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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盈盈臨水無由語


  一連兩天報上的娛樂版,都刊載了李頎和樂知音握手的照片。
  標題都是令電視台的人興奮的:
  
  “‘知音十一時’一招擊敗鄰台”
  “李頎見知音 碰出火花來”
  “電影皇帝破天荒 知音引出心內情”
  “樂知音又胜一仗 收視率再度攀升”

  眾人都向樂知音道賀,整組工作人員更是情緒高漲,樂知音看著照片,只覺無限唏噓。
  編導說:
  “李頎風靡無數影迷,有什么女人不樂意向他投怀送抱,但他倒像對你一見傾心呢!”
  樂知音瞟了他一眼。
  “誰都知道李頎一向風流,女朋友不曉得換了多少個,我才不會飄飄然。”
  女資料搜集員早已傾慕李頎:
  “他那雙眼睛的确會說話的,他那么的一望我,我便几乎昏過去了。”
  樂知音取笑她:
  “小妹妹,李頎的眼睛一向是這樣的。”
  女助理編導最是心水清明:
  “一向?你不是前天才首次見到他的嗎?怎么知道他一向這樣?你以前認識他?”
  樂知音指指腦袋:
  “我聰明嘛,想當然都想得到了,用得著以前認識他嗎?”
  監制遞過一張名單來:
  “知音,既然你這么能干,我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既英俊又成功的男士逐個約來‘知音十一時’。”
  樂知音一看名單,不禁呆了:
  王法松——御用大律師
  朱祖創——地產巨子
  孫朗尼——電子業雄獅
  程安雄——留美華裔太空物理學家
  程安邦——首位好萊塢電影華裔主角
  一連串名字,令到樂知音前塵往事涌上心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精彩吧?”監制說:“我們全速約好這五位,讓鄰台無法有還手之力。”
  “嗯。”知音應了一聲。
  “不過,”監制說:“看來你得親自出馬去約才好,成功的希望大點。”
  “讓我先考慮一下。”樂知音心里亂成一團。
  “沒時間考慮了,知音,先下手為強,大不了你飛去美國約程安雄和程安邦兩兄弟。”監制說:“人都到了,程氏兄弟能不相信我們的誠意嗎?”
  “當然,搭一次飛机來回不過兩三万元,那樣最易感動人。”樂知音笑著說:“假如NBC、ABC或者CBS派個節目主持人來邀請我去美國接受訪問,我不答應才怪。”
  “才不放你去呢,不然去了像Connie Chung一樣紅,便再也請不回你來了。”監制說。
  樂知音歎了口气:“人家年薪二百万美元,我才得四十八万港元,自卑得很呢!”
  “好了,好了,你加薪的事有眉目。”監制說:“約得到這五個,我替你爭取年薪二百万——港幣。”
  “那就一言為定!到時不可抵賴!”樂知音說著,笑哈哈地走了。
  她的确需要多點收入,既要養自己又要給錢父母,几十万塊錢一個月實在入不敷支。
  曾几何時,她連四億、四千万都不放在眼內,如今卻要一百、二百地算著支出,盛家當年的風光,已經一去不复還了。
  誰知道她本名叫做盛世華?
  更有誰知道程安雄是她的前夫?
