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么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干什么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說。
  “是嗎,誰?”
  “我怎么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著花。”
  “誰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銳,什么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歎。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么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么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著。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气,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借之糊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么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說:“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种把戲有什么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怀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复,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鐘,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說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于琛卻气定神閒,像是算准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后來又來過几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借口是“媽媽不想我這么早同异性來往。”
  听听,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异性說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后,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后,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脫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從不請到家里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么人,苦無机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內心,到底打什么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說的話說完,我在浴帘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惊异,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著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說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么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說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么事?
  司机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過一天,与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干。”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么?”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說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說什么?”
  “我們只不過是孩提時的相識,他們兩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見我叫他來等我?自以為仗義執言,不要臉。”
  “喂,你別走。”
  司机跑過來,“小姐,沒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學討論功課,你先回去。”
  “小姐,車子就在對面街上。”
  他見司机走開,馬上說:“你敢与惠保羅對質嗎?”
  “你是誰?”
  “你不用管我是誰。”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說得不錯。”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過眼,你是個坏女孩。”
  他一臉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來,讀書,他可能比我高一兩年班,但做人,我段數比他高十級八級,十多歲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這樣的黃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當然,如果能夠知道將會發生的事,就笑不出來了。
  “把名字告訴我。”
  “以后別再難為惠保羅。”他怒气沖天地警告我,然后轉頭走。
  女同學都已散開,我登車回家。
  做筆記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進門來。
  他過來找我,還沒抬頭就聞進一陣香味,還以為他請哪位女賓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著坐下,有點酒意。
  “讓我猜,見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隨便。第二,喝得很高興。第三,司机沒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來。”
  “可猜到你在讀姬斯蒂的推理小說。”
  我放下筆,“功課多得要二十四小時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覺就好,或像你那樣,只睡四小時。”
  “承鈺,”他忽然說,“我剛才見過你母親。”
  又回來了。
  我清清喉嚨,“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錢,事實上她連本帶息歸還我,還謝我數十聲。”
  我不明白。
  “她情況大好,承鈺,她要領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聲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請我吃飯,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來,那也不過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們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親。”
  我詛咒,“法律!”
  “也許只是為了面子,”傅于琛歎息一聲,“你母親向我要你。”
  “那你說什么?”我追問。
  “我能說些什么?”他苦澀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書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講:“還有明天,明天再說。”
  他點點頭,“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遠中气十足,精神奕奕,過著華麗繽紛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臉,就已經覺得倦得會垮。”
  “她現在是什么樣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婦女了,聲音很響,有句口頭禪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訴說身体不好,五癆七傷,看上去卻非常結實,有些似勞動婦女,我不明白她從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撐著頭,喃喃說,“一晃眼大家都為生活侵蝕……”
  “明天再說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著我,“承鈺,”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們与她斗到底,我們不能分開。”
  他喝醉了。
  隨后他倒在床上睡著,鼻鼾輕微而均勻地上落,我坐在床頭,拉開抽屜,數我珍藏的寶物。
  一件一件,紗的披風,白色長手套,釘玻璃長管珠的手袋,假寶石的項鏈,成疊郵票本子,還有,還有會下雪的紙鎮……
  就有這些是永恒的,實在的,屬于我的。不然我不過像一只皮球,被踢到東,又踢到西。
  說什么事業將來,弄得不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別人過太平日子的時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沒有至親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親那邊還有叔伯兄弟,沒有人過問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漸漸亮了。
  手中拿著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臉与纖細的手,眼睛低垂,臉頰上一滴老大的眼淚。
  我們都是小丑。
  母親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過得真快,短短數小時,才熄燈,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魚肚白,時間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無暇想這些,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對付。
  而他們,卻一直埋怨我不像一個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們在早餐桌子上相見,他把昨夜与我母親會面的過程重复一遍,語气頗客觀冷靜,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說:“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承鈺,你要考慮清楚,幸虧你已十五歲,已具獨立思考能力。”
  他雙眼沒有看我,怕眼神出賣他。
  “你母親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紀雖不小,在米蘭做紡織生意,經濟情形卻很過得去,想來也不會虧待你。”
  我靜靜听著。
  “他們今夜來吃飯,你還有一日時間考慮。”
  我點點頭,站起來。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學。”
  “今日還上學?”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曠課。”
  我捧起書包出門。
  坐在車子里才覺得雙眼澀倦,經過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車,就看見惠保羅与他的朋友攔在我面前。
  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惡气全部出在他們頭上。
  “走開走開走開,我沒有時間同你們玩。”
  “承鈺——”惠保羅纏上來。
  “為什么是我,嘎?”我厭惡地說,“我只見過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拋棄了你?”我轉向他的朋友,“還有你,你這個沒有姓名的人,也陪著他瘋。去去去,我再也沒有精力了。”
  惠保羅本人沒說什么,他的朋友已經開口:“走吧,她當你似一條狗。”
  惠保羅追問:“承鈺,你不是說一切從頭開始?”
