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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聶青翼炯亮的雙眼,再度不安地膘向那座高朋滿座的逢仙樓樓內,并不死心地重新搜尋他今日所要找的人。實在是很不愿相信,眼前他所看見的那名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
  站在逢仙樓外的遠處,肚內有滿坑滿谷猶豫和躊躇的聶青冀,即使腳下的積雪已因他的來回踱步給他踩成一攤黑黃的爛泥,過往的行人也頻頻對他這名行蹤詭异的男子投以好奇的眼光,可是他就是始終無法再向前走進一步,而在他的心底,更是有股抵死不愿順從的抗拒感,令他遲遲無法說服自己把心一橫,照著娘親的交代前去迎接他的未婚妻。
  只消隨便向這座城里的人打听一番,人人都知道他聶青翼不但是個成功的商人和最有天份的天才練染師,而他行事果決痛快也是出了名的,然而他今日會出現這些反常舉動,并躲在街角暗處挨冷受凍了老半天仍無法往他的目標前進一步,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聶青翼沉痛地吐出一口大气,万分無奈地再度抬眼望向逢仙樓內,那個從午時整就出現在他視線范圍內的唯一一名女子。
  說真的,在選妻這方面的審美觀點上,他并沒有特別的要求,也沒有什么既定的高標准、高水平。
  自從知道自己將得娶一個相貌不明的未婚妻后,他就不斷地告訴著自己,既然禍是他自己闖的,那他也沒資格對未來的嬌妻抱有什么期待,現在他只期望他未來的妻子有兩個眼睛一個嘴巴,長相正常也無缺陷,這樣他就能夠滿足不苛求了,可是……可是那個女人也實在是太丑了點。
  就算是長得抱歉,但也要有個限度吧?總不能把他給嚇得從第一眼見到她,就讓他十万火急的拔腿想逃。
  望著那名讓他從沒遭受過這种恐怖的惊嚇、并呆楞在外頭足足兩個時辰也無法挪動腳步、類似母夜叉的女子,感覺自己已經進過十八層地獄又重新回到人間,并且需要去收收惊的聶青翼,只好重新再為自己做一次心理建設。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重要的是內在。”他撫著額,喃聲地對自己安慰著,“古來的先圣先賢也曾說過,即使是金玉其外的女人,也很可能是敗絮其中的。”
  做人是要懂得欺騙自己的,既然騙不了他的雙眼,那么,騙騙自己的心也是好的。
  就算那個女人的外表可能會讓人感覺有些悸怖和想逃,但又有誰知道,或許她的內在是十分优秀并有丰富涵養的,他怎么可以用這么世俗的眼光和俗人的評价,只憑外表就全盤推翻否定她呢?不,他一點也不虛榮也不勢利,他才和世上那些現實且不負責任的男子大不相同。
  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自己,稍稍撫平滿心的不情愿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但就在他鼓足勇气想前去探問那名把他嚇得六神無主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他今日要來找的未婚妻時,又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在他的心底誠實地告訴著他——
  請你摸著良心告訴自己,看到這种女人后,你還有閒情逸致去研究她的內在嗎?是男人的,早就該逃了。
  聆听著自己的心聲,并暗暗思忖了一會后,聶青翼赶緊收回剛跨出的腳步,直拍著胸口喘气,終究是無法在這個情況下繼續欺騙自己下去。
  “不玩了,嚇都嚇死了。”他抖了抖雙肩,毅然決然地轉身准備打道回府。“這輩子蠢過一次就夠了,再蠢第二次,那就真的叫呆了。”就算回去會被老娘打死,他也不想再次犯下無可彌補的大錯,讓自己再后悔一次。
  就當聶青翼的身影方才消失在街道的轉角,一直躲在逢仙樓樓內溫暖的客室里避寒的絳棠,便帶著戀殊踏出隱蔽的客室來到樓門前,与那名一直坐在外頭讓聶青翼感到無比惊嚇的女子錯身而過后,便一起站在樓門外張大了水漾的明眸,仔細看向外頭往來不息的人川,試圖從中找出那個已經愈時兩個時辰的聶青翼。
  “姐姐,人來了嗎?”畏冷的戀殊直挂著小手呵出陣陣白色的煙霧,很受不了得在這种大冷天里走出溫暖的客室來到外頭等人。
  絳棠左顧有看了半晌,再度向她搖首,“沒有。”
  臨行前,表舅只交代她說她那個未婚夫聶青翼是個年輕的富家男子,但她已經在樓內往外看了那么久,眼前這一群群在大雪天里出門的人,不是小販就是些駕著牛車赶著把作物運進城、以應年冬過節的農家漢,或是提著鳥籠出門喝老人茶的老年人,什么年輕的富家男子也沒見著,從午時起至今,也沒有什么人進來樓里找過她們。
  抖瑟的戀殊偎在她的身畔取暖,并為那個讓她們都有點失望的聶青翼找了個借口。“會不會是雪下得太大了,所以姐夫才會來遲了?”
