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奶娘臉上擔憂的神色,夏有雨突然一陣鼻酸。這是真心在關愛她的人啊。「奶娘,你一直都知道嗎?姐姐跟大少爺——」
「全府裡不知道的大概只有你了。」一個聲音冷冷從身後傳來。
言至衡手裡握著幫她重新檢查過一遍的賬冊緩步走過來。他本來想放了賬冊就走,沒想到才走到小院落門口,就看見有個連外衣都沒披的傻瓜直奔出去。
夏有雨渾身發抖。是冷,也是恐懼。言至衡索性伸手攬她入懷。
她先是一呆,然後用力想掙脫,卻被言至衡牢牢壓制住,使盡全力還是動彈不得。
「奶娘……」她對著奶娘求救。
奶娘只是歎了一口氣,對於眼前的情景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放開她吧,二少爺。」
奶娘勸說著,「這會兒事情還不夠多嗎?」
「她都嚇成這樣了,我怎麼放?」
「抱著她也不能解決事情啊。被人看到了少爺在這邊,不但會更麻煩,雨兒也不好過,難道這樣會比較妥當嗎?」
勸了好一會兒,言至衡才不情願地放開懷中一直在發抖的人兒。奶娘又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才把他先勸走了。
奶娘把門關上,拉著夏有雨到床前並肩坐下,有著風霜皺紋的手牢牢握住她的小手。
「奶娘——」夏有雨一開口聲音就抖得厲害,「姐姐跟大少爺……怎麼辦?」
「能怎麼辦?」奶娘歎氣,「這種事兒在所難免,哪個大戶人家沒遇過,要不就是讓少爺收房,要不就是給一筆銀子打發掉丫頭,就這樣了。」
「夫人,那天,也是,這麼跟我說。」夏有雨嗓音抖得斷斷續續,吞吞吐吐說出了真相,「我、我沒關係的,我真的沒關係,怎麼樣都好。可是爹怎麼辦?姐姐怎麼辦?啊,姐姐還對夫人說,要我一起嫁給黃長工——」
奶娘苦笑一下,臉上皺紋陡然深了許多,看起來十分蒼老。
「你姐姐只是用你推托,不是真的要嫁長工,你別怕。她一心想著要嫁給少爺當夫人,可哪有這麼容易呢。要是一意孤行,下場就是被攆走,這也不是第一回發生了,我已經勸了有青幾次,她卻完全沒聽進去。」
她茫然地望著奶娘。最近這一切,比繁複的賬目更令她困擾,以及恐懼。
「那怎麼辦?」夏有雨一直抖一直抖,抖到聲音都破碎著,「如果姐姐真的走了,那我要去哪裡?留下的話誰照顧姐姐,跟著走的話誰照顧爹?還有,二少爺怎麼辦?」
奶娘又是歎氣。
「傻丫頭,你也為自己擔心一下吧。」奶娘最後搖頭說。
第6章(1)
她姐姐沒有再跟她說過話。事實上,她拒絕跟任何人多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誰來勸都沒用。
夏有青說得很清楚,她不要嫁給長工,也不要屈就當側房。大少爺當初可是允了她,要娶她做夫人的,哪有反悔的道理。要是逼急了她,更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
一個丫頭這麼強硬,這是前所未見的。老爺夫人傷透腦筋,把大少爺叫去罵了好幾次,連兩個弟弟都被波及。尤其是言至衡,大家似乎也都認定他與夏有雨也是一樣的狀況,他解釋了半天也沒用。
「反正這兩個丫頭是不能留了。」最後,言夫人直接說,一向溫婉面容露出異樣堅決,「我一早就說要送走,是你們分別來求情,我一時心軟才導致現在的結果。現下都不許再多生枝節,明天就叫她們走。」
「那夏先生呢?」言至街皺著眉問,「賬房不能沒他主持,我們就這樣把他兩個女兒送走,夏先生不可能什麼話都不說的,得想辦法勸。」
聞言,言至衡詫異地看了大哥一眼。
聽這個口氣,他大哥似乎並不是那麼在意夏有青姐妹的去留,反而更關心賬房與夏先生。
這也難怪,畢竟他近年十分受到器重,已經算接下大半老爺的擔子,把朝廷委託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要言至街為了一個小婢放棄這一切,甚至只是受到些許影響,他都不會願意的。
雖然嗤之以鼻,但說真的,換成是言至衡自己呢?
