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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夢里,有雙秋水似的明眸,和秋露白飄融在空气中的味道。
  是多久以前了?十年前?還是再遠一點?
  他分不清楚,但夢境仍是相同,一樣位在大酋釀酒之家的西山山郊,一樣是在那座白煙裊裊竄攀天際的釀厂里。
  記得是個秋日,父皇應國子監之請,帶箸他遠行至西郊大酋之家品嘗初秋的秋露白,帶了大批的皇衛和太子衛,浩浩蕩蕩的來到不安全的宮外。
  當時,在參訪釀酒過程中他看得一時興起,和兩個侍中一塊在人群中与太子衛們走散了,离開了眾人擠促的釀厂,來到遠處另一座小酒坊里,站在炒料大爐前,怔看著站在十人大灶旁的釀工落力加柴,辛勤地伸展的背脊上賁起的肌內付出汗水。
  然而,在柴薪付蝕爐內烈焰之際,一滴燙熱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頰上。
  他伸手輕触,艷紅的血印入他的瞳中,當他再抬首看向長年總是在他身旁護駕的侍中离昧,赫然發現离昧的臉孔微微扭曲,像在竭力強忍著什么。
  他的目光來到离昧的胸前,看到离昧為了護他而靜插在要害之上的暗器,他迅即環首探看四下,沒料到此地竟暗伏殺机,來勢洶洶的殺意已將外頭團團圍困住,而因他走得太遠,那些護衛著他的太子衛已隨著皇帝走下山郊四處尋找他,沒人察覺他被困在這個死地里。
  离昧緊咬著牙,一手脫下臥桑的外袍,一手緊捉住另一名侍中,“去,在太子衛赶來解圍之前,去找個和殿下身形相似的人來……”
  侍中听了隨即繞至酒坊中簡陋的宅院里,在一片哀求聲中拉扯出一名少年,并將衣裳套在他的身上。
  眼看著一切的臥桑,聲音里藏著無限惊恐,“穿箸我衣裳的人是誰?”
  离昧艱辛地拖住他,拼命把他帶入怀中將他推至靜僻的角落藏住。
  “你們讓他穿著我的衣裳做什么.。”難道,他們又要那么做了嗎?又要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他犧牲了嗎..
  “殿下……”离昧費盡了力气以身子緊護著他,不讓他离開這小小的避處。
  屋外的侍中被刺客發現了,他拉來一匹馬,帶著惊慌的少年乘著馬,在一片刀光劍影中飛快地奔馳。
  臥桑奮力想扯离昧,“不許這么做!”那個代替他引走刺客的少年也有生命啊,而少年的父母又將是如何的哀慟?
  “殿下……”支撐不住的离昧跪了下來,兩手緊環著他的腰不放,“為保殿下万全,臣……唯有此余策……”
  “离昧?”他低下頭,發覺离味不再發出只字片語,他輕推离昧的肩頭,不愿相信地看离昧軟倒在側。
  臥桑頓坐在地,兩手緊抱著离昧漸漸冰冷的身軀,閉上眼,不忍地聆听外頭追去的馬蹄聲變亂了、馬儿嘶嘯地長嗚、悶鈍的落地聲、慘叫……
  為何他的生命總要牽連著他人的呢?為何總要有人因他而受害、總要有人來代他流血..他就不能只是個安全自由的個体,和平凡人一樣,都能好好的、平靜的過下去,而不被扯進這些區謀血腥中?