  絳棠冷冷低笑,“我看他不是來遲了,他八成是不想來或不敢來。”她早就該知道,男人一個比一個沒膽量。
  “怎么說?”
  她嘲諷地揚高了黛眉,“也許那個聶青翼沒你姐姐這么堅強,有膽子像我一樣敢接受一個來路不明的未婚妻。”
  同樣都是把未來的運命賭在這件指腹為婚的親事上頭,她這個必須遵守三從四德一輩子的女人都不怕了,那個可以在娶了一個正室之后,想再娶上成群妻妾都可以的男人是在怕什么?
  枉費她守時守信地在此等候許久,她還以為,她可以見著一個有膽量、愿意拋去外表美丑的良人,結果痴守在這等了半天,那個連見她一面勇气都沒有的男人還是沒來赴約,也不知他是有事耽擱了,或是跑了還是逃了。
  “天就快黑了,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戀殊頻頻搓著快凍僵的雙臂,拉著她的手央求著,“我看,不如我們直接去聶府找他吧?”
  “在這里光耗也不是辦法。”絳棠看了她一眼,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走吧,表舅的信上留有聶府的地址“有。”戀殊赶忙掏出袖中的信箋,開始与她一同研究起這座金陵城的地形,与那座聶府可能該在的位置。
  但一個時辰過后,首先提議找人的戀殊,再也不認為冒著大風大雪,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人是件容易的事了。
  跟在絳棠身后找了無數個地點,整個人已經累得不想再動的戀殊,气喘吁吁地看著走了那么久,臉上卻找不出一絲疲累。而且天生就不怕冷的絳棠,再次在一戶看來家業頗大的人家的圍牆邊停下來時,終于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袖。
  “姐姐,你确定這次找對地方了嗎?”日頭就快下山了,再找不到,她們恐怕就要挨著大雪餐風露宿了。
  絳棠不确定地蹙著眉,“好像不是。”也不知道這張地圖上的地址寫得正不正确,在這附近找了這么久,她就是沒找到聶府的門牌。
  “那……”
  她無可奈何地宣布:“我們又迷路了。”
  或許她們不該离開那間逢仙樓的,這下在這座偌大的金陵城里,她該上哪去找那個放她鴿子的聶青冀?
  “又迷路……”戀殊气餒地蹲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再多走一步路。“我不找了,我的腳好酸……”
  “大庭廣眾的,你給我留點顏面。”絳棠一手拉起她,輕敲著她的額際訓斥,“記住,等會找到聶府時,你可別在人前也是這個不端庄的樣。”她還想給聶府的人留個好印象,可不能因這個不爭气的妹子而坏了她的面子大計。
  戀殊翻著白眼,“好好好。我會做好你的面子的……”
  淅瀝瀝的水聲,節然有韻地響著,划破了風雪中的寂靜,水滴潑洒在物体上所造成的回響聲,讓站在原地重新研究地圖的絳棠忍不住抬起頭來,微偏著螓首,按聲四處尋找起那不尋常的聲音來源。
  “姐姐?”戀殊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的舉動。
  她抬起一手,仔細的側耳玲听,“你有沒有听到某种聲音?”
