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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湖遠近馳名的醉顏樓,一如往常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樓外,景致繽紛,夕陽燦爛,水光山色迎人悅。樓內,伴著胡琴拉開的音調子,兩名歌妓曼妙地擺動身段,唱著曲儿,聲聲嘹亮,音音清澈,听得眾人如疑如醉,欲罷不能,一聲尖而利的高拔音后,曲子終了。酒樓內頓時掌聲大作,高聲叫好。
  “來,洪老爺,我敬您一杯……”
  客桌上酒壺斟滿杯子,院里的姑娘向來懂得討客人歡心。馨香婀娜的嬌軀倚在男客人的身上,纖手一抬,柳腰一動,立刻迷得眾人意亂情迷。
  “好,好,好,香一個!哈哈!”
  “這位客倌,小女子也敬你一杯……哎呀,死相!酒杯在這儿,你怎么老盯著人家的胸部瞧?一個不注意就讓您給摸去了!”
  “你不是喜歡這樣嗎?我的小美人,嘻嘻……”
  老遠的酒樓一片鬧烘烘,可月雙雙的院落──月坊,卻是一片靜悄悄。
  主閣里,一向朝气蓬勃,像只小母雞似的月雙雙轉性了,她死气沉沉地席地而坐,雙臂巴在貴妃椅上,無神無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唉……”終于,她動了。吁出一口气,她吟誦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是風流?妾擬將身嫁与,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喲!月小姐,你在吟詩啊,難得!難得!”
  一個衣著簡朴年紀約莫十五、六歲的男童跨進了廂房,來不及放下手中的糕點茗茶,已嘻嘻地笑開一張嘴。
  “大寶,月小姐本來就精習四藝六經、琴棋書畫,什么‘難得’不‘難得’,你當全世界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蠢嗎?讓開!別堵在這里礙手礙腳的。”
  捧了一疊衣物的侍女一喝,用力推開玄關上的那一團“東西”,左右扭動臀部,立刻像只花孔雀似的進屋。
  “啊,小心!”大寶抓緊托盤,差點沒糕餅、熱茶滿天飛。
  “混帳木薰!你還不是半斤八兩,除了‘之乎者也’,又懂多少才藝了?”一站穩,他立刻破口大罵。
  敢笑他?!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德行,臭大臀娘!
  “你說什么!”木薰瞬間變臉,扭頭瞪他。
  “難到不是嗎?你若真那么厲害,倒是把月小姐剛剛那首詞的意思解釋來听听。”哼,竟敢大言不慚,不知羞愧。
  木薰粗魯地捉住他的胸口,凶巴巴地說:“你以為我不懂嗎?”
  “那你解釋呀!我掏干淨耳朵等著听哩。”
  “你──”
  “呵呵,有人啞巴吃黃連嘍!”大寶算准她不懂,仰起下顎來嘲笑她。見木薰气得臉紅脖子粗,他樂得好想鼓掌歡呼。
  “好了啦,你們兩個。”雙雙瞄了他們一眼,臉蛋黏在椅子上,有气無力地□著圓扇子。“每次一見面,除了斗嘴還是斗嘴,你們不累,我嘴巴都替你們酸了,唉──”
  帶著几分愁思,她抿著小嘴,嗓音甜美地咕噥几句。
  這兩人從在醉顏樓初見的那一刻起,便互看對方不順眼,平日在走廊上擦身而過,都要停下腳步互白對方一眼才甘心,他們上輩子八成是仇人,才會每每見面分外眼紅。干脆她做個好人,哪天給他們一人一把刀來個一了百了算了。
  “月小姐啊,可是他那种態度,看了就令人討厭,擺明瞧不起人嘛!”
  “月小姐啊,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寶扁扁嘴,咿咿呀呀學她的口吻,順勢把茶點擱在桃木桌上,免得這女人粗手粗腳地將東西打翻。
  “木薰啊、大寶啊,我快被人家賣了,你們倆有心情在那里拌嘴,不如來替我想想該如何是好?”雙雙伸長雙腿,坐直腰杆地凝望他們,一臉頹喪。
  “哇!有紅包拿嘍──哎呀,好痛!”