  家道中落后,所有少時朋友都各有成就,不是蜚聲國際便是事業扶搖直上。
  沒有人能了解大家小姐淪為為口奔波的感受,她真的有自卑感。
  父母的神采全部失掉了,母親生病入院住二等房,還要偷偷摸摸的進去,怕人知道她住不起頭等房,怕人來探病,盛世華傷感不已。
  她想起十八歲那年的暑假,那些一生難忘的日子。
  怎么這么巧呢?曾經在她生命中留過痕跡的人,監制都把他們列在訪問名單上。凝視著李頎畫的十六歲小姑娘肖像,一切仿佛是昨天:李頎、法松、阿祖、朗尼、安雄、安邦,過去的人和事,十年來的記憶仍然像昨天剛發生過那么新,那么近。
  然而,十年光陰,卻像塊強力的橡皮膠和一技畫筆,不斷地把一些舊痕跡擦掉,同時不斷地把環境更改,這里減一筆,那里添一筆的,變成不同的畫面了。
  那些畫面是如此的陌生和遙遠。
  樂知音但愿只有過去,沒有今天。
  她的心輕輕在呼喚:
  安雄,我親愛的丈夫。
  安邦,我如今還能說什么呢?思念你。
  李頎,謝謝你多年的愛意,我能還你什么呢?當年你什么都沒有,我什么都有,如今,我一無所有,而你卻什么都有了。
  法松,對不起,我從來都對你不公平。
  阿祖,你終于忘掉了施維亞嗎?她的尸体飄浮在金門橋下,希望你不再傷心了。
  朗尼,你告訴過我你很窮,你說過一定要做富翁,金錢對你那么重要嗎?無論如何,你有錢了,我為你而高興。
  昔日少年,今日的成功人物,每個名字都變得那么重,重得她負擔不起。
  她很挂念孩子,案頭有一疊她寫給孩子的信,都沒寄出的。
  每逢她想起儿子,便給他寫一封信。
  “小雄,他日媽媽死了,你便會知道,媽媽挂念了你多少年。”
  樂知音提起筆,寫下“小雄”兩個字,便寫不下去了。
  她想听听孩子的聲音。
  看看腕表,加利福尼亞州應是黃昏七時,安雄和小雄都應該在家的。
  她挂了長途電話。
  “哈囉。”九歲男童的聲音。
  “小雄,是媽咪,你好嗎?”知音一听到儿子童音,便恨不得多听一會。
  孩子顯然沒有興趣,只拿著電話喊爸爸過來:
  “爹,媽咪打電話來。”
  “小雄,別跑,告訴媽咪你長高了沒有。”知音但愿能夠把手伸到太平洋的另一端,把孩子拉住。
  “爹!”孩子仍在喊。
  程安雄從孩子手里接過听筒。
  “他跑掉了。”
  “安雄,小雄好嗎?”知音間:“我等了半天,他都沒喚過我一聲媽咪,只叫你來听電話。”
  “你期望他會怎樣?”安雄的聲音有點冷:“小雄好多年沒見過你了。”
  知音問:
  “安雄,你好嗎?”
  程安雄應酬式地回答:
  “我很好。”
  他連向前妻問好都省下。
  知音努力地繼續話題:
  “小雄長得怎么了?”
  “愈來愈像我。”安雄百般滋味在心頭。
  “愈來愈像你……寄幀小雄的近照給我好嗎?”知音一樣百般滋味在心頭。
  小雄是兩夫婦間的秘密。隨著歲月的飛逝,這個秘密的答案愈來愈明顯。
  孩子是安邦的,安邦跟安雄本來就長得很相像,不同的是性格有天淵之別。
  知音多年沒見安邦了,他跟安雄見面嗎?他知道小雄是他的孩子嗎?
  太多她想問的問題,大多大敏感的問題,她不是不敢問,而是她不想再傷害安雄。
  安雄那邊是沉默的,自己的愛人在成婚之前怀了自己弟弟的孩子。他倆結婚以后,誰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這個問題。
  那有如個肥皂泡泡,要是有人拿根天地間最幼細的針一刺,肥皂泡泡便破滅于無形了。
  “安雄,我是說,給我一張你和小雄的合照。”
  “我把小雄的單人照片寄給你好了。”
  安雄這些年來,一直在筑起一堵把他和知音隔開的圍牆。
  “安雄,”知音說:“我一生人最快樂的日子,便是我倆住在小白屋的日子,我希望你知道。”
  安雄沒有回應,亦沒問她任何問題,只是一番沉默。
  對話無法繼續下去了,知音只好收線。
  剎那間她感到無限的寂寥,挂了電話給儿子和前夫比不挂更難受。
  安雄就像堵堅硬的牆,不論她說什么,他都無動于衷,不論她做什么,他都把她反彈出去,令她無法接近過去的一段夫妻恩情。留在腦海里的,只是她獨個儿擁著的故事,真正在故事中出現過的人物,都在表示与故事無關,好像那故事是她編出來的,她是在說謊一樣。
  閨房寂寂,她希望李頎會給她電話。
  但是沒有。
  從前,李頎會在大雨淋漓之下,站在盛家門外,渾身濕透地等她整個晚上。
  如今,李頎已是影壇的天之驕子,有的是片約,沒有的是時間。
  時移勢易,她變得渺小了。
  翌日回電視台,監制對她說:
  “朱祖創約好了,一提起你的名字,他便馬上答應。他說他認識你的,怎么你一聲也不哼?”
