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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薇亞記得當年的悔過書風波,她曾經把那件事情告訴母親,原本期望母親會了解她為母親所做的堅持,不料母親一句安慰鼓勵的話也沒有,只是冷冷地告訴她
  做人要懂得隨机應變,光靠偏強會沒飯吃,下次教官要她寫悔過書,十張八張她只要照寫就對了,不要多說沒意義的廢話。也因此,這么多年后的今天,她覺得沒有重提那段陳年往事的必要:
  “我認為回憶是老年人用來打發時間的專利品,我們還年輕,不需要活在回憶中。”
  “說得也是,這些年來,我在台北讀大學,也在台北工作,根本很少回台中,几乎都快成了台北人了!最近因為我們公司拓展業務,在台中設立分公司,台北總公司指派我當業務督導,所以我才會回來。說真的,習慣了台北的生活步調,總覺得台中的气氛很沉悶,真是讓人有點難适應。”
  “既然如此,你就赶快想辦法調回台北的總公司嘛!不過,你今天應該是來買車的呢?不知道你喜歡哪一款車型,我非常樂意幫你做個介紹。”金薇亞美麗的唇色下,挂著淡漠的微笑。
  “我只是隨便逛逛,倒是我男朋友說他過一陣子打算換部新車。”韓錦麗故意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并且把身体攀附在男友的臂膀上。男人故作瀟洒地揚揚嘴角,努力要裝出輕松自在的神情,卻不肯光明正大地把眼神和金薇亞接触,只是熱心地在女友面前,賣弄他從汽車雜志上所獲得的普通常識:“你知道這种車的渦輪增壓引擎設計,最大的特色是什么嗎?那就是……”
  金薇亞面無表情地听男人講那一堆跟買車無關的廢話,她毫不留情地打量男人垂斜的瘦肩,眼里几乎忍不住要噴出鄙視的火花,她赶緊調适自己的情緒,挺直腰杆,敬業地跟隨在韓錦麗和她男友的身邊。有一會儿她忍不住回頭,正好瞥見了先前的客戶李先生,李先生已經离開展示場,正和蕭淑貞坐在簽約桌前,填寫訂車單。金薇亞除了暗自歎气之外,只好把一肚子怨气,用來緊緊跟住那對破坏她到手業績的情侶,她那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的冷漠,終于逼使那對情侶,識趣地表示要离去了:“金薇亞,很抱歉,我們還有事,要先走了,改天有空再來看你,拜拜!”
  “謝謝光臨,請慢走!”金薇亞用職業化的聲調送客。韓錦麗前腳還沒走出汽車公司的大門,金薇亞后腳卻已快步退离展示場,轉身踏進二褸的業務辦公室。
  已經接近晚班的下班時刻,辦公室里沒有其它人,只剩下業務主任---葉千鐘,獨自坐在那里,無聊地玩著桌上的原子筆。葉千鐘是個寬肩高腰的男人,他的頭發吹整得很帥气,襯衫燙得筆挺,領帶上別著鑲有人工寶石的領帶夾。雖然他天生一張粗線條男性化的臉
  唇型略厚,牙床結實,鼻梁像馬鞍,眉骨高隆,眼睛不大,但是他的眼神卻相當瀟洒迷人。此刻葉千鐘的眼睛,正因為看見金薇亞,而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金薇亞接收到葉千鐘深情的凝視,她喜歡葉千鐘寬闊挺拔的肩膀,每回看見葉千錢的肩膀,她的心窩就會泛起一股微酸帶麻的暖流,于是她不由自主也回報給葉千鐘一個難以自拔的眼神,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纏綿交會。然而金薇亞的心頭,畢竟還殘余著剛才被韓錦麗激發的無奈,因此原以為已經自我調适過的冷漠心緒,在遇見葉千鐘的關注眼神之后,就好比冷霧遇見熱气流,陣陣無奈都化做辛酸与委屈。
