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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哀是你們的緣


  沈休文拆開范斌留下的第三個信封,本來猜想又是給誰送什么生日禮物,打開了看看,卻是皺起了眉頭。
  五年,足以令人忘記很多東西。沈兄,你想你可不可以代我,把宁三公子、文宓、朱麗莉和方璧君,都約在一個地方?我和她們還有一個約會。人到齊了,請拆我的第四個信封。
  沈休文几乎想講句粗話,單是找這四個女人夾簽收那一百万,已害得他奔走了一番,費了不少唇舌,把四個都叫在一起?范斌真的會開玩笑!!
  曾律師進來,看見沈休文桌子上扔了個信封,苦惱地坐著,不禁又好事的問:
  “這回輪列誰生日了?要買什么禮物?”
  “如果是買禮物那么簡單便好了!”
  “不是有人生日嗎?”
  “不是!他要我把四個女人約在一起!”
  “這個……這個也真難辦!”曾律師搔著頭皮:“約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
  “他倒沒說,總算他有良心,沒連時間地點都限定了!”
  “你請她們肯一同去什么地方?”
  “我怎知道?我實在不曉得怎么約法!!”
  “答應了人家的事要做的!”曾律師幸災樂禍地笑著說。
  “這個還用你提我!”沈休文几乎想發脾气:“早知是這么多与女人有關的事,我不答應他了!起初還以為全是法律上的東西!”
  “約齊了又怎樣?”
  “他說到時拆第四個信封,我便會曉得!”
  “你先去約誰?”
  “我想,朱麗莉是最沒問題的,方璧君神經兮兮,我有點怕她;文宓不喜歡宁三公子,宁三公子又根本不想跟其他女人有任何關系,我實在不曉得從何著手!”
  “要不要我幫忙?”
  “你以為現在是搞群星大會串晚會嗎?多了你一個出面,女人們還肯跟我說話?你別多事!”
  “我在想,又不是叫你發帖子去約,哄也好,騙也好,總之把四個弄在一塊便是了,來了馬上告訴她們你要拆范斌第四個信封,包管她們不會走!”
  “宁三公子是不能騙的,她不是我想騙的人!”
  “那你先老老實實說服她好了!”
  沈休文歎了口气,苦著臉孔搖著頭。
  沈休文打几次電話找宁三都找不著,心念一動,打電話找文宓。
  電話那邊是佣人謹慎的聲音;
  “太大不在家。”
  “請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我們不知道。”
  “她去了外地嗎?”
  “我們不知道!”
  沈休文突然想起了她的表兄宁園起,厚著臉皮打去宁國起的辦公室:
  “宁先生,我是沈休文律師,我們見過一次面,我還有一點事情要找石太太,可是她家里卻老說她不在,我沒辦法,只好麻煩你!”
  “文宓在醫院,她病著,如果沒有必須,你最好不騷扰她。”
  “我不會騷扰她,探訪一下她成不成?我保證不騷扰她!”
  宁國起沉默了一會,把醫院名字和病房號碼告訴了他。
  沈休文很奇怪,宁國起為什么那末爽快。
           ※        ※         ※
  和想象中的不一樣,石建國太太的病房里,并沒有一籃一籃的鮮花,沈休文以為,名流太大病了,以他們交游之廣,鋒頭之勁,病房內外一定堆滿了花籃。
  沒有化妝的文宓蒼白地靠在床上,失了平日的咄咄艷光,卻添了几分嬌弱。沒有口紅眼線的臉孔,倒像年輕了几年,一下于沈休文覺得她不是什么夫人,而是個二十几歲的秀麗女郎。
  文宓臉上的憂郁,也是他從未見過的,石家佣人的言詞閃縮,再加上冷清的病房,沈休文馬上知道有點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石太太!”
  “不要叫我石太太。”
  “文……文……”沈休文一時不知所措。
  “沒什么人知道我在這儿。”文宓說:“國起告訴我你會來。”
  “你不介意吧?”
  “你來,是為了什么事?”
  “听說你病了,來探望一下你。”
  “多謝。快沒事了,一時發了高燒。”
  文宓在結婚周年宴會暈過去后;回家再跟石建國吵了場,昏昏迷迷的倒在床上,翌日醒來發覺自己已被送進了醫院。她不肯見石建國,她但愿以后永遠不再見到他。
  文宓從來不怀疑自己征服任何男性的魅力,但是,結婚五年來,石建國對她自尊心的踐踏,令她一天比一天憎恨他。外邊的人對她的贊美和羡慕,補償不了一個朝夕相對的人所給她的奚落。獨自在醫院的日子,令她更加怀念范斌。她是高興見到沈休文的,他是她与范斌唯一的聯系。
  “沈律師,你是怎么認識范斌的7”
  “有一天,朋友請我到他家吃飯,范斌也在,就是那么認識的。”
  “那天他是自己一個人嗎?”