  知音精神不好,含糊地應著:
  “也許忘了,見面時多半認得。”
  “朱祖創這地產巨子你都想不起來?他提起你倒像很興奮的。”監制說:“是不是以前的男朋友啊?”
  知音不置可否,心下很感激朱祖創這個老同學。
  親愛的阿祖,你還是這么感情丰富。
  “他的太太是誰?”樂知音問。
  “是個紅不起來的小明星,嫁入了豪門,仍是脫不掉風塵味。”監制道。
  阿祖,你老是喜歡不正經的女人,知音心里想。
  “什么時候錄影?”知音問。
  “朱祖創說什么時候都可以。”監制說:“不過他請你親自打個電話給他商量商量。”
  “我沒有他的電話。”樂知音在報上看過朱祖創的消息,但一直沒有聯絡。
  “你沒有我有。”監制把朱祖創的電話給她:“人家想和你敘舊呢。”
  樂知音笑笑:
  “別騙我,我想不是朱祖創要跟我商量點什么,而是你們有些解決不了的問題要我去安排。”
  監制拍拍她的肩頭:
  “都說你是精靈得眉毛剔透的了。”
  樂知音做起事來,從來不喜歡花無謂的時間。
  “問題是什么?”
  編導這時開口了:
  “他的太太也要出鏡。”
  樂知音望著他:
  “別告訴我她要跟大夫一同接受訪問!”
  “她正是要這樣。”編導說。
  “我們又不是請她,我不要她。”樂知音一看眾人臉色,已經知道沒人想要朱祖創的太太出鏡。
  女助理編導是個直性子的:
  “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只當過几部粗制濫造的影片的小配角,誰對她有興趣?”
  樂知音覺得,一旦把那愛出風頭的朱太太放在了朱祖創身旁一同出鏡,便會把朱祖創的形象拉低了。
  “好吧!我跟朱祖創通個電話。”樂知音打算回家再打,在公司里人來人往的,好多話不方便說。
  “還有,”監制追著她問:“程安雄、程安邦兩兄弟,你挂個長途電話去聯絡一下行不行?”
  知音心頭一沉,情義最重的,亦是最如陌路人的,安雄不可能答應她。
  “程安雄你們去聯絡,最好用公司名義先寫封信,他長居美國,都不知道我是誰。”知音不想再度自討沒趣。
  “那么程安邦呢?”監制問。
  樂知音攤攤手:
  “我怎知道他在哪儿?”
  監制說:
  “我們查得到的,他都是電影圈中人。”
  女資料員靈机一動:
  “問問李頎,也許他們同行相識。”
  女助理編導刻薄地挖苦她:
  “你去問吧,那么你又有机會跟李頎說話了!”
  女資料搜集員一張圓臉漲得通紅。
  樂知音實在羡慕她的怀春夢幻,那些日子,對她而言,已是一去不复還了。
  叫李頎找程安邦?
  李頎肯找才怪呢。
  “我先走了,”樂知音知道時間無多:“我設法說服朱祖創叫太太不要陪他一道儿出鏡。”
  活是這么說,樂知音還是沒有十成把握的。
  她太了解阿祖了,他所愛的女人叫他去做什么他都會做。
  這位含著銀匙出生、承繼家族龐大的地產机构的公子哥儿,老是過不了女人那一關。
  她喜歡阿祖,當年在大學校園,阿祖對她再好不過,只是他選擇女人的品味,實在不敢恭維。
  “阿祖,是我,盛世華,謝謝你還記得我。”樂知音挂了電話。
  “世華,你几時變成樂知音了?”朱祖創一片喜出望外:“樂知音,樂知音,這個藝名很好听。”
  “阿祖,公司里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實姓名是盛世華的,方才你沒有跟人說過吧?”
