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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林森一看見雪儿,忙不迭迎上來。
  雪儿像垂死之人般緊緊地攀住林森的手臂全身上下顫抖個不停,嘴唇打著哆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至于她的臉色,比她身上的衣服還要蒼白數倍。
  林森大吃一惊,連忙找個角落的位置扶她坐下,又脫下身上的外套覆在她肩上,但她還是發抖,大滴大滴的眼淚滾下臉龐。一發不可收拾。
  “怎么了?怎么了?”他能做的只是將她納入他安全溫暖的怀抱中,用著焦慮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問:“怎么了?快告訴我。”
  雪儿只是一個勁儿搖頭,咬緊了嘴唇一語不發,更多淚水泉涌而出用濕了她整張臉孔。
  林森立即下了決定,把雪儿帶离派對。他不認為她還有心情留在派對上玩笑嬉鬧。
  雪儿毫無异議地任他帶上車。
  “去海邊好嗎?”有些話并不在計划之中,但他還是忍不住會滑出口,“天璇心情不好的時候最愛去看海。”
  她輕輕地應聲好。
  林森一手操縱方向盤,另一手則握緊雪儿的手,不厭其煩地重复剛才的問題,硬是要退出令她傷心落淚的原因。
  雪儿硬咽著說:“我要我的姐姐,我好想她,我不要她變成那個樣子,我不要她离開我。”
  “大姐?”林森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可有可無,因為据他觀察,雪儿和云儿的感情并不特別親密,倒是雪儿一提起那個去世的大姐總是淚眼汪汪。
  “她太傻了,為了一個不值得她愛,甚至不可能愛她的男人拋棄了一切,她好傻、她好傻。”
  林森把車子停在公路上,浪濤看起來好大,聲音穿越黑暗,有節奏地傳入他們耳邊。雪儿邊說邊哭,林森則耐心十足地不發一言,只用那种“我懂、我了解、我能体會”的眼神撫慰著運儿。
  到最后,泣不成聲的雪儿說累了,哭累了,迷迷糊糊地依偎在林森怀中使沉沉睡去了。
  而他,一夜未曾合眼,動也不動地凝視她的睡容,所有前塵往事和著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向他。
   
         ★        ★        ★
   
  很讓林森不解的是自從參加秦老板的派對后,雪儿几乎天天往秦家的別墅跑,她對那名新生的女嬰有种不可言喻的依戀及寵愛,所幸,秦夫人也早把她當自己人看,甚至還主動提議要讓孩子認雪儿當姐姐。
  她的反應是慘淡一笑,“我的年紀當她的干媽都綽綽有余了。”
  秦夫人沒看出她笑容里的悲痛意味,還說,“可是,你先要替她找個干爹才行呀!”
  雪儿沒領會話里的促狹意味,理不知道眾人早把她和林森視為一對壁人,她只出神地對著嬰儿輕聲細語,絮絮不休。
  隔了沒多久,雪儿的例行探訪才被新聞的廣告CF打斷。
  林森天天盯著她的個性塑造,拍起來自然得心應手。
  待她完成為期一周的工作后,才發覺秦夫人帶著孩子回中部的娘家去了,她無處可去,成天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林森不是沒察覺她的情緒低落,不只一次勸道:“出去走走好不好?再這么下去你會悶出病來的。”
  她充耳未聞,仍是足不出戶。
  其實,令她視外出為畏途還有另一個原因,自從上次和小寶他們打球碰到那個記者后,雪儿就發現他几乎天天在這附近徘徊。偶爾失蹤三、四天,正當雪儿要松口气時,他又不知打哪里冒出來,教人恨得牙痒痒了。
  雪儿不想林森過濾,始終在家里研究二○八留給她的資料,考慮是不是要主動去找江螢螢,好得知她目前的動態時,門鈴響了。
  雪儿警覺大惊。林森正在公司加班,而且他和她已經熟稱到直接拍門喊她。知道她在這里的人廖廖可數,柏超應該也在公司才對,那么,會是誰呢?該不會是那個記者吧!
  她試探地朝門外問:“是誰?”
