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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這世界,生活上的任何壓力都可能成為長進的一些激素。
  最低限度,這段日子,我一邊在家收拾行裝,一邊留意听電台廣播,也專誠訂了兩份中英文日報,不時地翻。因而,我掌握吸收的資料比人們想像的多。
  倩彤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重复那句話:“他不愿意冒險。”
  “不一定有險需要冒。”
  “郁至,你想證明什么?求證施家驥存心甩掉我是不是?”
  倩彤突然發狠地罵我。
  我呆了一呆.隨即打從心底里原諒她。
  也太可怜了!“對不起,倩彤,我不是這個意思!”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太……糊涂了。”
  “快別這樣!”我把紙巾遞給倩彤拭淚,“事情總要想辦法,亦必有辦法可想!”
  “婚外情并不名譽,施家驥的顧忌有可信成分。就算地位不變。但人言可畏,最怕號令不行。”
  “我們到了要相信并且利用社會成熟的一面,作為招架武器的時候了!”
  “你意思是拼死無大害!”
  “也只好這樣,況且,誰沒有婚外情了?”我垂下頭去。
  “郁至!”倩彤坐起身來,抓緊了我的手,非常緊張地說:“你別告訴我,王錦昌他……。”
  “啊!不,不,不!”我慌忙擺手,“不是這回事!”
  對倩彤的敏感,我有點啼笑皆非,隨即深深感動。以她如今的身分、心情、際遇,可以為惊伯王錦昌有外遇而大呼小叫,為誰?
  我記住了,但愿有日我能酬還知己。
  “倩彤,今時今日,只消翻一翻周刊雜志,怕不難找到婚外情的种种報導,想必是個社會風气了,才會如此!”
  “唉!”倩彤長長歎一口气,“怎么跟施家驥說去?”
  “你信他愛你?”
  “信的。”
  “那還有希望!”
  “不一定愛得夠!”說著這話時。倩彤有無法遮掩的痛楚表情。
  “只要仍能將他太太比下去,就己足夠了!”
  真沒想到我如此簡單的對話就能今激動的倩彤靜下來。
  時窮節乃見的同一道理,危難一生,人的生存适應能力只好表露無遺。
  情彤乃我摯友,她的困惑,我感同身受。
  “郁至,怎么跟家驥說去?他今晚情緒低落至极。在我屋子里喝著酒,我陪著他一道喝,結果他醉著回家,我醉著跑到你這儿來求救!”
  “施太太不肯离婚?”
  “想當然了!”
  “倩彤,我們要面對現實,是施家驥不肯,還是施太太不肯,這儿是關健所在。”
  “是他太太!他提出過無數次,這最近的一次是施太太揚言、我們再有任何往還瓜葛,她就開記者招待會!”
  “你信?施家驥信?”是迫虎跳牆的一招,既難共存,唯有肉搏。
  倩彤點點頭。
  真是當局者迷。我可不信!
  如今的情勢,最顯淺不過。就是如箭在弦,非發不可了。
  “倩彤,已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階段了。”
  “我知道。”倩彤把茶骨碌碌的又喝了几口,有點拿茶當酒,旨在消愁,“我想跑過去跟施家驥太太見一面,大家說個清楚明白!”
  “你去不得!”
  “為什么?”
  “万一敗下陣來,再無轉圓余地,也不好向施家驥交代了。”
  剛說到這里,听見了開門關門聲。
  很久,又是一屋平靜。
  錦昌父女倆吃畢消夜回家來了。錦昌看我不在睡房里,根本連母親的房都不進來查探一下,怕就上床睡了。
  我輕輕的在心內歎一口气“郁至,我如何是好?隨得他去嗎?我……”倩彤的眼淚又簌簌而下:“讓我跟施家驥太太見個面吧!”我說。
  倩彤浮動著一片淚光的眼,瞪著我。
  “你放心讓我走這一趟嗎?反正成敗未必由人,早已是天定的,只不過看命運借助于誰罷了!倩彤,我也好想在移民之前,給你辦妥一件大事,免我山長水遠地挂望!”
  倩彤握緊了我的手,說:“你几時啟程?”
  “且看錦昌的意思!”
  “一家在彼邦過新生活,你開心嗎?”
  我笑笑,沒有告訴她,我這即將來臨的新生活將是獨個儿支撐的世界,是光明?是黑暗?是苦?是樂?不得而知。
  可是,我決定成行了。再無必要在友人重重困苦之上,加添她的挂慮。
  我讓倩彤再次睡好,把新買回來的一本小說拿在手里:“你好好地睡一會吧!明天我就去約見她!”
  “你呢?還不睡?看書?”
  “只看一會,也在這儿陪陪你!”
  倩彤閉上了眼睛。
  我翻開了小說,這本叫《我的前半生》小說,由一個叫亦舒的作家寫的,賣了很多版的小說。
  我的前半生?是檢討的時刻了!
  人會在剎那間成長起來!