  大量秋露白新釀的香气掩去了空气中飄浮的味道,緩緩逐散了血腥的膻味,反讓秋日蕭索的气息里多了分溫暖的甜味,融融的,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不知經過了多久,整齊的馬蹄聲再度自遠方傳來,金戎交擊的聲律此起彼落,這時,他知道自己安全了,護他的太子衛們正朝他這方向赶來,可是,他卻仿佛失了气力般無法移動自己半分,他不知道,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暗殺生活里,自己是否還愿意再回到宮中,再繼續面對這無止境的被襲生涯。
  一張白淨的帕子輕輕拭去他頰上的血債,抬首,他望進一雙秋水翦翦的水眸里。
  是名十多歲的女孩,像朵爛漫的花儿似的,羞澀而又嬌美。
  當臥桑再回過神來時,帶人赶來護駕的酒坊主人已將他身上的离昧拖走,在女孩的耳邊不知吩咐箸什么,就見女孩微微頷首,取來一盅新釀的秋露白,要他喝下先壓壓惊。
  新釀初成的秋露白,喝來并不順口,灼熱熱的焚燒著他的肺腑,可是香味卻出奇的薰美,讓他的神智變得清醒也變得更朦朧,他無聲凝望著她的眼眸。
  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他看不見那些宮門情仇,也看不見權勢的欲望,她的笑,輕淺似無,淡淡卻留有余味,令他的心神也不禁跟著她而變得宁靜祥和,看著她的同時,他覺得時間止頓住了,風暴平息了,他從沒看過那么平靜自由的笑靨,也從不知道自己能有如此心如止水的片刻。
  一种難求的渴望從他的心底釋放出來,怎么也拘管不住,陣陣熏人的酒香泛在鼻稱,像在催促著他。
  不假思索地,他取下髻上的白玉簪遞至她紅嫩的手心里,而后緊緊包握住她的柔萸,女孩只是張大了眼定看他的舉動,沒有反對,也沒開口問什么,只是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冰涼的冷意覆在他的額際,逐散了夢境,柔和的燭光泛進他的視覺中。
  臥桑張開眼,發覺那嫣的面容就近在眼前,溫亮的燭光淺淺投映在她的秀容上,而他則親昵地枕靠在她的膝上入睡不知已有多久。
  “天沒黑你就發燒了,我看你似乎睡得很不好,所以……”她訥訥地解釋,伸手想將他扶進床榻里睡正。
  他平靜地開口,“我作了個夢。”
  那嫣止住了手邊的動作,察覺他的神情不似以往,空蕩蕩的眼眸看來有些陌生,和有些……寂寞。
  “夢見什么?”她有些不忍,再度把弄濕的綾巾覆在他的額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和緩輕柔。
  “你。”
  攥在手中的綾巾落下他的額際,他拉來她一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她洁白的纖指。
  臥桑微偏著臉龐,深深望進她眼底,“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愛秋露白的味道,尤其是它新釀時的第一道甜香?”
  “沒有。”她沒有動,按捺住心跳。
  “無論你信与不信,但你一定要知道。”他伸展著十指,將她小巧的柔荑包握在掌心里。
  “知道什么?”一陣暖意從手邊傳來,緩緩爬曳著,順著她的皓腕、手臂,爬呀爬地攀上她的心梢。
  臥桑將她的掌心按向他的心房,“我選的是你,從很久以前,我就選定你了。”
  她的指尖在顫動,掌心下傳來他律動的心跳,她忽然好希望,他能像以往一樣,用那种威脅的語調同她說話,或是讓她生气憤惱,就是不要用此种讓人倍速陷落的神情來誘惑她。
  只要他這般柔柔的開口,心平气和的淡淡陳述,不管他話里有沒有情意,真心或是無情,她都會因此而軟弱、因此而想放棄自己,很想就這么投入他的怀中不去管過去未來,也不去理會他人的感受一味地因他而背叛她所想要維持的一切。
  過了很久后,她茫然的低語,“你選的是料俏,我只是個酒娘而已,甚至連女官的資格都构不上,不是金枝玉葉的我,又怎能夠讓一個將來會是九五至尊的人選上?我不笨的,也不愛幻想。”
  他低低的笑,調侃的指尖滑過她緊鎖的黛眉,“你這么在意身分階級的問題?”
  那嫣的眉心更是深鎖。站在高處的人是他,他當然不在意,她的自卑和永遠無法与他站在一塊的感覺,他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你弄錯問題了。”臥桑別有意味地瞅著她,“你該在意的是,我為何指名只要料俏為妃?”他就不相信她一點也不好奇。
  她的确是很想弄個明白,但在他這种調笑的目光下,又賭气的說不出口。況且,這么一問,不就代表著她很在乎他?他一定是很得意。
  “不想問的話我就不說了。”他故意逗著明明想知道卻又不敢問的她。
  “為什么?”那嫣沖動地啟口,而后在他的笑意里又后悔地想把話收回來。
  臥桑不再戲弄她,正色地為她解惑,“會選她,是因她太愛順手牽羊,沒事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不把她捉進宮來,我怎么對得起离蕭他家的列祖列宗?”
  “离蕭?”好端端的,怎又跟离蕭有所干系?
  “我只是幫了离蕭一個忙,把拿了他家傳寶玉的人拉到他的身邊來而已。”想起那對冤家促成的由來,他就覺得好笑。“料俏那個偷儿,恐怕還不知道她偷了离家代代傳媳的信物。”
  “那塊溫玉是傳媳信物?”糟了,料悄在偷人家東西前怎么不先探听清楚?