  “是的。”
  “是秋天嗎?是冬天嗎?是夏天嗎?”
  “那是秋天。”沈休文覺得文宓渴望多知道一點一渝關于范斌的事:“六年前的秋天了!”
  “那天他很健談嗎?”
  “不,他很沉默,好象不大開心,吃飯時几乎沒作過聲,吃完飯后獨自坐在一角,我看見他那興致索然的樣子,便走過去跟他聊天。”
  “六年前的秋天……”文宓心里—痛,那正是她离開他嫁給石建國的時候。
  “我好奇地問他一些關于演員生涯的事,”沈休文說:
  “他似乎并不大有興趣說,反而問我一些有關律師生涯的事,我告訴他,律師不是特別聰明的,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打不贏應贏的官司的時候,法律只決定誰有罪誰無罪,不一定分得出誰對誰錯。他听了反很喜歡我,說以后假如有需要,便請我料理他的事。”
  “你喜歡他嗎?”
  “我很喜歡他,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除非他不跟你說話,一說了,你便會覺得他很重視你,很在乎你。跟我心目中的明星不一樣,他很少談自己。”
  “他是這樣的,他喜歡誰,便對誰真正的好,他是誠意的。”
  “我感覺得到,不然,我不會為他做那么多瑣碎的事。”
  “你還有事要替他做嗎?”文宓剛問完,呶呶嘴一笑:
  “我不應該問的,是不是?你要為你的委托人保守秘密,上次你什么也不肯告訴我!”
  沈休文知道,文宓是個慧點的女人,她這么一說,他反而有了個主意!
  “石太大……”
  “不要叫我石太太!”文宓有點不高興:“我姓文!”
  “文……文小姐,他要我做的事情,令我很為難,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有什么主意。”
  “那是什么事啊?”
  “他要求我……請你不要介意……他要求我,把你、宁三公子、朱麗莉和方璧君約在一起,然后,拆開他的一封信。”
  文宓听了抿著嘴唇,胸口上下的起伏,顯然有點激動。
  這時護士進來替她量体溫和打針,文宓看見了針,象小孩子般回避著,護士一針扎進去,文宓嗲嗲地“嚶”了一聲,令沈休文也不禁怜香惜玉起來!他料不到,平日言詞厲害,善于指使人的文宓,嗲起來時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再看著那張披著如云秀發的蒼白臉孔,竟是嬌弱得那么一碰便碎,文宓的另一种臉貌,另一种性格,跟艷光四射、風華絕代時的她一樣,使人砰然心動,此刻沈休文完全了解,為什么范斌對她念念不忘。
  文宓把半邊臉埋在雪白的枕頭上,似乎剛才被扎了一針是件很委屈的事。
  “痛嗎?”沈休文情不自禁地問。
  文宓唔了一聲,半邊臉仍埋在枕頭里。
  這女人是需要呵護的,沈休文想。
  文宓靠在枕上,懶懶的不作聲,等了半晌,沈休文只好再問:
  “你看怎樣?”
  “什么怎樣?”文宓回眸看他。
  “那個約會,你有什么主意?”
  “叫她們三個去好了!我有什么主意!”
  “你們一起去,是他的心愿!”
  “那可不是我的心愿!”文宓想了想,微微地一笑:“你可以把信先給我看,看了才決定去不去!”
  “那不行!范斌說你們四位到齊時才可以拆的!”
  “怎么你這么听他的話?”
  沈休文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他早知道女人是沒有邏輯的了!
  “文小姐,”沈休文再嘗試一次:“你叫我怎么辦?我听你話,你說個時間地點好了!”
  “我不愛說!我不管你怎么辦!我……”說到一半,文宓的臉色一沉,眼睛滿怀敵意地盯著門口,原來石建國進來了。
  石建國看見沈休文坐在文宓床前,馬上臉也黑了,問:
  “這是什么人?”
  “你來干什么?我不要見你!”文宓冷冷地說。
  “這是什么人?”石建國動也不動。
  “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這位是沈休文先生,范斌的律師。”
  石建國一听,本來已經不友善的臉孔顯得更加不友善:
  “沈先生,請你离開我太大的病房!”
  “沈律師你不用离開,不要理他!”
  “文宓!”
  “要出去的是你!不是沈律師!你听清楚了沒有?”
  “我不出去!”石建國向前走了兩步指著沈休文,“他來干什么?”