  “你胡謅什么鬼話!”木薰怒斥道,用力在大寶頭上劈一下。“月小姐是咱們醉顏樓的花魁,向來賣藝不賣身,你當她是挂頭牌的南班子呀?!開苞好,開你的死人頭啦!”
  “你干么打我,很痛耶!”
  “嗯,木薰說得對,我不是南妓。”雙雙心有戚戚焉地點頭,眨眨靈動水燦的大眼睛,突然跳起來宣布。“所以……我想背叛艷姨娘,逃离醉顏樓,去找尋我的幸福!”
  決定了!她的人生,她要自己過!
  木薰被嚇了一跳。“天啊,月小姐,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月小姐雖然自幼生長在這龍蛇雜處的地方,但她就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永遠純稚樂天,俏皮可愛。她就仿佛是老板娘的開心果,總是繞在她的身旁,艷姨娘長、艷姨娘短的喊叫,為什么突然……再說,去找尋所謂的幸福,她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哪里是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喔,知道啊。”雙雙應了句,伸了個懶腰,然后一臉“誠懇”地道:“我是真的、真的有心報答艷姨娘的養育之恩,可是……可是凡事總有個限度、有該适可而止的時候,不是嗎?多年來,送往迎來的日子已經夠苦澀、夠悲哀了,倘若最還淪落到像貨品一樣被‘待价而沽’,那豈不太可怜了?”
  我把你們養了這么大花了多少心血,當娘的要嫁名滿京城的女儿,收丰富的聘禮有什么不對?
  不管你們要不要,我說了就算,沒得商量!
  艷姨娘先前說的話,依稀縈繞在耳,雙雙眨巴眨巴晶亮的大眼睛,不禁難過地搖搖頭。
  艷姨娘平常一直告訴她們,始終會像對待親生女儿一樣地對她們好,結果一提到錢,什么都不一樣了,真教人傷心!
  “月小姐……”木薰的心緒也悵惘了起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又何嘗不能体驗那种無奈的感触。人就是人,人不是東西,不能用錢衡量,偏偏在這樓里的姑娘又是何其的不值,不停被人用錢買來買去,也難怪月小姐想造反!
  好!她要支持月小姐。“月小姐我──”
  “此話當真?!”大寶轟然一聲打斷木薰,嚇得木薰眼淚還不及掉下就已經先縮回去,還險些失聲尖叫。
  “當──真!”雙雙忙不迭地點頭,答得理所當然。“我是有人格、有自尊的現代女性,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所以……她突然紅著臉絞扭著雙手──我要自己找相公。對方一定要是正人君子,那……我才要把自己當成最美的禮物送給他……討厭啦,干么一定要人家明說嘛……”羞死人了。
  她嬌滴滴地一笑。急急搖扇子□風,怎么天气突然熱了起來?
  大寶湊到她的耳邊,賊頭賊腦地說:“我就猜你是打這种主意,否則豈能說‘背叛’呢?月小姐,怎么樣,我夠了解你吧!”好歹他也是她的親信之一。
  雙雙笑意盈盈,用力點頭。“嗯,就瞞不過你。”
  “不過呢,若只是單單猜透你的心机,那可就不稀奇啦!”
  大寶得意地以下顎挑她一眼。“最重要的,我還猜中你一件事,那就是──你根本不曉得如何遠走高飛,你這顆傻腦袋,就像過熟的菜瓜──空空如也!”
  “啊!你真聰明,被你猜中了!”她拍手鼓掌。
  “別這么說,別這么說,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嘻!”
  “欠揍!”木薰听不下去,一拳倏地捶下來。“剛剛月小姐才要咱們替她想辦法,你這分明是在誑騙,得意個什么勁儿?”
