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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平常日子的下午,金薇亞特別避開公司同事的耳目,走路到附近巷子里,打電話給羅冬美---那電話是她從千錢隨身攜帶的小冊子里,偷偷抄下來的。薇亞告訴羅冬美,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當面談,請她無論如何一定要來台中一趟。羅冬美在電話里,顯得相當震惊和疑慮,金薇亞講話時那股不尋常的聲調,使她有著大禍臨頭的不祥預感。
  “到底是什么事情?”羅冬美的語气既防衛又緊
  “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复雜,電話里說不清楚,我們還是見了面再談……”金薇亞极力維持聲調的平穩。
  “可是我現在正在上班,工厂要出貨,我必須清點貨物、填報表……”羅冬美一時之間心慌意亂,拿不定主意。
  “現在對我來說也是上班時間,我都能請假,你為什么不能?”金薇亞的態度很堅決。
  “你到底要談什么?可不可以先透露?多少讓我有個心理准備!”羅冬美急得不知道該用懇求的聲調,還是該強硬。
  “如果你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不勉強……L金薇亞故意無奈地說。
  “什么真相?是……是關于千鐘的事情嗎?”羅冬美惊慌得好象失足落水的人,掙扎著要抓住任何東西來充當浮木。
  “你到底要不要來?”金薇亞冷著聲調逼問。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緊張尷尬的沉默,隨即傳來羅冬美急促不安的答應聲。
  金薇亞挂了電話,回到公司里補妝,她今天穿了一套白領粉橘色時髦套裝,胸前別了一枚綠水晶蚵蛛造型的別針,耳下雨圈銀光閃閃的大耳環,左右兩手共戴了四枚裝飾戒指,其中一枚,當然是千鐘送給她的鑽戒。
  打過電話之后,金薇亞心里似乎顯得特別經松,她臉上洋溢著顧盼自如的光彩,男同事蘇信宏見了她,眼睛突然一亮,說她今天特別漂亮,她知道蘇信宏向來愛開玩笑,卻仍然相信他的贊美是出自真心的,因此樂不可支。當然,千鐘更是早就注意到了,從早上到現在,一有空暇,他就忍不住把目光投射過來。金薇亞因為心里藏著羅冬美這件事,回報給千鐘的熱情眼波,倒是比平常少了很多,這么一來,千鐘似乎更加眼饞,視線頻頻追尋著薇亞的身影。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金薇亞假裝要去拜訪客戶,獨自駕車离開公司,來到和羅冬美約定見面的地點:“想飛茶藝館”。走出汽車前,她特別脫去先前所穿的矮跟淑女鞋,換了一雙和衣服同色系的意大利高跟鞋。她搖曳生姿地走入茶藝館內,選定了樓上靠窗,隱密角落的包廂位子,她點了一份茶題美麗的“紫色夢幻”,慢慢綴飲著,預先熟悉環境、沉思問題、醞釀情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若是平常,金薇亞最是不耐煩等人,因為腦海里缺乏可想的事件,因此總嫌時間過得慢。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滿腦子想著各种念頭,比如說,該怎么說服羅冬美把千鐘讓給她?万一談判破裂,事情鬧僵了該怎么處理?幸好這里是公共場所,再怎么樣,相信羅冬美不敢當眾洒潑,鬧得沒臉吧?金薇亞一邊想著,一邊把眼睛注視著窗外,地無意中發了一會儿呆之后,剛好瞥見羅冬美從一輛出租車下來。
  羅冬美遠從三義,風塵仆仆赶來台中赴約。她早上出門去工厂上班前,并沒有料想到會有下午的這場約會,因此她穿著极平常的淡綠色棉質上衣和長褲,腳下那雙褐色的涼鞋不但腳跟磨損,還沾泥帶土。這一路上,她除了忐忑不安之外,簡直什么事也不敢仔細想,台中不是她所熟悉的都市,去年她來過一次,今年還沒机會來,作夢也料想不到,竟會是在這种情況下,灰頭土臉地赶來……
  初秋的太陽,不算酷烈,但她總感覺台中的陽光白晃晃的,刀光劍影般叫她頭眼昏花,她腳步虛浮地走進“想飛茶藝館”,服務生招呼她,她夢游似地站在那儿,恍憾榴忘了該怎么回答!