  “當然沒有。”阿祖感情充溢如故:“盛世華是我的,樂知音是他們的。世華,我沒有忘記你。”
  “阿祖,我也沒有。”她想起那個穿著黑色長褲和黑皮飛机恤到宿舍來找她的男孩子。
  那是她在美國加州念大學一年級時第一個來約她的男生。
  那時他失意,离他而去的女友施維亞在迎新舞會上,真個回頭一笑百媚生,直至阿祖伴著個叫做盛世華的新生,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般進來之后,施維亞失色了。
  阿祖記得很清楚,盛世華整晚都像他的忠實戰友。
  他從來沒有過不喜歡盛世華的半分半秒,只是,程安雄的出現,施維亞之死,令到他和盛世華斷了聯絡。
  “世華,你在哪儿?上我辦公室聊聊天好嗎?我叫司机來接你。”阿祖誠意地說。
  “我本不是隨便讓人接的。”樂知音讓他的親切感動了:“不過,阿祖,你是例外。請叫你的司机來找樂小姐,別說找盛小姐。”
  “為什么要隱姓埋名呢,世華?”阿祖關心得很:“發生什么事了?你和安雄怎么了?”
  “啊祖,見面再聊好叩?”
  “好,好,你等……唔,你等半小時左右吧,我叫司机馬上來。”
  “不阻礙你辦事?”
  “管它呢,世華,我沒見你太久了,難得有今天。”
  過了半小時,一輛金色的勞斯萊斯Silver Spur到了,把樂知音送到中環的亞歷山大大廈。
  阿祖的秘書有禮地帶著樂知音走到董事總經理室。
  一路經過男、女職員的桌子,樂知音隱約听見:
  “啊,她本人比上鏡還要漂亮!”
  “呀,她原來身材那么好!”
  “你看,她不化妝那么清秀年輕!”
  年輕?
  樂知音感到自己已經一百歲。
  董事總經理室大門一開,是個六百平方英尺左右的寬敞辦公室,阿祖就坐在里面。
  他的辦公桌后是一列書架,都是精裝燙金邊的硬皮書,裝飾作用大于實際用途。
  地產公司里面擺莎士比亞、狄更斯、大仲馬、陀思妥也夫斯基的高調文學作品,實在不大相稱。
  阿祖叫秘書倒了茶,便把她打發走了:“什么電話我都不听了。”
  “那么朱太太的呢?”秘書有點誠惶誠恐,好像朱太太會隨時推門進來一樣。
  阿祖尷尬了一下:
  “告訴她我正在接受訪問,電話響不得。”
  秘書有點擔心的出去了,有若她曾經為了類似事件,而被朱太太罵過不少次的樣子。
  朱祖創關上了門,伸開了雙手欣賞著:“世華,十年不見,你美麗依然。”
  “阿祖,你也是跟從前差不多。”
  “胖了一些儿,再胖就不好了。”阿祖說:“你真是,還是那么腰肢細細的,看來一寸也沒增多。”
  “阿祖,你看上去比我最后一次見到你時開心多了。”樂知音打量著紅光滿面的阿祖,他始終是有點貴气的,即使他家不是那么富有,他仍是好看的。
  只是,他的妻子……
  樂知音瞟了瞟挂在他辦公室內那幀三英尺闊四英尺長的朱太太彩色照片。
  她像個月歷。
  “那是露比,我的太太。”
  “阿祖,你是戀妻狂?在這個地方挂上太太的巨型照片。”樂知音搖了搖頭。
  阿祖歎了口無可奈何的气:
  “她硬要我挂的,她最喜歡這幀照片。”
  “挂在家里不行嗎?”樂知音覺得很刺眼。
  阿祖仍是一臉無可奈何:
  “家里客廳、睡房、書房,什么房間都已挂滿她的照片了,沒地方再挂啦,她也長得不錯吧?”
  不錯?
  樂知音心里想:錯之极。
  三分姿色,加上涂上去的五顏六色,俗不可耐。
  “听說,嗯,听說你和安雄分開了,很可惜。”
  “阿祖,分開了就是分開了,沒什么可惜的。”
  “但是,世華,現在你一個人,怎么……”
  話未說完,門已經讓十只紅彤彤的指甲推開,進來了個濃妝艷抹,光天白日化妝化得銀光閃閃,像要赴晚宴般的女人。
  她身上的皮裘是紫貂,樂知音一眼便看得出來。
  到底,母親教過她如何看皮裘的品質。
  恰巧她今天身上穿的,正是用母親的舊紫貂大衣改成的短背心。
  朱太太伸出她那中指戴著七克拉圓鑽的手,熱情地跟樂知音握手:
  “樂知音,久聞大名,見到你真開心!”
