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重新評估她對史濰的印象。
一開始,她對他的印象是從曉玫對他的稱讚來的,說他除了俊俏的外表跟完美的家世,本身是個謙遜有禮,逢人就微笑,態度親切到不行的人,一點都沒有高高在上的院長姿態。
之後,在義診時第一次見到他,果然如曉玫所說的,那張俊臉上總是隨時掛著親切的笑容,只是她多少有注意到那笑容是應酬式的,而不是真心真意,當下,她並不以為意,覺得這是很普遍也是正常的現象,再加上她跟他又沒有什麼關係,根本不在意他的笑容真心與否。
直到此刻,她才看到他真正的樣子,看似親切……很快的就答應她的請求,但實則話裡卻尖酸不已,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成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向來秉持這樣的作風。
「看來小喬姊姊本人並不像在小朋友面前那般的純真且和善。」史濰冷哼。
「當然,因為你不是小朋友,而且,你對我並不友善。」童卉喬也不甘示弱。
看來今天這場會晤,注定要不歡而散了。童卉喬覺得沒有再繼續聊下去的必要,瞧史濰那張俊臉上的不悅表情,他不高興是因為她侵犯到他的尊嚴嗎?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童卉喬重新站了起來。「希望我們今天這場『談話』不會影響到史院長先前的承諾。」
「說過的話我會做到。」
童卉喬滿意的點頭後離開,這一次,史濰並沒有再挽留,只是盯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倒是童卉喬在踏出門之際,禁不住心頭的好奇,回眸問了一句——
「史院長似乎對所謂的『大善人』跟『社會正義』非常嗤之以鼻?」
史濰聽了冷冷一笑,答非所問的說:「我還有事要忙,童小姐,我們後會有期。」
他話是說得漂亮,但童卉喬明白他的意思是「後會有期」的日子遙遙無期。
童卉喬於是點了點頭,離開史濰的辦公室。
史濰晚上喝了酒。
下班之後,他情緒仍有些差,於是搭計程車到常去的日式居酒屋,一直待到深夜十二點才回家。
其實他喝得不多,腦袋還清楚的很。
以前讀醫學院時,常跟學長在一起喝酒,他們兩人的性格相近,對自己在醫界的未來也都同樣抱持願景,他們對自己非常有自信,相信未來肯定能在醫界佔有一席之地,憑他們的能力!
那時候啊……他跟學長可都是風雲人物呢,呵。
回想那段時光,史濰忍不住紅了眼眶,他躺在自己高級公寓裡的沙發上,四肢攤平,一手撫著自己的額,遮住眼睛。
他討厭想起這段往事,但白天童卉喬臨走前的那句問話逼出他腦海裡的回憶。
「史院長似乎對所謂的『大善人』跟『社會正義』非常嗤之以鼻?」
沒錯,他的確是。他是人性本惡的最佳支持者。
當然這點那位小喬姊姊絕對是站在跟他不同的立場,那些所謂的社工或義工不都是心中有大愛之人嗎?
至於「社會正義」,哈,那種東西有存在過嗎?這世道不都是有權的人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沒有錢沒有權的人就連想替自己辯解都沒有開口的機會。
當年,意氣風發、前途無量的學長不就是背上莫須有的罪名,連解釋都沒辦法嗎……
那是一場手術意外,偏偏死者的父親是一個頗有善名的慈善基金會義工,他利用媒體跟網路的力量,硬是要將主刀的醫師活生生推上斷頭台……而學長替教授背了黑鍋,成了千夫所指的對象,因為輿論激烈,最後醫院逼學長主動辭職,明明那一切根本不該由學長負責……
醫師不是神。那時還是實習醫師的他看到學長遭遇的一切,才領悟到自己曾經的自大有多可笑。
生命的主宰向來是看不見的命運,不是他們這些拿手術刀的醫師,他們只不過是讓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多了幾分籌碼跟上頭那位主宰者爭取活下去的機會。
而那些病重的,或受傷嚴重的……就算上了手術台也不可能挽回什麼,可偏偏有人把醫師當成神,若沒能將人給救回來,這神也不用做了,直接打入十八層地獄吧。