  “怎么啦!受委屈了?”葉千鐘雄渾磁性的嗓音,像一張溫暖的网,漫天洒下用柔情編織的關怀,總教金薇亞感到難以遁逃。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金薇亞,多么想拋開一切顧忌,投身在男人的臂彎里,享受被呵護的滋味。但是她不确定男人是否樂意看見她的脆弱無助。在都市文明生存的競爭壓力下,誰不希望自己身邊的親密伙伴,能夠擁有超強的意志力和人格特質,懂得收拾自我的情緒垃圾,而不連累別人,誰有能力再去背負他人的情緒包袱?金薇亞了解,這時候自己更要堅強,絕不能退化到傳統婦女的落后心態里。于是她把一朵甜蜜的微笑,裝飾在臉上,輕聲說:“沒什么!只是希望赶快下班……”
  葉千鐘露出會意的笑容,正想移動腳步湊過來說句貼心話,忽然察覺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兩人于是赶緊把視線分開,各自假裝忙著開抽屜,或低頭找東西。進來的人是蕭淑貞,她原本邊上樓邊在心里盤算著這個月的業績,臉上因此露出得意的笑容,看見金薇亞,她忽然想起先前搶人家客戶的事情,或許是有點心虛,于是她故意走到金薇亞面前,假裝聊天以便試探金薇亞的態度。
  “薇亞,剛才那位紅衣小姐,是你很熱的朋友嗎?”蕭淑貞似乎有點明知故問。
  “不熟,只是以前高中的同學,我連她的名字都忘了。”金薇亞謹守著職場生存法則---人情留一線,日后好見面,所以她的態度雖不熱絡,但也沒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机會你可要警告你同學,她那個男朋友真是非常可恥曰你知道嗎?那個人是我們公司的常客,每隔一陣子就會帶不同的女朋友來看車,他跟每個女朋友都摟摟抱抱的,一副很親熱的樣子,奇怪的是,每個女人听他臭屁,也都听得很陶醉。”
  “人家長得帥,有女人緣嗽!”金薇亞心里冷笑,嘴里卻故意說。
  “長那個樣子也能稱為帥?我看是他的衣服帥,根本不是人帥!”
  “或許人家成就高,有錢也很吸引人。”
  “說到他的成就,還真是扑朔迷离,每次他給人家名片,上面印的職業頭銜都不一樣,反正自己印名片也花不了多少錢,有一次我還听說他爸爸是有名的企業家
  “真的嗎?”
  “什么真的假的,誰知道,反正現在這個社會,滿街都是企業名人的親朋好友,几乎是高官名人的儿子滿街跑,平民百姓的儿子反倒成了稀有動物!”
  人家說台西人---民風鏢悍,金薇亞覺得這個來自云林的蕭淑貞,不但搶業績的手段厲害,連說話也是伶牙俐齒,讓人不得不憚忌她几分。平常不但金薇亞處處提防她,就連葉千鐘這個業務主任也不敢招惹她。自從上回金薇亞听麥玉霞提到,公司里有人知道她和千鐘的事,金薇亞嘴里雖然說不相信:心里可也暗暗留下怀疑。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蕭淑貞,想找個空隙逃离,誰知蕭淑貞卻喋喋不休說個沒完。雖然蕭淑貞只比金薇亞年長一歲,但是她說起話來卻有一种不可思議的能耐
  綿綿密密、滔滔不絕,不但不必停頓休息,似乎連換气也不用,這會儿她已經從韓錦麗的男朋友那件事情上,講到了現代婚姻的悲慘現象,她一口气連講了五、六個不幸婚姻的例子——丈夫外遇似乎已經成了一种傳染病,老婆捉奸的手法也正在翻新改進當中,她覺得現代人的婚姻亂象就是出在: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女人封別人的丈夫特別感興趣!