  “她是來找我的。”金薇亞態度從容地向服務生解釋,然后她引著羅冬美來到二樓的包廂位置。羅冬美隔著桌子和她對望,金薇亞示意羅冬美先點飲料,羅冬美茫然地瀏覽服務生遞來的茶冊,她望著那堆名稱怪异的茶題___夢里新娘、綠野仙蹤、北國之春、塔里的女人:等等,弄得她莫名其妙,只好隨便點個她能看得懂內容的苹果茶。
  本來,羅冬美一路急切切地赶來,心里有數不盡約為什么要問,此刻真正和金薇亞面對面,反而什么話都絞在喉嚨里,一句也問不出口了。眼前這個外表時髦盛麗的女人,她只知道她是丈夫千鐘的女同事,不久前,女儿滿月時,她曾來過家里,她記得金薇亞抱過她的女儿,她們還一起在家后院那棵芒果樹下聊過天。那時候,她曾經留意過金薇亞的美麗時髦,但是沒察覺她的高傲,今天坐在她面前的金薇亞,不但高傲,眼神里還透露出一股令人捉摸不定的冷漠。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約你出來見面?”金薇亞等服務生送來羅冬美的苹果茶之后,才開口說話。
  “你沒說我怎么會知道!”羅冬美的聲音硬邦邦的,彷佛從緊縮的喉管里勉強擠出來的。
  “我想,你心里多少應該有個底吧?”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只是想誠誠懇懇和你談一談……”金薇亞試著把聲調放得柔緩些。
  “談什么?”羅冬美臉色鐵青。
  談什么!金薇亞輕輕歎气,她可不喜歡羅冬美那种一味抗拒現實,渾身充滿防衛气息的態度,因此,她立刻下定決策,從手指上取下那枚鑽戒,拿到羅冬美眼前,靜止了几秒鐘。羅冬美的目光一橫,迅速從那枚鑽戒上掃過,隨即擺出輕蔑的臉色,把目光移開。
  “你知道這枚鑽戒是誰送給我的嗎?”金薇亞把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跟我有關嗎?”
  “當然有!這是千鐘送給我的,他說我是他唯一真心相愛的女人,今生今世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辜負我
  “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只想心平气和跟你談一談,既然你跟千鐘已經沒有感情,何必勉強在一起,一輩子互相折磨呢:這樣下去,除了雙方都痛苦之外,根本也挽回不了什么,人生就這么短,把事情談開了,彼此都好過,不是嗎?如果硬要鑽牛角尖,最后可能落得兩敗俱傷,對誰都沒好處……”金薇亞把這番話,說得字字懇切。
  “誰跟你說我跟千鐘已經沒有感情了?”
  “千鐘親口對我說的。”
  “是嗎?千鐘他人呢?是他明你約我出來的?我要打電話問問他……”
  羅冬美話還沒說完,金薇亞就搶著先去打電話給葉千錢。為了避開別人的耳目,金薇亞刻意走出茶藝館,在人行道旁打公用電話。在電話里,她一方面安撫葉千鐘的錯愕情緒,一方面提醒他別忘了兩人之間的种种承諾,她向千鐘解釋:“今天我約她出來,原本只是想懇求她諒解,請她成全我們,沒想到我太天真了,她很情緒化,一直逼我打電話給你,叫你來當面對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這件事我因為怕你為難,所以想自己解決,沒想到卻連累你……”
  “沒關系、沒關系,你不要自責,反正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情,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到……”千鐘挂掉電話,急著放下手邊的事務,火速赶往。
  一路上,千鐘開著車,耳畔客著的,盡是薇亞在電話里的凄楚聲調。他是那么吃惊,以致于定不下心神來好好把事情想清楚,他只感到無比的心虛,這些日子來,薇亞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她是那么美麗痴情,那么無怨無悔,千鐘推心自問,除了一次又一次未曾兌現的承諾之外,他又給了薇亞什么?薇亞不但沒責怪他,反而還處處体貼他,如今連這件事---這件他一直敷衍推拖不敢面對的事情,她也幫他体貼設想,怕他為難,所以試圖把責任扛下來。千鐘心里想著,今天若是再沒勇气承擔,那么連他都要瞧不起自己了,他畢竟是個男人啊!男人該有男人的气魄与勇气!
