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爸靜靜聽完Bill的解釋依舊面沉如水,凝聲道:「我指的不是陸閔鈞和Jerry,而是你和Jerry。」
「我和Jerry是……」他直覺想回答「朋友、合夥人」,但父親瞭然的神情把他想出口的謊言堵在喉嚨裡面。
鍾爸不給他說謊的機會,接話,「老師說,葳葳姓莊不姓鍾,為什麼?」
唉呀!忙得忘記這件事了,Jerry後悔莫及。
Bill凝視父親,他不想說謊卻不能不說謊,矛盾、為難,心跳得飛快,他害怕爸爸臉上的失望。
鍾爸歎氣,問:「你對Jerry比對語萱更親暱,為什麼?你的衣物放在Jerry的房間裡,為什麼?語萱和陸閔鈞走得很近,為什麼?」
每一個問句都讓兩個人的頭垂得更低,氣氛凝結,再度陷入沉默。
兒子的沉默已經給足答案,鍾爸拔下眼鏡,把臉埋進掌心裡,凝聲問:「這就是你不肯回台灣的原因?」
Bill推開椅子站起身,走到父親跟前跪下。「爸,對不起。」
Jerry手足無措,他看看Bill再看看鍾爸,風趣幽默、靈活機智的他,老半天竟只擠得出一句,「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添油,鍾爸冷冷問Jerry一句,「所以我們對阿風的愛是假的?」
「爸,不要怪Jerry,我也不願意這樣子,我也想符合你的期待,但是……對不起,我無法。
「爸,你知不知道,國中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喜歡男生,嚇死了。我到處闖禍、加入黑道,只是企圖表現自己很Man,絕對不會喜歡男人。你們因為我的行為頭痛不已,有一次我被砍兩刀,外婆和奶奶在急診室裡哭到喘不過氣,求我可不可以乖一點,說我是兩家人的唯一希望。
「我很難過,可是我必須向自己證明些什麼才行。我否認過、反抗過、也恨過,可是不論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勉強自己。
「在美國念大一的時候我天天換女朋友,我相信只要找到對的女人,我就可以改變,可是我試過無數回,我一和她們上床就會想吐,爸,求你原諒我……」說到最後,他伏在地面痛哭流涕。
「我不是沒讀過書的老古板,我知道同性戀不是你的錯,可你是我們兩家人的希望,我們期待你能幫鍾、余兩家傳宗接代,你這樣……叫我們怎們辦?以後,我們要怎樣去見祖宗?」鍾爸痛恨起自己,是他沒把孩子生好。
Bill能幹而堅強,這是第一次Jerry看他哭成這樣,胸口疼痛難當,該死的傳宗接代觀念,如果傳宗接代真的有這麼重要,現在不婚的年輕人這麼多,大概有一大半的祖宗都要從地底下跳出來牽手護血脈了。
鍾爸無語,Bill也無語,不說話的兩個人使得氣氛僵持著。
Jerry抿抿唇,輕咳一聲說:「鍾爸、Bill,關於這點語萱跟我提起過,她認為我們可以找代理孕母,目前世界上有三十三個國家代孕是合法的,雖然價格昂貴,但這筆錢我們付得起,如果鍾爸不堅持反對的話,鍾家會有後代的。」
Jerry的話瞬間解套僵持氣氛,父子倆頓時陷入沉思。
第13章(1)
鍾奶奶不喜歡鋪張,更不喜歡麻煩別人,所以喪禮籌辦得相當簡單,語萱參加過喪禮後便和閔鈞帶著葳葳回家。
Jerry和Bill留下來負責後續的事,Jerry已經正式成為鍾家的另一個兒子。
這個喪禮帶給語萱很大的震撼。
死亡很簡單也很複雜,好像一轉頭那個親切的、熟悉的人就從我們的世界裡被剝離,而心底,他們佔據的那個空間瞬地被挖空,心缺了一個洞,而那個洞怎麼補也彌補不起。
鍾奶奶讓語萱聯想到趙常山,那個她應該叫父親的男人。
閔鈞說服了她,她不再反對去見「父親」,只是這段時間太忙,公事私事、搬家蓋新廠,凌珊珊的問題、鍾奶奶的病、閔鈞恢復記憶……所有的事全撞在一塊兒,讓她分身乏術。
眼看著品牌走秀準備就緒,秋裝已經備好可以隨時上架,而搬家的事告一段落,語萱終於鬆口氣。
因此參加完告別式後,她沒有進工作室,而是和閔鈞帶著葳葳去吃飯、逛街,又去兒童樂園玩過一圈才回家。
房子已經裝潢好,她和葳葳搬進七之一,Jerry和Bill住在七之二,閔鈞留在七之三。
一層樓三戶人家,但更多時候他們是聚在七之三的,說笑也好、開會也好、陪葳葳看卡通也行,聚會是他們這個樓層經常進行的事。
這個,在相當程度上為難了有潔癖的閔鈞,但看得出來他正努力改變中。
他的理由是,「有孩子的家庭太乾淨,會影響孩子的身心靈發展。」
不曉得是從哪本書看來,還是某個網路謠言轉載,閔鈞不管,只要對孩子有益的,他絕對照做。
Bill提議語萱直接搬到七之三,但閔鈞反對了,他說再等等。
等什麼?當然是等「大咖人物」來求語萱,才可以破鏡重圓。
但這並不影響閔鈞和語萱進行某些體能性活動,事實上,他們進行的次數頗為頻繁,畢竟已經六年,再多的柴火也都曬得乾透。
才剛七點,葳葳已經累得睡倒在閔鈞懷裡,三人從地下停車場搭電梯,在一樓時電梯停下,進來一名新乘客。
語萱詫異,居然是趙初蕾——滿身酒氣的大公主。
走進電梯,她歪著頭用手指點點閔鈞,再點點語萱,笑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很好,恭喜恭喜恭喜你啊,恭喜恭喜恭喜你……」說著說著她唱起歌來。
「你來找我的嗎?」語萱皺眉,才幾天不見她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憔悴?