  金薇亞外表雖然鎮定,內心欲如坐針氈,她想轉頭看千鐘,卻又怕蕭淑貞發覺,一時之間進退維谷,兩頭煎熬,不知道該怎么下場。幸好葉千鐘及時站起來,假意看表,提醒蕭淑貞該下班了。葉千鐘先行离開,臨走前,在樓梯口躲過蕭淑貞的注意,迅速和金薇亞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隨后金薇亞也匆匆和蕭淑貞道別,開車离去:
  夜都市的街燈,像一朵朵盛開的水銀花,霓虹諸彩把夜幕裝飾得彷佛繁花季節。金薇亞開著車,宛如游春的少女,她忘了回家的路,半途轉向,熱情馳往一棟鬧中取靜的大樓前,她暫時停車,踩著陶醉似夢的步伐,來到葉千鐘瞞著家人,偷偷租下的套房。
  葉千鐘在套房里,早已等得急切切,金薇亞還沒伸手按電鈴,葉千鐘早就迫不及待將她迎接進丟。男人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攬住金薇亞的腰,將她按入怀里
  嗅著她的發香,摩擊她的臉龐。金薇亞放軟身子,緊貼著男人的胸膛,聆听男人生命的心跳聲,感受他堅實有力的臂膀……
  忽然,男人淘气地放開她,盤腿坐在床上,裝出一臉嚴肅,模仿電視上古代皇帝說話的語气:“說!你到底是不是朕的愛妃:“
  “啟稟皇上,我的确是您的愛妃,皇上為何怀疑?”金薇亞也模仿古代女人的柔弱聲調。
  “既然是朕的愛妃,還不赶快過來服侍朕!”葉千鐘說完就大剌剌往床上一躺。
  金薇亞假裝怯怜怜地服命令,她跪在床前,幫男人解開襯衫、脫下襪子,她把男人的襪子高高抬起,故意假裝嗅了一下,然后捏著鼻子,用可怜兮兮的腔調說:“啟稟皇上,你的襪子呼臭……”話還沒稅完,就忍不住璞嗤笑了出來。
  “大膽妖女,竟敢批評朕的龍襪,該當何罪?”葉千鐘也忍不住笑出來了。
  金薇亞喜歡玩這种假裝的游戲,這是葉千鐘發明的游戲,因為是假裝的,所以兩人可以卸下面具,像天真的孩童一樣,肆無忌憚。薇亞常被千鐘逗得笑疼了肚子,千鐘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薇亞在他背上輕輕槌了几下,撒嬌地罵了聲:“懶虫!”
  千鐘轉身反扑,用身体的重量壓住薇亞,兩人的目光剎那間交纏在一起。男人的舌頭像一條饑餓吐信的蛇,迅速滑入薇亞薛彩的嫩唇里,并且貪婪地吸吭著她丰胰的恫体,男人的指尖狂亂地探触,撥開她顫動的欲火……。終于,男人幻化成一頭呼吸急促的獸,奔馳在欲夢的深淵里,享受傾泄的激昂快感。最后,男人汗水淋漓地從她身上移開,金薇亞躺在那儿,像一張靜止的网,高挂在無限伸展的世界里,空空洞洞,网不住一只具体而堅實的飛虫。
  “今天晚上蕭淑貞竟然搶我的業績。”金薇亞躺在男人身邊,靜靜凝視著天花板,好一會儿才開口說話。
  “嗯?”葉千鐘有點疲倦,他好象在思考著什么,卻又遲遲不見下文。
  “我覺得公司的女同事,似乎都對我不太友善,有時候我看見她們聚在一起鋼寂私語,不知道在談什么,我一靠近,她們就散開,你認為她們是不是在批評我?”
  “別胡思亂想!還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她們嫉妒你。我曾經在一部電影里面,听過一句很有智能的名言
  十個女人有九個是長舌婦,另外一個是啞吧!”
  “工作無聊壓力大,也許我應該辭職,換個新環境,以免得了職業倦怠症。”
  “如果你把工作當作是一种磨煉,就不會想那么多了。當初我剛進公司時,曾經遇到一個暴發型的客戶,那時候我還沒買車,拜訪客戶都騎机車。那天晚上,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机車,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人的家,不料,雙腳剛踏進他家的大門,就被那個暴發戶橫眉豎眼罵了一頓,說他為了等我,吃飯吃得好緊張,他問我懂不懂什么叫做吃飯皇帝大?我忍气吞聲,拚命道歉:只差沒跪下來向他賠罪而已……”葉千鐘嘴角浮現自我解嘲的苦笑。
  “這個社會真是不公平,憑什么有些人光是賣一塊地,就變得那么有錢。”
  “你不要這樣說,你忘了我們家也有很多土地,等將來變更為都市用地,我也會變成有錢人,人家說風水輪流轉,到時候換我也來發發虎威,給別人臉色看,你覺得怎么樣?”
  “太好了!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了你,有朝一日,等我變成了有錢人,你就是有錢人的老婆,哦!不,有錢以要后尊稱為夫人,你喜歡當夫人嗎?”
