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容恩看著他嘴形,因為他說得太快,無法正確讀取他的意思,唯獨可以感覺到的是他的怒氣確實是衝著自己而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一字一字徐緩的說。
「不懂?」方書諺哼了一聲,表情嗤然又冷笑。「沒關係,現在我只想求證一件事,你是不是「叫魏容恩」?」
她眨了眨眼,從他的嘴形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我是魏容恩。」
「既然如此,為什當我大叫「魏容恩」時,你卻故意不理人?」
「故意?」
「沒錯。」他左手插腰,氣惱的遙指著沿途路人。「所有人都聽見我在叫你,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方書諺以著凌人的氣勢等著她要如何自圓其說,卻沒想到她的一句話立刻令他頓時覺得自己的態度才是真的無禮又傲慢。
「因為我聽不見。」
第3章
方書諺看著她許久,直到憤怒的情緒逐漸被錯愕給取代。
他慢慢放開了魏容恩的手臂,浮躁的以指耙梳了黑髮,然後懊惱的轉了個圈,最後挫敗的走到一旁重整紛亂的思緒。
向來自詡聯想力豐富的他,早該從她放慢說話的方式察覺出異樣;然而就算他擁有再豐富的想像力,仍然無法將她異常的行為與聽障聯想在一起。
是了,她聽不見。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她聽不到冊子掉落的聲音。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在書局裡沒聽見他重複三次「借過」。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唯一的聯絡方式只有電子郵件。
因為她聽不見,所以她才會擁有一雙無時無刻在捕捉訊息的眼眸。
她的反應,證實她不是在開玩笑;
她的眼神,充分表達她完全不知情。
她讓他覺得自己很無理取鬧,竟然胡亂對一個完全不知道狀況的女孩動氣。
魏容恩看著他錯綜複雜的表情,不曉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平復情緒。
方書諺在重新整理過思緒後,回頭正好看到她仍用著無辜的眼神看著自己,像在等待他解釋,眼底充滿了納悶意味。
「對不起。」他先道歉。
「嗯?」魏容恩不解地眨動美麗的眼睛,不明白他剛才明明還很生氣,為什麼突然又跟她說道歉。
「我為方纔的魯莽道歉,希望沒有弄痛你。」
她下意識的撫摸隱隱作疼的右臂,淡然的搖了搖頭。
方書諺知道有許多聽障朋友都是靠唇語來讀取對方的語意,所以他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仔細的說:「我是方書諺,『四季』的收購者。」
魏容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身份和來意之後,毫不吝嗇的綻開了笑靨。
「謝謝你喜歡四季。」
海芋。
她像海芋。
方書諺從不懂什麼花語,也不懂得用千嬌百媚的花卉來開竅一個女人,不過當他看見魏容恩回以清麗動人的笑靨時,白瓣綠梗的海芋之姿就這麼自然地出現在他腦海。
從不知道未施脂粉的容顏可以如此白淨,宛如精雕細琢的水晶似的,如此無暇瑩透、惹人心動,「清新脫俗」四個字用來開竅她再貼切不過。
「可以一塊喝杯下午茶嗎?」他終於付諸行動。
看著他的請求,魏容恩侷促的抿了抿唇,視線飄浮的四處亂看,就是不敢看他。
方書諺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因而傾身上前仔細的再說一次,「我很欣賞你的創作,中秋主題『團圓』是我最新的一個主題,不曉得魏小姐是否有空一塊坐下來討論細節?」
魏容恩低垂著羽睫,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只能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謝謝你喜歡四季。」
方書諺微笑的挑眉,不解她重複道謝的用意,以為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便上前一步,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卻沒想到他的靠近竟讓她反射動作的退開一步。
她退縮的動作領她愕然,「容恩?」
「對不起。」她垂下眼廉,不想再讀取他的任何話語,最後選擇轉身快步離開,重回她寂靜的世界裡頭。
「魏容……」