  千鐘已然來到“想飛茶藝館”,他步履憂思地走進店內,當地出現在金薇亞与羅冬美面前時,兩個女人同時抬頭凝視著他,羅冬美給了他一對疑慮怨責的眼神,金薇亞卻給了他深情款款的注視,于是葉千鐘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坐在金薇亞身邊,那使得羅冬美眼里几乎迸出淚花來。
  最開始,三個人都沉默著,等服務生招呼過,并且送來了千鐘所點的花果茶“藍天使”后,羅冬美終于忍不住先開口:
  “千鐘,她說的事情都是真的嗎?”羅冬美面對自己的丈夫,反而不像剛才那么無助。
  “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不如我們今天就協議离婚吧!你要什么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千鐘語气輕緩,目光微微下垂。
  “离婚?”羅冬美感到頭皮發麻,眼睛一陣刺痛,心酸淚紛紛掉落:“你們真是欺人太甚!”
  金薇亞赶緊遞上面紙,好心安慰:“羅小姐,請你不要激動,這种事情說真的,誰也不愿意發生,我了解你的痛苦,因為找自己心里也很痛苦,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傷害……”
  “你有什么資格說痛苦?你勾引別人的丈夫,破坏別人的家庭,還敢說不想看到任何人受傷害,真是夠虛偽!”羅冬美不肯用金薇亞遞給她的面紙,自己從隨身攜帶的皮包里,掏出面紙來揩淚。
  “你憑什么說我勾引他?你怎么知道不足千鐘勾引我?”金薇亞用一雙盈滿淚光的大眼睛,注視著千鐘。
  “是我自己克制不住愛上她,你不要隨便指責人家,她沒犯什么錯,要怪你就怪我吧!”千鐘無奈地說。
  “千鐘。我知道你只是一時被她迷惑,我不怪你,我會等你回頭,你不要忘了我們的女儿,她還小,不能沒有爸爸……”羅冬美眼看著自己的丈夫,一心護著情婦,怎能不心酸。
  “都什么時代了,還在演這种舊戲!”金薇亞冷冷地插嘴。
  “無論什么時代,做人還是要有羞恥心!金薇亞小姐,你的确是個很厲害的女人,不但勾引我的丈夫,還虛情假意來我們家看我女儿,你這种女人真是可怕,外表漂亮卻心如蛇蝎,難道你就不怕遭受報應嗎?還是你覺得我們鄉下人好欺負?”羅冬美愈說愈气,她想到那天金薇亞來家里作客時,自己不但沒提防,還像傻子一樣熱情款待她,想到自己的愚昧無知,真是懊惱万分!想到對方的冷靜狡滑,更覺得气憤難忍!