  “他來干什么?”文宓狡黠地一笑:“他代范斌轉運個約會!”
  “什么?”
  “問什么?你分明听到了!”
  “我說你是神經錯亂,范斌已經死了!”
  “在我心中,他并沒有死!”文宓一邊故意气石建國,一邊是在說心中話。
  “你跟我回家去!別再在這儿跟陌生人亂說話,丟我的臉!”石建國跑過去拿著文宓的手臂,要把她扯起床來,文宓掙扎著。沈休文忙過去勸阻。
  “石先生!石先生!你太大身体還沒有复原,你不要這樣!”
  這時護士听見嘈吵聲,推門進來,見狀吃了一惊,急忙跑過去:
  “你們這樣騷扰病人怎行?再動手動腳的,我要報警了!”
  石建國悻悻然放手,護士忙看看文宓如何,文宓樓著護土躲在她怀里,護士拍著她的背安慰她,石建國自覺沒趣地离開了病房。
  “沒事了!沒事了!”護士目送石建國离去后對文宓說:“你好好地休息一下,你還有點發燒,不要太激動!”
  文宓閉上眼睛,靠在枕頭上,她有點暈眩。
  “這位先生,你也不如請回,讓她休息一下。”
  “不,沈律師請留一會!”文宓低聲地說。
  護士悄悄地出去了。
  “你沒事吧?”沈休文關心地問。
  “讓我歇一會,我頭昏得很!”
  沈休文靜靜地坐著,文宓在床上靠了一會,暈眩漸漸過去,張開了眼睛,望著沈休文。
  “沈律師,我赴那個約會。”
  沈休文料不到她這么快改變主意。
  “你現在還病著……”
  “那樣吧,”文宓說:“約在兩星期后,晚上八時。”
  “在什么地方?”
  “石建國的家!”文宓冷冷一笑:“是的,我要把范斌的約會在他家里舉行,我一定要在石建國的家舉行,他應有此報,嘿嘿!”
  “不會有問題嗎?”沈休文剛領教過石建國的蠻橫,有點擔心。
  “你害怕石建國會阻止我們?他能有什么辦法?報警?那也是我的家呀!不過,那會是我最后一次踏進石家!”文宓已經盤算好了,她肯定石建國沒奈她何。
  “我希望能順利約到她們三個!”沈休文一想起還有三個女人要約便心煩。
  “即使三個也約不到,屆時你也要出現,單獨向我讀他的信。這很合情理啊!”文宓在哄沈休文就范:“約會,哪有包管所有客人全到的?而他付托你的事,你總得想個方法去做!要是你約不到,也許我可以幫你忙!”
  沈休文端詳著文宓,他的律師腦袋馬上在分析:文宓果然厲害,她其實想獨自看范斌的信,假如任她去約,她大可以騙沈休文說約齊了,而到時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場。所以沈休文說:
  “還是由我去約吧!”
  “你不信任我?”文宓亦馬上會意。
  “你太聰明!”沈休文笑著搖頭。
  “不,我其實很笨!”文宓有點感慨地說:“我要是聰明,便不會弄到如今……總之,沈律師,我是個失敗者!”
  “你是個強者。”沈休文說:“不過,強者有時也會是失敗者,做人,不必處處占上風!”
  文宓听了,覺得很不是味道,連沈休文也奚落她,眼睛紅了一紅。能擺布所有人的日子似乎一下子都過去了,如今,婚姻失敗了,范斌沒有了,連這個約會,范斌也要她与三個女人均分,文宓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
  沈休文看見她失神地白著臉孔,心里有點不忍,安慰她說:
  “我是好意,請你不要誤會。你好好地休息,早早養好身体!”
  文宓沒有什么反應,沈休文出去跟護士說了几句話,叫護士小心看著文宓,然后离去。
  既然時間地點都定了,沈休文便打電話給朱麗莉,他想這一個大概沒什么問題,如果朱麗莉約好了,至少他可以自我安慰地當作任務已經完成一半。
  果然,朱麗莉听完便答應了,她根本是個沒有主意的人,亦習慣了人家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特別是那是范斌吩附的,她當然沒有异議,完全沒想及為什么文宓會答應,又為什么要去石建國的家。
  宁三始終聯絡不上,方璧君倒是找到了,不過她不肯在電話中談話,沈休文根本未提到約會之事,她便緊張起來,似乎怕有什么人听見范斌的名字,沈休文只好提議她出來見面。
  沈休文依時到達約好的咖啡室時,方璧君已經坐在那儿了。她換了個發型,頭發剪得直直的剛及耳下,側邊分了界,一邊拔在耳后,一邊勾在臉頰上,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冷。
  “對不起,讓你等我!”沈体文道歉著。
  “是我早了,我已經坐了一小時。”方璧君說。
  “一小時?我記錯了時間嗎?”
