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祖屋與廣順行總鋪同連一氣,是南方很典型的富貴人家大宅,前頭是店舖,後頭是自家院落,李玄玉才四顧張望了會兒,便見孫管事拿著家法板子,額際滲汗地從屋裡走出來。
「李大人?」孫管事略微福態的面容一怔,用衣袖拭了試額角,隨即道:「又是為老太爺送信來了嗎?勞煩大人了。」
廣順行經營南北貨,而貨物進出口、報關報稅、甚至於與官府租用倉庫這等雜事,本就得與官府打點好關係,孫管事原就因行務與李玄玉相熟,近一、兩年,李玄玉還兼著送朝廷裡給老太爺的信件,之後他們兩人便更加熟稔了。
「哪兒的話,不麻煩。」李玄玉將懷中信件遞交給孫管事,注意到孫管事頻頻拭汗的動作,與他手上拿著的家法板子,不禁開口一問:「下人犯事了?」不然孫管事拿家法板子何用?
「是……哎、欸……唉……」孫管事長吁短歎,望著李大人詢問的面容,再看看手上的家法板子,忽地福至心靈,心生一念,便將李玄玉拉到一旁,低聲道:「李大人,近幾日乍暖還寒,老太爺身子不太舒爽,而大少爺這趟出遠門,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
「孫管事,若有李某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您儘管直說便是。」李玄玉很快就聽懂了孫管事的弦外之音。
「這、噯……」孫管事歎了口氣。原本,下人之事皆屬家務事,沒有鬧到需要上縣衙的。但是,眼下既然李大人來了,也算老天有意相幫,他、他真是瞧著那姑娘很可憐哪!
「大人,是這樣的,府內有個小婢,房中找出了大少奶奶不見了幾日的玉簪。」
李玄玉眉峰一抬,頷了頷首,下人偷竊,也是時有所聞,不足為奇。
「找出簪子之後,小婢二話不說,當口便認了簪子是她偷的,本來,這事兒也不須勞煩大人,咱家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家法責罰了便是。」
「理當要罰。」李玄玉依然頷首,偷竊是不對,他一向嚴正不阿,此風不可長。
「但,老管事我罰不下手啊。」孫管事望著手上家法板子的神色顯得十分為難。
第1章(2)
「此話怎講?」做錯了事便得罰,孫管事管著這麼大的周府,應當經驗老道了才是。
這教他怎麼講?孫管事面容極為愁苦地望了李玄玉一眼。
他總不能跟李大人說,是有人特意栽贓吧?而且,栽贓的還是……還是……
「李大人,總之,這事擱著幾天了,在下人之間鬧得沸沸揚揚,我不辦,大少奶奶和其他下人們心中恐怕不平,辦了,又怕晚些時候回來的大少爺心裡不歡快,不如,交給你辦可好?」
李玄玉一怔。現下是要報官嗎?但,孫管事方才又說是家務事?
「李某該如何相幫?」
「李大人,這啊,這小婢,本是大少奶奶帶來的陪嫁丫鬟,大少爺喜愛得緊,甚至還有將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後的榮華富貴,便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
「嗯。」實在貪婪……李玄玉搖首一問:「孫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堂?」
「不不不,家醜鬧上公堂,這成什麼事兒呢?」孫管事摸出懷中布包,拿出兩支玉簪。
「不如這麼著吧?李大人,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竊的,而那一支是我內人的。李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幫我問問那小婢話,若她連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認不出來,您替我打發她走了便是。日後若是大少爺問上,我便說您恰好過府,而我為老太爺病了的事煩心得緊,便將人交給縣衙了。」大少爺再怎麼喜愛綻梅,也不可能衝進縣衙找人吧?
「啊?」李玄玉瞪著兩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嗎?怎地孫管事話中,已然有了小婢認不出簪子來的意味?而且,方才孫管事又說他罰不下手,莫非這當中有何隱情?