  “我是江螢螢。”
  雪儿松口气,一方面又覺得疑惑,她找上門來干嘛?難道的知道雪儿正想找她?
  雪儿開門請她進來。
  “阿森不在,是嗎?”
  “他在公司加班,大概半夜才會回來。”
  “這么不巧。”江螢螢有點失望,隨即又振作精神一笑,“只好麻煩你代轉了。”
  “代轉什么?”
  江螢螢像變魔術的從她的皮包里抽出一疊紅色的信箋,看得雪儿眼花捺亂。她翻找了几下,挑出寫有林森的那封遞給雪儿。
  “這是什么?”
  “喜帖!”她進:“我下個禮拜要結婚。”
  雪儿結結實實嚇了一跳,“結婚?和林森嗎?你們什么時候決定的?我怎么都沒听到他提起呢?”
  江螢螢失笑,“不是林森,哪有我和他結婚卻又送喜出上門給他的道理?”
  笑完了之后,她的臉龐突然現出空洞的悲哀。
  雪儿的陷于則一團亂,怎么會這樣呢?姻緣簿里明明寫著林森婚配江螢螢呀!姻緣司怎么可能出這么大的紕漏?江螢螢要結婚了,新郎卻不是林森,那林森該怎么辦才好?
  “我以為你和林森的感情一直不錯。”
  “我們那群人的感情一直不錯,我和林森都是其中的一份子。”
  江螢螢垂下視線,不想雪儿看透她的心事。
  雖然,雪儿應該是看不透的,可是,那雙深邀漆黑晶亮的眸子總令她無端的心虛。
  雪儿和天璇實在要命的相像。
  “但是,你們應該是一對的。”雪儿情急之下叫出聲來。
  “曾經,我毫不猶自的放棄了這樣的机會,沒想到這樣的竟也只有一次。”
  “不,不該是這樣。”
  “夠了,我已經把我生命中最好的六年全花在他身上,等他從那不切實際的期待中覺醒過來,結果,六年后他依然該死的執著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眼中根本客納不下我。然后,你又突如其來的出現了,所以我告訴自己,夠了,六年夠長了,我不要再一個六年,林森不肯面對現實,我不能跟著他一起欺騙自己,我……”
  江螢螢愈說愈出動,呼吸又短又急。不知怎的,在雪儿面前她想掩藏自己的心事,又矛盾地想將這六年來的積怨,全發泄在一個根本是天璇化身的女孩身上。
  “天璇一走了之,留下的苦痛全要我和林森承擔,她太聰明了,她這一走等于宣告我和林森永遠不可能在一起。林森心中的罪惡感永遠無法消除,她甚至使得林森怪我怨我恨我,如果不是我介入,天璇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但是,誰曉得呢?我也不愿意這樣的事發生啊!”
  雪儿耐心地听她宣泄,听到最后卻明顯的覺得不對勁。“等一等,我不大明白你說的,天璇發生了什么事?”
  江螢螢的眼中先是閃過一抹諒訝,繼而是了然于胸,“我早該料到他保留了這一小段沒告訴你。”
  “到底是什么?”
  “問他吧,我已經從這段往事中宣布退出了,我再也不想去談起這些事了。”雪儿心底還是有疑難未解,“六年前,你和林森、天璇之間真的成了三角習題嗎?”
  “如果不是天璇……突然离去,我有自信今天喜帖上的新郎名字就會是林森。”
  雪儿呆怔半晌,好一會儿,才以著低沉的音調近乎悲憤地指責,“你們好殘忍,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天璇?”
  “林森只是突然發覺他對天璇的感情只是疼愛妹妹。”她諷刺的說:“好笑的是在她走了之后他又突然覺醒最愛的人還是她。他說他忘記她還太小,他必須耐心等她長大,他不應該給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孩太多的壓力,他忽略了那一顆柔軟敏感的心,同時也十分脆弱易碎。”
  “你的意思是這整件事從頭到尾全是林森的錯?”
  “不是嗎?他在感情上的搖擺不定,導致他同時傷害了我和天璇,而我又不可能像天璇那樣走個徹底,只好一直留在他身邊。可是,就因為我沒离開他,我的存在對他反而不關痛痒,現在,他又有了你,我再沒有自知之明,豈不是自尋死路?”