  “本是,我反正在家坐立不安,不如早點來了!”
  “為什么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他還有什么要跟我說。”
  “他?”
  “范斌。也許他怪我,但我一定要那樣做,要不是為了文宓,我們應該仍在一起!”
  方璧君是在說她令到石建國和文宓反目,然而,沈休文根本不知道那件事,當然不曉得她在說什么。
  “他不應該怪我!”方璧君歎了一口气:“他老是怪我,什么也怪我!”
  “陳太大……”
  “最近他沒有入我的夢,也許他真的怪我,不肯見我了!”
  “陳太太,”沈休文說,“他叫我約你。”
  “真的嗎?那么他是不生我气了?”方璧君開心地說。
  “不過,到時也有其他人在一起。”
  “誰?”
  “文宓!”
  “我倒不在乎她怪我!她越惱我越開心。”
  “朱麗莉……”
  “她為什么要在場?范斌又不在乎她!”
  “他們是老朋友!”
  “范斌告訴你他們只是老朋友?”
  “我想是吧!”沈休文含糊地應了。
  “我知道不只那么簡單,范斌騙你!”
  “朱麗莉會去的,她答應了!”
  “為什么他要約了她們才約我?”
  “他沒說要先約誰,我是先找著哪一位便先約哪一位I”
  “你不擔心我不答應嗎?”
  “當然擔心,范斌那個約會沒有你不成!”沈休文漸漸習慣了如何跟方璧君說話,哄著她。
  “還有誰?”
  “宁小姐。”
  “那是誰?”
  “是他的……他的好朋友。”
  “大概是那個女孩子了,我見過她,十七、八歲的是不是?”
  “現在是二十二、三了!”
  “我記得。我問他是不是很愛她。他說是。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他牽著我的手,我們沒有吵嘴。他叫我好好照顧自己。”
  “他還有話跟你說。他有一封信放在我那儿,到時才可以拆閱的。”
  “信是給我的?”
  “我不知道是給誰的,他只叫我到時才拆。”
  “應該是給我的!”方璧君似乎很肯定:“不過,叫她們來干什么呢?你想,是不是他故意讓她們听到他要跟我說的話?”
  “也……也許是吧!”沈休文知道他不能反駁方璧君的一廂情愿,而且,他實在不知道范斌的第四個信封里面是什么,根本不是什么也有可能。
  “約會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
  沈休文把時間和地點說了。
  “為什么在石建國家?”
  沈休文不敢告訴她時間地點是文宓選的,只是胡亂地說那儿地方大,比較方便吧。
  “他們還在一起嗎?”
  “為什么這么問?”
  “不要緊,反正文宓不快樂。那很好。”
  “那我們是約好了?”沈休文問。
  “不是我和你,是我和范斌。”
  “是,是你和范斌。”
  “當然。我和他是約好了。”
  “你一定會赴約?”
  “一定!”方璧君皺皺眉頭:“我怎會失他的約?你不用管了!那是我們的事1”
  方璧君看看表,站起身要走了。
  沈休文舒了一口气,他本以為要大費唇舌說服她赴約,料不到她倒是說服了自己,他完全不需費心机。不過他覺得方璧君神經有點不正常,她活在一個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然而,除了談及范斌,她又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兩樣,沈休文不禁好奇地想,她的丈夫到底知道不知道太太的另一個世界。
           ※        ※         ※
  宁三仍是無法找到,一星期過去了,沈休文越來越焦急,心念一動,駕車到宁三帶過他去那小沙灘上,到了路口,果然看見宁三的小型吉普車。
  沈休文跑到沙灘上,看見宁三抱膝坐在小樹下,寬大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長長直直的頭發自己在風中交纏著。
  “宁小姐!”
  宁三吃了一惊,回過頭來,看見了沈休文,淡談地打了個招呼。
  “我找過你好多回。”
  “我知道。”宁三說。
  “你決定不回我的電話?”
  “不是決定,而是沒有需要。”
  “我有事找你。”
  “還能有什么事呢?要做的我己經做了。”
  “范斌還有個約會。”
  “約會?我已經來了,我常常都來。”
  “不是這儿。宁小姐,我想很坦白地跟你說,因為我尊重你。”
  “你尊重不尊重我都与我無關。”
  “那是件范斌付托我的事,我一定要跟你說!”
  “你說好了!”
  沈休文把那件事說了。
  宁三的反應出奇的平淡:
  “你約好她們了?”