  他一指放在唇上,“別告訴料消喔,她還不知道她偷了什么好東西。”
  “等等……”那嫣忽地明白了,不安也逐漸擴大,“你是想……成全离蕭?”難道說他刻意把离蕭安排在料俏身邊,為的就是促成离蕭的姻緣?
  他揚眉淡笑,“不可以嗎?”
  “不可以!”這怎么可以—.那兩個人与他們倆一樣,根本就不該在一起。
  “為何不行?”臥桑拉低她欺近她的面前,炯惑的眼瞳清晰地映照著她的不安。
  “因為….:因為……”她顫顫地吸了口气,但吸進的,淨是他擦緒的气息,照亮的眸子靠得那么近,仿佛要將她吸入其中。
  “因為會造成宮闈丑聞?會使得我身敗名裂?”他一句句地問,不饒人地追索著,“因為离蕭會被按法處斬?料消會被打進冷宮?”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做?”明知故犯,他怎都不為他人著想?
  “因為我可以接近你。”
  那嫣整個人怔在他的話里,久久無法回神。
  臥桑兩手虔誠地撫捧箸她的臉龐,“因為,我可以不必再只能遠遠的看著你,像這樣,只要伸出手,就能感覺到你,感覺你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不再只是藏在遙遠的夢中。只要能讓你留在我身邊,我愿意付出更多”
  在他溫暖的掌心里,那嫣眨了眨眼,試圖將眼里的迷蒙眨去。
  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已—.她到底是哪點值得他犯這么大的風險這么做—.這男人,對她迷戀得毫無理智,也對她迷戀得說不出原由,可是,卻也讓她深深感動,有著莫名的虛寵和喜悅。
  臥桑的雙手伸至她的纖頸后將她拉下,再拉下,直到她的唇落至他的唇前,而后靜止不動地等待著她,她猶豫了很久,到底,還是沒勇气的退開。
  雖然眼底泛過一陣心灰,但他不再勉強她,垂下了雙手閉上眼帘,將挑起的情迷全留給她去思索。而那嫣,則無助地擁著熱度還末褪去的他枯坐在床榻上,不知該拿他們兩人怎么辦。
  “表姊,你裝得不辛苦嗎?不要那么累了好不好?”
  料俏一手杵著下頷,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叫醒這個人在這心不在這的女人,并阻止她繼續偽裝下去讓大家都痛苦。
  臥桑犯起病后,他便把時時隨侍在側的那嫣給調回料俏的身邊,不讓她繼續照顧他,也不讓她再進入含涼殿。
  對那嫣而言,這轉變不在她的預料之內,原本,她是极力想离開的,但現在,卻是頓失所依,這看在料俏的眼底,就成了一股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的悶气。
  拿現在的情況來說好了,坐在這一塊縫制冬衣一個晌午以來,那嫣不時抬首看向含涼殿的舉動,眨眼片刻沒多久就出現一次,既然那么擔心臥桑,她何不干脆明講?她何不直接說她不想留在這陪表妹,很想去今涼殿看看臥桑,或是很想把太醫捉來問問臥桑的情況到底如何?可是她全悶在心里怎么也不說出口,反而坐在這里心不在焉冷落這個被視為不存在的表妹。
  “裝什么?”猛然回神的那嫣沒听清楚她在說什么。
  “就你跟臥桑在私底下玩的把戲啊。”料俏哀聲歎气地搖著頭,“每回看你們兩個在人前遮遮掩掩的,你們不累,我看得很累。”
  她頓時有些失措,“我……我和他哪有玩什么把戲.。”
  “表姊,你不會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你們都暗通款曲那么久了,同住在一個富內,我沒發現不是很奇怪嗎?”真是侮辱,她有那么笨嗎?會笨到什么都看不出來?
  老天,怎么會?她极力不想讓料俏知道的事……
  那嫣掩著唇,心房緊張得激烈劇跳,對這突如其來的刺激震愕得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該怎么面對姊妹間的攤牌。
  “我真不懂,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么一到了臥桑手中就變得那么鈍?時常看你被他吃死纏定,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你。”料俏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著,并沒有搭理花容失色的那嫣。
  “料俏,我……”她緊紋箸十指,試著去面對,“我可以解釋的……”
  “你能解釋臥桑為什么迷戀你?”料俏樂不可支地握住她的手,“太好了,我還存想不通呢,你快說給我听听。”
  她又是一怔,“你說他迷戀我?”臥桑表現得有那么明顯嗎?
  料俏很奇怪地回瞥她一眼,“不是嗎?司棋也是這么說的。”
  這事連司棋也知道?除了她這個渾然不覺的人外,到底還有誰是不知道的?臥桑不是保證他不會說出去的嗎?
