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及此,裴慕人臉上的笑意更深,在他的記憶裡,也曾有個人,聽說在五歲之前,常被自家的親娘關起門來打扮成小女娃,不過並非因為忌諱養不大,而是那漂亮無雙的臉蛋,讓他家親娘捨不得將他當成兒子。
只可惜,兩人相識時,已經十多歲,他便是想再見識一次,憑那人驕傲矜貴的性子,他只能盼望下輩子早生早見,或許能夠如願以償。
「敖教頭。」妙妙看見一名赤裸著上身,高大異常的男人走進亭裡,恭恭敬敬地低頭喚道。
「嗯。」敖西鳳晾了晾手,要妙妙出去。
他不須怒目以對,就已經將妙妙給震住,趕緊轉身出去,他一張臉原本又生得粗硬不討喜,橫眉豎目,就是面無表情都可以嚇哭一票婦女孩童,更別說左臉上,一條疤痕猙獰地從額角直劃到下頷,再加上異常魁梧的體型,若不是裴慕人做他的品格擔保人,別說要開練團當教頭,大概只能是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神惡煞。
就在妙妙出去之後,亭中只剩下他們二人,裴慕人看著眼前的大個兒神情從一隻凶狠的惡狼,轉眼間變成再溫順不過的乖犬,只有外表看起來模樣仍舊嚇人,但這才是敖西鳳真正的性格。
當年,在討伐大皇子與三皇子的浴血戰場上,他保護四殿下出生入死,就算已經傷痕纍纍,也只是撒鹽粗裹,就又回到戰場,無視一身皮肉疼痛,也要保護四殿下的安全無虞,就連一滴血腥,都不允污了殿下的衣角。
那一役之後,他被稱為「戰鬼西鳳」,誰都忘不掉他殺人不眨眼的凌厲,但是,卻不知道這人在四殿下面前,乖順得猶如一隻福犬。
裴慕人看他運功逼干了身上的余汗,隨手從一旁的欄架上取過他的外袍,朝他丟過去,「穿上。」
敖西鳳一手接住,卻沒忙著穿上,只是低頭傻楞楞的看著那件墨綠色蜀錦袍子,袍子的針角都脫線了,破掉的地方捨不得補,就怕壞了袍子的原來模樣,因為這件袍子是當年四殿下所賜,這當然不是賜下的唯一一件,但是,卻是唯一一件與四殿下的袍服同匹而做,同樣花紋樣色的衣衫,這世上只做了兩件,是以敖西鳳珍惜到無論冬寒夏熱,都日日穿著這件袍子。
「我不信容哥哥真的死了。」
敖西鳳十三歲就被容若帶在身邊養著,他天生力大無窮,還不到十歲就已經有成年男人的身長,異於常人的模樣,讓就算養他長大的叔伯都不待見他,把他當犬馬一樣驅使勞役,就只有當年的四殿下見了他這張醜臉不厭不怕,像是疼自家弟弟般,讓他習武從軍,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說完,敖西鳳帶著一臉希冀地抬起頭,看著裴慕人,「大家都在說,有人看到當初容哥哥被送進皇陵的那口棺木裡是空的,只裝了王爺衣冠,大哥,我想……去看看。」
聽到他最後幾個字,吶著聲像是蚊子般,裴慕人忍不住搖頭輕笑,「你想盜進皇陵?你可知道京中那位在皇陵周邊布下了森嚴重兵,怕是連耗子都溜不進一隻,更何況你這大個兒?」
在裴慕人的心裡也不是沒有疑惑,律韜在皇陵周圍佈置重兵的舉動,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更加難以杜絕天下悠悠眾口,這位帝王是個聰明人,如此安排,何必呢?
「大哥聰明,一定能夠想想辦法……」敖西鳳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空有一身武力,所以他一直以來,就對四殿下與裴慕人的籌劃非常信服。
「好,大哥一定給你想辦法,好嗎?」裴慕人臉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敷衍,可是眼裡一閃而過的思索卻是認真的。
他想到了去年秋末「金陵」懲貪一案,以及今年開春之後,朝廷頒印的那本「荒草集」,以及擴大書府,以修文為名義,實則是開科舉之外,招募天下有志有才之人,這些,都讓他想到了當年的四殿下。
而令他心裡真正觸動的,是在不久之前,收到華延齡的一封書信,說眼下朝廷欠缺深諳竣河治河的人才,問他是否有意回到京城,信中帶著暗示,要他別辜負當年四殿下將他一個小小河道之子,栽培提拔到工部侍郎的一番苦心。
雖說,現在的華延齡是皇帝的丈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他曾經是四殿下最親近的長輩,當年,這位長輩所說的話,就連四殿下再不情願,都會給三分薄面,更何況是他這位曾受過殿下恩惠之人呢?章
而且,他也真的曾經動過念頭,回京找到機會,確定四殿下是否真的已經不在人世?!