  “是。”
  “那便成了”
  “那你呢?”
  “我不打算去。”
  “你不在乎他的意愿?”
  “不是那個問題!”宁三撥撥頭發:“我去不去,他信里說什么,都是一樣。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改變我對他的感情,既然如此,他還有沒有遺言,對我都不重要。”
  “你不明白……”
  “我說你不明白!他去了,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我說過,如果他還不知道誰最愛他,我也不必說了!”
  “你對他似乎有點生气。”
  宁三把下領靠在膝上,凝視著海:
  “為什么他不告訴我他有病?為什么他不讓我陪伴他度過最后的日子?我多么希望那時在他身邊!為什么他不讓我在他身邊?為什么他不需要我在他身邊?……沈律師,為什么他要求我和文宓、朱麗莉和方璧君一起赴約7我不需要這個約會!我不會去!我用我自己的方法紀念他便是了!”
  “我實在不曉得如何說服你!”沈休文說。
  “你為他這么盡力,我感謝你。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話。對不起,沈律師,你不明白的!”宁三把襯衫散在前面的兩塊在腰際打了個結。
  沈休文發覺,那件白襯衫洗得有點舊了,又寬又大,紉看,似乎是男裝的。
  宁三也覺察到沈休文在打量她身上的襯衣:
  “五年了,小樹也漸漸長大了;穿了五年啦!他的。”
  “宁小姐,你對愛情太執著,你不能這樣過日子,襯衫,也終有一天要穿破的!”
  “不執著的便不是愛情了!”宁三微微地笑著:“襯衫,不會破的,每次都是我自己洗,走了一步線我也知道,不會破的!照顧得好的東西,不會破!”
  沈休文開始明白,他無法令宁三赴約,這個對愛情執著的女郎,除了守著范斌和她的一段感情外,不愿受任何事情騷扰。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的士夠格里陪伴她的,全是同性戀的男子,她根本不要給自己机會。如斯年青美麗的少女,竟是如此的矢志不渝,沈休文在心里歎息。
  “你真的不肯赴約?”
  “是。”
  “我希望你改變主意,約會會按我說的時間地點進行,我會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不必。我不會來!”
           ※        ※         ※
  范斌五年之約的日子到了。
  晚上,七時三十分,石家的佣人都已經吃過了晚飯,怠懶著聊天看電視,因為石建國說不在家用膳。
  靜靜的大宅門前,來了一輛車子。車子停上,走出一位艷麗的黑衣少婦。那是文宓。
  她把頭發在腦后挽了個髻,更顯得眼如秋風橫波,款款動人。
  佣人看見离家近月的太太突然回來了,有點歡喜,又有點意外,誰也不敢問什么。
  石建國剛穿好衣服下樓來,料不到文宓一身黑衣的站在大廳,神情肅穆,詫异之余,想不出她葫蘆里賣什么藥。
  “我今晚請客。”文宓首先開腔。
  “那很好,你肯回家很好!”石建國見她先開口說話,還以為她气平了:“我本來約了人,不過,假如你請客,我可以留下!”
  “不用。我沒有請你。”文宓冷淡地說。
  在低聲下气說了肯留下后,石建國料不到文宓會用這种態度對他,只好按住他的公子哥儿脾气,再嘗試一下:
  “不要再生我的气!既然回來了,我們一起招呼客人,別讓人家說閒話!”
  “我投有請你!”文宓冷冰地再說一遍。
  “你是存心跟我斗气!”石建國的脾气又來了:“要斗气,回家于什么?”
  “我不是回來!”文宓說:“我只是選中了這個地方請客!”
  “請什么客?穿得象個寡婦!”
  “我是寡婦!”文宓的眼中閃過一陣凄然。
  “我說你是神經病!”石建國怒道:“裝神弄鬼的,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怎樣?”文宓狡黠地一笑:“我想告訴你我今晚的客人是誰。”
  “誰?”石建國禁不住問。
  “沈休文,范斌的律師。朱麗莉、宁三、方璧君,范斌生前的女人!”文宓故意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我不許你把任何和那無賴有關的人請到這里來,污了這個地方!”
  “那末我呢?”
  石建國被她气得說不出話來。
  “我就是要玷污這個地方!”文宓說:“這就是我最后一次來這個地方的目的!”
  石建國几乎又要動粗,但是剛巧有兩個女人一先一后地走進來,兩個都是黑衣。前邊那個是朱麗莉,后邊那個是方璧君。兩個女人都神情慘淡,臉有哀色。石建國突然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掉頭便朗大門口走。
  “慢著!”文宓把他叫住:“見見范斌的女朋友,朱小姐,方小姐!”