  金薇亞靜靜听著羅冬美的嚴厲指責,她沉默不語,只是阻止不了一顆顆晶瑩的珠淚,委屈地掉落下來,她拿起面紙,不停地拭著淚。
  千鐘看得不忍心,試著把話對冬美說清楚:“你不能理智一點嗎?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不怪她,千錯万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沒關系,千鐘,讓她發泄吧!”薇亞勉強擠出一絲哀凄的苦笑:“羅小姐,只要你肯成全我們,你想怎么罵就罵,如果你想打我,也盡管動手,我只希望等你情緒發泄完之后,能夠靜下心來了解事情的本質,我和千鐘真心相愛,這种刻骨銘心的感覺,我柑信今生今世沒有人能拆散我們……”
  “天底下就只有你的愛是刻骨銘心,你當別人的感情都是垃圾嗎?”羅冬美悻悻然說。
  “你不要歇斯底里好不好?你這樣大家怎么溝通?”千鐘沉下臉來,語气充滿不悅。
  羅冬美看見丈夫處處坦護金薇亞,對自己講話的態度竟如此嚴厲,不禁悲從中來,語气辛酸:“我不想跟你們溝通,也不會答應离婚,我不离婚是因為我對你還有一份很深的感情,而且我希望給女儿一個完整的家庭。我不想再多說了,現在我只想赶快回家,把這些事情告訴大姊,你知道嗎?千鐘,大姊真的很聰明,上回金小姐來家里做客,大姊就說她覺得金小姐人怪怪的,沒事老對你拋媚眼,要我多注意你,沒想到事情真讓大姊給料中了,大姊精明,什么人她都能一眼看穿,這件事我要回去跟她商量,請她幫我拿個主意……”
  羅冬美說完話,隨即站起來表示要离開,臨走前,她用期盼的眼神望著千鐘,沒想到千鐘一听見羅冬美的恐嚇___要把事情告訴姊姊千算,心佇立刻充滿了憂恩和困頓,茫茫然發著愣,竟沒看見羅冬美的眼神。羅冬美眼著著自己的丈夫千鐘,靜靜坐在金薇亞身邊,運送她一程的情意都沒有,只好強忍著痛心,獨自轉身离去!
  金薇亞凝視著羅冬美留在桌上的苹果茶,她注意到那杯茶,羅冬美一口也沒喝,她把目光悄悄望向窗外,羅冬美的身影由近而遠,逐漸消失在街道人群中,金薇亞的視線飄向遠方,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十五歲那年,父親為了情婦而拋棄她和母親的事情。
  她記得那個矮小凶悍的女人---父親的情婦,竟然明目張瞻鬧到家里來,母親气不過和那女人打了一架,母親不但長得比那女人漂亮,連身材也比她高眺,母親擱了那女人一個耳光,把她推倒在地,那女人裝模作樣躺在地上呻吟,父親于是暴怒地追打母親,母親躲進臥房里,父親拿著一把鋸子,瘋狂砍著母親的房門……
  印象中,她一直不懂,母親明明比那個女人高貴美麗,父親為什么會變那女人胜過母親?雖然她不懂父親与母親的感情世界,但是她從此了解了___愛情其實就像一場弱肉強食的食物鏈,充滿优胜劣敗的競爭陰影!
  她突然有股欲望,想告訴羅冬美,她真的懂得她的心情,她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她真的懂!雖然她知道羅冬美絕不會相信她,她緩緩收回視線,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她慢慢端起杯子,經經驟飲著那只剩半仟,冷了的“紫色夢幻”……
  “喂!金小姐嗎?我是葉千錢的大姊,我勸你不要再糾纏我弟弟了,我跟你講,你年紀不大、長得也不算丑,隨便找個禾婚的男人有什么難的?何必一定要破坏別人的家庭呢?你做這种傷風敗俗的事情,老天爺在看,你要是不肯覺悟,硬要糾纏我弟弟……,喂、喂!金小姐你在听嗎?我跟你講,我弟弟的個性我了解,他是鄉下出身的老實孩子,要不是你用手段迷住他,他絕對不敢拋家棄子說要离婚,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誤入歧途、身敗名裂。金小姐,我弟媳婦冬美人乖巧又善良,她拿你沒辦法,我可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如果你不听勸告,繼續糾纏我弟弟,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從現在開始,我會找征信社日夜跟蹤你,一旦讓我們捉奸在床,或是拍到什么見不得人的相片,我們一定控告你妨害家庭。這是告訴乃論的罪,我們只告你,不告千鐘,到時候你被判罪,一生都要帶著這個污點,看你還有什么臉做人。而且就算千鐘真的离婚___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假設,法律也不允許他跟你結婚,因為你有通奸罪名确立的事實,所以這輩子你別妄想得到千鐘,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喂!金小姐,我說的話你都听見了吧?”