他的想法不若敖西鳳天真,心裡存的希望並不大,因為,倘若四殿下仍舊還活著,不會不找機會與他們聯繫,除非……四殿下有不能為之的難處。
丹臣,能得你此上丹心之人,本王此生幸甚……
「鳳弟。」裴慕人抬眸,正對上敖西鳳眼巴巴等著他想辦法的福犬臉,噙起笑道:「若說,大哥不做這師爺了,準備要帶你回京,你高興嗎?」
幾乎是話聲才落,一聲轟然巨響,原本在練場比畫著手腳的兒郎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著竹亭被一時興奮過頭的敖西鳳生生地給卸成了幾大塊,只剩地基的亭台上,只見裴慕人佇立,一臉見怪不怪的微笑,然後就是他們生平未見過,手舞足蹈,像個三歲孩子般開心的敖教頭……
那日,律韜一句「皇后放肆了」輕描淡寫而過,命人將她送回「芳菲殿」連數日,他沒有再踏入「芳菲殿」半步,而瓏兒也出不去!
雖然皇帝並沒有下禁足令,但是,殿門外加倍把守的重兵,瓏兒才到門口就被領將以「皇上希望娘娘待在寢宮靜養」的理由給勸退回去,說是勸退,其實光看那陣仗就知道是軟禁。
這是他們大婚之後,律韜第一次如此冷待她,但是瓏兒心裡卻不感到陌生,彷彿此情此景,並非是第一次遭遇。
好像在許久以前,也曾經有過一回。
她卻是……不記得了。
白日裡,明明是大好的天,入了夜之後,竟下起了傾盆大雨,越到深夜,下得越大,彷彿要將這天、這地、這巍峨的皇宮都給淹沒在洪水裡一樣。
瓏兒夜裡睡不著,又被一場惡夢給嚇醒。
究竟有多久沒做那惡夢了?
醒時,她渾身顫抖,卻只是紅著眼沒有流淚,心裡感到憤怒與屈辱,但還有的是更多的驚恐。
她終於看見了,夢裡的那男人的臉孔,是律韜!
在夢裡,是他撕扯開她的身子,任她痛苦地顫抖,依舊是一次次火熱的貫穿,讓她痛昏了又醒,醒了又生生疼昏了過去。
不可能……那只是夢!
他們一直到那個除歲之夜,才有了夫妻之實,從她身子裡淌出的處子之血總不會是假的,除非,現在她的身子與從前不是同一個!
但她很快就拋開這個荒謬至極的念頭,卻再也無法入睡。
瓏兒聽著殿外的落雨聲,切切嘈雜,吵得她耳朵都痛了,比白日裡濃厚幾倍的潮濕,讓她覺得喘不過氣,她緊捂著心口起身,痛得彷彿有人拿著尖鑿子,一次次地穿刺過她的心臟,想要從那怦動的血肉裡剜取出什麼東西。
「娘娘,可是需要什麼嗎?」
因為瓏兒近來身子屢有不爽,所以,小滿這幾天夜裡都在內間裡歪著睡,可以隨時留意主子的動靜,聽見帷幔裡傳出了壓抑的悶吟聲,她立刻清醒的跳了起來,撩開了第一層紗簾。
「沒事。」瓏兒深吸了幾口氣,撐著坐起身,還是疼得厲害,她扯著錦褥,勉強自己幾次大口呼吸,這時,聽得小滿在帷幔外說道:
「娘娘,小滿去請皇上可好?」
「不許去!」瓏兒用了最後一點力氣叫道,喊完,身子痛得更難受。
「那……請太醫,小滿這就讓人去請太醫給娘娘診治。」
「哪兒都不許去,誰去了,本宮打斷誰的腿!」
小滿被主子這話嚇得不輕,臉色盡白,她服侍主子那麼久,從未聽過如此嚴厲的言詞,而主子認真的語氣,讓她知道絕不是氣話。
片刻之後,瓏兒總算覺得疼痛緩過來了,她翻身坐起,小滿立刻為主子掛起簾帳,伺候覆上鞋履。
瓏兒覷了小滿一眼,淡淡的,便站起身往外殿而去,她一聲令下,屋外的宮人一扇扇地將門給打開,讓殿外飄搖的風雨也潑洩而入。
小滿跟在主子身後,心頭惴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裡異樣的感覺,覺得主子彷彿變了個人,那性子與眼神,彷彿她從前在宮裡見過的另一位主子,那如天人般令人心折的無儔容顏,皇后嫡子與生俱來的高貴雍容氣韻,只消見過一眼,便終生難忘。
「都退下。」瓏兒淡然的嗓調沒有一絲波紋,出了殿門,看著那一池新開的蓮花含著苞,只有最近池畔,一朵盛開過的花碗,沒能再收起,粉色的花辦已見彫零之態,卻仍盈盈生媚,我見猶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