  石建國接触到方璧君寒星似的眼睛,低吼一聲,憤被地离去。
  “哈哈哈哈哈!”文宓滿意地笑著。
  方璧君不理文宓,自己坐下了。
  朱麗莉仍客客气气地站著,有點不知所措。
  “朱小姐,請坐!”文宓以女主人的身份說。
  朱麗莉拘謹地坐下,她好久沒到過這么富麗庄嚴的大宅了。
  文宓叫佣人倒了茶,自己燃著根香煙坐下。
  三個女人都沒有交談。
  朱麗莉本來想說點什么,但是想來想去想不出說什么才好,只是緊張地望著時鐘,她希望沈休文快點來。
  時鐘指正八時,沈休文進來了。
  三個黑衣的美麗女人坐在大廳里,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沈休文覺得好象走進了出電影中,定了定神,才恢复了他律師的面對現實想法。
  沒有宁三,他有點失望。雖然在意料之中,但是他仍一直希望她能改變主意,在最后一刻出現。
  “宁小姐還沒有來?”沈休文問。
  “沒有。”文宓說。
  “現在才八點,我們等她一會。”沈休文說。
  “好,我們等她來吧!”朱麗莉說。
  “她跟你說來還是不來?”文宓問,顯然她不想等。
  “她……她……她打不定主意。”沈休文扯了個謊,他不想告訴文宓宁三說不會來。
  “那末,多等十五分鐘吧!”文宓不耐煩地說。
  “文小姐,”沈休文說:“恕我不客气,主持這個約會的是我,不是你。決定等到什么時候的是我!”
  文宓臉孔一沉,她是不高興受人指揮的:
  “好,你可以決定等到什么時候。不過我只等到八點半,到時恕我不奉陪了!”
  沈休文心里暗罵了一聲,這文宓,處處跟他耍把戲,明知我的任務是需要把信向四個人一起宣讀,為了不想等宁三,卻要協地說她自己八時半要走!然而,沈休文知道,文宓其實十分渴望知道信的內容,于是他決定賭一賭,賭文宓終須會等。所以,他干脆不回答文宓的話,坐在沙發上,從公事包拿出其他文件來看。
  方璧君字始至終沒發過言,就像入定般坐在那里。
           ※        ※         ※
  在珍珠灘上,宁三在徘徊,阿弟陪著她。
  月下風里,小樹抖著,宁三心下一陣委屈与失意,放聲哭了起來。
  “宁三!宁三!”阿弟搖著她的肩膊:“這些年來,我都沒見你哭過,有什么事這么不開心?跟我說,告訴我!別憋在心里!”
  “阿弟,這些年來,我是否多余,這么的想著他?”
  “不,怎會呢?我也……”阿弟本想說我也常常想著他,但是想起宁三并不知道范斌在世最后一天的事,宁三只知道他在路上碰見過范斌一次,所以便把話吞回肚子里去。
  “你不明白我的難過。”宁三說:“阿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范斌遺言叫沈律師把我、文宓、朱麗莉和方璧君約在一起,赴他的約會。他怎可以……怎可以把我當做她們其中之一?難道我,只是他的四分之一?”
  阿弟想了想說:“他是不該那么約法,不過,男人粗心大意,不象你們女孩子那么左思右量。也許他有些法律上的付托,需要你們四位在一起辦點公事罷了!”
  “不是的!我不信!”宁三說:“也許我只是他的四份一,你知道嗎?他騙我說他到了蒙古相外景,原來朱麗莉陪過他,還住在他屋子里,麗莉姐告訴我的!我只不過是頭鴕鳥,一直不去想那些事。誰叫他……誰叫他是我的全部,我的一生……”
  “你錯了,他臨終時最關心的是你!”
  “你怎知道?”
  阿弟垂下頭,沉默了一會。
  “宁三,我本來答應他不說的。”
  “什么?”
  “我其實見過范斌不止一次。”阿弟歎了口气:“他去世的一天,最后見過的人便是我。”
  “阿弟你說什么?”