  她握手握得那么用力,樂知音讓她搖個頭昏眼花。
  “我們是同行藝人,一定說得來的。”朱太太好像認識了樂知音十輩子似的說。
  樂知音心里暗叫不妙,朱太太一派准備讓她訪問的樣子。
  “呀,我們連穿衣服的品味都相同。”
  朱太太指著樂知音的紫貂小背心:
  “不過你的只是背心,我的是有袖子的。”
  “還比我這件長得多呢。”樂知音沒好气地代她說了。
  朱太太更加不能停口了:
  “我這件是俄國野生紫貂來的,不是農場養的,你這件是什么?”
  “我這件是什么?母親給我的。”
  “唔,蠻好看。”
  朱太太有意討好樂知音。
  樂知音暗里叫苦,這個女人,一廂情愿當自己是名人,更一廂情愿當她想訪問她了。
  樂知音故意提醒阿祖說:
  “朱先生,我很感謝你肯接受個人訪問。”
  “謝什么?”朱太太說:“我和我先生都很樂意接受你的訪問。”
  樂知音想,糟糕,怎么弄走這女人?
  她等待著朱祖創拿個主意,告訴他那愛出風頭的太太,“知音十一時”要訪問的不是她。
  在朱太太滔滔不絕之際,朱祖創卻完全無意阻止她,還拉著她的手。
  當朱太太說到興高采烈的時候,還甩開了丈夫的手呢,不然她不能手舞足蹈。
  樂知音見到此情此景,有說不出的悲哀。
  她悲哀阿祖變了,半點火气都沒有了。
  她悲哀阿祖什么都接受了,不再追尋,不再反抗了。
  朱太太十分好客:
  “我們一同吃午飯去。”
  樂知音實在沒胃口,但事情還沒談完,走又不行。
  朱太太拿起丈夫案頭的電話:
  “喂?潘小姐?我想清楚了,十克拉那顆方鑽我不要,看上去太小了,我要十克拉那顆圓鑽,火頭好,……馬上鑲指環,我要出鏡。”
  樂知音几乎沒昏過去,要是她選,她會選十克拉的方鑽,十克拉的圓鑽指環,太笨重了。
  朱太太顯然買什么阿祖都同意的,朱太太連問丈夫一句都省下。
  “呀,樂小姐,你跟阿祖聊一陣,我先出去安排午膳。”
  朱太太看看那腕上金光鑽石齊閃的表,對丈夫說:
  “別叫樂小姐走路,我會吩咐阿剛開那部金色的勞斯萊斯來接你們。啊,樂小姐,若你不喜歡金色的,我可以叫他開那部白色的。”
  樂知音讓她一輪炫耀攻勢弄得腦子都亂了:
  “朱太太,隨便你了。”
  “那么便叫金色那部來吧,那部新點,兩個月前才買的,二百七十多万,比去年又貴了一些。”
  朱太太終于沖出去了。
  樂知音舒了一口气。
  “阿祖,我只想訪問你一個人。”
  阿祖說:
  “讓露比也出出鏡吧。”
  樂知音又气又好笑:
  “我是訪問地產巨子朱祖創,不是朱祖創的太太。”
  阿祖說:
  “露比只是小孩子脾气,別怪她。”
  樂知音搖搖頭:
  “不是怪不怪的問題,而是……你不介意我說真話嗎?”
  阿祖搖搖頭:
  “老同學不說真話誰說呢?”
  “阿祖。”知音道:“露比很熱情,但,原諒我直言,她的暴發戶作風,會令你在訪問中不好看。”
  阿祖說:
  “我不在乎,反正誰都曉得朱家不是暴發戶。”
  知音凝視了阿祖一陣,只見他一臉快樂怡然:
  “你很寵她。”
  阿祖笑道:
  “世華,我跟以前不同了。”
  “這個很明顯。”
  知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世華,”阿祖陪著她站起來:“施維亞從金門橋跳下去,我是有責任的。”
  “阿祖!”知音忍不住了:“施維亞之死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劇,她傷得你還不夠嗎?”