「夏先生知道這些事兒嗎?」言家的老三年紀最小,沒有捲入這次的風波,他有些困惑地問,「他總是關在賬房裡,跟女兒們好像也不大有話說,會不會連出事了都不知道啊?該有人去同他說一說。」
花廳內一陣沉默。這其實說得很有道理。
夏先生這邊自然不是一無所知。他把女兒叫去小書房長談,只不過,叫去的是小女兒夏有雨。
「你姐姐啊——」才開了頭,夏先生就是一聲無奈長歎。「鬧到言家老爺夫人要趕我們走了。有雨,你說怎麼辦?」
夏有雨也是一陣茫然。她近日心裡都是這樣空蕩蕩的直發慌。從小到大雖然都是她在擔心不問世事的父親與美麗卻柔弱的姐姐,但她其實也只是個單純的小姑娘而已。
「我、我這些年攢了一些銀子,雖然不太多,但要過簡單日子,應該也是夠的。」被問了就強打起精神,夏有雨安慰著父親,「姐姐那邊,我多去勸幾次——」
「你那些銀子,被你姐姐花得差不多了吧。」別的不說,賬房先生對銀子來去可是很上心的。他疲倦地揮揮手,「罷了,你娘留下來的錢你拿去,回老家去吧。鄉下地方加上你又不大花錢,應該夠了。」
夏有雨沉默著。過一會兒,才小小聲問:「爹,您也要攆我嗎?」
她爹沒回答。「那姐姐呢?」
「你姐姐又任性又沒用,沒人照顧是不成的。讓她鬧過一陣子,之後應該就沒事了。倒是你,不必留在這裡看人臉色。」她爹低頭繼續翻閱賬本,竟是打算結束話題的樣子。
「是老爺或夫人的意思嗎?要爹來對我說?」她還不死心地追問。
「胡說什麼,我們靠言府吃飯,你雖不是家生丫頭,也是個下人,老爺夫人犯不著這麼忌憚迂迴。」
所以,真的是她爹要她走了。
所以,她一路堅強,換來的就是忽略,相信她不用人照顧也會沒事。而她姐姐任性又沒用,人人都放心不下,所以百般容忍。
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不知為何,夏有雨一直記得她爹那天的臉色。下午的書房光線不算明亮,她爹的臉龐在陰影裡看起來有種疲倦病態。
她呆呆的不知道可以再說什麼,站在書桌前好久好久,見她爹不再開口,又再度埋頭工作,她最後只能靜靜地退出來。
走回自己的房間,腳步無比沉重。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從小到大,夏有雨最怕被丟下。母親過世,父親去外地工作,把女兒留在鄉下給親戚照顧,姐妹倆在親戚的臉色下過日子,心裡存著深深恐懼,怕父親跟母親一樣不再回頭,怕被趕出去沒有地方睡覺沒有飯吃。什麼都怕。
姐姐想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妹妹連一文錢都要賺要存要計較,都源自於這份恐慌。
如今噩夢成真了。離開了其實也不是她家的言府,夏有雨要去哪裡呢?
才剛跨過月洞門,遠遠就看到自己房門口,一個修長的身影焦急守候。瞥見夏有雨出現,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
夏有雨心尖兒一疼,像給人打了一拳似的。
她一時考慮不了那麼多了,拔足往他狂奔而去,什麼話都沒說地投入他的懷抱,緊緊摟住他的腰。
「嚇死我了。」言至衡真是鬆了一大口氣,「整個下午到處都找不到人,連奶娘都一問三不知,你到底上哪兒去了?」
她只是狠命搖頭,什麼都說不出來。
看她這樣,知道是哭了,言至衡也不再多問,抱緊顫抖的人兒,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沒事了,什麼都沒事了。」
「爹叫我走。」這麼簡單的四個字都哽咽到說不清楚,她的委屈和恐懼全部決堤。
「走?走去哪?」言至衡眉頭緊皺,其實沒聽懂,但他知道這時候必須盡力安撫,「你哪兒也不准去,乖乖留在我身邊就好,聽到沒有?」
聽言至衡這麼說,夏有雨才慢慢冷靜下來。
她知道他對她好,可是這樣的話,她跟她姐姐有什麼差別?她爹會被她們煩死了,老爺夫人會傷透腦筋。這次事情鬧開之後,就算願意做小服低,讓二少爺收房當丫頭,他們要面對的,也依然會是排山倒海而來的阻擋。
先前夫人已經和藹地對她解釋過了。那些家有閨女的名門世家,要是聽說少爺還沒娶妻,房裡就已經養了小妾,這名聲其實很難聽;要是不小心懷上孩子,事情更是麻煩到極點。不說別的,光是正妻小妾之間的鬥爭,就足夠搞死像夏有雨這麼單純的傻姑娘。
可是她真的不想走啊。離開了言府,誰幫她爹留心賬本的錯誤,幫他打點食衣住行,幫她姐姐存錢買珠花?誰幫奶娘跑腿,幫她穿針,幫她搬搬抬抬?還有,誰陪這個骨子裡有些孤傲的二少爺鬥嘴閒聊?誰哄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