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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陳毓華

  吃完發現手中油膩,湛天動已經遞來巾子。看到她的不拘小節,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她的這一面。

  她道謝擦了手,他又拿起酒壺,替兩人的酒杯斟滿了酒。

  他堂堂一個漕幫幫主,明明這種事由小廝代勞就好,可是她這時候才發現暖閣裡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有。

  「來,敬我們都是北方人。」說罷,他仰頭乾了那杯酒。

  「什麼?大當家也住過北地?」她不像他一飲而盡,只啜了一小口,畢竟這身子的酒量只能算是平常。但醇酒還未入喉已是清香撲鼻,嚥入口中,酒水味甜,滑潤順口,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泛起一股暖意,通體舒暢。

  「小時候。」他一邊說,又一邊為她倒酒。

  西太靜覺得這酒喝起來甜甜的,放下戒心,他倒一杯,她就喝一杯。

  「我七歲的時候爹娘就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漕河碼頭上跟著幾個我爹舊時的老友撿零碎工作討生活,但是儘管那些叔伯們護著我,家家都是窮戶,養自己家裡的人口都不夠了,哪有餘裕顧到我。那時的我經常為了和一樣年紀的孩子搶工作、搶一處晚上可以過夜的地方,甚至搶一塊烙餅大打出手,常常全身都是傷,人不像人。

  「一直到了十歲的時候,我記得那天因為得到一份臨時工,有個以為我搶了他工作的大個子帶了一群孩子把我打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我倒在碼頭倉庫的角落裡,以為我肯定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下,見她沒有特別反應,又往下說道:「那一晚,天上有一輪滿月,雖是滿月,可月色卻很淡、很淡,有一個像從畫裡走出來的天人向我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麼受傷,為什麼沒人理我,然後掏出巾子替我把流血的傷口止住,再叫人送我去看大夫……」

  「噗……咳咳咳——」西太靜狠狠嗆到了,有什麼似曾相識的片段從遙遠的記憶裡翻了出來。

  「怎麼,還好嗎?」湛天動的俊陣裡有一些東西在湧動,他直直盯著她看,逼視如火炬,彷彿要從她的表情裡讀出他非要不可的答案。

  直到見她揮手表示無恙。

  「我只是喝急了。」那是一段從太久遠記憶裡翻出來的扉頁,因為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曾放在心上,隨著時光過去,逐漸荒蕪而忘卻。

  「我傷好後,又見過「他」幾回,這才知道「他」是京裡商行的少東家。

  跟著父親進進出出碼頭,每次,我總是很認真打理自己,要自己不要太過狼狽,也只敢逮遠地看著「他」,可是連這都很難,我身上常常不是髒,就是傷口,要保持乾淨談何容易?」要對著畫裡走出來的天人不動心很難,可動心不是愛,他只是遠遠地望著,連前進一步都不敢,可是那綺念已生,天人是少年第一次心動的人,不分男女的初戀情人。

  西太靜在他那樣迫切的目光下幾乎招架不住了,她不自覺的喝了半罈子的酒,她想起來,想起那個整整小她五歲的少年了。

  那時的她是爹的小尾巴,經常隨著爹出入漕河碼頭。她乾笑。「那後來呢?」

  「又有一回「他」找到我,給我一帕子的糕點,說那是別的地方吃不到的好東西,可「他」吃得太飽,吃不完,浪費了,便硬是塞給我,看我吃,又和我坐在骯髒的地方,告訴我若不想受人欺負,就要想辦法站起來。「他」指著碼頭上成千上百的挑夫和持著扁擔爭搶活計的運丁說,君子不立巍之下,拚力氣,你不如那些大漢,可是你可以去想想有什麼法子將這些為了討口飯吃的人組織起來,結成一股可用的力量,那麼就永遠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了。」

  「你做得很好,你做到了不是?!」酒勁上湧,還有些頭暈目眩,想到當年那孩子如今已經變成展翅大鵬,西太靜酸楚中也衷心的替他歡喜,壓根忘記現在的自己並不是那個西府少東了。

  她又想起他書房裡的九省漕幫掛圖,明白他的夢想可不僅止於此,他的心可大了。

  「你覺得我做得很好?」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回有人誇他做得好,就連爹娘在世前都不曾說過他好。他雙手微微顫抖,心中喜悅如排山倒海,不能自己。

  他被誇獎了

  「你辛苦了。」要打下這樣的地盤談何容易?