  “對不起……”她愧疚地垂下蟀首,聲音几細不可聞。“本來,我無意与他牽扯的,但后來……”
  料俏了解地揮揮手,“我知道,是他勾引你。”
  “那你……”她期期艾文地抬起頭來,不知料俏將怎么處理她們的姊妹情,和又將如何發落她。
  出乎那嫣所能想像的,料俏的臉上非但找不出一絲絲的怒意,反而還湊到她的面前坐正,雙手合十地彎身向她拜托。
  “多謝你幫我消化了那個男人的熱情,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痛快一點全面接收他。”她才不要那個可怕的真假太子,那种男人由表姊消受就夠了,她不敢去惹那种男人。
  那嫣完全反應不過來,“你在胡說些什么?”料俏昏了頭嗎?那個未婚夫又不是她的,而且,這怎是能讓的?
  她嚴肅地搖首,“我沒胡說,我是很正經八百的在說。”這件事她窩在心里頭很久了,不說出來實在是不痛快。
  “可是他是你的……”私底下,他們的感情或許是暗度著,但表面上呢?臥桑永遠不可能會是她的,他是料俏正正當當的未婚夫婿,而她,卻可能只是他的一個過客而已。
  “盟友。”料俏徐徐推翻她的猜測。“我和他才不是什么未婚夫妻,那個名銜只是挂著好看而已”
  那嫣愈听愈迷糊,“盟友?”他們兩個的感情不是很好嗎?怎么會變成什么友字輩的人了?
  “他選的人不是我,愛的也不是我,我只是幫他把名分占住,被他拿來當遮掩情事的人,他選的人是你。”她全盤將私底下和臥桑協議的另一樁交易托出。“而我呢,我之所以心甘情愿被他利用,是因為我選的人也不是他。”早在發現夜里有個真太子的那天,臥桑就已經跟她講好條件了。
  那嫣揪鎖著心房,“你選誰?”料俏愛的人是誰?臥桑?還是离蕭?若是臥桑的話,她會毫無怨言的退出。
  “离蕭。”料俏毫不猶豫的回答。
  “但……”當時她果然沒看錯,料俏的心果然早就飛至离蕭的身邊,只是,這不能的:。…离蕭和料俏的身分差了太多太多。
  “我和你不同,我才不顧忌什么身分地位。”帶著一份甜甜的笑意,料俏勇敢地揚高了下頷,“既然想愛,那就放手去愛,就算這會違背禮法,我也不怕。”
  “离蕭他呢?他知道嗎?”即使有滿腹的無法贊同,她還是想知道料俏的感情路走來是否順遂。
  料俏不死心地握緊了拳,“他鈍得像塊木頭,明示暗示都給他那么多卻還是不通,我看我得再多加把勁迫他才行。”
  看著料俏為愛不顧一切的模樣,那嫣很是羡慕,也有點遲疑。
  該不該像料俏一樣,放手去追逐想要的人事物?但那此后果呢?倘若她真放開手了,那些留待到后來最終還是要面臨的后果又該怎么辦?他們每個人,都是被錯置其位的卒子,一旦過了河,就沒退路了,因此在過河之前,能不停下來想想嗎?她一點也不想看到臥桑因此而身敗名裂的情形出現。
  “你就大方點接受臥桑吧。”料俏重重拍著她的肩,并很自怜地咬著唇,“為了你,臥桑在你身上可是很下心思的,雖然……他的手段是很不講理,動不動就把我的名字亮出來威脅你,害我老是害怕万一你不顧他的威脅我該怎么辦。”
  “你知道他在威脅我?”那個不守信的男人,虧她還那么相信他會遵守承諾。
  料俏翻翻白眼,“司棋和离蕭也都知道,不過我們都很配合臥桑的期望,全都有志一同的當作不知道。”臥桑瞞那嫣,那嫣瞞眾人,眾人又瞞那嫣……他們太极宮里的人,統統都在玩諜對諜的游戲。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我能講嗎?”說到這里她更是有苦無處訴了,“我要是不識大体的話,臥桑說他會把我踢出太极宮,然后想辦法把你留下來讓他一人獨占,所以我就很識趣的閉上嘴,乖乖的把你讓給他,總好過損失一個表姊還落個被踢出宮的下場。”
  那嫣難以相信地撫箸額,“沒想到連你也被他給帶坏了,竟會耍心机瞞著我……”
  “臥桑教的羅。”料俏洋洋洒洒地背出臥桑教過的至理名言,并且說出她肩負的使命,“他說過,愛情是种手段游戲,遠在天邊得不到的,那就用點手段;近在咫尺卻也得不到的,那也用點手段。而我現在是他最新的一個手段,他派我來讓你這個愛追根究柢的人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她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這一場四人騙四人的騙局,都已經被清楚的揭開來了,往后,怕是他們都不能再躲藏了。
  料消一手指著她的心房,“他選你的原因。”
  那嫣沉淀下所有的思慮,全身繃得緊緊的,好想知道但更害怕去知道。
  “是什么?”不敵內心的召喚,她還是啟口。
  “你的寶貝簪子。”料俏隨手指著簪在她發上的玉簪。
  “簪子?”
