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訝異,曲無心竟讓小手進劍居,但這是好的改變,這對恍如陌路的父子終於融冰了。
因為下人不得靠近劍居,她隔著假山遠遠站著,滿懷欣喜地看著曲無心跟小手講話,雖然聽不到談話內容,但曲無心的表情很溫柔,他一直很溫柔,她從沒見他動過氣。
不過不知為何,小手臉色蒼白,像要步入死域般,一點都沒有平常的活潑調皮樣。
小手怎麼了?生病啦?她有些擔憂,莊主沒有發現兒子的不對勁嗎?
她等了好久,曲無心終於進入劍居,小手被留在外頭。
她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跟小手招手,想問他怎麼了,但他還在失神,沒有發現她。
豆蔻著急地上前將小手拉進懷裡,往假山後走,直到離劍居有些距離,才放心地詢問:「小手,你怎麼了?瞧你臉白的……啊!你的手怎麼這樣冰?」
小手看著她,眼神卻是呆滯的,像失了魂!
她一手摸著他的額,下意識地要幫他揉手取暖,這時才發現套在他左臂上的鐵手不見了。他的左臂只剩半截,悄悄地藏在衣袖裡。
「小手,你的鐵手呢?」
小手怔忡著,沒回答。
「小手。」她忍不住用力搖晃他一下。
他終於回過神,但臉上卻露出那種比哭更悲慘的笑容。
「小手,你哪裡不舒服?你的鐵手呢?」她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我……不需要鐵手了……」小手的身體在發抖,連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
「是莊主要幫你做新的鐵手嗎?」孩子長得快,一年前做的鐵手很快會變小,總要年年換新。
「不是。」小手搖頭。「我再也用不著鐵手了。」
「怎麼會?」她不明白。「難道……有人可以治好你?」
小手抖著抖著,牙齒咬破了嘴唇,一點鮮紅染著那蒼白的小臉蛋,說不出的惹人心憐。
「小手,你是怎麼了?」豆蔻抱著他,好心痛。
「今天……」小手結結巴巴道:「……輪到我祭劍了……」
「祭劍,那是什麼東西?」聽起來很可怕。
小手失魂落魄地說:「……哥哥、姊姊、娘親……現在是我……我們要幫爹爹鑄成天下第一神劍……」
什麼意思?他哥哥、姊姊和娘親不是都死了嗎?這……跟祭劍有關嗎?
她張大嘴,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你是說……用人命換神劍……太荒謬了……那是人,活生生的人耶……」
天啊!難道鑄劍山莊的少爺、小姐活不過八歲的事實是……都被送去祭劍了……而接下來要祭劍的是——小手。
她不敢相信,更用力地抱緊小手。
「小手,不行,我不讓你去祭劍……」她通紅了眼,快發狂了。
「我們要幫爹爹……爹爹做的是一件很偉大的事,娘說……我們要支持爹爹……」
「可我不要你死。」以活人祭劍太可怕了。「我去跟莊主說,不可以這麼做。」
「一定要去的……大家都一樣……」
所以小手非死不可?「不!小手,我不讓你死,我……我們逃吧!只要離開鑄劍山莊,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你就不必祭劍了。」
話一出口,她感到愧疚。曲無心曾經救過她,她卻要背叛他?
可是她捨不得小手,這個孩子還那麼小,她怎能見死不救?不管走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但眼下,她無論如何放不開這隻手。
「可是娘說……」
「不要管你娘。」她抱緊孩子,這份溫暖真實地烙在心裡頭。「我只問你一句,你不怕死嗎?」
小手呆了,雙眼流出眼淚。他其實好怕、好怕。
豆蔻二話不說拉起他,拚命地往外跑。
她不要小手去祭劍。他們拚命地逃,一刻也不敢停歇,從城市到鄉村,再從中原到大漠,他們跑了好久,但鑄劍山莊的人總是如附骨之蛆般,緊貼著他們後背。
她不明白,曲無心可以為她這個陌生人出頭,為何如此狠心,非弄死自己兒子不可?他們有深仇大恨嗎?還是曲無心瘋了?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徹底擺脫追兵?