  金薇亞坐在辦公室里,面無表情地接听葉千算的電話,她一言不發,假裝沒事,為的是怕同事發現异狀。她緊緊塢住電話筒,唯恐葉千算尖銳刺耳的聲音,從話筒里泄露出來,被旁邊的同事听到。
  這已經是這個禮拜以來,第三次接到葉千算的電話了,葉千算說話,一次比一次狠毒潑辣,每回薇亞把這些話轉述給千鐘听,千鐘除了用愧疚的眼神望著她之外,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她向來知道千鐘敬畏他大姊,但沒有想到,無論他姊姊恐嚇人的話,說得多惡毒,他就是不肯批評自己的姊姊,如果他能裝裝樣子,在背后數落千算几句給薇亞听,那也就罷了!偏他對姊姊護短得很。
  “我姊姊就是這樣快人快語,你不要放在心上……”千鐘說到姊姊,語气總是顯得特別軟弱。
  “你姊姊說我糾纏你,破坏你的家庭,你怎么說?”薇亞覺得既委屈又气憤。
  “當然沒有。你沒有糾纏我,都是我害了你,我會找机會跟找姊說清楚……”
  “恐怕在你找到机會跟她說清楚之前,我已經下十八層地獄了!”
  “你別這么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壓力也很大……”
  “你到底還要不要我?”
  “當然要,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的人生就沒有了目標……”千鐘說這几句話:語气雖然軟弱,但听起來卻相當誠懇,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薇亞隱忍的聲調里,揉雜著一絲絲的凄楚,她多么期盼千鐘,能夠昂揚挺起那副結實的男人肩膀,把所有的問題和責任都扛起來。
  “還能怎么辦?日前只有靜觀其變了!以后在一起的時候,要更加小心謹慎,千万不能被捉到證据……”
  千鐘說這話,不就等于什么都沒說嗎?金薇亞內心苦不堪言。以后要更加小心謹慎?他們的感情事件,本來就是黑盒子里的秘密,這下子不但見不到陽光,反而還要貼上嚴密的封條,也許最好能找個黑洞,把這黑盒子深深埋藏起來吧!
  雖說千鐘的优柔寡斷,讓人焦慮無奈,千算的咄咄逼人,更是讓人招架不住。葉千第簡直使出了渾身解數,跟金薇亞耗上了。她三天兩頭打電話來,不但態度愈來愈強硬,話也愈說愈狠絕毒辣。金薇亞何嘗不想裝裝洒脫,把葉千算的話拋諸腦后,置之不理、嗤之以鼻,但人心畢竟是肉做的,哪能刀槍不入,誰又禁得起這种利刃般的言詞攻擊?
  挂掉葉千算的電話之后,金薇亞鐵青著臉坐在辦公桌前發呆,她感覺胸口悶塞,想用力喘口气,卻又不得不顧慮周圍同事的眼光,她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只好睹暗忍气,慢慢呼吸,誰知愈忍胸口愈悶,她覺得快窒息了!于是赶緊站起身來……
  “薇亞,有事想請教你。”蕭淑貞忽然喊她。
  “等一下好嗎?我先去洗手間……:“金薇亞強忍著虛弱,拖著千斤重的腳步,雖然她盡可能走得經快些,但胸口的郁悶,使她的手腳有著酸軟的感覺。走進化妝室之后,金薇亞把自己鎖在最角落的一間廁所里,她坐在馬桶蓋上,眼淚崩泄不止,她的喉管緊縮,胸口一陣陣抽搐,因為她抽搐得那么厲害,以致于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塢住臉,使自己不發出嗚咽的哭泣聲,有一刻,她實在忍不住了,只好用力拱著背,盡量把臉埋向膝蓋,藉以減經胸腔里的痛苦壓力。
  當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正想走出來時,卻听見隔壁間沖馬桶的聲音,于是她等了一會儿,确定外面沒人才敢走出來。她站在洗手台前照鏡子,看見自己臉上的粉妝,已經被淚水浸泡成一片模糊,幸好她膚色好,才不致于太狼狽,但是哭過以后的眼睛,卻是紅腫刺痛,她索性把臉沖沖水,先讓眼壓冷卻,然后才回辦公室里,拿了隨身的化妝包,重新補妝。補過了妝之后,她只留下一句:“去拜訪客戶!”就离開公司,獨自開著車,在市區里漫無日標地閒逛。
