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玉聞言回首,對她勾唇一笑,那笑容看來既安心又無奈。
「綻梅,我知你想問什麼,想問便問,沒什麼不能說的,你憂心我得罪廣順行與唐安,惹禍上身是不?」李玄玉將帕子洗淨放好,信步走至她身旁來。
「是,李大人。」綻梅仰首望他,認得老實。從前姑爺是什麼脾性,她或許因相處不深不甚明白,但服侍了多年的唐家老爺與唐家小姐是何等心高氣傲,她比誰都清楚。
「唉,你當真是精神好了許多,腦子一好使了,便淨是憂慮別人之事。」李玄玉歎了一聲,望著她的眸光既寵且溺,彷彿拿她很頭疼似的。
綻梅凝望他,唇瓣甫掀,才又想開口,李玄玉便再度打斷她。
「綻梅,我不但知曉你要問什麼,還知曉你要說什麼,你要說廣順行與唐家皆是財大勢大,極難得罪,對不?除此以外,你心裡還覺得,你是不祥之人,只要與你有關係,想要挺身護你之人,便要遭難,對不?你心裡對你母親、對孫管事與杜大娘、小虎子皆懷愧疚,現下又十分憂慮我要因杜家香粉鋪一案遭你牽連,是不?」
每句皆中,就連那些埋藏極深的內疚心思皆是一字不差,綻梅垂眸低首,雙手絞緊了覆著半身的被子,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李玄玉握住她微顫柔荑,輕聲道:「傻姑娘,你究竟還要多傻?我想護你,卻不淨是為了護你。廣順行一家,案上迭案,如今送狀紙的店舖共有十餘家,已不只是單單一家杜家香粉鋪之事,若不是此案越來越複雜,也不至於到今日尚未判下。」
十餘家店舖?如此嚴重?綻梅揚眸望著李玄玉,眸心越見憂慮。
她忘了將自個兒的手自李玄玉掌心中抽開,而李玄玉握著她的五指一收,握得更緊,她纖弱的掌被李玄玉包覆纏裹得如此自然。
「綻梅,廣順行換了周萬里主事之後,不僅從前與周老太爺開疆闢土的老夥計們皆被換下,且周萬里的作風強勢蠻橫,時常扣貨抬價,已惹得那些與之合作的店舖頗有怨言,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更膽大包天地擅闖民宅、欺凌強奪,已經令霽陽許多商家們忍無可忍……綻梅,孫管事離開廣順行,杜家香粉鋪遭劫,這些禍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明白嗎?」
「但,唐家老爺極為疼愛小姐,絕不會放著這事兒不管……」唐家老爺怎可能任由女婿被關在縣衙牢房裡?
「他或許不能不管,但我也不能置那些遞狀紙的百姓不顧。綻梅,你明白為何我提了周萬里之後,那些控訴廣順行的狀紙才紛沓而來嗎?」
綻梅搖首。
「他們原本並不想報官。」見綻梅似沒聽懂,李玄玉又說得更明白。
「那些被欺壓的店家,他們有口難言,既忌憚廣順行財大勢大,也忌憚廣順行攀上太后遠親那門親事,唯恐報了官,官府會吃案,或是反被亂扣個誣告罪名,所以才一直隱匿不講。」
「既是如此,現下又為什麼……」
「是啊,綻梅,為什麼?」李玄玉似笑非笑地反問她。
「是因為……大人提了周大爺,又帶了我與杜大娘、小少爺回來?」綻梅不甚確定地問。
「是,他們見我有心想辦,才開始全然信任我。」李玄玉頓了一頓,捉著她的手又握得更緊,重重強調。「綻梅,百姓信任我。」
明知前頭險路,他卻無法辜負如此心意。
綻梅與李玄玉視線相凝,明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覺什麼也說不出口。
惡人未必命短,好人未必善終,她明白,但……
「李大人,小少爺方才對我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綻梅希望,大人為所當為的同時,也能善待自己。」綻梅沉默良久,最後只剩這句心思重重的提點。
李玄玉揚唇一笑。
「看來香粉鋪此次遭劫也不全然是壞處,小虎子近來極為認真,真所謂是不經一事,不長一知。」跟著杜大娘忙進忙出,努力向學,不再時常抱怨,人也更體貼有責任感了。
「李大人……」他這時候將話題移轉至杜虎身上,是為了令她放心嗎?
