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昏暗。
拉攏的窗簾隔絕了所有的光線,分不清此刻是黑夜或白天,房裡一片死寂,像被世人所孤立的靜止空間,只有電視透出的微弱光影不斷地變幻閃爍,提醒著時間依然在這個屋子裡流動。
細瘦的身子蜷縮在沙發上,籠罩的黑暗益發顯出她的脆弱與渺小,空洞的眼雖看向電視屏幕,卻只是茫然地睜著,任由畫面無意義地在眼前流逝。
世界如此寬廣無邊,卻沒有她容身之處,就連這唯一的棲身之所也無法讓她獲得平靜,她恨這裡,多待一刻便越是殘酷地提醒她過去的一切,但無處可逃的她只能困在這兒,任由這個早已殘缺頹圮的牢籠將她的心緊緊束縛。
她該何去何從?她累了,她真的好累……無神的瞳眸被更深沉的絕望淹沒,掠過腦海的消極念頭讓她不禁瑟縮了下。
突然,一片璀璨的色彩猛然攫住她渙散的心神,像是黑暗渾沌的天地被帶進了光亮,她震懾地睜大了眼,瞳孔焦距凝聚在電視屏幕上,一瞬也不瞬
一道彩虹在廣大的碧綠上耀眼綻放!
直到鏡頭跟著移動,把旅遊節目的女主持人和景色一起拍進畫面,她才發現原來那是一片花田,紫色、黃色、紅色、白色等大片瑰麗的色塊在陽光的映照下,沿著整片山坡交織成永不幻滅的彩虹。
她不自覺地坐起,拿起遙控器把原本靜音的音量轉大。
「……不用再花大錢去北海道或普羅旺斯看花田,桃園就有了哦!」長相甜美的女主持人活潑笑道。「住在這間花園民宿裡絕對不會無聊,想知道這裡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嗎?跟我走,我們一起去找老闆!」
畫面一轉,到了屋內,主持人和一名男子坐在鋪有白色桌巾的餐桌旁,桌上擺滿美味菜餚。
「旁邊這位帥哥就是這間民宿的老闆,而且單身哦!」女主持人對鏡頭俏皮地擠了下眼,然後轉向男子撒嬌地說:「汪大哥、汪大哥,你快幫大家介紹一下這間民宿有什麼特色。」
男子穿著格子襯衫,結實的體格及古銅的膚色都顯示出他並非只會坐在冷氣房裡算錢的單純出資者,即使沉默,渾然天成的懾人魄力仍足以吸引所有的目光焦點,襯上陽剛俊挺的輪廓,主持人那句帥哥絕對不是恭維。
他不像一般上節目的老闆們都會堆出討好熱絡的笑臉,只是若有似無地微勾唇角,若要說是笑,倒不如說是譏誚還更來得貼切。
「哎呀,汪大哥可能太緊張了。」見他不說話,女主持人趕緊打圓場和引導話題。「聽說你們這裡的香草料理很棒,也會教大家做精油啊、香皂啊,還有出租花圃可以讓遊客體會田園生活,如果有人想來住這裡,你有什麼好建議?」
淡淡地瞥向前方一眼,男子終於開口了。「自由、隱私、不被打擾,這就是我們的特色。」簡潔漠然的語調,讓「不被打擾」這四個字充滿說服力。
女主持人等著他繼續說,經過尷尬的數秒空檔,她臉上的笑容僵了。
「呃……接下來我們請做出這些大餐的廚師阿姨跟我們介紹有什麼推薦菜色。」鏡頭拉遠,把坐在女主持人另一側的灰髮婦人攝進畫面。
「我們這間民宿特色最多了,風景漂亮又浪漫,好多新人都來我們這裡拍婚紗照,我們還有DIY工坊,教客人壓花、做香皂,小朋友來絕對不會無聊,還有還有,我們自製的芳香產品品質比國外進口的還棒……」
和男子的言簡意賅成了強烈對比,親切開朗的大嬸努力把握機會,把自家的優點大肆宣揚,有問有答,和女主持人連手將低迷的氣氛炒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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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裡一搭一唱的推薦內容她全都沒聽進去,她的腦海裡只烙著剛剛掠過的短短幾字自由、隱私、不被打擾。
她不要熱絡的招呼,不要友善的關懷,她只要美景和不被打擾的空間,這裡正是她所需要的地方!