  “我和他什么也不是,我不愛林森,我也不是天璇,我只是拿他當哥哥看而已。”
  孰料江螢螢嘴角一抹冷笑,“是,是該有人好好教訓他的時候了,尤其又是由你執行,再适當不過了。”
  雪儿還是不肯相信姻緣薄會出錯,她追問:“你真的确定了嗎?不再多考慮一下?要不要等林森回來再好好和他商量?你應該給他一個机會的。”
  “我不想再自欺欺人,我……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再不好好把握机會,這一生可能就完了,林森在毀滅自己,我不!”
  “毀滅?”這兩個字听得雪儿心惊膽戰。
  但是,她知道必須阻止江螢螢和另一個男人結婚,姑且不提林森,她的任務怎么辦?
  “我打電話去公司叫林森回來好不好?’”
  江螢螢看著她好一會儿,一臉似笑非笑,“老天爺真會開玩笑,竟然讓一個像天璇的女孩從中拉攏我和林森。”
  雪儿真是手足無措了,江螢螢的心意看來十分堅定。
  二○八好不容易為她辟出來的一條生路竟毀在她自己手上,雪儿真气自己。
  “你要嫁的那個人比林森好嗎?”
  “他是我公司的經理,追我也好一段時間了。”
  “你為什么會突然答應他結婚?”
  “說來拜你所賜。我和林森原本籌划合歡山之行,沒想到他因為你回法國而堅持不肯上山,我看少了一輛車,所以,臨時拉了我們經理來,沒想到……”
  她停一停,接著說:“沒想到我還沒抵達目的便有了高山病的症狀,整個人難過得不得了,他馬上開車送我下山看醫生,在我身邊陪了一夜。”
  竟然是因為她的离開而使得林森和江螢螢沒了再續舊情的机會?
  “嫁一個愛你的人比嫁一個你愛的人幸福。”
  “那林森怎么辦?”
  “這全是他自找的!在這個三角習題中,我們全輸得一塌胡涂,天璇最早抽身,我終于看見了,至于林森,他大概會一直執迷不悟下去。”
  “是不是把天璇找回來一切就會刃而解?反正你也要結婚了,天璇和林森應該可以盡釋前嫌,重新開始。”
  江螢螢反應是大笑,“你最好先找林森把事情弄清楚再下斷言。”
  “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
  “林森沒對你提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不希望他怨我多事。”
  說穿了,她心底還是在乎林森的感覺,誠認他自己所言,林森目前已將她視為普通朋友,她再痴等下去也不見得會有收獲。只是,她怎么能在心中愛著一個男人時,去嫁給另一個男人呢?
  “結婚并不一定需要愛。”江螢螢仿佛看出雪儿的疑問。“愛情只是用來錦上添花,有或無并沒有什么差別。”
  雪儿無言以對,在她身邊的人對愛情怎么會有相同想法?那么現實?那么消极?那么悲觀?或許是他們從沒搞懂這若有似無的東西,把自己遭受的失敗、挫折、傷心夸大為世界末日,認定愛情的本質等于傷害。
  但,不是嗎?天璇因愛而遠走他方、江螢螢因愛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林森因愛害自己的良心一輩子不安。
  雪儿的邏輯一團混亂。
  “我該走了,還要去別的地方送帖子呢!”
  “我會把喜帖拿給阿森的。”
  “別忘了和阿森一起來喝喜酒。”江螢螢恢复笑容。
  雪儿送走后,關上門仰頭便歎一口大气。這下可好,江螢螢結婚去了,她留下的難題該要如何解決?
  當然,雪儿十分高興事情有這樣的轉机,她可以不用強迫自己非要撮合林森和江螢螢不可。但是,就理智那一面而言,她知道她慘了,最有可能而且也是姻緣簿上記載婚配林森的江螢螢竟嫁給他人做妻子。
  敲門聲響起,雪儿連忙打開門。
  林森笑容可掬。“我給你帶消夜回來了。”
  “你上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江螢螢?”