  金薇亞听得心花怒放,千鐘的話,雖然屬于說笑性質,但卻很能取悅她,她不想讓男人發覺她太多的內心秘密,于是笑著轉移話題:“后來那個暴發戶有沒有買車?”
  “那當然!我犧牲尊嚴陪她泡茶,總他發表了兩個多小時的牢騷,他才在合約書上簽名蓋章,終于讓我賣出了一部車。你知道嗎?那天深夜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一片竹林,抬頭著見天邊挂著一輪又圖文大的月亮,忽然想起自己為了談生意,連晚飯都忘了吃,那一刻真是又累又餓,加上天气很冷,寒風吹得我的臉部發麻了,我忽然很想哭,你知道我怎么做嗎?”
  “把合約書撕掉?”
  “我才沒那么笨。我一邊騎机車,一邊對著月亮放聲痛哭,有時候還用力喊罵,幸好當時路上都沒人,要不然人家一定以為我瘋了!說真的,這輩子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竹林月色……”
  千鐘的眼神是靜止的,語气也不激動,在他看來,回憶只是回憶,也許他還納悶自己為什么要對這件事感傷?他以為男人天生是要接受各种磨煉的,至于磨煉的意義是什么?他极少怀疑,只是堅信磨煉可以使男人變得更像男人,就像當兵一樣,他很以自己曾經在憲兵隊里服役為傲,他怀念憲兵制服,因為他喜歡感覺自己像個雄糾糾的男子漢。雖然他目前所從事的工作,經常得向客戶鞠躬,但是他深信這就是一條磨煉的道路,將來等他升為經理,就能擁有一個受社會肯定的職業頭銜,這對男人而言是很重要的,成功的定義也就是在這里。
  薇亞凝視著男人的臉,她想象男人在月色中狂奔吶喊的景象,內心忽然泛起一股怜惜的心潮。那心潮,最初只是涓涓細流,后來激蕩如海,幻化成波濤洶涌的巨浪,剎那間席卷了她。她強烈感受到自己必須立刻抓住什么,否則就要被心海里那般黑色漩渦吞蝕掉了,于是她俯身探索男人的唇,挑逗男人的驅体,并且把淋漓的汗珠滴落在男人的胸口,她縫緒著男人的堅毅能量,用來抵擋內在空虛的浪潮,要男人把生命傾注在她空洞的深處……
  金薇亞終于精疲力竭,嬌喘著滑离男人的身体,軟疲躺在男人的臂彎里。當她恢复正常呼吸之后,她起身在鏡前穿回衣服,其實她愿意徹夜廝守著男人溫熱的身体,不想匆匆离去。然而,只要一想起母親---母親是她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把母親的感受棄之不顧,或者說,時机尚未成熟,她也還沒做好心理准備吧!所以目前只能選擇當個夜歸的女儿,千鐘不也是這樣嗎?
  “千鐘,你休息,我先回去了!”薇亞站在床邊輕聲說。
  “今晚留下來陪我吧!”千鐘睜開疲倦的眼睛。
  “你敢不回家嗎?”薇亞略帶挑垃地間。
  “如果你肯留下來,我就不回家!”千鐘的語气似乎很認真。
  “算了!還是等時机成熟以后吧!目前我還不想跟我媽決裂,她對我恩惠太深了,我不能辜負她。”薇亞的眼角里有著一絲自我解嘲的無奈。
  “你對我的恩惠也太深了,我絕對不能辜負你……”千鐘說著便下床,從背后緊緊擁抱著薇亞。
  薇亞喜歡這种深情依恨的感覺,愛情能使彼此的自我知覺強烈擴大,相對于兩人之間的外面世界,就會變得渺小失真。男人的迷戀讓薇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竟是那么重要,那么無可取代,這不就是刻骨銘心的愛情滋味嗎?薇亞轉身在男人的耳畔輕輕嚷語:“千鐘,你知道嗎?我好期待不必躲在黑暗中,當你的秘密情人,我渴望走到陽光底下,讓我們的感情受到光明正大的肯定。”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一定會想辦法弭補的!”千鐘的語气里夾雜著無限的怜惜与自責。
  薇亞仰起臉來,透過蒙隴的淚光凝視千鐘,千鐘急忙要幫她擦去眼角的淚痕,薇亞握住千鐘的手,輕歎著阻止,她要千鐘記住她挂淚离去的模樣,但是不明究理的千鐘,卻滿臉疑惑。薇亞故意在深情的淚光里,留給千鐘一個凄楚的微笑,然后立刻轉身离去……