綻梅望著李玄玉,澄澈水潤的眸心中有太多對他的不捨擔憂,與萬般複雜的心緒。
她眸含水光,秀質楚楚,愁態萬端的模樣瞧得李玄玉一陣心疼,一時情難自已,便伸臂將她擁入懷裡。
「綻梅,此事該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別擔心我,只管好好養傷便是,待得這一切事情告個段落,屆時,我、我……我想聽你喚我一聲玄玉。」
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沙啞朦朧,多情得令人不敢抬眸相對,綻梅在他懷中閉眸搖首,卻沒能鼓起勇氣退離他懷抱。
她既喜愛他,又擔心他;既仰慕他,又不敢拖累他;她不捨放開他的手,卻不知該如何回握;明知大人對她有情,也不知該拿什麼回應?
大人是官,她是婢;他隨和性情討喜得有如春暖花開,而她卻孤寂淒涼得有如霜風殘月……比?怎麼比?他是天上星辰,她是地底爛泥。
在李玄玉面前,她明明自慚形穢,然情苗卻悄然生根,難以拔除,卻又無法任由發長。
不知該如何回話,懷抱裡徒留一聲惆悵歎息。
第6章(2)
「胡鬧!你當真是胡鬧!」
今日,霽陽縣衙內用來議事的大廳裡,清楚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漸轉好,已可下床隨意走動的綻梅,正取了布料與針線想為李玄玉縫製錢袋,才穿過廊道,便聽得議事廳內傳來這聲暴吼。
她欲回暫居院落的腳步一頓,本想匆匆退離,李玄玉由廳中傳出的聲音卻又誘她停下腳步。
「恩師,學生並未胡鬧,學生不得不這麼做。」李玄玉出聲回應,口吻堅決卻聽來甚是疲憊。
廣順行一案牽連甚廣,他明白,只是,他並沒想到會發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萬里回縣衙之後,送狀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禮關說的豪紳權貴卻是更多。
霽陽縣衙的門坎幾被踩平,有人急著要他辦案,有人急著要他別辦,七嘴八舌,無非是希望他這樣又那樣,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數不清的京官朝官,隨便一個說句話便能壓死他,現在竟然連身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師都來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憊至極,又是不敢置信。
恩師?議事廳外的綻梅微微心驚,莫怪她總感這道聲音耳熟,想必廳內的是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來訪,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語氣聽來又如此氣惱,令她好生擔憂。
綻梅心中雖覺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廳門旁,藏身至廊術後頭,豎耳靜聽。
「什麼叫做你不得不這麼做?為師的又不是要你立馬放人,只是要你從輕量刑,變個法兒,盡量讓自己誰都別得罪,這也不成嗎?玄玉,為師的已經老了,眼看著已沒幾年官好做,你現下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是存心不讓我好過嗎?」
「恩師,學生並沒這麼想。」
「沒這麼想?我瞧你就是這麼想!」尹尚善怒喝了一聲,又重重拍案道:「此案雖不須上請,但姑且不論廣順行那條與太后說遠不遠的姻親關係,當初與我同朝為官的周家舊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勢微妙,皇上接連拔除幾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后勃然大怒,兩人表象和氣,私下卻早已勢同水火,你現在辦廣順行這樁案,正巧蹚入這渾水,玄玉,你聽為師的勸,在事情鬧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罷。」
「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聽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衝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歎了口氣,對於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