李玄玉開口正想問個清楚,孫管事又接著說了——
「李大人,內人的玉簪雖不如大少奶奶的貴重,倒也還可變賣不少銀子,若簪子真不是綻梅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將這支簪子送她,就說咱們府裡,現今是萬萬不能留她,請她尋個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這麼點兒可以幫她,李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幫小的這個忙,好不?」
好不?順水人情,並沒什麼不好。
只是,這事兒當真奇也怪哉,孫管事話中隱隱透出蹊蹺,大大勾起他的興致。
於是,兩盞茶後,李玄玉便見到孫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膚白似雪,剛被家法責罰過的一雙手紅腫非常,素淨的一張臉容毫無血色,見著他這位縣令大人的眸色卻不驚不懼、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場逃不過的災難,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氣。
這哪裡像是個偷兒的眼睛?嵌在她鵝蛋小臉上的那兩丸瞳仁,雖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圓淨瑩潤,乾淨無瑕得直像街坊孩子們拿在手上的彈珠。
當真是奇怪……李玄玉心中縱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姑娘,但姑娘一雙紅腫的雙手,與一臉全無喊疼跡象的平靜神色,卻教他瞧著有些不忍,一時之間問不出口。
於是他便領著姑娘出了廣順行,一路行至兩條巷外的醫館,付了診金為她上藥之後,才走至東城門外一處僻靜、較少行人經過之地。
李玄玉攤開掌心中的物事,開口便問綻梅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綻梅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隻?」李玄玉將掌心之物更遞近她些,再問。
雖然,他此時未著官服,平日也是與民親近得很,但若碰上問案、查案這等事,他仍是極有在公堂上的那股嚴肅凜然。
綻梅的視線從李玄玉掌心中的玉簪緩緩移向李玄玉臉容,眸心盈著些許困惑。
她不太明白,為何自從和香從她房裡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狀告到孫管事那裡去之後,據聞一向賞罰分明,最恨偷竊的孫管事會將這事足足擱了好幾日。
而好幾日之後,孫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內院,頗有要好好責罰她一頓,再趕她出府的氣勢,最後卻是簡單打了她幾板子,便將她交由這位縣令李大人帶走?
好吧!興許周家習慣將犯事的下人交給縣衙處理,綻梅心裡已然做了許多最壞的預想,但是,此位李大人既沒穿官服,也沒押她到縣衙,甚至還帶她至醫館為雙手上藥,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奴婢其實不甚確定。」綻梅據實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確定?」李玄玉問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無人注意時便拿了,不敢細瞧。」綻梅垂眸,答得有些心虛,話音卻仍舊沈穩。
小姐不要她梳頭已有一段時日,她並不清楚和香從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時沒那麼大膽,會在她房裡翻找物事,或許……是小姐不願留她,才會在姑爺不在的時候,恰巧鬧騰出這麼件事來。
那麼,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麼好爭的呢?一切,都無所謂了。
見她神色黯淡,似有萬千思緒,李玄玉面色凝重地又問:「你為何偷玉簪?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回大人,奴婢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愛得緊,一時貪念陡生,並無特殊緣由。」綻梅幾經思量,開口應答。
「既是不敢細瞧,為何又說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幾乎是不用多問,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時貪念陡生呢!瞧她連這玉簪長啥樣都不甚關心,多瞅兩眼也無,哪來的貪念?
「這……奴婢、奴婢……」綻梅一時語塞,竟是答不上話。
李玄玉素來嫉惡如仇,生平最痛恨說謊之事,雖是隱約猜知她有難言之隱,但口吻仍是極為不悅地道:「既沒偷簪,為何認罪?你難道不知道偷竊在我朝是重罪?若是開堂判下,輕則砍其雙手,情節重大者,甚至能夠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綻梅偷的,奴婢做了錯事,自然要認罪,奴婢知錯,但憑大人依法處置。」綻梅應道,眼眉間仍是那股堅決神氣。
「放肆!本官面前,淨是一派胡言!」只可惜這裡沒有驚堂木,否則李玄玉一定會拍得極怒極用力。「前語不對後言,你真以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當竭力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沒有冤屈。」綻梅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堅毅,話音平和,竟讓李玄玉感到有幾分心軟。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須下跪。」李玄玉拉住她衣袖,搖首微歎。「現下還不肯說真話?你急急認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贓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