  回家的路上,薇亞在汽車里,自己擦干了臉上的淚痕,她邊開車邊又想起麥玉霞的話---關于公司里有女同事,打電話向母親告密的事。這几天她反复思量,雖覺得不無可能,但就是有一個疑點讓她想不透:以母親的脾气,若是證据确鑿,早就和她攤牌了,哪有可能忍到現在還不發作?因此這件事就她判斷,极可能是母親編造證据,騙麥玉霞來套她口實。她有點后悔那天在咖啡坊里,因為一時心急而告訴麥玉霞那么多事情,不過,麥玉霞的為人,她當然是信得過,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么多年來,麥玉霞總是遵守兩人之間的默契,從來沒有背叛過她。雖然她有點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認,像麥玉霞這樣的人,無論是真清高還是假圣女,反正她做事情非常小心謹慎,連別人考慮不到的地方,她都會設想得很仔細,像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出賣她的秘密。所以金薇亞決定---疑點只是疑點,只要不輕易招認,疑點就成不了事實。如此一來,就算精明如母親,想必也拿她無可奈何。
  金薇亞把車停在公寓樓下的巷子里,在空無一人的公寓電梯內,她習慣性地照著電梯里的鏡子,發覺嘴唇上的口紅都模糊掉了,她赶緊補了些口紅顏色,然后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情,走出電梯。在這棟半新不舊的電梯公寓里,金薇亞母女倆擁有格局五十坪寬敞的室內空間。入門前,她先在玄關處換拖鞋,看見客廳的燈還亮著,她早就在心里想好了晚歸的借口。
  金薇亞一進門就聞到客廳里滿屋的煙味,她看見母親姿態宛如貴婦般斜倚在沙發上,冷漠地抽著煙。金薇亞的母親---織香,果然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無論外貌或身材,依舊是美人風韻,盛麗不減當年。織香的坐姿,正好背對著沙發旁那盞直立式藝術罩燈,薇亞一時看不清楚母親臉上的表情,只看見燈下的茶几上,煙灰缸里丟滿了凌亂的煙蒂。
  “媽媽,你盡量少抽點煙,上次你胃痛,醫生不是說抽煙容易使你的胃潰瘍复發……”
  “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只要管好你自己,懂得什么叫自愛就夠了。”織香冷冷地說。她把手里燒得只剩半截的香煙,丟在茶几上那半杯冷咖啡里,然后直挺挺地站起身來,嘔气著往臥室走去。
  薇亞听見碎然一聲重摔房門的巨響,她怔忡地站了一會儿,暗自歎气,然后她移動腳步,彎腰收拾母親所留下的煙蒂,并且順手把茶几上那只髒活的咖啡杯,拿到廚房里仔細地清洗……
  金薇亞怀著一顆既驕傲又崛強的心,坐在書桌前,對著一只小桌鏡化妝。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實,金薇亞覺得---像她這樣既成熟又美麗的女人,臥房里竟然連個梳妝台都沒有,只有一張笨重的橡木書桌!
  不滿歸不滿,她仍然一絲不苟地勻著妝。她把桌上那林林總總十几瓶的化妝水、調理露、乳液、隔离霜……,一罐罐輪流倒出來,一層層往臉上涂抹,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鏡子,手指拚命在臉上搓揉,那股用力的勁儿,要不是跟自己的臉過意不去,就是准備上戰場跟敵人廝殺對決。
  是的,今天她的确是要上戰場。上個月葉千鐘的老婆臨盆,生下一個女儿,前几天那個專門跟她過不去的女同事蕭淑貞,乘机起閱說要去葉千鐘家喝彌月酒。這件事該怎么說呢?即使是人居都市的金薇亞也知道,按照一般民間習俗,生女儿哪來的彌月喜酒喝?只不過是蕭淑貞瞎起閱,說大伙儿就當作小組聚餐,聯絡聯絡同事問的感情。“哼!”金薇亞認為,要辦小組聚餐,何必大老遠跑去三義,台中餐館多的是,像這种存心不良的聚會,她當然不想參加,但是當蕭淑貞用挑垃的語气問她:
  “薇亞,你會去吧?”