他抬手,欲言又止,因為她忽然離去而陷入了悵然若失的情緒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因為失眠,所以他撥了通電話給阿毅,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內容全是那個叫做容恩的女孩。
從阿毅口中得知容恩的失聰屬於後天性聽障,她從小體質不好,十歲時因為發燒,阿毅的父母都是省立醫院的住院醫師,尤其是母親事業心重,忙著國家考試,無暇顧及才會引發中耳炎,導致內耳部份神經纖維損傷,等到發覺聽力異常時已經呈現六十分貝的中度重聽現象。
阿毅表示,通常「神經性重聽」的狀況較為複雜,治療也較為困難,即使父母和他都是醫生,也很難挽回她的聽力。
後來容恩進國中時開始借由助聽器輔助聽力,努力讓自己像一般人一樣完成基本教育,直到高中畢業後聽力退化到九十分貝,便放棄了普通聯考和助聽器,徹底進入寂靜的世界。
然而她並沒有因為聽力損傷而放棄求學。隔年,經過手語、唇語的訓練,她參加了「身障學生院校甄試」,順利考上C大視覺傳達設計系,再以優異的表現獲得教授指定為藝術研究助教一職。
在容恩二十歲成年的那一年,容恩的父母送給她的成年禮竟是結束了二十多年的婚姻關係。
面對父母突如其來的離異,自然對容恩造成心靈上的傷痛,促使她開始拒絕家人的協助,決定獨自搬出去自力更生,也開始獨來獨往。
由於她是十六歲才逐漸失去聽力,所以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字正腔圓的說話;不過,也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咬字方面才會特別專注緩慢。
知道了魏容恩這麼多的事之後,他直覺就是「氣」。
氣阿毅知情不報,隱瞞了容恩失聰的事;阿毅卻以不想因為聽障一事徒增客戶沒必要的麻煩做為合理的解釋。
氣自己性情浮躁,第一次和容恩對話就投以怒目橫眉,自我摧毀努力建立起的誠摯友善印象。
也氣自己行為失當,沒頭沒腦的就想約人家喝下午茶,是人都會被他唐突的邀請給嚇跑,更何況是心思極度纖細又敏感的她。
最後,他還是氣阿毅,氣他哥兒們多年,竟然把他當成一般客戶看待。一向直率的他根本不懂得假意周旋,才會搞砸這一切。
記憶中,她不是特別美麗,卻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細密纖長的羽睫將靈透澄淨的雙瞳襯得宛如黑水晶一樣,每眨動一次,像是在代替她的聲音,充滿了表達含意的純真靈氣。
還有,她那直順如緞的黑髮,以及那一張透著雪白清麗的容顏,合得原本平凡的五官顯得格外清麗動人,細緻淡雅。
如果真有所謂「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大概就是在開竅像她這類型的女孩吧。
從她的眼神裡頭,他還看出了她的孤傲與倔強,而這兩項「特質」絕對不適合在身形柔弱嬌小的她身上出現。
明明兩人就只有過簡短的幾句交談,他卻覺得她好像是他熟悉許久的朋友,之所以對容恩毫不陌生,是因為那本手札讓他透視到她的內心世界嗎?
對容恩來說,他或許只是一個收購她創意作品的買主,他如此積極的態度是不是操之過急了呢?
阿毅說她每天的行程不固定,通常只有幾天會到大學協助教授作學術研究,偶爾會到父母工作的醫院擔任義工,其餘時間則是待在她的住處完成委託設計。
所以他決定依照上次在醫院巧遇的方式,來個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再像當初那樣遇見化身義工的容恩。
方書諺倚靠著榕樹旁的欄杆,站在「吸煙區」的立牌旁,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著,目光微瞇的直直鎖著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毫無所獲的度過,撲空的結果再度磨光了他的耐性,浮躁的本性開始原形畢露。
連續三天,他都趁著送貨之餘呆在醫院服務台等候,愛心氾濫的義工大嬸怕他無聊,總會把家中從大到小的成長過程全搬出來細述,就連家裡的吉娃娃也拿來聊,偏偏主角魏容恩這傢伙硬是不肯出現,他也只好左耳進右耳出,偶爾配合大家的話題搭個幾句。
今天是第四天,延續昨天的待續話題,應該是要講到大嬸那只吉娃娃結紮的事,他沒興趣,決定今天就窩在醫院外頭的吸煙區,準備抽一整天的二手煙。
「小伙子,又在等人啊?」
方書諺回頭看了這三天來結識的煙伴朝這裡走來,不由得苦笑地扯著嘴角。
「是啊。」
想不到短短三天,不但認識了義工大嬸,還熟識了一個煙伴,只怕再這麼枯等下去就連醫院裡的清潔工都快認識他了。
被書諺稱作大叔的中年男子,也抽出一根煙加入他吞雲吐霧的行列,「今天是第四天,你很有耐性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