優秀的學長後來被迫離開醫院,離開號稱全台灣最好的大醫院,再加上那場意外被所謂的「大善人」每天開記者會鬧得沸沸揚揚,就算學長有再好的醫術,願意收留他的醫院也少得可憐,最後學長不得不離開台北,到東部一個小鎮裡的小醫院當醫師。
那時候他雖然替學長抱不平,卻還帶著希望,認為時間會還學長一個公道,憑學長的醫術,絕對有機會回到大醫院裡一展長才。
只是命運捉弄人,那位「大善人」堅持替自己死在手術台上的兒子報仇,就算學長避到遠處仍然不放過他。
「大善人」利用自己是某談話節目常態來賓的身份,不時在節目上影射打壓學長,害學長就算在全新環境依舊被冷眼看待,願意讓他看診動刀的患者少到可憐,空有一身優秀的醫術卻再也沒發揮的空間,之後,學長又再度被任職的醫院逼退……有再堅定的意志又如何,退無可退的學長,最後選擇了一條叫他不敢置信的路史濰陷在回憶裡頭,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流下了男兒淚。
今天他真的是徹底失常了……下個月初便是學長的忌日,每年那一日他都會特地排休,南下到學長的故鄉,帶著他們讀大學時最常喝的酒,在學長的墳前陪他喝酒聊上一整天。
或許是因為學長的忌日要到了,影響了他的心情,看到「小喬姊姊」為兒童之家的孩子奔波,明知她對那些孩子是一片真誠,他仍忍不住出口嘲諷。
史濰擦去臉龐的淚水,起身回到臥房,這失控哀傷的一日,睡一覺就過去了,這樣的自己他只留給自己看,不會讓人知道。
第4章(1)
從護理系畢業之後,童卉喬轉當社工員,雖然工作時間是比其他兩名擔任護理師的室友看起來固定,好像比較輕鬆,但實則不然。
她是不用輪班,不用值大夜,可只要是負責輔導跟關懷的家庭案例有任何狀況時,她是隨傳隨到的。
像今晚約十點左右,她都快要到家門口了,卻接到一件關懷案例中母親的來電。
陳可柔。
童卉喬對那名才四歲卻總是一臉恐懼不安的瘦小女孩印象很深刻,她不懂陳可柔的母親丁芳明明愛著她,卻讓她深陷在長期酗酒好賭父親的家暴恐懼裡。
童卉喬歎了口氣,丁芳的求救電話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接到了,但一樣的事還是一再發生,她再怎麼勸誡都沒用。
儘管很無力,童卉喬還是趕緊攔了輛計程車直奔對方的住處,深怕晚了會鬧出人命。
陳家人住在新莊一棟老舊公寓的頂樓加蓋,不需要按門鈴,一樓的大門早就被毀損,童卉喬一使力便推開了。
她爬上頂樓,就見陳家的門半掩著,裡頭傳來哭聲,想必是丁芳正抱著女兒痛哭。
童卉喬忍不住又歎了好幾口氣。早知如此,又何必一再地回頭?想起丁芳的頑固,童卉喬真的很想拿極子將她的腦袋給敲醒。
一進到屋內,不意外見到凌亂如戰火肆虐過的客廳,丁芳就抱著女兒坐在地板上傷心的流淚。
童卉喬進屋時發出聲響,丁芳跟陳可柔同時抬頭看向門口,一臉驚恐,當她們發現進屋的人是她時,才瞬間放鬆。
但當童卉喬看到丁芳的臉時,驚恐的人換成她,她連忙走向丁芳。
太慘了,比以往的幾次還要慘,丁芳被喝醉之後就會使用暴力的老公打到右眼烏青又紅腫,整個右臉頰腫起,嘴角還有血絲流出來,至於身上的傷就更不用說了。
童卉喬深吸一口氣,因為若不這樣的話,她會把髒話罵出口。
她再連忙上下打量陳可柔,鬆了口氣,還好那個畜生沒有打女兒,要不然她肯定會跟他拚了。
陳可柔是認得童卉喬的,知道這位社工姊姊是少數會心疼她的人,她離開母親的懷抱,改投入童卉喬的懷裡。
「小喬姊姊……」
她稚嫩的童音中因為恐懼而顫抖,童卉喬聽了憐惜不已,將她緊緊的攬住。
「痛……」
沒想到可柔卻喊疼,嚇得童卉喬快快放開她,再度檢視她全身上下。
「哪裡痛?」
「這裡。」陳可柔摸了摸她的背,童卉喬掀開她的上衣一看倒抽了口氣,女孩單薄的背上是一整片的烏青。
童卉喬近乎咬牙切齒了,氣惱的瞪向丁芳,擔任社工員這麼些年,她難得動怒,而且對像還不是施暴者,而是可憐兮兮的受暴者。
做為一個媽媽,卻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只顧著自己追求的愛情……丁芳一直認為她那施暴的老公是愛著她的,只是理智被酒精支配了。
丁芳被童卉喬這麼一瞪,趕緊解釋。「他沒有打她,是柔柔為了救我,被他掃開,然後柔柔自己撞到了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