  “就是那根害你追進宮來的白玉簪。”料消點點頭,而后再歪著頭提醒她,“你不記得那根簪子是怎么來的了.。”
  “它是……”
  它是怎么來的?一時片刻間她想不起來,只知道,它跟著她很多年了,無論家境再怎么窘迫,她也舍不得變賣它讓它离開她身邊,只因為,她對它有著某种回憶,就連它被盜了,她也追進宮來想拿回它。
  回憶一層層地浮現,有道熟悉的人影,在她的腦海里逐漸變得清晰,那名少年……
  “臥桑贈的。”料悄在她還沒憶起時,直接幫她溫習起她遺忘了很久的記憶。
  這根簪子是他贈的?那個人是他?
  時光急速在那嫣的腦海里倒退,她記得,從前歲月的某一天,某一天……臥桑曾在她的記憶中出現過。
  那個午后,有位年輕的官家子弟,由兩名中年大漢伴著,私下來到她父親的釀厂,在一陣令人害怕的刀光過后,她曾經!她曾收下他的簪子。
  “從很久前我就在怀疑這根簪子的出處了。”料俏抬首端詳著那根差點被她偷去變賣的簪子,“像這种雕有龍形的玉簪,平常人家是不許造的,而上頭又能雕有僅次于皇帝的八紋龍,那代表它本來是由太子擁有”
  就連落雪的音律仿佛都在空气中消失了,茫然中,那嫣什么也听不清,在她耳畔蕩的淨是那日臥桑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我選的是你,從很久前,我就選定你了。
  “表姊。”她伸手輕推,“臥桑等你很多年了。”
  那嫣恍恍地回過眸來,“等我.。”
  “這些年來他常在夜里去探你,總是躲在暗處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可是礙于身分,他始終不能接近你,為了等到一個能讓你進宮的借口、為了能有今日,他可算是煞費苦心。”她的表姊已經被人監視兼保管很多年了。
  “難道說……”那嫣恍然大悟,“皓鑭的事不是巧合?”
  “當然不是。”料俏直點箸頭,“是臥桑特地命人偷走皓鑭,再把皓鑭被竊的消息散布到我耳里,吸引我這古玩迷去把皓鑭偷來,然后再用取回失物的借口把你引進宮。”當然是刻意安排,不然天底哪有這么巧合的事?
  她的聲音顯得很幽遠,“為什么他不樣自告訴我?”不老實的男人,這么愛藏秘密,就連這事,他也要藏著。
  “當然是怕你不相信他”料俏也很為臥桑歎息,“他或許可以強迫你任何事,可唯獨信任這一點,他強迫不來。”
  那嫣怔坐著,滿心想著這些年來的夜里,都有著一雙眼在跟隨著她,近在眼前卻無法靠近,那是种什么感覺?被身份局限著的人,原來還有他一個。也因此這些年來,他的心,那么難,而她這個后知后覺和的人,現在才能体會支他的感受。
  莫怪他老是愛擁著她,總是愛拉著她的手,或時而伸手碰碰她這樣他也能感到滿足,她還認為他的迷戀沒什么理智原由,他只是等待了太久。
  料俏的聲音不知是何時消失了,回過神來的那嫣想尋找她,的抬首,不見料俏的身影,卻見隔開她好一陣子的臥桑,遠站在殿門內看著她,在他眼底,寫滿了多日來的相思。
  在他的皮眸下,她像個圓穹現,再無掩藏也無退路的人。
  遲疑地,臥桑朝她伸出雙臂,停留在空中靜候著。
  她有些懂,明白他在等待的是什么,她知道這個善于等待的男人一直在等著她。
  擱下手中的縷衣,那嫣筆直地朝他走去,愈走愈快、愈走愈急,直到奔進他的怀中攀住他的頸項,壓抑不住地吻上他,他怔了怔,還以更甚的熱情將她掩沒,結實的雙臂收拔壓緊她,將她揉進身体里索討更多,那遲來的吻,怎么也停不下來,而他們只是任由它漸漸地失控。
  纏吻中,那嫣仿佛看見了好多個臥桑,有溫柔的,壓抑的,自由的,熱情的,無論是哪一個,也無論黑夜白天的真假太子,她都想緊緊捉住,不讓他再离開。
  倘若陷落愛情里,最終只有兩個下場,不是全部賠盡,就是全贏。那么,她愿賭,只要有他陪伴,她愿放棄所有陪他賭下去。
  “開宮?”