  阿祖溫和地一手搭著她的肩膀:
  “對,她錯了很多,傷得我很重,但是,我愛過她,我不應在她走投無路時拒絕她。”
  “你別再自疚好不好?都十年了。”
  知音明白,阿祖實在從沒試過不愛施維亞。他倆是一同到美國念書的,在阿祖心中,施維亞就等于他未來的妻子。
  只是施維亞水性楊花,撇開阿祖,跟完一個男生要好又一個的,簡直把阿祖糟蹋得臉面無光。
  “我不后悔我為施維亞跟美國男生打過架。”
  阿祖說:
  “我知道,我成為校園中的笑柄,接二連三戴綠頭巾,還對她死心塌地。”
  知音想起千嬌百媚的施維亞,不無傷感,雖然并不喜歡她。
  “少年時,意气用事。”阿祖有點惆悵:“爭什么呢?只要我在沒有人再肯幫助她的時候扶她一把,那么到今日她還會活著。”
  知音歎了口气,阿祖善良的性情,常常令他不分好歹。
  施維亞雖然人盡可夫,但總比露比格調高點。
  “我宁愿你娶了施維亞。”知音說。
  “盛小姐,你看不起露比?”
  “阿祖,我保留發表意見的緘默。”
  “世華,露比受的教育不多,表面上看來,她是俗气的、幼稚的,但她是個心地很好的人。”
  “就像你一樣?”
  阿祖點點頭。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朱公子?”
  “噢,在一大群人中認識的。那時她連小配角都當不上,跟了個專門做反派的男配角,那人當眾摑了她几個巴掌,還攆她走,看著我于心不忍。”
  “那么你便英雄救美,跟那男配角大打出手了?”
  “不,我看見她蹲在飯店門口哭泣,正想安慰她几句,怎知她突然往前一沖,向輛飛馳而來的汽車撞過去,我急起來便一把拉住他。”
  “故事便這么開始了?由怜生愛?”
  阿祖聳聳肩:
  “她都沒有地方住,我便讓她住了地產公司剛用完的一層示范單位。”
  “跟著這可怜的小明星便搖身一變成為名流太太了?”
  “世華,別一臉的不滿。有多少個女孩子能有你這么好的出身?要錢有錢,要男朋友有男朋友,要事業有事業?”
  這話触起了知音的疼痛之處。
  “阿祖,我以前所有的,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阿祖馬上十分關心:
  “世華,我都覺得有點奇怪,千金小姐如你,居然會做電視藝員,當然,我不輕視藝員,我自己的太太都是藝員。”
  知音不想說得太多:
  “總之,阿祖,過去的繁華已經過去,如今我是個要工作賺錢養自己和父母的女人。”
  阿祖牽著她的雙手坐下:
  “世華,若你有什么需要……”
  “不!不!不!”
  知音用力地搖著頭。
  靜默了一陣,知音撥了撥頭發:
  “對不起,阿祖,謝謝你的好意,我了解你,你是個誠摯的人,但是,我……”
  說到這里,知音哽噎起來,阿祖看得出她淚盈于睫,把手帕遞了給她。
  知音用阿祖的手帕輕輕一印眼睛,把手帕交回阿祖。
  “我不要哭了。阿祖,我過得日子的。只是母親身体不好,常常進進出出醫院,我擔心她熬不了多久。”
  阿祖關怀地道:
  “怪不得你不快樂,單身一個女人,什么都一切負在肩上。”
  “阿祖,我負得起我自己。老實說,盛家破了產我都可以接受,做過十几二十年千金小姐都算比別人幸福了。”
  “我心疼啊,世華,你是朵溫室里的花儿,怎拿得出去讓風吹雨打?”阿祖的眼眶微微紅了。
  知音輕輕捏了他的手一下,強自笑起來:
  “我的老同學,我以為你變了,原來一點都沒有變,反而變本加厲,同情心無處不在。”
  “世華,我們之間的感情,已升華為一种永遠存在的情誼,雖然,你當年沒打算愛我,你只是喜歡我,幫助我度過感情上的難關,你是有點俠女脾气的。”
  知音記得很清楚,要不是程安雄出現在她生命里,阿祖很有可能成為她的男朋友。
  想起了少年時,知音和阿祖相顧一笑。
  “阿祖,”知音吁了一口气:“你現在生活美滿,我便很高興了。”
  “是的,我現在很快樂。”
  阿祖如今,半點牢騷都沒有了。
  “你對露比真正好。她有福气。”
  “世華,露比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對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十分愛護。”
  阿祖愜意地說。
  知音仍然臉帶問號的看著他。
  阿祖笑笑:
  “你的大小姐性儿還沒有改。是,露比有很多表面上的缺點,好炫耀,說話聲音太大,也長舌。不過,她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頭腦簡單?你怎曉得她那回扑車尋死不是演戲給你朱公子看?”