  “電梯有兩道,一定錯過了。”林杰不以為意。
  雪儿急得跳腳,“快去追她呀!”
  “發生什么事了?”
  “她剛剛送帖子來了,說是下個禮拜要結婚了。”
  林森一愣,“那的确非追不可。”
  他把消夜塞給雪儿,急忙搭梯下樓,雪儿倚著門,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
  過半晌,林森回來了。
  “追到了沒?”雪儿忙問。
  “追到了!她正要走。”
  “那她有沒有改變心意?”
  “改變什么心意?”
  “不和那個男人結婚。”
  “你在開玩笑,好好一樁喜事,我怎么可以不識趣地從中阻撓呢?”
  “不然你那么急著下去干什么?”
  “跟她說聲恭喜啊!”他理直气壯。
  雪儿真被他气個半死,“江螢螢要結婚了,新郎不是你,如果你愛她,就應該极力爭取她回到你身旁。你知不知道你這不戰而逃是很懦弱的行為?”
  林森翻了白眼,像是在說:你又來了!
  “阿森,”雪儿嚷:“你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話?”
  “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鄭重聲明我不愛江螢螢。你听進去了沒有?以前不愛,現在也不愛,未來也不愛。”
  雪儿突然沒聲音,听來有點悲傷,“如果你以前沒愛過江螢螢,那么天璇為什么會心碎?為什么會選擇离開?”
  林森一怔,隨即扣住她肩膀輕搖,“雪儿,告訴我,我有哪一點看起來是愛著江螢螢?”
  她為之語塞,是啊。有哪一點看起來像呢?林森對江螢螢在態度一向客气而平淡,不會有過任何親密的舉動,連那天餐廳撞見他們,他們都是面對面而非比鄰而坐。
  “你追過她,不是嗎?”
  “但是,我并沒有追到她,所以,便很認命的接受我們只是朋友的事實。”
  “但是,為什么江螢螢自己和天璇都認為你愛上江螢螢呢?”
  林森臉上一陣茫然,“我不知道為什么。”
  “你只是因為江螢螢不像天璇那樣离去,所以,對她的存在漠不關心,更否認你因為愛上她而逼走天璇事實。”
  “螢螢這么告訴你?”
  雪儿執拗,“你不要管是誰說的,我只要你誠實回答。”
  “我對你已經夠坦白了,除了高意歡,你是第二個知道天璇的人,甚至還知道得比意歡清楚,為什么你要憑螢螢的一面之詞無理取鬧呢?”
  “我認為你對我百分之百坦白嗎?那么,告訴我天璇出了什么事?”
  他的臉色大變:“又是螢螢?”
  “她沒說,她要我自己問你。”
  “那不重要。”他有意回避話題,“總而言之。螢螢結婚是好事,我絕對會衷心祝福她,你最好別再胡思亂想。不管螢螢怎么告訴你,我都要再重申一次,林森和江螢螢只是朋友。”
  說罷,他一反常態,沒留下來和雪儿分享消夜,反而板著一張臉离開,背影有說不出的孤寂。
   
         ★        ★        ★
   
  江螢螢結婚那一天,林森沒去,雪儿更沒去,不過,林森倒是托人送去了一份丰厚的禮物。
  “為什么不親自去?”雪儿問“怕螢螢臨陣脫逃,說要改嫁我。”林森毫不在意地開著玩笑。
  這件事終究也歸于平淡了,只是一想到任務,雪儿便不由自主地消沉下來。
  然后,林森說他要回家一趟。
  “中國人的習俗是在過年的時候要全家團聚一堂。”
  雪儿興趣缺缺地看著他。
  林森突發奇想,“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家過年吧!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台北一到過年就成了一座空城,大部分的人都回中南部團聚去了。”
  雪儿堅決拒絕,她可是有任務在身的人,怎么可以耽于玩樂?