  正在煎茶的那嫣訝羿地擱下手中的茶碗,抬首看著突然作出這個決定的臥桑。?
  “我已复元得差不多了,再瞞也瞞不過太醫,非開宮不可。”臥桑挨坐在她的身畔,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身后長長的發絲。
  她垂下眼睫,“那……你又要主政了?”他又要回去過那种日子了?又要勞累地坐在御案前燃燒他的心神精力了嗎?
  “不一定。”他拿走她手中的茶碗,一手將她圈進怀里,“這要看西內肯不肯罷手。”現在就算他想拿回攝政權重攬朝政,只怕還有一群人不答應。
  “刺王是打算穩坐攝政王之位不還位于你?”難道西內的人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頭……來個劉備借荊州?
  “不。”臥桑笑得很詭詐,“鐵勒是有回京兆接位,但他一知道我沒死,他就把攝政王之位讓出來虛懸而不去主位,所以西內的人也對他很有怨言。”就算西內的人強行要留下攝政權,但只要鐵勒不去接任,任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他為什么不主位?”她沒想到那么多人想搶的攝政王,刺王居然不想要?
  “鐵勒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若沒死而他還接下攝政王,這樣朝中的明刀暗槍少不了會沖著他去,所以他宁可讓大伙去猜測也不來膛渾水。”他那個弟弟哪有那么笨..現在的攝政王之位可是個燙手山芋,接了有坏處、不接也有坏處,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讓出來懸位。
  那嫣眯細了美眸,“你……是不是又在算計些什么了?”又對她露出這种目的深沉的笑,他一定是在暗地里做了什么好事。
  “是啊。”他絲毫不掩藏,滿面笑意地親了親她的面頰。
  “殿下!”轟隆隆的腳步聲整齊地在殿廊上響起,同時也夾帶了三道人聲。
  “放開手……”那嫣忙不迭地想与他在眾人面前保持距离。
  臥桑不疾不徐地將她拉回怀里,“別扭扭捏捏了,他們早就知道這回事。”
  拉不開他,隨即又被三位剛進入殿內的人見個正著,不知該怎么解釋的那嫣羞赧垂下蟯首,不敢去面對他們眼底的笑意。
  “有消息了?”臥桑心情很好地環抱著怀里的軟玉溫香一點也不介意他們都看見。
  “殿下,南內興慶宮有動靜了。”負責探察情勢的司棋首先向他報告外頭最新的情況。
  他挑挑眉,“做了什么?”南內那群老人能做出什么來?
  “他們打算向圣上建言由震王霍韃代替刺王接下攝政王。”不好了,現在又多了一個皇三子要競爭攝政權了。
  “喔。”臥桑淡淡應了應。
  离蕭敏感地揚高眉峰,“然后呢?你不會是想置之不理吧?”南內的勢力可不比西內小啊,他還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
  他有恃無恐地輕笑,“南內的人愛怎么做就讓他們去,不過老三是決計不會由南蠻赶回來當攝政王的。”
  “為什么.。”納悶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向他求解。
  “霍韃沒那個聞工夫當什么攝政王,若硬是要他當,他說不定會帶兵回來砍了那個叫他當的人。”很可惜南內那票愛謀略的老人們,這次是押錯寶、走錯棋了。
  “那……”司棋滿面迷思地搔著發,“攝政主到底要由誰來當?”太子沒接回攝政王、刺王又讓出位來、震王又不愿當……難道就一直把攝政權空著嗎?
  臥桑朝他們眨眨眼,“這是個猜謎的好題目不是嗎?”
  “殿下,你就別再玩了,再不快點把攝政王之位搶回來,這對你日后登基會有影響的。”离蕭根本就沒辦法像臥桑那么輕松,一想到朝權已漸漸的在分割中,他就擔心他們東內將會沒辦法拿回主權。
  “別急。”臥桑滿足地將下頷靠在那嫣的肩上,“現在就暫且保持由東、西、南三內聯合制衡,至于到底將來會由誰出任攝政王,咱們就再等等,很快就會有答案了。”
  對國事沒興趣的料俏,在他們商討著她听不懂的國事時,百般無聊地坐在一旁看著殿外的景致,不期然地二抹藏匿在遠處殿頂上的身影吸去了她全副的注意力,然而,閃爍的箭端在陽光的反射下格外刺眼,她怔了一會,霍然了解來者是什么人。
  “刺容?”她喃喃低問,隨即扭頭朝离蕭大叫:“保護臥桑!”