  知音仍然不信露比如阿祖所說的簡單。阿祖是永遠要人守護的。
  “要是她有腦袋的話,便不會跟了個三流男配角,還讓人又揍又罵了。假如她想往上爬,倒不如獻身給電影公司的老板。”
  阿祖解釋著。
  “世華,她好炫耀完全因為她有自卑感,當年她不但天天捱揍,亦受盡白眼,如今她要出一口气,你明白嗎?”
  “繼續說下去。”知音道。
  “炫耀和好出風頭,是她惟一懂得的方法,她沒有好教養,沒念過什么書,你期望她怎樣?”
  知音終于同意了:
  “我明白。反正,你決意寵她。”
  阿祖說:
  “是,我寵她,我因而得到快樂。施維亞的事不可以重演了。”
  知音感慨万千,她但愿有個人照顧她,有個人不管她有什么缺點,死心塌地地寵她。
  “世華,我們吃午飯去。”阿祖說:“露比很崇拜你的,你若不去吃飯,她會很失望。”
  到了飯店寫著“朱祖創夫人”的私廳,露比又熱情無限地上前去歡迎知音了。
  她替知音倒茶,亦替丈夫倒茶。
  坐定了,露比從鱷魚皮包里取出一個紅絲絨小盒子來:
  “樂小姐,一點小小心意,請你收下吧,就作為一個電視迷送上的禮物。”
  知音打開一看,是一雙每顆一克拉左右的圓形鑽石耳環。
  “是足色,即是九九色,VVSI很少瑕疵的。”露比解說著。
  那是十几万的貨色,知音覺得太過分了,推辭著不肯收下。
  “樂小姐,十万八万算什么,只是我的一番心意而已,剛才我留意到你有耳孔,便急急跑出去買了這雙穿耳孔的小耳環,希望你別嫌棄這份薄禮。”
  知音實在不想收,兩個女人推來推去。
  阿祖說:
  “樂小姐,你收下吧,露比是真心的。”
  “樂小姐,我對人一向不會假,要是你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了。”
  露比一臉的期望。
  “你收了吧。听我的話。”阿祖勸著:“她這人是這樣的,一見到偶像,便高興得什么都忘了,你不收,她回家可要大哭一場啦。”
  樂知音听得出阿祖弦外之音,她若不收,露比會當她看不起她。
  終于,樂知音勉強收了。
  露比說:
  “這真是我的榮幸。”
  知音覺得阿祖是對的,這女人,的确不會作假。
  為了想令她快樂些,知音把兩顆鑽石耳環含笑地戴上。
  露比現出中心感激的神情:
  “啊,謝謝你,樂小姐。”
  阿祖提醒太太說:
  “樂小姐收了你的禮,只因為要你開心,你可不要四處跟人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別那么囉嗦。”露比有點不高興。
  “朱先生,”知音實在擔心露比四處跟人說,惟有婉轉地重申一次:“我相信朱太太一定不會跟人說的,說了出來,好像我受了賄似的,我自己都不會跟人說。”
  朱祖創看著樂知音微笑,他高興老同學跟他仍有點默契,正如她在大學里頭一遭跟他去舞會一樣,她完全清楚什么時候應做他的盟友。
  朱祖創一邊吃東西,一邊回味著他和如今叫做樂知音的盛世華的關系。
  當年的情形,他倆的關系在愛友和愛人之間,只有一線之差。
  他回到了過去徘徊,有若用遠望鏡把遙遠的情景帶到眼前那么接近,十年的空間似乎不曾存在過,身邊兩個女人的談話他根本听不清楚。
  “阿祖!”