她傾身上前,緊盯著電視畫面。
她很清楚這些旅遊節目的行銷手法,他們沒傻到直接說出名稱讓人覺得有廣告之嫌,卻總會「不經意」地拍到帶有店名的招牌、物品、裝潢,留下許多線索。
不一會兒,她看到了「香草莊園」。
那雙黯然空寂的眸子染上已許久不曾出現過的光彩,她倏地起身,衝到房裡上網查電話地址。
這是這段日子以來,她第一次有了想去做一些事的衝動。
她不要再關在這個幾乎令她窒息痛苦的空間,她渴望到一個全新的地方,沒有過往、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即使這只是逃避現實的行為她也不管,她已被逼到瀕臨崩潰的界限,她必須喘口氣,不然她將會摧毀在自己的手裡。
可以吧?那片花田、那片美景,可以讓她獲得平靜吧?就算是暫時的也好,她真的需要,能夠讓她忘記這傷人的一切……
第1章(1)
穿著工作靴的大腳踏上了以檜木鋪成的步道,包裹在長褲下的強健長腿邁著步伐,每一步都是那麼沈穩,卻又帶著貓般的優雅靈巧。
陽光透過籐架的縫隙灑落,吻上了他飽含男性魅力的粗獷臉龐,一陣風拂來,揚起了兩旁香草植物的芳香,汪岳驥深深呼吸,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讓他微微勾笑。
他沿著步道往主屋走去,那是棟有著黑頂白牆的兩層樓歐式建築,在四周花海及綠蔭的包圍下,美得猶如童話中的夢幻小屋。
寬厚的大手握著一把鼠尾草,高大魁梧的身形原該和那紫色小花形成可笑的對比,但他身上自然散發的從容卻把一切融合得天經地義,反而還為那不容忽視的強悍氣魄增添了一絲撩人心弦的溫柔。
汪岳驥抬腳敲掉靴底沾黏的泥土從後門進屋,走入與餐廳相連的廚房,烹飪及用餐的空間只用一道高度及胸的櫃檯劃分開來,開放式的設計少了作客的拘束,帶來居家的溫馨與輕鬆。
「好嬸?」沒看見人,汪岳驥往客廳移動,發現那抹熟悉的富態身影站在沙發旁,他走了過去。「你要的鼠尾草我摘來了……」他倏地停住,因為他每天照鏡子都會看到的臉正出現在電視上。
「哎呀,汪大哥可能太緊張了。聽說你們這裡的……」女主持人正這麼說著。
緊張?汪岳驥挑起一眉。哦,不,他一點也不緊張,他只是不愛在節目的刻意擺弄下賣力鼓吹這個莊園的好處,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市儈的推銷員,而不是他樂於成為的田園工作者。
灰髮圓潤的好嬸看著電視,畫面裡笑容可掬的慈祥臉龐如今皺起眉頭,臉上寫滿了哀怨和痛心,瞥了他一眼,重重搖頭歎氣。
他就知道,只要一看到這節目準沒好事。汪岳驥百無聊賴地揉揉頸後虯結的肌肉,唇角半勾,黑湛的眼底有著幾不可見的煩躁及莫可奈何。
這個電視台未免也太省製作成本了吧?節目不斷回放,兩個禮拜前播過,昨天晚上也播,今天又遇上,最煩人的是,每播一次,好嬸就擺一次臉色給他看。
逃避不是他的個性,裝作視若無睹默默退出火線這種窩囊行徑更是違反他的原則,要講來啊,他汪岳驥沒在怕的。
「唷,這個攝影師技術真好,把你拍得至少年輕十歲,難怪每次回放你都會守在電視機前面看。」他非但沒閃避話題,還直接挑明殺進要害。
「拍我有屁用啊?你才是老闆欸!」戰爭一觸即發,親切的鄰家大嬸形象蕩然無存,此時叉腰指著他罵的凶悍勁反倒比較像是教訓頑童的嚴母,只差少了根雞毛撣子助陣。「結果咧?你講了什麼?連十個字都不到!你平常教人怎麼種花、怎麼提煉精油不是很會說嗎?結果難得上電視,你反而像個啞巴!」
汪岳驥泰然自若地倚靠沙發椅背,長腿舒適交迭,彷彿迎面而來的是溫言慰藉而非河東獅吼。「我緊張。」他聳聳肩。
「緊張個頭啦!」好嬸爆出大吼。「你根本是懶得開口!誰不知道你是在氣我們讓電視台來拍,故意﹃張﹄給我們看,我看你看透透了啦!」
「既然知道那不就得了?」汪岳驥唇角半扯,涼涼丟出一句。
沒錯,他才是那個該生氣的人。明知道他最討厭媒體宣傳,他們竟然還敢瞞著他答應電視台來採訪,直至大批人馬殺到莊園門口才推出好嬸當敢死隊告訴他,要不是整座莊園裡的員工全都和他淵源極深,他真的會氣到將他們全部裁員。
偏偏雖名為主雇關係,但這群人不是他從小喊到大的叔伯姨嬸,就是熟到不行的鄰居玩伴,在人情義理的層層壓力下,他真做得出什麼狠絕懲處才有鬼。他們也是吃定了這一點,才會想用這種先斬後奏的方式逼他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