  在离蕭反應過來時,先發的飛箭已來到臥桑面前,但靠在臥桑胸前的那嫣動作更快,在臥桑出手前就先擒下差點抵面的長箭,离蕭在她接下箭后隨即挽弓回箭,臥桑和料俏則是把握离蕭牽制的時分追出殿外。
  在眾人都追去時,唯有那嫣站在原地大惑不解地看著手中的長箭。
  “箭頭是鈍的?”難道那名刺客不是想殺臥桑?
  行刺的刺客在見臥桑追上來后,立刻轉身躍下宮檐欲逃,但离蕭跟上來的飛箭,以及從暗地里突然冒出另兩柄箭,卻在同”時刻攔下他的腳步。
  追上人的臥桑靜站在刺客的面前,低首看著他身上另外兩柄也射在他衣裳上,將他牢牢地定射在宮柱上無法動彈的飛箭,而這兩柄箭,都和离蕭一樣,意在留人而不在傷人。
  看來,想解開謎團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另兩個人也很想知道這讓人始終查不出主使者的刺客,究竟是哪一路人馬派出來的。
  他環著胸淡問:“究竟是誰派你來的—。”好极了,多虧這個机會,他總算能弄清這個不想殺他,但又頻頻試探的主謀究竟是誰。
  覆面的刺客瞼龐微微動了動,臥桑眼尖地察覺他的舉動后一手扯掉他的面巾一手鉗握住他的下頷。
  “不行。”臥桑含笑地朝他搖首,“你還沒給我答案。”想死?不能這么快。
  在臥桑的眼神暗示下,一旁的司棋扳扳十指,開始在刺客的身上搜起來,但就在司棋一把拉開刺客的衣衫,露出刺容左臂上紙繡的刺青時,臥桑霍然明白這些日子來想知道他心意的人是誰。
  臥桑震愕得無以复加,“是他?”枉他千算万算,卻怎么也沒想到……竟會是那個人?
  “殿下?”司棋擔憂地望著他失措似雪的臉龐。
  “這就是他的意思?”臥桑腳下的步子有些不穩,難以置信地撫著急急跳躍的心房,在震撼過后,同時也變得心如死灰。
  “你還好吧?”料俏伸手碰碰他,不曾看過他這种駭人的模樣。
  臥桑咬牙迸出,“放他走……”
  “放了他?”司棋愣愣地抬起頭來,不相信他就這么放走這個現行犯。
  “离蕭,表姊人呢?”沒看到那嫣跟上來,回頭在偌大的殿庭里看了半天也不見她的身影,料俏的心中緩緩升起”陣不安。
  “她不就在……”离蕭才回頭想指向殿內,但在見到空蕩蕩的殿內后愕然一怔。
  臥桑猛然回過頭搜尋那嫣的身影,在遍尋不著后,握緊了拳頭強鎮下心緒。
  “司棋,朵湛的親衛撤走了嗎?”是誰的消息那么快?是誰知道他要開宮的?
  “撤了啊。”司棋理所當然地應著,“襄王一听說殿下的身子已复元了,就奏請圣上把那些親衛撤回營休息了。”
  臥桑緊屏著气息,轉瞬間在腦海里拼湊出綁走那嫣的人是誰。
  是那個人?使出這招調虎离山,為的就是要見他的真心?他竭力要藏的,那個人早就知道了?
  离蕭在他轉身离開前一手握住他的臂膀,“你要去哪里?”