  “什么聲音?”戀殊揚著眉、好奇地与她一塊拉長了耳朵。
  “水聲。澆花洒水的聲音。”那种每日都會出現在她噩夢里的聲音,對她而言再敏感不過,只要她听過一回就忘不了。
  “啊?”戀殊意听愈狐疑。“大雪天的,會有人做這种事?”是哪個人有毛病,會在這种季節做那种吃飽撐著的事?
  絳棠駕定地點頭,“嗯,而且好像愈來愈近了。”隨著那潑洒的聲音逐漸接近,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水聲就近在她們身邊的這座圍牆后。
  她的眸光輕輕地流轉,將視線集中在身旁這座圍牆的后門上,總覺得仿佛有什么事即將發生,一种沒來由的悸動,輕盈地躍上她的心頭,像是早已熟穩又似前所未有的期待感,讓她的心跳得飛快,就不知掩藏在門后的人事物,為何會挑起她的這种感覺?
  水聲稍歇,那道褚紅色厚重的后門,在綽棠等待的目光中緩緩開啟,一名手提水捅和執瓢的男子,在雪地的反光中,一身青袍素服的走進她的眼帘里。
  他漫不經心地揚起頭,在目光与她交集的剎那,他臉上的神情似是有絲怔然,而后他的一雙眼眸忽然亮了起來,但就在眨眼間,他忽地轉動手中的水瓢,舀盛起一瓢澄淨明透的水,出手甚快地就朝她潑了過來。
  當那瓢沁心冰寒的水澤吻上絳棠的臉蛋時,那份淋在她臉上的冷意,和措手不及的訝然感,既像是那個每日出現在她噩夢里的情景,又像是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對她這么做過似的,令她在震惊之余,為了那份感覺,好半天沒辦法回過神來。
  潑水的聶青翼,首先恢复了神智,万分不解地低首看著自己闖禍的掌心。
  向來只為植物澆水的他,為什么會對這女人澆得這么順手呢?
  他本來并不想做出向女人潑水這种缺德事的,只是在見到她那張雪色的面容時,也不知怎么的,他克制不了自己的雙手,而且將水澆在她身上的這种感覺,就好像是一种与老友重逢感,不但令他全身上下舒暢不已,還有一种說不上來的滿足感,徐徐地盈繞在他的心頭。
  天際落下片片雪花,在這悄然無言、兩廂靜望的片刻里,那落雪的音律,听來格外纏綿悅耳。
  一旁的戀殊整張臉都被此情此境嚇白了,瞪大了眼看著此刻臉色看來駭人到极點,差點就快在芳容上結上一層冰霜的繹棠。
  她慌慌張張地大叫:“姐……姐姐!”
  深深吸吐著大气,試著想忍下悶在她肚內滾滾怒濤的絳棠,一手輕輕推開花容失色的戀殊,先是低下頭秀气地吐出那些飛濺至她口中的冷水,再冷靜地拔去發上的水珠,緩緩抬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篁著這個剛才似乎還在門里頭洒水或是澆花,而下一刻開了門便二話不說,當頭就潑她一瓢冷至骨子里的冰水的男人。
  一個讓她看了就覺得惡心的男人。
  見鬼了,這男人怎么長得那么惡心?
  絳棠大惑不解地盯著眼前這個濃眉大眼,有些霸气、帶著有些小奸小坏笑意的男人,在他那張狂猖不拔的臉龐上,她所得到的不是令女人深深吸引而沉醉的感覺,而是那每每在噩夢中被灌水灌到飽得想吐的惡心感,在看著他的同時,她總有种看到了一片汪洋的錯覺。
  聶青翼灼灼的目光,饒有興味地停佇在這名因水潤澤過,而此刻顯得晶瑩剔透的人儿身上。
  顆顆水珠順著她雪白的面頰往下滑動,那樣緩慢的滴淌,在流經過的臉頰上潤澤著她白皙的臉龐,令她整張小臉都因此而透亮了起來,青煙黛眉、水靈澄眸,在水光与雪光的映照下,格外地清新淡雅,她連唇色也是淡淡的,像极了一株沒半點顏色的花儿,淡雅淡,卻是干淨靈美得不可方物。
  他的腦際飄掠過一抹影像,他看見了一株雪中亭立的花儿,雪似的梅,香气襲人。他的眼眸悄悄自她的面容上挪開,滑移至她的全身。他暗自估量著這名身高猶不及他肩頭的小巧可人儿,不一會,一抹邪坏的笑意在他的唇邊漾開了來。
  他理所當然地揚起手中的水瓢,將里頭剩余的水全數自她的頭頂上淋下。
  “多喝點水,長得高些。”看她這模樣,年紀約莫也有二八方華了,据他的標准來看,是矮了些。
  絳棠緊咬著牙關,“你……”先前那次她還可以不計較,可這次他又澆得這么順手,他是把她當成花還是草?