  “大寶,听你的口气,你一定有主意,快說來給我听。”雙雙一句話,令木薰停下拳頭与斥責,一起正色盯著這半大不小的小鬼頭。
  “沒問題,附耳過來。”大寶邪气地眯起一只眼,伸出食指勾勾她們。
  雙雙与木薰對望一望,不加思索地傾耳過去。于是,一切的計划,全在吱吱喳喳聲中听進兩人的腦中,可兩人越听臉色卻越難看,最后當大寶得意地說出最重要的關鍵時,兩人尖叫一聲,詫异地彈退開來。
  “天啊!”木薰嘴巴張得活像水牛大張口。“你少開玩笑了!”
  “嗯,万一失敗怎么辦?”雙雙馬上附和,有沒有比較溫和的方法?
  “喔!這是為你好,如此一來,你不但一勞永逸地离開醉顏樓,而且還是在神不知鬼不曉的情形下逃走。到時候,就算艷姨娘發現你開溜,想逮回你恐怕也毫無頭緒;再者,尚可試探對方可靠不可靠。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呢?”
  “可是……”
  “你就放膽去試吧,我支持你。”他一派正經地拍拍她的肩。
  “可是……會痛耶──”
  “一點點嘍。”
  “雙雙,接客!白皓,白公子來捧場了──”月坊外,艷娘笑吟吟的嗓音傳來。
  “你看,又來了,沒完沒了。月小姐,你真想走,這就是你唯一的机會,孤注一擲,值得的!”大寶加重語气說道。
  “我……好吧!你們等我回來。”
  雙雙沒再多想,舉起步伐便迎向她的最后一票客人。
   
         ★        ★        ★
   
  夜色映滿了天空,醉顏樓溜出來的三個人,正躲在一里外的荒野道路旁交頭耳,商量以何种方式出擊最可能成功。
  “月小姐,你千万記住,我們主要的目的是要讓你被馬車撞到!所以!等會儿有馬車經過時,你一定要奮不顧身往路中央沖,砰的一下,讓馬車猝不及防,狠狠把你撞開。”
  大寶指著地點給她看,說得是口沫橫飛。那絕佳的位置是他實際觀察多輛馬車奔走過后,目測出來最完美的地方,任何人只要往那里一站,肯定被撞得四腳朝天、口吐白沫。
  如此,月小姐想逃离醉顏樓便不是空想。因為基于惻隱之心及道德責任感,這名肇禍者,一定會對月小姐負責而將她救走,然后只要月小姐楚楚可怜地告訴他,她原先是來江南投親,可怎料親人全不知去向,眼淚這么一洒,他就不信誰能拒絕!
  當然,對方亦可能馬上逃走,那么,這种沒良心的人也敬謝不敏了!
  “大寶,你确定行得通嗎?”雙雙心揪緊了,万分恐怖地看著他。“馬蹄無眼,馬車如果沒把我撞開,我可能會被踩成人肉干。”
  “放心,馬車再快也有一定的速度,撞不死人的!”他挑著眉答話,得意地以腳尖輕輕打拍子。
  “你放心,我不放心,月小姐身子這么瘦弱,甭說可能被踩成人肉干,我看這一撞,她的骨頭大概也全散了,你的主意,我實在不敢□同。”木薰害怕地說。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有一种不祥的預感。
  “有沒有其他方法?”雙雙再問一次。
  “大姊,難不成你想站在路邊招呼他們停下來,請他們好心的載你一程?”大寶眼珠子一轉,大搖其頭。“你這么美,他們可能就直接把你推進草叢里了,傻丫頭!”
  雙雙全身一震,愣了兩秒才皺起一對柳眉。
  也對。唯有這方法才能判定人心的好坏,男人邪惡的模樣她看太多了,多少人乍看之下衣冠楚楚、能言善道,可一進了醉顏樓,狐狸尾巴全露出來了,好色、下流、齷齪、淫穢,說有多不好就有多不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做吧,不管了!雖然她始終覺得這計划漏洞百出。
  “月小姐,我看你不要冒險了,趁艷姨娘還沒發現你不見之前快回去,反正還有一些時間,我們從長計議,不急在這一刻。”
  “你別再說了,我不怕,我今晚就行動!”她決定了。
  “這才對!”大寶欣慰地點頭。“月小姐,你別想太多了,沒那么嚴重,我和木薰會躲在暗處替你注意,若是情況不對我們一定沖出來保護你,放心。”
  “好,我們開始吧!”