  他掙開來,“去把那嫣帶回來,你們都別銀著我去。”
  “你知道她人在哪里?”料俏慌急地站在他身后問。
  “知道。”臥桑的聲音顯得很悠遠,不穩的音律中,夾帶箸察覺不出的凄楚和堅定,“只是,我從沒料到主謀者會是他”
  “該醒了,我下的藥沒那么重。”
  冷冷的男音划破一室幽冥般的气息,竄入悠悠蘇醒的那嫣耳里。
  遭人下藥綁來的那嫣躺在紫竹榻上,撐持著不适的身子坐起身來,張眼四望,周遭的環境黯淡得有如深宵,唯有遠處一張書案上的熒熒燭火閃動著。
  “這里是哪里?為何要把我綁來此地?”那嫣甩甩頭,四下尋找著方才那道男音的來處。
  “會將你請來,是因我家主子要你為他占上几卦。”昏暗不明的燭光中,一道白影來到她的面前。
  “占卦?”思慮因藥性還有些混沌不清的那嫣,試著眨眨酸澀的眼,將眼前這名身箸一襲白衣的男子看清。
  “沒錯。”冷天放來到她的面前,彎身解開她手上的繩索。“因你能占出連太巫都無法占出的人与事,這一點太子知道,我家主子也知道。”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不溫柔地拉著她的柔荑強行將她拉至桌案前。
  “占。”他沉聲地下令,并在她舉步后退時一把將她扯回原地“為了我朝能否再續燃百年煙火,你最好是別為太子隱瞞什么,現在就把我家主子想知道的占出來。”
  那嫣退了一步,選擇以不變應万變,“你家主子想知道什么?”
  “這是你所要占的對象。”他自桌案前取來一本折子,并將它攤放在她的面前。
  就箸微弱的燭火,她低下蟯首蹙眉細看,在那上頭,僅僅書寫了九個字,而每個字,看來是如此熟識,有刺、震、滕、翼……看來就像是……
  “九位皇子?”這些是王稱?皇上所賜封九位皇子的王稱?
  冷天放又在她耳邊催促,“快占。”
  在他的陣陣催促下,那嫣遲疑地不愿動手,深怕只要她一占,她所為臥桑保守的秘密就將在他人面前現形。可是這個逼迫她的男子,眼神是那么地冷冽,有种令人膽寒的味道,讓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桌案上已為她准備好的占卦工具,照他所指示的,為折子上的九位皇子占出未來。
  “念出來。”在那嫣全都擲卜一回后,冷天放在她耳邊吩咐著,并揚手讓一名等在帘后,手執毫筆書卷准備記下呈報的男子來到她的面前。
  她無奈地輕輕念出.;“藏龍現形、戰龍在野、游龍擺尾、云龍探爪、見龍在田、神龍御風、亢龍有悔、飛龍在天、潛龍出海。”
  “總九卦的斷卦呢?”見她遲遲不說出最終一卦,冷天放又低下頭來在她身畔低問。
  “斷卦,九龍……九龍.。…。”她万般不愿說出口,緊緊統握著素白的纖指。
  冷風急灌入幽暗的斗室,室內有陣昏暗,待燭火重綻明度后,不顧一切闖進來的臥桑,夾帶著風雪的身影定立在門前。
  “殿下。”冷天放朝他微微頷首致意。
  “把她還給我。”臥桑冷肅著一張俊臉,不容拒絕地一掌伸向他。
  “身為太子,此舉并不明智。”冷天放挑著眉,話中有話地代人試探著。
  “把她還給我。”他再次重申,危險的星芒在眼底跳動。
  “你當真要她?”冷天放低首看了那嫣一眼,有些意外臥桑會做出如此選擇。
  “轉告你的主子,不必再派人來試探我,這是我給他的答案。”臥桑疾步上前,一手將那嫣扯至自己的身后一手拿去她手中的毫筆,飛快地在卷上書寫下四個大字。
  “群龍無首?”冷天放的眸子顯得更加暗,透映著詭异的黑。
  站在臥桑背后的那嫣,側箸身看向那筆墨未干的四字,不禁恐慌地揪緊臥桑的衣袖。
  她為他保守的這個秘密他說出來了,為什么他要這么做?難道他真如她當初所想的,要松手放棄他手里擁有的一切?不能的,這國家是那么需要他這能帶來太平盛世的好儲君,他怎可以這樣說走就走?
  “這就是你二選一的答案?你不后悔?”在臥桑摟著那嫣的腰肢离開時,他忍不住在身后追問。
  臥桑緩緩回過頭來,“我不會后悔。”
  “臥……”一被帶出斗室,猶不能适應外頭颯寒冷意的那嫣,哆嗦著身子,才想開口問他方才那個男子是誰時,就被他轉身緊緊擁入怀中。
  團繞在沁人的溫暖里,那嫣急跳的心律緩慢地穩定下來,感覺在他的怀中,他又為她遮去了所有的寒冷,可是他擁抱得那么緊,就如首次在地道里擁抱她一樣,是那么地緊張攀附,像個怕失去浮木就快滅頂的人。
  “臥桑?”她在他的怀中抬首,不确定地看著他緊閉著的眼眸。
  他嘶啞的低吐,“不要离開我……”
  “怎么了?”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那嫣忍不住環緊他,想將他臉上的那份晦澀揮去。
  “現在,我沒有留在這里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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