  而我,如果此刻才成長,也未免遲得太失禮了。然,總好過一直執迷不悟。
  早晨,我依舊准備了早餐,熱騰騰,香扑鼻的咸蛋瘦肉粥,順便壓一壓各人可能上升的虛火。
  沛沛見著我,有點難為情地喊了一句:“媽媽,早晨!”
  “快點吃早餐了,考試期間最不能遲到!”我若無其事地打點著一切。
  父女倆都低著頭,—下子吞掉一大碗粥。
  我跑到房里去看倩彤兩次,她還是沒有醒過來。我有點不放心,跟錦昌說:“倩彤還在,我不好就這樣跑出去送你們上班上學!好不好趁早搖電話叫部計程車?”
  鎬昌聳聳肩,依然不發一言,就搖電話去。
  “錦昌!”臨出門時,我叫住了他:“到加拿大去的机票,你早早讓秘書訂才成。人家都說整個夏季,連頭等都爆滿!”
  錦昌望我一眼,神情剎那間變得輕快,語調仍勉力維持堅定:“成了!我送你們母女倆去,安定了,我才回來!”
  我點點頭,替他們關上門。
  沒有人愿意將自己的苦難建筑在別人的方便之上,除非你深愛對方。
  縱如是,只怕也還有個极限。
  偉大的心靈,總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當然愛錦昌。然,長此以往的,侍候著他的面色意向過日子,已使我對感情的触覺減弱,代之而起的只是重重不可言喻、濃不可破的畏懼。
  与其在家,日夜的擔心配偶變成怨偶,倒不如出外走這一道,讓彼此在牽挂的歲月里培養感情!
  我被迫著作了這個明智的抉擇。
  倩彤直昏睡至午間,才走出廳來。
  她眯著眼,怕那一屋的陽光。
  又是一天!
  她己回复正常。只看她拿電話筒,囑咐秘書備樣公事,便知道了!
  真難得,職業女性私底下有何創痛哀傷,絕不在工作崗位上流露分毫!因為薪金与花紅.是實斧實鑿地付給能為公司帶來盈利的職工,并不是用來裝置一具廣播民間故事的收音机!誰有余情關顧?准有責任分坦?
  “我回工厂去了!太多事等著我去解決!”倩彤說。
  “好。要不要我用車子送你?”我看看手表,“我的時間還很松動,要見的人約在下午。”
  倩彤略為震栗,望住我,欲言又止。
  “放心!她不會把我吞到肚里,太難消化,划不來!”
  倩彤和我都笑起來了!
  “拜托!”
  沒想過倩彤會有拜托我替她辦事的一天,且又是辦這么一宗大事。
  難得有為朋友盡力的机會,我既緊張又擔心,生怕表現不好,成事不足!
  然,盡人事,听天命好了!
  我与施家驥太太之約,在粉岭高爾夫球場的西餐廳!
  這是施太太提出的地點。我覺得有點怪,只因太遠,且又是私人會所;我結不了賬。然,她堅持,說那儿僻靜,非假日更是全無碰上熟人的可能。
  她戒備森嚴,我只得同意。
  走進餐廳里頭,立即看見施家驥太太,不只她一個人赴會……
  坐在施家驥太太—桌的還有位相當面熟的女士。
  我走過,禮貌地點點頭招呼坐下。
  施太太給我介紹:“你們應該見過面了,就在傅玉書的結婚酒會上!”
  我猛然醒起來,就是那個跟施太太一道出現的、她的當然女友。
  “她是方信生太太,信生是家驥銀行里頭的得力助手!”
  先生侍候先生,太太侍候太大,社會上各人各就各位,成党或派,以增加聲援勢力,自不待言。
  “沒想到,王太太真的單人匹馬上陣來。”方太太笑著說。
  “你們還以為有誰?孟倩彤?”
  “她不敢來嗎?”施太太回笑問,“高爾夫球會是本市最有名望的私人會所之一,只有正式會員及其直系家屬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這儿請客,孟小姐懂這個規矩,不會冒我万一下逐客令的險!”
  “作為施太大的客,的确有險可冒。可是,如果隨著施先生來的,那就自當別論。”
  施太太立即戒備,放眼四方:“他們要來?”
  “不在今天!施太太且放心,我只不過回應你的說話而已。主權其實只操在一個人的手上。在這桌子上,其實你我她三人均是客!”
  眼前的兩個女人木然。
  方信生太大試圖和緩气氛,問:“王太太在哪儿辦事?”
  “王錦昌住宅!”
  “王太太一點不像家庭主婦。”
  “家庭主婦的模式如何,愿聞其詳。”
  “正經婦女最低限度對正名与實惠予以尊重。”
  “方太太,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說:孟倩彤雖是吾友,但我做人要有原則,必須大義滅親,認定她搶了人家的丈夫,就應殺毋赦?”
  “王太太,你不以為然?”
  施家驥的妻子一直拿眼盯著我,出奇地由滿含敵意.漸漸轉變為迷惘、不解、存疑!