  “宁三,你鎮定點听我說。”阿弟拍了拍宁三的背:“范斌不是病死的,是自殺的。”
  宁三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替他買安眠藥那個人,便是我!”阿弟繼續說。
  宁三怔了半晌,心里有象被鋼線扯著的痛,悲叫一聲,雙手象打鼓似的槌在阿弟頭上和胸前:
  “你!你做了什么?你沒權那么做!你!你這心理變態的……”
  阿弟本來一邊握著宁三的手腕,=’邊退后,听她嚷了最后一句,頹然地摔下了她的手,背轉了身。
  “宁三,讓我把故事說完,那你以后可以不再見我!”阿弟忍著他自己的眼淚:“你根本不明白,他身受的是什么痛苦,什么折磨!我看過,我知道,我受不了!范斌就是不想你看見,不想你痛苦,才提早把生命完結!叫你來陪伴還不容易嗎?為了不想折磨你,他宁愿孤獨地死去,你叫這做四份一?難怪范斌擔心你,你就是不懂事!要是你這么想,你根本是在鑽牛角尖!你根本是浪費了他!他是如許珍惜你,而你只在乎他臨終時身邊有沒有你份儿,約會又是不是你獨占,你討厭死了,還罵我是……我是……”
  阿弟气得說不下去,宁三走上一步,畏怯地扯著他的袖子:
  “阿弟,我剛才說錯了話,原諒我!”
  阿弟不理睬她。
  “阿弟,謝謝你告訴我!不要惱我!”
  阿弟用手指了臉上的眼淚,苦惱地搖著頭:
  “他本來叫我不要告訴你的。但是,我忍不住!你是那么的愚蠢、小器、不体念別人……”
  “你罵夠了吧?”
  “暫時罵夠了!”阿弟扭了扔腰。
  “把一切都告訴我,好不好?我想他不會怪你的!”宁三歎了口气:“我但愿他沒有保護我太多。”’
  “宁三,赴那個約會吧!你不應不尊重他!”阿弟說:“在路上我把所有都告訴你。宁三,你去吧,愛一個人是不需要計較的,范斌便不計較!他不服你山盟海誓,我想,就是因為他自知時日不久,他不想以任何諾言來束縛你,也不要你以任何諾言束縛自己。他了解你,其實多過你了解他。他設法不讓你在身邊,除了不屈你痛苦外,是不想彌為他許下什么盟誓,他要給你自由,他要你快樂!”
  宁三默默地點著頭。
  阿弟把她送到石家門口,宁三說:
  “阿弟,你陪我進去!”
  “不!”阿弟接著頭:“你自己進去,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
  在石家大廳里面,文宓看了看表。九時了。
  “沈律師,九時了!你再不讀信,我要走了!”文宓說。
  “宁小姐也許不來了吧?”朱麗莉說:“不過,也許她會來哩!我們還是等吧?”
  方璧君似乎精神不大好,有點疲累地靠在沙發上,仍然不作聲。
  “好,再見了!”文宓拿起皮包站起身來。
  “再等一會!文小姐!”沈休文喚住她。
  文宓頭也不回,直向大門走。
  “好吧!”沈休文知道賭不過文宓,對宁三的來又几乎絕望,反正再等人也不齊全,只好馬上下個決定:“文小姐請留步,我現在讀范先生的信!”
  文宓滿意地回轉身來。
  正在這時候,穿著牛仔褲和松身白襯衫的宁三進來了。
  宁三出現,沈休文松了一口气,然而,最開心的還是朱麗莉,在這約會中,宁三是她唯一的朋友。麗莉高興地跑過去握著宁三的手,文宓卻不禁臉色驟變,宁三又一次阻礙了她。
  “人齊了,沈律師,你拆信吧!”文宓把一般惱意發泄在沈休文之身上,用命令佣人的語气對他說話。
  “還有一個人要在場,我現在打個電話,他就在附近,五分鐘便到。”沈休文神秘地笑著。
  “什么人?”文宓詫异地問。
  沈休文不理她,搖了個電話。
  “沈律師,我剛才問你還有什么入,你沒有答我!”文宓不高興地說。
  沈休文狡黠地一笑:
  “宁國起。他亦是這個約會的主要人物,是我安排請他在附近等,時候适當我才請他露臉的。所以,文小姐,你始終是要等的!”
  文宓吃了一個敗仗,按著怒气坐下來。她生气宁國起事前不告訴她,她亦不知道這件事跟宁國起有什么關系,然而,她又不甘心問沈体文。
  宁三听見大哥會來,也覺得十分奇怪,但是她沒有情緒追問什么。
  朱麗莉一向糊涂,誰來誰不來,她都認為自己無權過問。
  方璧君依舊沒作聲。
  過了几分鐘,宁國起到了,關心地望望宁三和文宓。宁三輕輕地喚了聲大哥,文宓白了他一眼。
  沈休文把范斌的信慢慢打開,念給眾人听:
  沈兄、宁兄,勞煩了!