  「不……一點都不辛苦。」從來沒有人用那樣溫柔的眼光看他,告訴他,說他辛苦了,她不知道,每次他在拚搏的時候,每次他遇到險阻、快要倒下去的時候,都會想到她,每次都是她賦予他無盡的力量,讓他一直往前進。

  他笑了,笑得眉眼俱張,笑得豪邁瀟灑,深邃的眼底迸放著瀲灘波光,就像得到天下至寶。

  「你笑什麼?」他的人怎麼變成好幾個了?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笑得十分溫柔。「你知道你發上這根簪子的由來嗎?」

  「什麼?」那些年,他還以為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快要瘋掉,綺念卻根深蒂固的長在心裡,他死死壓箸不敢讓它萌芽,想讓它就那樣爛在心頭,他也一直自己做到了,直到聞知「他」的死訊。

  「我讓人打了一根簪子,卻特意做成女子用,打算送給」他」以表傾慕敬仰之情,也順便要了結不可為的妄念。」

  「「他」是男人,而且年紀大你那麼多,你再喜歡都沒用。何況「他」死了,被劍從後背剌進前胸,一劍斃命!」被這樣告知,一點都不好玩,又思及他對自己曾有這麼深的心思,西太靜頭更暈,臉更燒,心亂如麻。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劍捅進肉裡面很痛,痛得我想哭都哭不出來。」武器剌入肉體的聲音、血噴濺的溫熱,生命在消失的感覺她沒有忘記。

  湛天動心神狂亂,他那八成把握,如今已是十成,聽她親口承認她就是他多年放不下、忘不了的那個人。

  他的心情激越,像山澗湍水,水花四濺,又像夢境,不知是幻是真?明日醒來,不會是-場空吧?

  他的心還未踏實,人已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輕輕的、小心的覆上去,手指一根根的握緊她。

  今生,再也不放手了。

  西太靜沒注意到他的逾矩。

  「你是如何遛到別人暗算的?」他用的是「你」字,可她醉了,醉得無法思?考,只忙著想穩住自己好像越來越坐不住的身子。

  「我要知道早把真兇揪出來了,都怪我死得太快,連兇手的臉都沒見著。」她十分懊惱,懊惱得恨不得掮自己耳光。

  湛天動目露凶狠的戾芒,鋒利得像殺人不見血的刀,可也只是一剎那,又刻意的壓抑下去了。

  「那你為什麼會換成這個身體?」

  「我也不想。我一醒過來,不只換了一個身子,還成了人家的外室,最扯的是我才十四歲,那麼多事情都要重來一遍,而我什麼都做不了,就連弟弟還身陷在西府裡,我真不知道那些人會對他做出什麼事情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可以哭,其實我好害怕,我得想什麼時候才能把弟弟帶出來?什麼時候才能報仇?什麼時候才能將屬於我的東西拿回來?」她語帶哽咽。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睜著眼睛數日子,熬到今天的。

  「你放心,我不會饒過那個人的。」他的聲音很輕,為的是不想嚇到她,一向他說出口的話,絕對做到。

  「這不關你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耳聽到,曾經以為天人永隔的人,曾經以為今生無望的人,竟變成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那個「他」!

  過了十幾年,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心。

  西太靜搖搖頭,這一搖,身子便往一旁歪去,要不是湛天動手伸得及時,她就會掉到地上去了。

  她倒入他懷裡,敵不過醉意和從海上歸來的疲倦,沉沉的睡去了。

  抱著醉臥在他懷裡的人,湛天動輕輕伸手撩開她掉在瞼頰的碎發,然後無比鄭重的將她看了又看,隨手找來一件大擎將她像粽子一樣的裹住,萬分珍惜的將她摟在懷裡。

  夜漸漸深沉,他毫無知覺,那般認真的看著她的眉、眼、鼻、唇,任何小地方都不放過,因為喝了酒的她,五官都漾著粉粉的嫣紅,美得不似人間女子。

  他的心,不是沒有掙扎過。

  多少無眠的夜,因為她,他的心情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天心中那條繫著的繩索都和自己拉扯——是她嗎?不是她嗎?是她嗎?不是她嗎?

  如果是,他該怎麼辦?如果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又該怎麼辦?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婆媽,就像無數少年才會有的青澀情懷,不安忐忑,一會兒愁,一會兒笑,只因為身上處處都是謎團的她有可能是他心裡夢裡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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