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也在這一同時,在離「迎將台」百餘尺之外的律韜抬起了頭,映入他眼簾的,是城樓「迎將台」上那一抹隨風飄揚,令他無法忽略的天青之色,然後,是那人溫潤如玉的臉上一抹睥睨眾生的淺笑。
天雷地火般的一瞬。
就在他們的眼眸對上彼此的那一剎間,驟然,大風起兮,浮雲翻掠,揚起了塵沙漫漫,眾人或掩或避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黃沙漫天。
人海裡,只有律韜直挺坐在馬背上,一動也不動,深沉的目光,卻自始至終都離不開城樓上那一抹天青之色,高貴雍容的姿顏,依舊是朗眉舒目,昂立於滾滾塵沙之上,宛若謫落凡間的天人。
他的心,不住地悸動,生平第一次,為了另一人狂跳不已。
不能輸。無論如何都不能輸給這個人。
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淡淡地染進律韜冰寒的眼眸裡,他一眼就看穿了城樓上那人天生貴胄的高傲,也慶幸自己這些年來,暗中佈局以掌握京中秘情,深知這人只手翻雲的能耐。
他心裡清楚,這一生,若不能得到帝位,當這人越過他這個比肩的兄弟,登上九五的那一天到來,他也將永遠得不到這個擁有傾城風華的男人。
他不允許。
所以,不能輸。
律韜的回京,宛如朝中平地而起的一聲驚雷,撼動了多年來以睿王爺與華家為首的版圖勢力。
他挾多年從戎的無數戰功,以及平西北五國的莫大功勳,在隔年元月開春之後不久,幾位朝中老臣以兵部尚書關禮為首,連袂上奏,贊毅王爺文韜武略皆備,見識通徹,遇事機先,頗肖聖躬,足以擔當大任。
在皇帝接到這份遞表的當晚,召宣進宮的皇子,卻是四子睿王,父子二人共進晚膳,席間談笑晏然,末了一句「誰也離間不了朕與容若之間父子情深」,回護之意,盡於言表。
清明,時雨紛紛。
睿王府裡的「靜齋」中,只聽得雨打芭焦聲,寂靜得聽不見屋裡之人的半點聲響,書案上的河工圖,墨跡卻還未干,可見才剛畫就不久。
「靜齋」齋名,名動天下,天下人皆神向「靜齋主人」的墨寶丹青之功,但少人知道,在「靜齋」裡的一道遮紗隔屏之後,有一方小天地,簡單雅致的陳設,是容若與自己獨處之地,親近之臣從,即便是如兄加友的裴慕人,也不被允許進來這個地方。
唯有在誰也視線不及的這個地方,他才可以放下皇子的身段,王爺的風範,只是坐在角落,他最愛的一張黃花梨木圈椅上,沉靜地閉目思考。
這時,門外傳來了稟報聲道:「王爺,裴大人到訪。」
「快請大人進來。」話落,容若睜眼,眸中已經是一片沉雋,一身清逸地從隔屏之後出來,看著裴慕人信步入內,笑喚道:「丹臣。」
裴慕人正想拱手參見,卻被容若揚了揚手,不過這手勢卻不是對他,而是門外的隨從,要他們退下。
「都是虛禮,沒人見著,就省了吧!」容若自小養在華皇后身邊,對於親近之人,向來不喜歡以皇室或官場上的禮彼此拘束。
「是。」裴慕人頷首微笑,喚了只有他們二人時,才會喊出口的名諱,「大哥聽說靜齋吩咐想一人獨處,可是被大哥打擾了嗎?」
「是想一個人靜靜,不過也說了若是你來了,就讓你進來,要不,你現在怎麼能進這書房呢?早就在門外被攔下了。」
容若笑睨了他一眼,回到書案前,斂眸見剛才提筆所畫的河工圖仍末乾透,這幾日雨下不歇,讓原本輕易就能幹透的墨痕,晾久了還是幹不透,總是多了令人心煩的拖沓。
就如同這半年來,在朝堂上的情勢演變,辦起事來多了掣肘之感,雖然他父皇溫言說誰也離間不了他們的父子之情,但是,以往許多交由他一人首領獨斷的朝廷事務,近來卻下令由他與律韜共同置辦,說是替他解憂分勞,捨不得他如此辛苦,也可以有時間多到「坤寧宮」陪伴母后。
對於律韜,容若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煩悶,又或者該說是厭憎,他不喜歡律韜盯住他的眼神,總是在冰冷之中,不掩對他審視的張揚。
他們說是一起辦事,但是,幾次共事下來,這人眼界高,手段硬,無論是用人或論事上,想法常與他相悖而馳,但真惹惱他了,這人卻又時常主動讓步,看在大臣們眼裡,倒像是他睿王爺蠻不講理,逼他毅王爺妥協讓步了!