  “你誤會了,我不是指這种關系。”我推開他。
  到課室坐下,只覺一邊頭隱隱作痛,什么都來得早,包括頭痛在內,我苦笑。
  今晚見到母親便要告訴她決定跟誰。
  不知她會采取什么態度,我用手捧著頭,這足以使我少年白頭。
  挨到第五節課,司机進來,同我說:“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現在接你回去。”
  我歎口气,收拾書本离開課室。
  傅于琛沉著臉,在書房中踱步,見到我,簡單地說:“她六點鐘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無奈地牽動嘴角,“上次我的确有點過分,竟然趁她失意時令她失威,女人太有辦法,一下子翻身爬上來,叫敵人吃不消兜著走。”
  “你是她敵人?”
  “為你的緣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現在与我爭的是女性,或許還有險胜的机會,將來与男人爭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兩人之間的距离起碼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這個黃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親与她的意大利人遲到大半小時。
  這是心理戰術,她要叫我們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經輸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簡直是沒有胡須的圣誕公公,雪白的頭發,粉紅色面皮,個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討人喜歡的還是他和藹可親。
  我從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還這樣活潑。
  母親是操著步伐踏進來的,趾高气揚,神气活現,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著皮大衣,看到我一臉不以為然,居然向我擠擠眼。
  我嗤一聲笑起來,積郁去掉三成。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种形容詞是用來描述母親的,她衣著華麗,手指上戴的鑽石像龍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覺得她似卡通人物,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真人。
  大家坐下來,她夸啦啦地用英語稱贊我:“……出落得似一個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沒有,我年輕的時候,便同她似一個模子印出來般,看到沒有?”
  最悲劇的一點是,母親說的屬實,我記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還十分嬌俏可人,歲月環境對她最最無情。
  我繃緊的臉略為松弛,沒有人會相信母親曾經年輕過,當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紀的時候,人們是否也會吃一惊:噫!這是誰,這么大聲,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沒有人知道母親其實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時,才四十不到。
  她學會了揮舞雙手,做出夸張的動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淚,那時以為她激動過度,后來才知道是淚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對過去不再后悔,大聲說:“我的腰身最細的時候才二十一吋……”
  學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數,于是我覺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陳媽為她做咖啡,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從來沒有离開過。
  我呆呆看著她演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傅于琛維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頓飯,歷時兩小時,坐得眾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鋼筋撐住似的,若無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說他靠服食長白山人參,他一直微微笑看著母親,誰知道,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
  喝咖啡的時候,話入正題,母親說:“承鈺,意國是個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我敷衍他說:“華僑很多吧。”
  “誰理他們,与基度卡斯蒂尼尼來往的都是有勳銜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樣,我們家里也時常高朋滿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遞給我,“這是我們的家,十一間睡房。”
  我接過,并不翻閱,只是說:“或許在暑假,我會來探訪你們。”
  傅于琛站起來,“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蘭地,此刻去取來。”
  母親也問:“化妝間在哪里?”
  這一站起來,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總是穿小了一號,大抵專挑在下午,肚子空餓時去試身,不肯承認胖。
  會客室只剩我与老意兩個人。
  他同我說:“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還沒人与我們介紹過。”
  我微笑,“周承鈺。”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們可以聊聊嗎?”他問。
  “當然。”
  “你不喜歡她,是不是?”他精靈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問,“你喜歡?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時放廣播劇,有時放音樂,令我覺得熱鬧,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對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賞伴侶的优點,茫視她的缺點。”
  “你還年輕,你現在不明白,”他溫柔地說,“倩志是個值得愛惜的女人。”
  “這大概也要等到將來,我才會明白。”
  “她是你母親,原諒她。”
  我不出聲。
  “你不會討厭我吧?”他詢問我。
  沖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們一起生活?”
  我低著頭。
  “米蘭是個美麗的城市,最好的美術館,最好的風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滿橙与檸檬的芬芳,處處開著大紅花、紫藤、扶桑、吊鐘,我們的冰淇淋最可口,你會喜歡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詩。”
  “米蘭的确是首詩。”
  我搖搖頭,“不,”我說,“請你幫我說服母親,我不想到米蘭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這里,什么名分都沒有。”
  我不響。
  “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你還生她气?”