  林森無何奈何,只好發切切叮嚀:“三餐要定時,門一定要隨時上鎖,我每天打電話回來看你好不好,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許你偷偷跑回法國。”
  這些條件雪儿都答應他。
  于是林森走了,离開前還試著說服雪儿一次,希望她改變心意。她還是一逕搖著頭。
  林森不在,身邊少了一個噓寒問暖的人,感覺很是寂寞,但不可否認的,實在清靜許多,她重新再把資料研究一遍。
  眼前只剩三個月的時候,想替林森制造艷遇的可能力不從心,他不是那“一見鐘情”的人,天璇在日記上寫明了他不輕易說愛,很多時候他總是把自己的情感掩飾得很好,教人摸不清虛實。
  江螢螢結婚去了,听說此刻正在國外度蜜月。
  看來看去,天璇是唯一的希望,讓她与林森破鏡重圓是最佳的可行之道。
  問題是天璇在哪里呢?
  她只有三個半月、除掉消除他們的誤會,讓他們重新產生火花的時間,她不能花費太多時間在尋找天璇上面。
  盡管明知希望渺茫,雪儿還是想辦法拜托几位同在人間的伙伴留意天璇的下落。
  應該還有其他更有效的方法,可是雪儿一時想不出。
  林森的電話如時來了。“乖不乖?”
  雪儿抗議,“我又不是小孩子,別用這种語气對我說話。”
  他笑,又說:“我真想回台北。”
  “你不是說和家人團聚是過年最重要的事嗎?”
  “那可不包括十几場馬拉松接力似的相親,”林森抱怨,“好好的假期全泡了湯。”
  雪儿在雜志上讀過這樣的事,忍不住笑出聲來,“太好了,祝你馬到成功,別忘了要作好筆記才能選擇比較。”
  “你不要安慰我?你不為我擔心?你不怕我被搶走?”他咄咄逼人。
  “這些都不是我應該怕的事。”雪儿平靜的說。
  話筒那一端的林森沉默良久。
  “你還有別的事嗎?”雪儿決定結束通話,“我想睡了。”
  “晚安!”
  雪儿挂斷電話,這才松一口气,為什么她覺得林春對她的關心已經成了一股壓力?他似乎一直在要求她承諾些什么。
  但是,他又不肯挑明了說。
  不理他,雪儿告訴自己,當務之急是找到天璇。
   
         ★        ★        ★
   
  除夕過完,再來是初一、初二。到了初三,雪儿實在忍不住了,她在屋子里悶得慌,電視上的全是那一套,每個節目看起來都差不多,而她在冰箱的存糧又差不多要空了。
  她打算去公園里散散步,順道再買些吃的回來。
  外頭十分冷清,原本喧嘩擁擠的人与車都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沒看到孩子們玩耍,大概都和父母回老家過年了吧!她邊走邊想,穿越一排矮樹叢來到水池附近。稀疏的毛毛雨慢慢地自天空洒落,雪儿戴上連著外套的帽子,搓著手呵气取暖,連忙加快腳步。她沒帶傘,要是雨勢加大就麻煩了。
  驀地,一記微弱且斷斷續續的叫喊在她耳畔若有似無地響起。
  雪儿停住腳步,側著頭凝神傾听,卻只得到一片沉默的回應,她才想開步走,那叫喊聲又來了,這次,她听得很清楚,聲音來自水池。
  雪儿撥開擋著視線的一叢花木,看見的景象教她大吃一惊,一只小小的手無力地伸出水面,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隱沒在水里,忽而,一張小臉掙出水面,喊了一聲又迅速往下沉。
  是恬恬!雪儿毫不遲疑地脫下外套,想也不想使往水里跳。
  這水池說淺不淺,雪儿可還踩不到底。她雙手雙腳象征性地在水中划動一下,沒有前進,身子卻不听使喚地開始往下沉,雪儿心慌,腦子除了問號更是一片空白,一股無形的力量一直把她拉往池底,她張口大叫,卻嗆了一嘴巴鼻子的水。
  為什么她的手腳動也不動了?不該是這樣的,她明明會游泳,她明明會,為什么眼前的水愈來愈多?
  雪儿呼吸逐漸困難,池水成了她和空气的阻礙,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整個人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團團纏住,一點力气都使不上。
  在她放棄掙扎、閉上眼睛之前,只听見“噗通”一聲,接下來的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天使會死嗎?