但他容若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傻王爺,很快就懂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過,這人的思維倒也敏銳,很快就知道自己著了他的道。
「靜齋,幾個州府行空印之事,確定要一起辦嗎?」裴慕人問道。
「辦!為什麼不辦?」容若抬起頭,噙起淺笑,「那些人不好好敲打一番,是學不了乖的。」
「那好,想必靜齋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大哥不需要替你操心,若有任何需要,你只管開口,能替你辦的,大哥沒有二話。」裴慕人心裡明白,那些人有為數不少,都是兵部尚書關禮等人的門生黨羽,關係錯綜複雜,只怕這些人想不到睿王爺會想起徹辦這件各地官吏與戶部都默認的陋習,這事不辦便不錯,一辦起來,卻是理由正當,絕不冤了誰。
「嗯。」容若頷首,朝他伸出手,「丹臣過來看看,本王這幅河道圖畫得如何?那日聽你說過之後,這幅圖,在本王心裡已經琢磨許久了,不知道你說的是否就是如此,你過來指點一二。」
裴慕人被他那只白潤修長的手給拉到了身邊,與他一起並肩笑評縱貫紙上的河道渠案,但言笑之間,趁機看得更多的,是這位俊美王爺輕佻在唇畔,那抹心懸蒼生,教人如沐春風的笑……
過了谷雨,立夏至。
經過一場由吞盜官糧的弊案,鋪天蓋地辦下來的「空印案」,在這一個月裡,無論是京中或州府,都宛如被一場驚天巨浪淘洗過。
書房裡,律韜坐在案前,翻閱著成迭的供詞與卷宗,嚴峻的臉龐看不出喜怒,只有在字裡行間看見那人所施加的手筆時,深邃的瞳眸裡才有淡淡的笑,溫柔得像是正在注視著那人俊美爾雅的容顏。
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件案子辦得如此驚天動地,是針對著他而來,但卻也因此,讓他心裡騰起了難以言喻的喜悅。
依朝廷律例,每年各州、府、縣都要派遣官吏到戶部報告當地的財政,經由戶部審核清楚才算完結,若錢谷數字稍有不合的情況,就必須重新造冊填報,實際上,重新造冊不難,但帳冊上必須有地方衙門的印信,而從京城往返各地曠日費時。
因此,各地進京的官員們習慣帶些備用的空白文冊,一旦被戶部駁回,只需要重新填寫就不必往返,由於這種文冊上蓋的是騎縫印,此印不能用做其他用途,也沒有危害,所以這種取巧的辦法已經成為一種慣例,戶部官員很清楚,長年下來也都默認,無人追究。
但是,無人追究,並不代表這種偷天換日的舉動就沒有錯處,更何況,就在今年開春之後,一件驚天動地的貪瀆案,震驚朝野,由地方官吏,牽連到各部官員,由睿王爺領人查抄,發現除寶鈔金銀之外,還有稅糧、魚、鹽等等,折合糧食約兩千萬石,而主案之人,就曾讓人攜空白文冊進京,見機填寫上報戶部,藉此與戶部官員聲通一氣,舞弊污行。
所以,此次刑部領皇帝旨意,順查地方官吏巧用空印文冊之事,幾位涉貪之官員處死,在朝野官員們心驚膽顫之時,睿王爺向皇帝求一份開恩,說明被辦官員之中,不乏勤政愛民的好官,只錯在便宜行事,上天有好生之德,請皇帝下令重案輕辦,讓這些官員們戴罪立功,以報皇恩浩蕩。
「壞人是你,好人也是你,真真教人恨不了你。」律韜翻過一頁,看著行文之中登載著被處以杖刑,發配充軍的官員名單,勾起了一抹淺至微極的笑,薄得掩不過瞳眸裡算計的冷冽,「既然你沒打算手下留情,本王自然也不必與你客氣了,是不?容若。」
這時,在小廝引領之下,進入書房的天官剛好聽到最後一句話,輕嘖笑了聲,想這半年來,律韜在朝堂裡外的佈局,那勢在必得的執妄,還真不知道是誰先不客氣了!
「王爺。」天官沒行參見禮,只是頷首微笑喚道。
「嗯。」律韜習慣了,從文書中抬起目光,看著這些年來,跟在他身邊,因擅長觀天象,以精通的三式之學,為他在戰事之中佔盡先機的天官,揚手指著擱在一旁榻几上的楠木匣箱,道:「打開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天官一聽就知道箱裡的東西絕對會是寶貝,他忙不迭地打開,霎時間,一雙漂亮的眼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