  “也不是這樣的緣故。”
  “那是為著什么?我保證你會与我合得來。”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
  此時室外傳來母親与傅于琛的爭執聲。
  老頭的雙眼一閃,他試探地問:“你不會是……可是,愛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擁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張臉都紅了,耳朵也紅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
  “屆時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來接。”我續一句。
  “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
  “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點疲倦,歎息—聲。
  “請幫我忙,說服母親,讓我留下來。”我懇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內透出,人見人愛,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說:“為什么你們不早點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親愛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們——”
  這時候,母親与傅于琛已走進會客室,打斷我們談話,兩人臉上都有怒意。
  母親坐下來,高聲說:“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們關系如何,我仍有權領回她,再不服,告你誘拐少女!”
  我臉色蒼白。
  看樣子她決定与傅于琛決一死戰,得勢不饒人,報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沖沖,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聲。
  終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說:“我下個月一號走,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我掀你的底,叫你身敗名裂!基度,我們走。”
  意大利人歎口气,向傅于琛道別。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他壓低聲音,“我會盡量幫你。”
  我大喜過望,“謝謝你。”
  “在我這樣的年紀,還能幫人,才是快樂。”
  “基度!”
  他吻我的臉頰,跟著母親走。
  一切像幕鬧劇似的。
  轉頭看傅于琛,只見他鐵青著面孔,一額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發,現在有了。并不像電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鬢腳,他的白發多且雜,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
  我坐下來,沙發座墊上有硬物,低頭一看,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范屋,母親分別在花園、噴水他、大廳、書房、跳舞廳,甚至是睡房擺著不同的姿勢。
  她搽了很濃的粉,還裝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歎口气,我不再認識她。
  這本小小照片簿,后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她始終沒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碼有八十歲。”
  “只要他對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說:“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人家會說: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問:“屆時我多大,六十歲?”
  “倩志從什么地方認識這位仁兄?”
  “誰知道。”我也問,“她又如何認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說她閒話。”
  “你并不喜歡她,為何還在這方面護著她?告訴我,她為何与父親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說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權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
  我沒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認為不對的,永遠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著他問我:“你可愿意去米蘭?”
  我站起來,覺得非常難過,“不。”
  我沉默。
  “只不過問問而已。”
  “你不應問。”
  “這樣下去,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
  “像什么?”
  他不語。
  “你又要結婚?”
  他看著我微笑,“女儿都這么大了,還有誰要嫁我。”
  “別賴在我身上。”
  “其實跟了你母親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
  “他沒有其他孩子?”
  “他會厚待你們。”
  “我喜歡他。”
  他說:“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
  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
  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他雙腳有時會經過。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撐著頭,呆呆看著那條光亮,直至目澀。
  后來終于眠了一眠,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于琛留下來,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累得賊死。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
  自從那場夢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么,況且我并無親友。
  同學中沒有知己。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迷唱片騎師,看電影畫報,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
  還都是小孩子,毫無疑問。
  不過我喜歡她們,一個人必須學習与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恍然若失,連惠保羅都不來了。
  所以,什么頭暈顛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勵,都是會消失的,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
  傅于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把我交回母親?
  真令人擔心。
  剛要上車,有人叫我:“喂,你!”
  我轉頭,是惠那個坏脾气的好友,一臉厭惡地看著我。
  “這封信交給你。”
  我接過信。“我已同惠絕交,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親鎖起來,不准他出來。”
  啊。
  那男孩子罵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
  害人精,他說。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多么簡單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沒想到在多年以后,還要碰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變大男孩,但他价值觀念難持不變。
  但日后,一直沒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任務完成,他可以淡出,命運旅途中,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冥冥中注定,該离場的時候,多不舍得,也得离開。
  以為傅于琛還沒有回來。
  進書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樂椅里,閉
  著雙眼,像是睡著了。
  听得我走近,睜開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問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緊張,“說給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說服你母親,不再堅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躍,從書房一頭跳到另一頭,旋轉著,歡呼著,半晌才停下來。
  傅于琛并沒有參予我的喜樂,他在一邊靜觀。
  “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嗎?”
  “怎么不是?”
  “或許我害你一生。”
  “沒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個人愿意被對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資格對我這樣說話。
  我說:“以后再也別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視我,“你也一樣。”
  我們禁不住緊緊擁抱。
  母親放棄我的原因,有好几個。
  首先,她對我失望,我對她要多遙遠就多遙遠。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罵了傅于琛并且恐嚇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應允她一份大禮,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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