  麗莉、璧君、文宓、宁三:五年了,我要知道你們是否仍記得我,假如不記得,就當跟位老朋友打個招呼吧2假如記得,我會很開心。
  首先,我要請宁兄把我的遺產分配,宁兄,請你先說話。
  宁國起站起身來,點著頭:
  “是的,我是受范先生委托,將他的遺產投資,五年之后,將所有平均分配結你們四位。累積至今,已達四千多万,沈律師會安排各位簽收,之后作什么用途,是你們的自由。”
  “這么多錢!”麗莉不禁叫了起來。
  “宁先生是位投資專才,他把范先生的遺產投資得很好!”
  宁三和文宓不相信地望著宁國起,她們都是听慣大數目的富家女儿,令她們惊奇的是,一向反對她們跟范斌來往的宁國起,居然是范斌的受托人。
  “我尊重范斌先生,他是個大量、豪爽的人。”宁國起嚴肅地說:“他甚至不怪我以前對他的偏見。”
  宁三欣慰地微笑著。宁國起說:
  “那回他在三蕃市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做夢也料不到你們在談這些……”宁三搖著頭說。
  “范斌是個很特別的人,我做夢也料不到他會委托我。我改天再仔細告拆你。”宁國起對宁三說。
  “有關宁先生的部份讀完了,請你繼續讀下去吧,沈律師。”文宓的聲音微微顫抖,她感到很孤立,連一向疼她遷就她的表哥,也將一切瞞住她。
  沈体文把信拿起讀下去:
  錢是投有意義的,那些錢,并不代表什么。回顧我的一生,除了在事業上比較幸運外,我不算是個幸福的人,麗莉、璧君、文宓、宁三,你們便是我的一切,我离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唯一可以帶去的,便是對你們的記億!雖然其中有愛也有恨,有快樂也有不快樂,無論如何,你們是我唯一可以帶去的。寫這封信的時侯,我是在問自己,五年之后,我是否還可以問一句:‘你還愛我嗎?’也許,你們都已經各自有快樂的家庭,你們不回答我,我也可以理解。不解的是我對你們的思念,我帶著与你們的緣而去,可知在你們心中,緣盡了沒有?
  范斌
  “我會好好的帶大小莉,范斌你放心!”麗莉第一個涕淚漣漣:“到這個時候,我還要瞞誰呢?啊!怎么你不回來?我怎么告訴你?”
  麗莉哭得倒在宁三怀里,宁三摟著她,輕輕地說:
  “麗莉姐,不要太難過,他會知道的!”
  “宁小姐!他肯問我還愛不愛他,我已經很開心了!我……我實在很開心!”
  文宓緩緩的站起來說:
  “我要走了!”
  “你不要回答他的話?”沈休文問。
  “我已經回答了,我進來的時候,我告訴石建國,我是寡婦。范斌生前,我沒有選擇做他的妻子,那只證明了,我不懂得愛他。自他去后,我沒有一天不嘲笑自己,沈律師,請原諒我剛才的態度,我其實是生自己的气!是的,我選擇做他的寡婦。是緣?是愛?范斌應該知道!”文宓說罷,黯然而去。
  宁三抬起頭,瑩瑩的雙眼,望著沈休文,似乎有很多活,她不懂如何說。想了一會,宁三拔下以根長發,在左手無名指上,一邊繞圈,一邊墜淚。
  “宁小姐?”
  “宁三?”
  沈休文和宁國起一齊關切地問。
  宁三伸出左手,讓他們看。一根秀發,已經繞成個指環,
  “范斌,由此刻起,我是你妻,此生,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
  “宁三,你說什么?”宁國起問。
  “在我心中,生死無隔,緣不因生而始,不因死而終。范斌,我仍是要做你的妻子!你要給我自由,然而我不需要你之外的自由。范斌,我不是寡婦,我是你妻。”
  麗莉感動得又是在哭。出奇地,方璧君仍然沒有反應,只是眼睛微眯著坐在沙發上。
  宁國起突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一個箭步跑過去紉看方璧君的臉孔,不禁掠呼了一聲!沈休文也發覺方璧君的表情有點古怪,忙伸手探她的鼻息,原來已經沒有了呼吸!莉麗看到如此,急得手忙腳亂。
  在方璧君緊握的右手中,露出了一角字條,宁國起拿出來一看,上面寫著:
  斌,我赴你之約。
  “原來她早已經不曉得服下什么藥物2老天爺!原來她是來死的!”沈休文惶急地說:“快打九九九召十字車!”
  “這女人也真是痴!”宁國起不禁搖頭歎息。
  宁三茫然走出石家大宅,阿弟還在等著。
  宁三呆呆地站在阿弟旁邊,警車來,十字車來,方璧君被抬上車……
  阿弟無限感慨,喟歎著說:
  “這就是緣!到底是美麗還是悲哀?呀,到底是美麗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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