  可是她們已經死過一次了,再死的話,她們會成為什么呢?她們還是天使嗎?那被水纏住的可怕夢后為什么一再重演?
  她會游泳,她現在面對的不是變幻莫測的大海,而是一池安靜的水,沒道理的一直往下沉。
  孩子嗎?那溺水的孩子呢?
  “喂!你醒一醒!”
  醒!醒來后會見到什么樣的世界呢?是一片白的天堂?還是一片黑的地獄?或者是死兩次的天使該去的地方?
  “我從來沒听過溺水也會溺成植物人的,她為什么昏迷不醒?”
  “我再檢查看看,按理說應該是沒問題了呀!”
  “邵雪儿我命令馬上醒過來,我救你一命是為了采訪你,我可不想拍你的遺照回雜志社登。”
  這一吼,雪儿心一惊,一雙眼睛不費气力地睜開了,眼前全是一片白,雪儿不禁松口气,大好了!她回到天堂了。
  一張橫眉豎目的臉孔由上方俯視她,以著很不友善的語气道:“你可醒了。”醫生也松了一口气,“我不是說沒事嗎?那我先走了。”
  “你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新上來的嗎?編號是多少?”
  雪儿發出一連串的疑問。
  “喂喂喂!”他朝門外嚷:“醫生,她好像有點腦震蕩,快過來幫她看一看。”
  醫生?天堂沒有這种職位,地獄好像也沒有,難道這里是…
  …?
  她從床上坐起來,“這里是醫院?”
  “嘿,總算恢复正常了。”那個看起來不像醫生的陌生人高興地道。
  “我沒有事?”雪儿要确再定一下。
  “有我英雄救美,你死不了的,況且我還等著你做專訪。”
  “是你救了我?”她緊張地追問:“那孩子呢?”
  “沒事了,讓她爸媽帶回去了。”他滔滔不絕,“不是我要說你,不會游泳就不要逞強,跳下去干嘛?當陪死鬼呀!要不是我一直注意著你,你早就翹辮子了。”
  “我會游泳。”雪儿握緊頭喊。
  他嗤之以鼻,“你連最基本的飄浮都不會,還敢夸稱會游泳,別笑掉我的大牙。”
  “我真的會。”
  “會!會溺水!”
  雪儿知道再和他爭帶下去也無濟于事,她靜下來回想她死前一刻。天使長說她是為了數人,可是礙于風浪太大,結果她和她要救的人雙雙溺斃。沒錯!她還記得海浪像一座巨大的山脈以著雷霆万鈞之勢將她淹沒,但是,救人?她記不起來,究竟是救怎樣的人?
  當時的情形又是如何?這些她全無印象。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叫醫生再詳細為你檢查一遍?”
  雪儿搖頭,“不用了!你剛才說你一直注意我?”
  “注意了三個月,嘖!你真不是普通滑溜,我怎么也逮不著你。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有個牛脾气,我下定決心要取得你的獨家專訪,就絕不會輕易放棄,你看,總算讓我等到机會了吧!”
  雪儿听得睜大限睛,“你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記者?”
  “呸呸呸!大過年的,什么陰魂不散?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你措詞至少客气一點好不好?”他遞了一張名片給她,“我叫丁一民,‘焦點’雜志的特派記者。”
  “第一名?”雪儿扑味一笑,“你有沒有弟弟叫作第二名、第三名的?”
  丁一民沒好气,“你真的一點也不懂得感恩圖報。”
  “好嘛!好嘛!謝謝你。”
  “就這樣?”
  “古書上不是說:施人慎勿念?”
  “我是小人,給了你好處就要人報答我。來!我們現在開始專訪。”
  雪儿急忙拒絕,“我從來不接受任何訪問的。”
  “這才好,我做的就是獨家專訪了。”
  雪儿曉得這一起頭以后就難收拾了,她不是名人、也不是明星,只不過是拍了几部化妝品廣告,她還想清靜地過完在人間的日子。”
  “真的不行!”她的態度很強硬。
  “你放心,我會把你棒紅,我在這圈子里可是出了名的名筆,而且本雜志的銷售量始終維持在前十名,絕對不會讓你丟臉的。”
  “我不想成名,不想出風頭,不想人人認得我,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別逼我做訪問好嗎?”她咬著唇,“求求你……”
  “只是問几個問題而已嘛!你難道不知道大家全對你好奇得不得了,滿足他們一下子又有什么不好?”