  “記住我說的話,馬車一來,就跳!”
  “嗯,我會的。”雙雙認真地抿緊雙唇。
  “加油,我們精神上支持你!”大寶抓著木薰往樹林里躲。
  雙雙回神一望,煙塵飛揚,白沙茫茫,眼前就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她屏气凝神,全身做好備戰狀態,然候──
  “啊?!”她張大嘴巴,奮勇跳出去。
  風在她身邊快速吹過。雙雙眨眨眼,奇怪,怎么沒事?
  “白疑!你走路不長眼睛呀!”馬車狂奔向前,車夫舉高手中的馬鞭,怒不可遏地回頭咆哮。“撞坏了老子的車,就拆你的骨頭當車架,臭娘們!”
  原來她跳的距离不夠遠,只嚇了車夫一大跳而已。尷尬地笑笑,被罵得有點無地自容,臉直紅到耳根子去,糗斃了?
  待那輛“無緣”的馬車走遠后,大寶才猛抓頭發地走出來。
  “大姊,你要跳就跳遠一點,你跳個小碎步是裝飾用嗎?再來一次!這一次一定要大步跨出去,才能一勞永逸!知道嗎,大姊?”
  “喔,我明白了。”
  “明白的話就用力跳,把你追求幸福的熱情全跳出來!”
  “好。”她頻頻點頭。
  “唉。”大寶臨走前瞥她一眼,希望她好自為之。
  雙雙干咳兩聲,清清喉嚨,開始擺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神色,坦然地站定路邊。沒錯,這一次她的气勢与勇气与上一次都不一樣,一定可以辦得到!
  不久后,第二輛馬車出現,這馬車的速度比前一輛快。遠遠地便听見車夫忘形的喝駕聲,蹄聲震耳,風馳雷掣。
  “月小姐保重!”木薰心荒意亂呢喃,說完這句話,便害怕地捂住臉。
  “就是現在──跳!”大寶喊出來,激動得折斷一旁的樹枝。
  雙雙揪高裙擺,專注的神情遍布在臉上,當那預料中的龐大物急速出現在眼前時,硬起心腸,迅雷不及掩耳地跳出去。
  “我來了!”她放開喉嚨大喊,吶喊出最后的恐懼。
  “天啊!啊──呀──”
  凄厲至极的慘叫聲穿透黑夜的寂靜,車夫倏然收繩,一個急轉,駒馬尖銳地嘶鳴出一陣激吭。說時遲那時快,“砰”地一聲,整輛馬車連人帶車撞上与她所站位置完全相反的大樹干,車廂翻了,馬受傷了,車夫一臉豬肝色地抱頭飲痛,實在慘不忍睹!
  突然間,喀嚓一聲,后輪從車上滾出來,在原地畫了一個弧,接著不太平順地從她眼前滾過去。
  “不會吧……連輪子都掉了?”這場景令雙雙瞠目結舌。
  “月小姐別發呆──快跑!車夫拿刀追殺出來了!”
  “咦?啊!怎……怎么會?!”雙雙惊愕,眼睛睜得圓大,咋舌望著壯漢气急敗坏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舉高手中的砍柴刀指著他們咒罵。
  “王八蛋!陷害我!我砍死你們!”
  雙雙嚇得魂都飛了,要不是大寶和木薰一人一邊拖著她的雙臂逃命,她根本動不了,只怕要愣在原地等著對方砍殺泄恨。
  “不要逃!有膽害大爺翻車,就給我站住別動!”
  這三個醉顏樓的叛徒,不約而同做了一個很“衰”的表情,一邊竄逃,一邊鬼叫著:“我們不是故意的,大爺,你大人有大量,饒命呀!”
  “別跑,給我站住!”
  “救命啊!”
  “混帳東西!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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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百分百制作   掃描校排: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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