  金薇亞開車繞遍了整個台中市,卻找不到一處可以讓憂傷暫時停泊的地方。這個時候,她不想再听千鐘講那套陳腔濫調、推諉敷衍之詞,也不想回家忍受母親的逼供和質疑。她考慮一個人去逛百貨公司,這是她平常最喜歡的活動之一,但是今天,無論如何她就是提不起勁來。她覺得有一股郁悶的气壓卡在胸口,她需要找個人好好談談——只是隨便說說話,閒聊几句罷了!因為她向來自認為不是那种愛發牢騷的長舌婦,更不是隨時需要傾訴告解的脆弱女人。
  于是,當她的車繞經美術館時,她不經意停了車,打電話給麥玉霞。本來,她沒打算要打扰麥玉霞太久的,但是麥玉霞接到她的電話,卻顯得非常高興,立刻出來熱情迎接,金薇亞平常不太常來美術館,不知道是不岳為了有別于麥玉霞的保守品味的關系,她宁可參觀百貨公司的商品展示,也不愿駐足在死气沉沉的美術館里。
  不過今天,既然麥玉霞熱情邀她參觀畫展,她不好意思潑人冷水,只好佯裝興趣,隨著麥玉霞的引導,瀏覽一番展覽室里的圖畫。有些寫實的油畫作品,她多少看得懂,覺得也還好,但是有些風格抽象的作品,畫面灰澀澀的,她覺得比起路邊攤賈的外銷畫,畫得還差。因此她認為,那些畫家多半是靠著和政府官員有什么人事勾結的關系,才能把圖畫高挂在美術館里展覽。反正這种事情,社會上人人都知道,唯一不知道有這回事的,大概只有麥玉霞這种人。
  參觀過了畫展,麥玉霞領著金薇亞,來到一樓休閒角落的景觀玻璃牆前,那儿有几張活動式的沙發凳,金薇亞与麥玉霞并肩而生,隔著玻璃,她們可以看見外面微黃的午后陽光,映照在翠綠的草茵上,偶爾有落單的麻雀,在她們眼前跳躍。
  “最近好嗎?”麥玉霞想問什么,卻欲言又止。
  “還好……”金薇亞想說什么,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吞回肚里。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儿,麥玉霞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回億,她臉上浮現著笑容:“你還記不記得高一那年冬天,有一個禮拜六下午,婉約我去你家看你織毛衣……:“
  “記得,十年了吧!那件毛衣到現在我都還沒織完
  ”金薇亞臉上也漾起天真的笑意。失去她,而激發出爭取她、為她放手一搏的勇气……心念一轉,薇亞立刻調轉方向,把車開往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發現母親不在,薇亞暗暗松了一口气,這陣子母親的情緒陰睛不定,沒事就想挑剔她,一逮到机會更是語帶玄机,處處冷嘲熱諷,芝麻小事也能數落她半天。這會儿,想必母親是和鄭國詩出去,通常他們都足吃過消夜才回來,有時候鄭國詩會留下來過夜,有時候他只在客廳里坐坐,喝杯咖啡就离開。
  薇亞走進廚房里,留意餐桌上是否有母親留下的字條,有時候,鄭國詩臨時要出國談生意,母親匆忙陪去,總會在餐桌上留下類似:“臨時有事去新加坡出差,三天回來。”的字條。薇亞沒看見餐桌上有任何紙條,只看見几個髒活的咖啡杯,和一大堆橫亂的香煙蒂。她先回臥室,換了輕便舒适的家居服,然后重新來到廚房,檸了抹布,擦拭母親遺落在地板和餐桌上的煙灰,并且清洗那些髒活的咖啡杯,母親常忘了清理咖啡杯,有時候薇亞想起母親孩子气的行為,總覺得既無奈又好笑。
  人前,母親永遠是那么美麗出眾、气質高雅,因為她懂得如何裝扮自己、充實自己、改變自己。她學習美姿美儀,她參加化妝技巧訓練班,她上日語課,她閱讀書報努力吸收知識。雖然她只受過六年的學校教育,但是那無損于它的聰慧靈气,它是那种天生擅長改變自己的女人,她不但長年訂閱了各類的知名雜志,甚至還讀過几章古典文學——《紅樓夢》。雖然她終究沒能讀完《紅樓夢》,但是像那种厚重難懂、字句密麻的小說,除了麥玉霞之外,誰能有耐心讀得完呢?金薇亞自己別說讀了,她連動手去拿的興趣都沒有!