趙初蕾搖搖頭,再用食指朝她晃兩下,說:「No、不!我住在樓上。」
「你住樓上?」她轉頭看閔鈞一眼,見他聳聳肩,顯然不知道這件事。
「知道你買下七之一後,我和哥決定住在離你很近、很近的地方,近水樓台先得月,交情就是這樣慢慢勾搭出來的呀。妹妹,親愛的語萱妹妹,你不要哥哥、姊姊,可是哥哥、姊姊很想要你啊。」
她像演講似的動作很多,又畫月亮、又打勾勾,最後還衝上前一把抱住語萱。
瞥一眼電梯,八樓燈是亮著的,她住在八樓?
語萱對閔鈞說:,「她喝醉了,你先帶葳葳回去休息,我送她上樓。」
「嗯,有事打手機給我。」閔鈞交代。
電梯打開,閔鈞抱著葳葳走出去,電梯關上,繼續往上。
電梯行進間,趙初蕾仰起頭對語萱說:「告訴你一個大實話,我沒有醉。」
「喝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她無奈地推了推「姊姊」。
她站直,雙臂打橫,並沒有搖晃。「你看,我是說真的,我、在、裝、醉。」
電梯登一聲,開了,語萱扶著她走出去,她指指左右,問:「哪一間?」
八樓只有左右兩間房,五十坪上下,卻有一塊將近百坪的花園。
趙初蕾指指外面,說:「我們到花園坐坐,好不好?」
「好。」
趙初蕾握住語萱的手,打開電燈,推開紗門往外面走去。
語萱詫異,頂樓居然有一塊這麼漂亮的地方,這裡種滿花花草草,還有一個絲瓜棚架,現在架上有許多金黃色花苞,還結著十幾條小小的絲瓜,而瓜棚下面有個兩人座的搖籃椅。
「坐吧!」
趙初蕾坐進去,語萱跟著坐下,腿一蹬,搖籃椅輕輕晃起來。
「這裡很漂亮,我從來沒有上來過。」語萱說。
「這些、這些、這些……是我弄的,厲害嗎?」她指指東、指指西,臉上有些微的驕傲。
「很厲害。」
「我只會這些,其他的都不會,人人都說我是嬌生慣養的大公主,其實……哪是,我更喜歡親近泥土,雖然穿Burberry玩泥巴超過分。」
趙初蕾笑了,如同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沒醉,她的眼神清澈得很。
「你果然裝醉。」語萱睞她一眼。
趙初蕾笑開。「我何止裝醉,我還裝傻、裝乖、裝開朗、裝傻大姊、裝無所謂。其實啊,當公主哪有童話書裡寫的那麼好,這年頭仇富是全民運動,想當公主就要有接受霸凌的準備。」
她裝醉、她在笑,表現得自在又豁達,但語萱看得出來她有些哀傷,畢竟她也曾經是「擬態界」的高手,也曾經企圖拿下奧斯卡獎。
溫柔了口吻,她任由趙初蕾把頭靠在自己肩膀上。「你誇張了,你爸、你哥明明很寵你。」
「說錯,是我們的爸、我們的哥,他們確實寵我,可爸是建築界的龍頭,哪有空理會這種小小的霸凌事件,我們的哥更是全心向上的有為青年,他的一天要拆成二十四個小時精確使用。所以啊,語萱妹妹,我其實很羨慕你,你有一個為了女兒放棄愛情的媽,我卻有一個為了愛情放棄兒女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