  “我很不以為然!天下間要親人來干什么?無非為擋風擋雨!誰又在世上做著些殺人放火、殺父欺君的十惡無赦、非大義滅親不可之事了?人世間的是是非非,都只不過是執著的人眼底下觀點与角度問題而已!何必要抓住個做人處事的原則作為護身符,去美化自己的言行,推卸當然的責任!”
  “王太太!”施家驥的妻子緩緩地開口了,“孟倩彤能有你這么一位肝膽相照的朋友,我羡慕!”
  我相信她的誠意,因為她眼中盈淚:“世上難得有毫無條件真心愛護自己,且在水深火熱之中,肯伸手相救的人!”
  “你過譽了!我約見你,無非希望能以中間人的身分,給當局者一些意見和忠告!事可轉圜,大家終能松一口气!”
  “王太太認為如何?你對我的建議是否跟你對盂倩彤的如出一轍?能對她鞠躬盡瘁,顯然不會為我設想!我有沒有聆听你獻議的必要?”
  “多經一事,必長一智。施太太如果不是熱切地希望能在死局中尋找出路,在電話里頭,根本不會答應我的邀約!”
  “對,請說!我恭听!”
  “要說的話,其實老早說了!我重复這儿一桌子三個人,你我她,全都是客。主人只有一個,他是施家驥。施先生是高爾夫球會正式會員,誰都要靠他簽名,才能正式成為附屬會員,或是作為嘉賓!今日有人有本事看得住他不在粉岭這會所出現,他可以任意帶同各式嘉賓出現于深水灣……”
  說到這儿,餐廳內走進几個日本會員,一望而知是玩了好一會,跑進來休息喝茶的;“還有,本市的高爾夫球會跟全世界各地的球會均是聯盟,今日香港,明日東京,再后天夏威夷、三藩市,何處不是樂土,防不胜防!”
  施太太的臉色煞白,坐在旁邊的方太太,拿眼不住望她,听候差遣。
  “附屬會員再名正言順,再耀武揚威,仍只不過有權在這儿自出自入而已,輪不到他們下令,叫正規會員不得帶著嘉賓出現。換言之,主人仍肯礙于情面,不為已甚,是他本人的讓步!”
  施太太再無淚光,她望著我出神.緩緩地說:“王太太,聰明絕頂!”
  半生人第一次听見有人認為我段郁至是聰明人,真是奇哉怪也!
  我隨即警覺,千万別一時歡喜,就分散精神。大敵仍然當前,放松不得。
  “王太太的比方打得高明!只是主人家肯買門面人情,我也就算了!人生的憾事何其多!我愿与人分嘗!”
  這一招是太厲害了,我差點無辭以對。
  “王太太以為如何?”
  “如果施太太撫心自問,能夠真正豁得出去,任由外間天翻地覆,你只雄据寶座之上,不聞不問,這敢情好!吾友孟倩彤也一早作了個打算,沒有讓施先生繼續為難下去,這年頭,名分尤在其次!且看看日本朋友的那桌子,你我難道又能分別出誰是會員,誰是附屬,又誰是嘉賓來?反正能到這儿舒筋活絡就好!”
  施太太微微地發抖,嘴唇閉合著,卻作不了聲。
  “施太太,且沉住气听我一句話。這場仗輸定的人是你,也是倩彤!二者并存,固然齊齊落泊!你迫得了倩彤引退,施先生悻悻然,心頭的怨懟肯定一輩子揮之不去!會不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孟倩彤出現?成數實在太高了!相反,你今日拱位讓賢,我賭施某下半生午夜夢回,思念的必是你,做不慣賊的人,對放他一馬的事主,肯定牢記一生!
  感同再造!你看,屆時他枕畔的孟倩彤,一樣欲哭無淚!”
  “你競來游說我离婚?”
  “我來游說你別壓迫施家驥拋棄孟倩彤,离婚与否,是細節,并非大前提!”
  “你知道我的預算?”
  “愚不可及的一招!我不相信你出得了手!”
  “為什么?”
  “施家驥拖住孟倩彤的手在此刻出現,你尚且會面無人色.你肯把此事公諸于世,然后得著個全人類都知道他心不在焉的丈夫?有什么比這更丟臉的事!施太太,不見得會如此倒行逆施!”
  “施家驥,他就是怕我會如此一拍兩散!”
  “說得對,因為他這位主人家,最愛的不是你和孟倩彤,是他的事業前途!”
  我真狠心,步步進迫,眼看施太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种凄苦,決不下于昨夜伏在我怀里痛哭的倩彤!
  唉!人生!
  “施太太,你現今迫出的還算是個好結果,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給事業比下來了,還不及矮了別個女人一截來得痛心!不要再迫下去了,否則,后果堪虞!
  “你叫我怎好算?施太太竟然一下子淚落滿面。
  “讓他倆繼續在一起,一人讓一步,姓施的不离婚,姓孟的依然故我!人前人后,都是一人一套。你干脆置若罔聞,否認其事,丈夫永遠是你的丈夫!倩彤她要過其浪漫的愛情生活,你眼不見為干淨!”
  我也真叫言盡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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