  “對不起!”
  “如果你不合作,我會把昨天的事抖出來哦!”
  “昨天?”雪儿疑惑极了。
  “對呀!昨天下午你孩子溺水,我救起你們,又叫救護車送你們到醫院急救。孩子很快就清醒過來,只有你,咕咕了一堆讓人听不懂的話就又昏睡過去,怎么叫也叫不醒。”
  “現在几點?”雪儿心亂如麻。
  “早上七點半!”
  雪儿暗呼一聲,槽了!林森固定晚上會打一通電話給她,而她昨夜晚卻在醫院里,電話沒人接應,林森不知道會著急成什么樣子。
  丁一民則改用哀兵政策,“看在我救了你又照顧你一晚的份上,你就合作一點嘛!”雪儿掀開棉被下床,“我得去打個電話才行。”
  “邵雪儿,你別想乘机溜,我跟你耗定了,就算死纏爛打我也非要取得你的獨家專訪不可。”他拉住她不肯放。
  “快讓我去打個電話,沒空向你解釋。”
  “不行,除非你行先答應我。”
  兩人相持不下,丁一民說什么也不松手,雪儿則急得要命。
  房門被人用力推開,雪儿跌坐在床上,電話不用打了,林森正來勢洶洶地走向她,看也沒看丁一民一眼。
  “發生了什么事了?我打電話給你卻沒有人接,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我搭夜車連夜赶上台北,竟發覺你不在家,去問管理員,他說听人說你被送到醫院急救,問他是哪間醫院他也不知道,我只好一間一間的找,老天有眼,總算讓我找到你了。”
  在一旁的丁一民大喜過望,慌忙掏出紙筆,對著林森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堆問題,“你是邵雪儿的男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們交往多久了?打算什么時候結婚?你贊不贊成她拍廣告?邵雪儿不肯和新聞界接触是因為你的關系?你支不支持她繼續……”
  林森轉頭冷冷瞄他一民,他馬上閉緊嘴巴。
  “他是誰?”這不是問,林森簡直在咆哮。
  “我溺水了,是這位丁先生救了我,送我到醫院來的。”
  林森瞼色修地刷白,語調中竟還帶著顫音,“你說什么?”
  “是這位丁先生救了我。”
  “你溺水了?”他又慌又亂地檢視她全身上下,“你溺水了?醫生呢?這醫院是怎么搞的,投半個醫護人員照顧你嗎?”
  “我沒事了,醫生已經替我檢查過了。”
  “你活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丁一民暗暗惋惜,“可惡,相机泡了水,要不然拍下這一幕,保證雜志一定好賣——”雪儿推開房,詫异地發現他通紅的眼眶,她不解,“阿森,別擔心,我真的一點事也沒有。”
  他沒搖頭不語。
  丁一民拍手,一我決定邀請你們兩位一起做專訪。”
  “丁先生,你別再白費心机了,我絕不會答應你做任何訪問。”
  林森也擋在她面前,“雪儿需要休息,請你不要打扰她。”
  丁一民哇哇大叫,“我救了你,要不是我,你早已經死翹翹了。”
  林森厲聲道:“不准提‘死’字。”
  丁一民連忙噤聲。
  “約個時間,我請你吃飯好嗎?”雪儿對他真有點過意不去。
  “你有我的名片,有空再打電話給我好了。”他不敢看往林森。
  “你放心。我不會賴皮的。”雪儿保證。
  “走吧,我們去辦出院手續。”林森挽扶起她。
  他們离開病房,只剩下丁一民喪气地瞪著手中空白的紙、沉重的筆,以及桌上那部泡過水的相机。
  冷不防地,他打了一個大噴嚏。好似是感冒的前兆。
  值不值得呢?他開始認真的思索衡量。
   
         ★        ★        ★
   
  林森的反應有如惊弓之鳥。他除了禁止雪儿再去公園,連洗澡他都要在門外守著,每隔三分鐘要她回應一聲,證明她仍安好。
  雪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和他溝通了几次,他的心意卻愈來愈堅定。
  “只是個小意外而已。”雪儿几乎要翻臉。
  “小意外?”林森的語气簡直是在教訓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個記者晚了一步,現在你就不能站在這里?”