  “我知道你很感激我的好心,不過你也不必太感動,我向來都是很樂意助人的。”他還一副大恩不必言謝的表情,落落大方的朝她揮揮手,“好了,天气很冷,喝夠了就快些回家。”
  絲毫不給絳棠任何反駁的机會,聶青翼把話說完后,臉上挂著功德圓滿的笑意,腳跟一轉,踏進了門內關上了后門,又在里頭的庭院四處澆起水來。
  “他……”戀殊直楞楞地瞪著門板,一點也弄不清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是在想什么。
  “好惡心……”絳棠兩手緊緊捂住小嘴,終于再也忍不住腹內那股欲嘔感,根本就沒時間去理會那個古怪的男人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做。
  戀殊擔心地望著她的臉龐,“姐姐,你沒事吧?”連連被澆了兩回,也難怪她又會犯起那個毛病來。
  “我們走……”絳棠气虛地拖著她,只想快點离開這個賞她一堆水的地方,好來杜絕她体內的不适感。
  “我看……”戀殊的腳步才走沒多遠便突然停頓下來,并且回過頭來有些同情地望著她,“不用走了。”
  “為什么?”
  “因為,你剛剛被澆對了地方。”戀殊一手指著她身后以紅漆正正地書寫著“聶府”兩字的后門門牌。“這里,就是我們要找的聶府。”

  染意遲定看著一徑坐在大廳椅上蹺腳喝茶的步千歲,端詳了他的表情許久后,仍是不解這名听到老友有了未婚妻,便跑來這里湊熱鬧的步千歲為何笑得那么開心。
  她兩眉微斂,“千歲,你的笑容很可怕。”
  与聶青翼自小一塊長大的步千歲,收拾好了笑容,优雅地把茶碗端近唇邊,呷了口香馥青綠的熱茶,再把茶碗放在几上,抬手攤開了异香扇,身上淡淡流露出一派文人斯文气度,絲毫不見他那貴為金陵城首屈一指紫冠商人的商業气息。
  他挑高了兩眉,“那是因為今天在來這前,我去找算師幫青翼他們小兩口批算過八字。”
  “結果怎么樣?”
  “我覺得……”步千歲好笑地挑挑眉,“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他們倆的八字不合嗎?”他的笑臉她橫看豎看,也看不出個端倪。
  “不合。”他將扇子一收,大有鐵口直斷的气勢。
  染意遲不禁緊張了起來,“很差嗎?”糟了,儿子往后會和儿媳是對怨偶嗎?
  “也不算很差,只是,該怎么說呢……”他慢條斯理地接著下頷,好半天,自唇邊咧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應該說,他們的八字很有趣。”
  她盯著他的怪笑,“很有趣?”
  他搖頭晃腦地說著:“往好處想,這椿婚事乃姻緣天注定,但若往坏處想的話……”
  “怎么樣?”
  “咱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步千歲并沒給她答案,反而轉首找起那對小冤家,“他們人呢?”都已是日暮時分了,他也在這等了那么久,怎么還沒見到那對讓他赶來湊熱鬧的人?
  染意遲無奈地撫著額,“都還沒回來。”她那個儿子,八成是改變心意不去接人了。
  “還沒回來?”他的眼底掠過些許失望。“青翼那小子到底是接人接到哪里去了?”