  但是母親為何要勉強自己,嘗試去閱讀那么艱澀、与生活全然無關的小說呢?她問過母親,母親的回答是:“反正別人懂的事情,我們也要想辦法了解它,做人才能有尊嚴!”
  “可是,社會上很少人會浪費時間讀《紅樓夢》,因為那是几百年前的古書,跟我們現在的生活一點關系都沒有……”薇亞的意思是,掌握社會目前的熱門資訊,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台計算机、股票、期貨、英日語、政治議題、明星的花邊新聞……等,總比閱讀《紅樓夢》來得切合實際多了。
  “話是沒錯,不過別人不懂的東西,如果我們也能懂,不是更好嗎?凡事多少研究一點,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母親就是這樣,在輕描淡寫的語气中,經常流露出她的智能見解,讓薇亞不得不佩服。
  記得有一回,被亞陪母親去算命——那是母親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因為离婚后的生活壓力,迫使母親不得不考慮到舞廳上班。算命的鐵嘴半仙一見到母親,就非常肯定地說母親原本是天上的仙女,因為膚犯了天條,被罰降凡間歷劫。算命的還說,這原本是天机,他不應該泄露,但是為了點化母親,他只好破例一次。
  既然一切災難都是注定的劫數,墮落凡間的罪人只好逆來順受,為此,母親才下定決心到舞廳坐台,憑她美貌优雅的風采,很快就成為舞廳的紅牌小姐。不過算命的說的沒錯,母親只是短暫歷劫,劫數歷盡果然否极泰來,就是那個時候,母親認識了鄭國詩,從此跳脫了舞國生涯。
  鄭國詩是貿易公司的老板,他有一張不容許別人忽視的___典型企業家的臉,方顎寬頤,鼻頭敦實有肉,眉毛粗黑,既使戴著近視眼鏡,也遮不住他那對冷靜的小眼睛所射出來的銳利精光。他的皮膚鋤黑,气質深沉,嘴唇的線條剛硬,講起話來精悍有力,并且習慣于譏謂現實、嘲弄人情。當時圍繞在母親身邊的男人,鄭國詩并不是財力最雄厚、人才最出眾的,但是母親認為鄭國詩的個性最真實,說話最不會油腔滑調。
  薇亞認為鄭國詩深愛著母親,但她就是不明白,鄭國詩為什么不給母親一個正式的名分。那年,她才念高一,還留著清湯挂面的發型,穿著土里土气的制服,有一回,鄭國詩帶她和母親去西餐廳吃牛排,她理直气壯地質問鄭國詩:
  “你是真心愛我媽,還是逢場作戲,只當她是飯后甜點?”
  “你問這什么話?人小鬼大!”鄭國詩嚇了一跳,立刻端起長輩架子。
  “如果你真心愛我媽,你要怎么處理你老婆?如果你只是逢場作戲,等我媽青春耗盡、年華老去的時候,你會怎么對待她?”
  “這种事情很复雜,不是三言二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薇亞,你只要把書念好,管好你自己就衍了,我的事倩不用你操心……”母親輕描淡寫就幫鄭國詩解了圍。
  當時的薇亞,覺得委屈万分,明明她是幫母親打抱不平,要逼鄭國詩攤牌,母親卻不領情。雖然,事后母親告訴她:“我現在習慣一個人,生活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結婚?沒事惹來一身騷……”然而,無論如何薇亞就是不肯相信,她認為那只是母親用來掩飾痛苦,淡化委屈的說辭,她猜想母親的內心深處,必定和她一樣渴望著安全感与确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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