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奉氏廚師,廚藝的嫻熟與精進是她一生的功課,時時刻刻都不可以懈怠。所以這段不會有任何人打擾的時間她用來研究菜品,主要的研究方向當然是根據當下工作的需要,去改良或新蹭適合這個家庭的菜單。
來到李家工作已經快一個月了,雖然職稱是管家,但她重點關注的地方還是在廚房。這也許是身為廚師的職業病,總固執的認定廚房是一個家庭的心臟,必須以最嚴謹的心情對待。
廚房是提供食物的地方,而食物則維持一個人的生命機能,它掌控了這問屋子裡居民的健康與否,因此疏忽大意不得。
所以她對趙女士的要求是合理的,甚至算是要求在最低及格線而已。若是把奉家那套標準用在這裡,趙女士恐怕會壓力大到罹患躁鬱症。即使趙女士把她當成作威作福的惡上司,但其實奉姎認為所有的要求都是合理的。
趙女士沒有廚師證照這件事,既然李從謹不在意,那她也就沒什麼好放在心上。但既然號稱煮了二三十年的菜,對廚事熟得不得了,是個專業廚師,卻每每在奉姎對她做出基本要求時,總像是枚被點燃的沖天炮似的蹦得半天高,認為奉姎只是在找碴,她趙大媽已經做得非常好,無可挑剔了。
可是奉姎觀察這些日子下來,只能遺憾的搖頭。這位自認是廚界老前輩的女士,真是找不出及格的地方——那還只是針對廚房清潔的最低要求而言。至於食材的挑選、處理、烹飪等方式,奉姎全然不敢指望,也就不考究這個老資格的「專業廚師」了,省得自己得把這輩子的氣給歎完。
她這些日子都在整頓廚房。雖然趙女士對她的怨念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重,從來不給她好臉色,面對她的要求總是陽奉陰違,要不就草草了事的敷衍,語氣上更是涼言冷語不止,但奉姎每天還是會盯著趙女士,一步一步的請求她慢慢朝合格的方向邁進。她自己當然是親自示範,省得老大媽理所當然的以為廚房的白色磁磚牆,在長年的油煙薰染下,就該是黃垢沉沉的顏色;以為廚房本來就該有幾隻蟑螂當居民、排水管堵塞不通更是非常正常……這類瑣碎至極的小事,卻是奉姎重點要求的地方,趙大媽被操得叫苦連天,但漸漸也不敢說風涼話了——誰教自個兒斬釘截鐵說沒辦法做到的事,奉姎都親自做給她看了。
奉姎不需要趙女士的笑臉相迎,她只需要趙女士認真而慎重的對待她的廚房與她的職業。
當然,這樣一來,就表示她這個李宅管家,其實還兼著廚房幫工的工作。沒辦法,職業病,她認了。
現在李家的廚房已經被整理得有些像樣了,至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乾淨而清爽。套用高開慧小妹妹對她說過的話——奉老大,你把這間廚房變成樣品屋了,跟當初交屋時的樣子好像,連水龍頭都亮晶晶得像是可以把人的眼睛閃瞎,太了不起了!
樣品屋是不敢說,但這間廚房所有的器具都是德國進口的高級貨,這種高品質的東西只要定期保養,就可以耐用十數年。東西好用、造型好看,只要清理得當,永遠都可以看起來像新的。既然是好東西,怎麼可以任之被污垢蒙蔽引瞧,隨便清潔一下,就呈現出光可監人的效果,這樣的環境,才會讓人相信可以煮出好吃又衛生的食物。
打從廚房變得像樣些之後,奉姎每天下午的這段時間都待在這裡鑽研菜單。此刻,擺在她面前的是一碟碟食物,大多以海鮮類為主。秋天吃海鮮正好,尤其蝦蟹類的美味正當令,錯過就太可惜了。
當她把最後一道奶油局螃蟹從烤箱裡端出來,才撕開錫箔紙,準備好好嘗味一番時——
「好香!煮了什麼?」一道帶著愉悅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赫!」奉姎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心臟險險從喉嚨口蹦出來。飛快轉身,看到了正站在廚房紗門外的李從謹。
這個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屋主,竟然出現了!出現也就算了,他就不能從客廳的正門進屋嗎?何須迂迴的繞一段路過來廚房這邊走小門?