  “夫人,未來的少奶奶到了!”正當他還在猜疑時,守在外頭的下人響亮的回報聲便傳進他們的耳底,再度鼓舞了他們的士气。
  染意遲喜出望外地揮手交代,“快請她進來!”太好了,沒想到那個儿子還真的有去接人。
  打從在門外被淋得滿心不痛快的絳棠,在兩腳一踏入這座偌大庄園后,她便開始渾身發抖,她的一帘噩夢,似乎正逐漸在成真之中。
  會令她這么想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這座四處都挖成渠池,触目可及小橋流水的宅邸,因為在庭院中每個池底皆遍舖著暖玉的緣故,讓這座宅邱內所有水源之處,居然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季節,還是溺鶴的水色天光一片,絲毫沒有結冰的跡象。她實在是不敢想像,如果她真的沒有找錯地方的話,那么,她即將在這座水鄉澤國的府邸庄園中度過她的后半生。
  太……太可怕了。
  “你就是絳棠吧?”老早就想見絳棠一面的步千歲,在絳棠一進門時就熱絡地招呼著她。“我是青翼的好友,我和大娘在這等你們好久了,先坐下來喝碗茶。”
  方被招呼落坐的絳棠,在一名艷麗的中年女子款款地朝她走來時,她又忙不迭地拉著戀殊一塊起身,准備對這個很可能是聶青翼的母親,她未來的婆婆問安。
  “表……”糟糕,這個親戚表得太遠了,還真的不知該尊稱她什么稱呼比較不失禮。
  “請簡稱表姨。”染意遲笑靨如花地牽著她的手,惊艷地直瞅著她的小臉,“你們一路上辛苦了,累嗎?”
  “還好。”絳棠柔雅地頷首,邊指著戀殊向她介紹,“表姨,這是我的小妹戀殊。”
  “這個我知道。”染意遲的臉上多了份不解,“只是你們怎么這么晚才到?青翼沒去接你們嗎?”怎么她們人到了,她那個儿子卻沒到?
  絳棠誠實地歎口气,“沒有。”那個聶青翼不但如她所說的沒膽子去,還放她們姐妹們在大雪天里四處找人迷路。
  染意遲气急敗坏地絞扭著手絹,“那個臨陣脫逃的小子……”果然啊,那小子居然就這樣落跑,讓人家自己找上門來,害她的老臉挂不住。
  甚會做人的絳棠,水眸轉了轉,适時地為哪個敢放她鴿子的聶青翼說話,打算為地往后的日子打好相處的根基。
  “您就別怪表哥了。”她拍著染意遲的手柔聲地安慰著,“其實就算他沒去接我們、我們也還是會晚到的。都因我非要去市集買樣東西,所以才會拖拖拉拉這么久,怪不得他的。”
  “你們去買什么?”步千歲興致勃勃地湊到她們的面前。
  一旁的戀殊擰著眉心,“止吐必備用品。”為了避免再有意外發生,這樣東西還是給姐姐帶在身邊比較妥當。
  “啊?”步千歲与染意遲皆听得一頭霧水。
  “哈啾!”冷不防的,絳棠遍身感到一陣涼意。
  “你著涼了?”染意遲關怀備至地盯著絳棠,總覺得她這般柔弱的模樣,看起來還是那么賞心悅目,她那個蠢儿子,運气還真是好到指來了個美嬌娘。
  絳棠吸吸鼻子,“嗯,被個男人澆了几瓢冷水。”都怪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在這种天气里弄得她一身濕,說不定她會因此而染上風寒。
  “澆水的男人?”染意遲繞高了兩眉,不安地与身邊的步千歲有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步千歲咽了咽口水,“大娘,她說的那個人該不會是……”這里出了名最愛玩水的男人也只有那么一個,難道說……
  終于把整座府邸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盆栽,全都在暮色時分之前安頓好的聶青翼,拎著水瓢和水桶,正打算收工回房時,不意在經過大廳時,見廳里似乎有兩道熟悉的身影,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才走近細看,正好迎上絳棠轉過來的目光。
  “啊!”他們倆訝异地指著對方的鼻尖大叫,并對彼此會出現在此皆感到十分意外。
  染意遲頭痛地撫著額,“果然是那個雞婆儿子干的好事……”她就知道,犯人絕對是他。
  叫嚷聲才稍稍止歇,無端端心念又起的聶青翼,下意識地便揚起手,完全忘了他手中還拿著水瓢,一出手,便在眾人來不及阻止下,又將瓢里的清水往絳棠的身潑去。
  絳棠不慌不忙地自戀殊手中接過褚紅的油紙傘,及時在水花潑洒至她的身上時撐開,而后挪開紅融融的油紙傘得意地朝他婉婉微笑。
  “這次我有准備了。”一次經驗學一次乖,在進入這座府邸之前,她已先為可能會發生的水患做好了万全准備。
  聶青翼佩服地朝她鼓掌致意,“好身手。”
  “你這笨儿子!”染意遲一拳重重地敲在他的腦袋上。“你又在澆什么水?她是你的未婚妻,不是你院里种的花花草草!”丟人啊,才一照面就留給人家一個坏印象,他是不想討這房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媳婦了嗎?