  “當然,我當然會去!”金薇亞只好不甘示弱的回答。
  “太好了!我就擔心你不想去……”蕭淑貞露出別有居心的笑意。
  那個禮拜天是金薇亞的輪休假,原本她可以理直气壯拿這個當借口,擋掉蕭淑貞的激將法,可是她竟然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那么爽快……。當天晚上,金薇亞淚眼汪汪她哭倒在葉千鐘攘里,男人用沸騰的情欲安慰她,暫時澆熄她的委屈,金薇亞在男人的熱情擁吻里,忘了哭泣,她仰望男人在她身上的侵略動作,她有點迷侶,但是不知不覺里,竟然對那种危險的迷憫,悄悄上了癮……
  當她停止了哭泣,男人以溫柔的語气問她:“難道你希望我被認為是薄情寡義的人嗎?孩子剛滿月,這時候就攤牌逼她离婚,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們心腸太狠毒了?”
  “當然,我不希望你為我背負任何罪名,就算离婚,也要讓人覺得我們仁至義盡……”金薇亞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更加迷憫,因此她略加思考后又帶著一絲懊悔問:“千鐘,你想別人真能了解我們的苦心嗎?”
  “不管別人能不能了解,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要問心無愧!”
  男人的語气是那么深切堅定,那讓金薇亞心里感覺踏實多了。因此,連日來,她在內心深處反复催眠自己,构筑那面“問心無愧”的盾牌,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不得不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她自認為不是世俗眼光中那种搶別人丈夫的情婦,她是別人錯誤婚姻的解放者,她甚至能夠慷慨施恩給情人的老婆……
  但是,今天早晨起床后,當她拉開臥室那道織錦窗窩布時,看到陽光透進來:心里忽然有股不安与遲疑。由于內心正處于備戰狀態,使她在化妝的過程中,對于臥房里沒有梳妝台這件事,比平常更加不滿。她曾經向母親提過要買梳妝台,母親卻冷冷地回答:“沒必要!”
  沒必要?母親房里有一組雕飾精美、价格昂貴的紅豆杉梳妝台,卻不許女儿擁有自己的梳妝台,這件事實在是說下過去!正想著,薇亞瞥見走道那端,母親臥室那扇沉重的雕花門,經經開啟了。織香穿著一襲粉紫色的絲質睡衣,跋著軟拖鞋,先走進廚房,煮了一杯咖啡,然后端著咖啡來到薇亞的房里,她倚在門邊,看女儿化妝。
  “薇亞,待會儿一起去市場買菜,順便買些鮮花來插,上次人家送我的那個大花瓶,听說是藝術家手拉坏的作品……”織香說話時,一邊凝望著女儿書櫥里那堆形狀漂亮的空瓶子---女儿從小喜歡收集她用過的香水瓶和化妝品的空罐子,她很少去想原因,但是最近常著見女儿陶醉在化妝里,她內心卻浮現出一种難以理解的厭煩感。
  “今天不行,我待會儿有事情要出去!”
  “你每天那么晚回來,禮拜天休假還要出去?”織香輟著咖啡,語气不悅。
  “有時候你比我還晚回來……”
  “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買菜?”織香冷冷凝視著女儿。
  “我真的不行,同事的小孩滿月,大家約好一起去喝彌月酒……”
  “禮拜天還交際應酬,你事業做很大嗎?人家是董事長、總經理才需要交際應酬,你當值業務員也瞎忙,連同事生小孩你都管!”織香調侃女儿.
  “媽,我想買一組梳妝台,就放在書桌旁這個位置,你覺得怎么樣?”薇亞試著轉移話題。
  “買什么梳妝台,趁著還年輕,赶快再去考考大學,不要腦筋這么不開竅……”
  “我想用自己賺的錢買梳妝台,可以嗎?”薇亞輕聲打斷母親的話,她討厭母親重提考大學的事情,難道這年頭除了考大學之外,已經沒有任何值得過的人生了嗎?
  “既然你有錢,何必問我意見?”