她很茫然,逃亡的生活極度疲累,她每天都過得很痛苦。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些什麼,但她就是牽緊了小手的手。
第2章(1)
楊豆蔻對外頭的世界並不熟,她十六歲以前都在楊家集長大,後來與人私奔到展城,熬了幾個月,被曲無心所救,便在鑄劍山莊住下了。
她和小手逃跑後,根本無處可去,最後依著本能回到楊家集。
她沒有去見兄嫂,家裡那麼窮,他們不可能容許她再帶一個孩子回家白吃白住。
但楊家集太小,她再會躲,第三天還是被人發現了。
在村人的通報下,兄嫂來接她回去,怪的是他們滿臉笑容,似乎很高興她回家。
嫂嫂還特地殺了隻雞,說是歡迎她和小手的到來。
豆蔻很難相信兄嫂的態度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心裡暗自警戒。
當晚,她要小手睡覺時不要脫衣服,以備隨時能逃跑。
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哥哥、嫂嫂好像是真的很高興她能回家。
豆蔻和小手就此在家裡住了下來,每天跟著家人一起幹活兒,生活雖苦,但一家人團聚,比擁有金山、銀山都強。
半個月後,要納秋糧,因為收成不太好,兄嫂請她幫忙,她便將逃出鑄劍山莊時穿戴的衣服、首飾都給了他們。
想不到曲無心待她是真的大方,隨手給她一根簪子都是純金鑲北珠的,當鋪估的價錢足可抵家裡三年收成。
兄嫂樂壞了,晚上又殺雞給他們吃。
結果.這頓飯吃得她和小手睡了三天,再清醒,鑄劍山莊的人已經到了楊家集。
「為什麼?」豆蔻可以理解兄嫂因為家境艱難,想甩脫她的心理。但他們為何要欺騙她?
「你得罪了那麼厲害的人,就不該再回來,你想害死我們全家嗎?」哥哥罵她。
「我回來的第一天就告訴你有人在追緝我們,是你說沒關係,你是我哥哥,一定會保護我……」
「如果你得罪的只是普通人,我們當然保護你。可是……」嫂嫂瞪著她。「你一個做丫鬢的,頭上插根簪子便能賣幾十兩銀,你的主人是我們惹得起的嗎?行行好,你別拖累我們了。」
原來是金錢惹的禍。她想起曲無心的大方,對比兄嫂的蓄意欺騙,她真的已經不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小手低垂著頭,沒有說話,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要留下來連累豆蔻姊。
但豆蔻不死心,她從小在這裡長大,對楊家集的大街小巷太熟了,不可能找不出一條生路。
她拉著小手衝出後門,哥哥想攔她,她一腳踢在他的襠部。哥哥滾在地上哀嚎,她沒理,逕自往外跑。
她耳朵還能聽見嫂嫂驚訝的尖叫,以及追兵破門而入的呼喝聲。
嫂嫂拚命解釋,還給追兵們指路,依然消除不了他們的怒氣,屋子裡兵兵乓乓的,不多時,豆蔻和小手都感受到身後傳來輕微的震動聲。
他們同時轉過頭去,看見兩間本來就搖搖晃晃的土瓦厝瞬間完全夷為平地。
豆蔻不知道兄嫂和侄子們有沒有順利逃出來,很奇怪,她的心湖沒有太大的波動,一點淡淡的漣漪劃過去,很快又消失了。
她開始變得無心、無感,腦海裡只轉著一個念頭——怎麼逃出生天?
後來她帶小手逃到展城,這裡是她第二熟悉的地方。
他們睡在破廟裡,每天都把自己的臉抹得髒兮兮,以免被認出來,不敢上街乞討,就挖些野菜、樹根充飢。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天氣越來越冷,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了。
跟他們一起睡破廟的乞丐中,有一個孩子凍病了,豆蔻看著可憐,就冒險去討些殘羹剩飯,熬成熱粥餵他。
小乞丐底子還不錯,熱食下腹,三、五天就痊癒了。他知道豆蔻和小手不喜歡上街,就主動擔起討三人飯食的工作。
當然,他討的食物是不夠吃的,豆蔻和小手還是要去外頭掏摸些地衣、樹皮之類的填補食物空缺。
有一天,豆蔻和小手捉到一隻野兔,他們高興極了。
晚上,三個人湊在火邊,吃了數月來第一頓飽飯。
他們一直笑、不停地歡呼,直想讓蒼天和大地都分享這份喜悅。
不料,小手樂過頭,讓人看見了他的真面目。
第二天,追兵到了。
豆蔻不敢相信,小乞丐竟是丐幫記名弟子。鑄劍山莊發出搜捕令,全江湖都知道,小乞丐亦同。
前一晚他看見小手的臉後,就直接把他們的下落傳回總舵,丐幫傳遞消息最迅速,只一夜,便斷了她和小手的生路。
小乞丐請她諒解,他只是盡自己的職責而己。但她不明白,大家相處這麼久,沒有感情嗎?他莫非不知,這種盡責會害死兩條人命?
她總是信任人,總是被背叛,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可以相信一輩子的東西?
最後,他們好不容易從展城逃出來,但已成驚弓之鳥,幾乎見人就躲;饒是如此,依然被認出兩回,直到第四次,她傷了腿,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