  聶青翼揉了揉被扁的頭,繼而兩眼直直勾視著這名執紅傘的大美人,滿意無比的眸子來來回回地在她身上打轉著,忽然覺得在她一出現后,他的身心都感覺到無比舒适痛快。
  這個能夠引起他這种感覺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不是那個把他嚇得落荒而逃的舉世大丑女?莫不是老天開眼了,竟讓他運气好到指來個這么如花又似玉的俏佳人?雖然說當年的舉動很蠢,但傻人,似乎還是有傻福的嘛。
  他一派快意地搔著掌心,“手痒。”也不知怎么的,每回一見到她,他的心底總是有股想要滋潤她的沖動。
  “會痒?”步千歲看好戲地捉住他的手臂,“你會對個女人手痒?”事情愈來愈有趣了,聶青翼居然會改變興趣,把澆花的習慣改而轉嫁至一個女人身上?
  “嗯。”他興奮難耐地按著雙掌,眼帶精光地瞅著絳棠,“一看到她,我的手就好痒。”
  染意遲掩著唇暗暗叫糟,“完蛋……”要是這個大美人嫁給青翼的話,那她不就每日都會像外頭的盆栽一樣,被澆得濕淋淋的?
  什么?他就是聶青翼?!
  這個為她帶來水禍的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絳棠的腦中晃過陣陣暈眩,有些禁不住此等打擊,一手攀附著戀殊的肩頭,感覺全身又泛起了陣陣的不适感。
  “姐姐,你的臉色好難看。”戀殊扶住她,緊張地看著她的臉龐。
  “我想吐……”怎么也抑止不住那紛涌而上的欲嘔感的絳棠,覺得自己在踏入這座宅子后,她的頭頂上就飛來了一片黑鴉鴉的烏云,而那烏云,正迅速籠罩了她所有的未來。
  “絳棠病了嗎?”染意遲擔心地撫著她的額,直怕她是因此而受寒著涼了。
  “不,她只是對水過敏。”戀殊經驗极為老道地向他們解釋。
  “對水過敏?”
  “自小到大,姐姐就和水無緣,只要接触到過多的水,她就會出現這种症狀。”要不是那個怪夢年复一年地糾纏著姐姐,她也不會有這种令人難以体會的奇怪過敏毛病
  “儿子。”听完了戀殊的說法后,染意遲速速向聶青翼下達懿旨,“馬上去把你那些裝水的鍋碗瓢盆全都給我收起來,從今日起,不准你再拿水隨便亂澆!”
  步千歲忙著把她給拉至一邊小聲地商談著。
  “大娘,你這不是要青翼的命嗎?他會痒死的。”要那個愛玩水的小子不碰水?整他也不是這樣整的啊。
  “要他的命又怎么樣?”染意遲火大地擦著腰,“你看看絳棠,她都已經被青翼嚇成這樣了,我總不能為了讓他不手痒而把我的儿媳婦給嚇死。”
  聶青翼絲毫沒把染意遲的話給听進耳里,反倒是興味十足地挨近絳棠的身旁,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他傾身向前,一手撫著下頷徐徐探問:“你……怕水?”