  “因為---”田薇亞把眼神轉開:“你說過這房子是你的,你是這個家的主人,什么事我都應該尊重你,從小我連帶個同學回家,都要事先經過你的允許,不然你就會生气……”
  鏘然一響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聲,打斷了金薇亞的話,她轉頭看見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了一地從母親手中摔碎的英國骨瓷杯碎片,織香悻悻然轉身走過穿道,掩門把自己埋藏在房里。金薇亞繼續描唇畫眉,她把不同彩度的口紅混和,調出一种与眾不同的顏色,仔細涂抹在嘴唇上。當她放下唇筆的時候,她以一种不經意的假動作,拈起一片化妝棉,看似耍拭去臉上的粉漬,卻是用來吸去眼角擒不住的淚水。
  她离開鏡前,獨自坐在窩邊的布沙發上發呆,忽然忍不住拿起電話,按下一組熟悉的呼叫器號碼,并且附加密碼“五二O”,很快地,她自己的呼叫器回響了,上面浮現同樣的密碼---那是她和千鐘之間的親密暗語,取其諧音“我愛你”的意思。這時候千鐘人在家里,或許不方便打電話給她,但是借著呼叫器的訊號,兩人依然能夠互通款曲。這愛情的滋味,讓她心里重新獲得了踏實感,使她發覺在人海中,有了支撐自己不被孤寂瓦解的力量……
  于是乎,她暫且壓抑佐和母親之間的情緒心結,換上一件撫媚性感的黑底花洋裝,那柔軟合身的衣服,把她丰滿的胸部,襯托得更飽挺。她站在穿衣鏡前欣賞自己,并且練習讓嘴角拉出一條弧度完美的微笑唇線
  那就是自信的表征,她提醒自己記住這完美的微笑弧線,千万不能將它遺忘在人情世故的戰海里:
  出門前,她匆匆瞥了一眼母親的房門,她猶豫了几秒鐘,但是一想起“五二0”暗語所給与的力量,她毅然而然跨過那一地狼狠的瓷杯碎片,扭擺著腰枝离開家門。
  在下樓的電梯里,她很慶幸沒遇見鄰居,她不喜歡那种行為像鄉下人,見了人非要假裝熱絡的鄰居,尤其是大樓那個眼神里掩不住好奇的老太太,每次和她一起搭電梯,老想找机會刺探人家的家庭隱私。即使薇亞總是用很勉強的態度,漫不經心地支吾回避,老太太還是會很不識趣地找些類似“你們家廚房會不會有蟑螂?”這樣的廢話來攀談。今天沒碰見那個好奇的老太太,不過,沒遇見鄰居也讓她覺得遺憾,畢竟這一身盛妝打扮,沒人瞧見,還真是有點可惜。
  走出電梯后,金薇亞瞥見一樓店舖的茶葉行老板,正用他那對鼠目在窺視人,薇亞挺直腰,走路時故意把耳墜子用力搖晃几下,她和母親一樣,討厭鄰居鬼祟的窺視眼光,奇怪,這些人明明住在都市里,卻不遵守都市文明的人際關系守則---莫探他人隱私,莫管他人閒事。母親說這些人是“住在城市里的鄉下老鼠”,果然不錯。
  薇亞發動停在巷子里的汽車,故意用一种很惊險的手段倒車,她气憤憤地踩動油門,把鄰人的目光遠遠甩掉。若是平常,這些情緒不但有害無益,還會勾起她對台中這個城市的种种不滿,讓她更加怀念台北,她覺得自己是那种天生就适合住在台北的人,她喜歡揮洒自如的繁華世界。不過今天的情況不一樣,今天的气憤情緒,正好可以用來抵銷不久即將面對的緊張……
  關于今天這件事,連日來,她還沒抽空仔細想一想,反正像這种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果能在生活的一陣忙亂當中,不知不覺里把它忽略過去也很好,何必刻意去想呢?現代人嘛!生活步調既忙且快,該煩的事都煩不完了,哪來的閒情逸致去想些還沒發生的芝麻小事?
  不過奇怪的是,這會儿腦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煩她的其它事情,似乎都逃离了腦海,只剩下這件她最不愿意去想的事。每經過一個紅綠燈,她腦海里的思緒就更加亂紛紛,最后她只好在心里不停的告訴自己:“沒什么大不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為了證明自己勇往直前的气勢,她連搶了几個黃燈,轉彎也不減速,到達公司門口時,她展露純熟洒脫的開車技術,把車子滑進停車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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