「你……」肚子裡腹誹萬千,以至於一時無法正常說話。
「不好意思嚇到你,很抱歉。請幫我開門好嗎?」他在紗門外微笑,抬手輕輕叩著紗門的門框,午後的陽光斜照向這方朝西南面的門口,明亮的光線將他俊朗而溫和的笑臉映得分外光彩。
沒有給大腦運作的時問,她下意識的隨著他的請求行動;走過去,將紗門裡面的扣鎖打開,讓他進來。
「你在做下午茶的點心嗎?還是已經在準備晚餐了?」邊說邊向廚房的小餐檯走去;早已被香味迷得什麼都忘了,當然也就沒看到奉姎那張寫著不情願的面孔,只記得往香噴噴的地方飄去。當他看到桌上排了七八道各式海鮮美食時,先是眼泛異彩的盯住就不肯移開,然後出聲問著跟在他後面慢慢走過來的奉姎道:「好豐盛的海鮮大餐!可是,似乎是迷你了點,怎麼不煮多一點?每一盤的份量這麼少,吃兩口就沒了,這樣多可惜。」
「怎麼會少?這樣的份量已經算多了。」奉姎走到他身側,拿起自己專用的環保筷準備開吃。雖然被李從謹突然回來的行為嚇得大腦當機,但她沒有忘記自己應該趁熱嘗完,不然就走味了。
手中筷子行進的目標是她花了一個小時準備的實驗菜,但中途發生了不幸的意外——
那個滿腦滿眼滿心都被滿桌食物攝去三魂七魄的李從謹壓根兒沒有餘力去注意到奉姎,以及她的動作,他飢腸轆轆,需要馬上吃到!當眼角餘光掃見一雙筷子的蹤跡時,很自然而然的「取」了過來,並且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伸向那盆看起來超美味的奶油螃蟹,夾起一隻處理過的蟹螯,輕易將殼剝掉,整個放入口中……當下就醉暈在蟹肉甘甜的海洋裡。
奉姎瞠目結舌,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吃她的實驗菜?這又不是煮來供客的!
「李、李先生——」不知是氣還是驚,她連說話都艱難。
「有飯嗎?」他突然轉頭看她,炯亮的目光比外頭的太陽更炙人,閃得奉姎不支臣服。
「……有,還在電子鍋裡溫著。」
「請給我一碗,謝謝。」他慎重請求,並且追加一個P.S:「盛多一點,飯匙記得要多壓幾下。」
「……好的。」可憐的廚師職業病,在需要被服務的食客面前,她只能是個服務人的廚師。所以奉姎半是無奈、半是腦袋混亂的乖乖照辦,拿了個稍為大尺寸的飯碗,打開電子鍋盛了好幾匙,壓得非常扎實,米飯都尖成一座山了,然後端給他。
「謝謝。」他接過,竟然就站著開吃,似乎沒發現他身邊就有一張椅子可以坐,逕自吃得唏哩呼嚕、渾然忘我。
當他吃完第一碗飯,要求她再盛半碗時,在這個難得的空檔,他終於坐下,開始發表著今日品嚐美食之後的看法,手上捨不得放的筷子權充指揮捧,就在餐桌上指指點點起來——
「奶油螃蟹很甘甜!」
「鰭魚上面的豆酥很香,還帶著點辣味,我沒吃過這樣的。」
「枸杞原來可以用來煮九孔湯,真特別!」
「銀魚莧菜羹似乎有點太糊了……不過給柔柔吃應該很好。」
「這是溪蝦吧?酥炸起來滿脆的,當下酒菜很不錯。」
「這個雞腿是加了迷迭香一起烤的吧?好清爽。」
「豆腐肉丸子很爽口,還加了荸薺吧!」
「梅干扣肉入口即化、油而不膩,不錯!」
……這個人以為他在做美食評論嗎?莫非是日本那種超誇張的美食節目看太多了,以至於他忙著吃的同時,還不忘加以評價,也不怕滿口的食物不小心噴出來。
「請用。」她淡淡的將飯碗奉上,瞥了眼幾乎已被清空的菜品,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總不能在人家都吃乾抹淨了之後,才告訴他:這是我自己出錢買的食材,煮來研究用的,不是給你吃的。
要知道這種實驗菜,絕對不允許讓旁人食用,因為那並不算是具有完成度的作品,不可以輕易送進食客口中。可現下這情況,她能有什麼話說?
就著半碗飯,李從謹將桌面上剩下的菜都吃個精光,然後努力控制不要讓打飽嗝的聲音響得太大聲,他搗住嘴,站起身,讓吃得十二分飽的胃袋能有空間蠕動。實在是吃過量了,要不是今天特別餓,不該這樣暴飲暴食,身體會受不了的,而且一直打飽嗝也很不雅。
「抱歉。」終於打出壓抑至極的一個長嗝,李從謹微赧的向她道歉。
「沒關係。」她慢吞吞而不帶情緒的應道,低頭開始收拾餐檯上的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