  怪不得他老覺得她缺乏水份的滋潤,原來,他這個未婚妻是真的缺乏水份的關怀。
  “你別過來……”惡心欲嘔的絳棠,在他一靠近時,小臉更是蒼白如雪,額間不斷沁出顆顆冷汗。
  他卻固執地步步逼近。
  “為什么怕水?”不行,他這么愛水的人,怎么可以娶個懼水的老婆呢?他得先找到她懼水的理由,再來對症下藥改正她這個不良習慣。
  “你再過來我就要吐在你身上了……”望著他過近的墨黑眼瞳,絳棠几乎快忘了該怎么呼吸。
  “可是……”聶青翼一手撐著臉頰,故意狀似很為難地伸手輕撫著她的小臉,“我是你未來的丈夫。”
  恍若剎那間直接掉人地獄的絳棠,臉色顯得更加雪白無色,气息更是翻涌個不停,更是無法止住那波波在她心坎里引起的躁動。
  這個男人,會是她的丈夫?
  心跳得飛快,眼前的這個男人,說真的,無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的容貌和身形都是她見過最令人傾心的男子,可是他帶給她的感覺,卻是她最害怕、最不想親近的那一种。
  在她的耳際,血流汩汩的聲音化為陣陣波濤聲,隱隱約約、恍恍您惚中,水澤的气息悄然地自他的身上傳來,徐徐紛涌至她的身邊,爬上她的每一寸肌膚,淹沒了她的心房,暖融而滋潤,她像艘迷途的小船,在他這片汪洋中無根似地擺蕩漂泊著。
  他是片無邊無涯的水澤,他就要將她狂卷而入了,而她,卻發現她連一點拒絕或是抵抗的權利也沒有,但又像在久遠之前,在他的這雙眼瞳下,她很難存著拒絕及抵抗的念頭,只是默默的接受。
  “這下怎么辦?”聶青翼咧笑著白牙,一臉很感興趣地問:“往后是該讓你吐呢,還是讓我痒?”
  “你……你真的要娶我?”她顫顫地問,希望這和以往一般,只是噩夢一場,并不會成真。
  “真的。”聶青翼清清楚楚地告訴她,俊臉上寫滿了不容置疑。
  她的心不禁抖顫,“為什么?”
  仿佛是想要試煉她一般,聶青翼忽地將臉更欺近她的面前,兩手輕捧著她粉嫩的面頰,气息直吹拂在她的臉龐上,直望進她的眼瞳最深處,并將他的心念傳送至她的耳底。
  他愛怜地撫著她水嫩如絲綢般的臉蛋,“因為你讓我有种很想澆水的沖動,所以,我非娶不可。”
  就是她了,她就是他這些年來尋尋覓而不可得的女人,也是在花草和染紗之外,唯一能夠引起他全副注意力的女子,若是不好好把握住眼前的這個机會,錯失了她,或許他的人生將要繼續失彩平淡下去。
  澆水的沖動?絳棠听了臉色急速轉變得更加雪白無色,兩手忙不迭地掩著小嘴。
  “哇!”戀殊連忙拉開那個就快被聶青翼嚇死的絳棠,“姐姐!”
  步千歲也忙著指使一旁的下人,“快,快帶她去房里休息,我去請大夫來!”
  “儿子,你到底是對終棠說了什么?”在絳棠被急急忙忙的下人們簇招而去時,染意遲感慨万分地搭著他的肩頭問。
  聶青翼滿面笑意地環著胸,“我告訴她,我要娶的媳婦人選就是她。”
  “你很滿意你指來的這個媳婦?”先前不想承認絳棠又不敢去接人的人不是他嗎?他的改變怎么這么大?
  “滿意。”聶青翼的唇角滿足地高高揚起,“再滿意不過了。”
  他轉首看著窗外不斷飄落的大雪,不經意的一瞥,發現了那株植在院中,自他生來就不曾吐過一次蕊、開過一次花,被所有人視為早已枯死的梅樹,竟在這個雪日里,在枝頭上悄悄綻出了花苞,准備迎風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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