  露比大喊一聲,用力椎了他一把。
  “呀,什么?”阿祖如夢初醒。
  “樂小姐請我跟你一塊儿接受訪問。”露比喜滋滋地宣布。
  知音向阿祖頻頻點頭。
  阿祖完全不明白。
  方才知音不是說不要他的太太出鏡的嗎?怎么一下子又要了?
  “我怕什么?”露比說:“我是出身寒微,我是遭受過很多的不幸,我不怕挺身出來說!”
  阿祖詫异地問:
  “露比,你要挺身出來說什么?”
  露比坦蕩蕩地道:
  “我才不會像那息影嫁入豪門的張情敏那樣說謊,分明做妓女,一邊拍戲一邊向富人賣身,面對記者卻老是扮淑女,什么出身于世代書香的家庭啊、愛靜啊、三步不出閨門啊的,其實,龜公常出入于她的閨房才是真的!”
  “什么?龜公?”知音問。
  “龜公就是扯皮條的人,姑存忠厚,我不會說出那些人的名字。”露比說。
  阿祖嚇了一跳:
  “別說人家的事,那關你什么事?”
  露比舞動著筷子指著丈夫:
  “什么不關我事,我那么窮,便是因為不肯做應召明星。在嫁給你之前,我只有過一個男朋友,我是正經人來的!”
  阿祖問:“你們剛才怎么搞的?”
  知音輕托著腮儿:
  “朱太太把她的故事告訴了我。”
  露比拿了紙巾印著臉:
  “何止是故事,簡直是血淚史!”
  阿祖對太太說:
  “人家不是叫你去講自傳。”
  知音說:
  “朱先生,我懂得拿捏的。朱太太是個有真性情的人,你也是。”
  露比繼續用紙巾印著眼淚:
  “沒有阿祖,我露比今天早死掉了,我好愛我的老公。”
  露比倒在丈夫的怀中,又哭又笑:
  “天可怜我,給我個這么好的歸宿。”
  阿祖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寶貝,別哭,別哭。”
  知音看見他們夫妻如此相親相愛,想起自己,心下一陣酸苦。
  “樂小姐,我和太太一塊儿出鏡。”阿祖說,一只手仍在撫著太太的肩。
  知音默默地點著頭。
  露比哭完了,一臉七彩的化妝已讓她抹得一塌糊涂,像個大花臉。
  “真的出丑了,樂小姐,但你是我的偶像,做女人的辛酸,只有你才明白。”
  露比望著樂知音說話,手卻從皮包里摸了根眉筆出來,邊說邊將眉筆往唇上畫,把半邊嘴唇涂得黑漆漆的。
  “朱太太,你是不是拿錯了唇筆?”樂知音提醒她。
  露比忙把粉盒掏出來,一照鏡子,大大地怪叫一聲:
  “糟糕,我只顧說話,把眉筆當了唇筆,哇,變成黑嘴巴了!”
  阿祖對太太說:
  “你到洗手間把化妝修理修理吧。”
  “是,對不起,樂小姐,阿祖陪你繼續吃飯,我很快便回來。阿祖,你好好地招呼樂小姐。”
  露比沖了出去。阿祖像看著個弄花了臉的小孩子般搖著頭笑,笑中有無限怜借:“世華,我不會以我的太太為恥的,別擔心我的形象和身份。”
  知音慨歎地道:“阿祖,這是真愛。”
  阿祖說:“我學會了珍惜眼前人。謝謝你邀請露比出鏡,那令她的自卑感減掉了不少,她覺得你接受了她。”
  知音握著阿祖的手:
  “我得回電視台了。祝你們永遠幸福。”
  阿祖握著她的手,心里有點激動:
  “世華,好好照顧自己。”
  知音喉頭酸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唔”了一聲。
  “有什么要我幫忙的事,隨時給我電話。別忘了我們是老同學。”阿祖誠摯地叮嚀,“好好照顧自己。”
  “唔,是。”
  知音沒等到露比回來。重頭化過妝,怎曉得是半小時還是一小時?
  起初見到阿祖,本有千言万語。此刻,她不曉得從何說起,不說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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