  “問題是我現在站在這里,一點事也沒有啊!”
  “雪儿,這次你運气好并不代表你以后的運气都會這樣好,我不希望同樣的悲劇再發生一次,你到底懂不懂?”
  “什么叫同樣的悲劇?我又沒死!”
  林森無聲的看著她,眼底的悲痛令雪儿的心猛然揪緊,強硬的態度在瞬間軟化。
  “我保證不再做傻事了。”她柔聲道。
  “不要靠近水才是万全之策吧!”
  林森煞有其事地沉吟,“用淋浴比較安全。”
  雪儿決定宣布投降。
  休養了一個禮拜后,雪儿才記起打電話給丁一民謝恩,正好電話是他本人接的。
  “我是耶雪儿。”
  他欣喜若狂,“‘你改變主意要接受我的訪問了是不是?我保證不寫出你有男朋友的事,維持你‘人間天使’的玉女形象,而且,我把訪問稿寫好后一定先送給你過目,你有任何不滿意都可以修改到你點頭說好為止。”
  等他嘰哩呱啦講完一大串后,雪儿才忍住笑意道:“我的答案仍是不,我打電話給你是要請你吃飯,多謝你救命之思。”
  “這么容易就打發我?”
  “地點由你挑。”
  “我可是救了你一條命。”
  “再加上一場首輪電影。”
  “你知不知道這篇專訪价值連城?”
  “好吧!還有消夜,地點還是由你決定。”
  “如果我老板知道我和你搭上線,卻又沒訪問到你,可是會讓我死得很難看的。”
  雪儿歎一口气,“除了訪問之外一切好談,好吧!你到底要什么?”
  “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雪儿一愣,“這么簡單的一件事?”
  “不簡單!可不是人人都有机會成為邵雪儿的朋友,外界把你形容得十分孤僻古怪,几乎不在任何公共場合露面,我對謎一樣的你相當感興趣。”
  “我很愿意交你這個朋友。”
  見雪儿答得很爽快,丁一民忍不住問:“你不怕我借机接近你好探知你的隱私,然后不經過你的同意便做專訪?”
  “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
  這回答短捷有力,丁一民心中殘留的卑鄙念頭不由自主煙消云散,他仿佛見到話筒那一端的她那張無邪的臉孔及天真的笑容。
  真沒想到他如此輕易便受她精神感召,把三個月來的苦等及泡水的相机一并拋在腦后。
  外界形容得真好,這“人間天使”有著令人不解的無形力量,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舉手一投足,男人女人全被她迷得死死的,那家化妝品公司同時也賺得荷包滿滿。
  邵雪儿還是不改第一次出現在螢光幕前的模樣,纖塵不染、楚楚動人。
  他第一眼見到她便無法自拔地追隨她的身影,要不然誰有耐心把三個月的寶貴時光費在一名看似高傲不可攀的紅模特身上?他一向最不屑只有瞼沒有腦的女人。但是,邵召儿是与眾不同的。
  “你到底想好了沒?”雪儿出聲催促。
  他回過神,茫然地問:“想?想什么?”
  “要去哪里吃飯?要看哪部電影?什么消夜最合你的口味?”
  “我明晚去接你,一切由我安排。”
  “我只管付帳?”
  “沒錯!雖然我沒敲女人的竹杠的習慣,但是,你最好有所准備,你的命可是值錢得很。”
  雪儿笑,說完再見便挂斷電話,但那銀鈴似的笑語還在丁一民耳畔索繞不去。他意猶未盡地把耳朵緊貼話筒,好似仍有余音裊裊。
  太值得了!丁一民告訴自己,真的太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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