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她:「為什麼對我兒子好,是為了讓我對妳沒戒心嗎?」
問她:「為什麼阿威病了時,哭那麼厲害,好像真的很關心他?妳真的在乎嗎?」又問她:「我發燒嘔吐,妳這樣照顧我又為什麼?討好我好學到更多農場的事?」
聽他提出無數個為什麼,美裡張著嘴,答不上來。內心OS全是一個個不,不是故意討好,不是表演關心,那全是真情流露……但想到這些,心裡很慌,聽起來這段日子,對他們,她付出太多感情,不像單純員工,倒像是他們的親人……
費美裡脹紅面孔,一想到做出這些關心舉措時,宮蔚南是以什麼樣的眼光在衡量她,揣想她的動機,她覺得超糗的。大概認為她別有目的吧?這樣猜疑做什麼呢?突然覺得好累噢!
表面是她別有目的,動機不純,然而,他呢?明知她有目的,卻假意配合這麼久,故意放假消息,更不真誠。真沒意思,這些日子的快樂,突然都蒙上陰影。
美裡想著,突然眼眶紅了,淚在目眶中打轉。
他駭住,想抹去那眼角的淚滴,但她別過臉去,避開他。
她頹喪道:「很好,既然大家把話說開了,都半斤八兩,一樣混蛋。」不欠他了。
「我……唉……」看見她難過,他心酸,突然很想解釋:「農場是我的全部,所以誰想開農場,就是我的敵人,我才……」
「你放心,我不會開農場,我要回台北了。」
回台北是什麼意思?她要離開?!宮蔚南震住,他看美裡疲乏的吁口氣,沮喪地刷刷頭髮。
「我媽來找我,我要回去了……今天就走,所以……來跟你辭職。」
什麼?宮蔚南被這決定嚇得措手不及。瞪著她,腦子一團亂。她的告別,瞬間讓他太空虛。他被狠狠嚇到,被一股強烈的恐懼逮住,胸口悶得快窒息。
「為什麼……這麼突然?因為我說的那些話?妳這麼氣?」他聽見自己緊張的聲音,該死,他好強,不想表露內心的惶恐,可是,望著她,想到以後難再見,那古意的肥皂香,以後也都聞不到了,就覺得血液凍住,慌得不得了。
她苦笑,看他一眼。「跟你剛剛說的無關,昨晚我已經決定不開農場了,所以才跟你自首的。家裡有事要處理,不能留在這裡……」
「處理完再回來。」他立刻說,很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憐,但……好像還是好可憐。
他急迫的口氣,讓美裡發覺到他對她也不是全沒感情的,這使她稍感安慰。她微笑,這就夠了吧。從昨晚媽媽告訴她家裡的事,心情就一直很差啊!
她說:「短期內,我都不可能回來了,你最好趕快另外找人。」
「什麼事非回去不可?」
「……」該怎麼說呢?美裡轉過臉,去望著窗外,日光將窗玻璃映成銀色。濛濛的白,好似此刻心情。為什麼要離開,心情更不明朗?為什麼重重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懷中,是什麼很重要的,很洶湧的東西,沒來得及送他,傳遞給他……郁在心裡,那沉重的,是什麼呢?
唉,不想了,弄清楚又如何,她現在非走不可了。連夢想都拋棄了,最後根本無能使壞,她還是心軟,不忍讓媽媽一個人回去。夢想跟親人,最後,還是不夠堅持,犧牲自己。她有點瞧不起自己,永遠自私不起,習慣當爛好人。
美裡有些看開了,她是殷實的樹,如何當一朵多刺任性的玫瑰?永遠當不了,何苦表演?決定順服母親的願望,回去做家人的依靠。
她回過頭,強笑道:「謝謝這些日子的照顧啊……我回去以後,一定會很懷念這裡,這是我出生到現在,最有趣的日子……」
竟然真的在跟他話別?宮蔚南覺得自己一定瘋了,因為他聽見自己開始胡說八道:「妳走沒關係,解說員也不是很必要的職位,只是妳走了阿威會難過。」
「也許難過一陣子,不過小孩都這樣,很快會忘記會習慣的。」
「妳房間種那些盆栽呢?我很忙,我可沒空幫妳照顧。」
「我知道,我會將它們移到外面草地上,只要有陽光露水,雖然不能像我照顧得那麼好,可是應該也活得下來,這不會讓你麻煩。」
「農場有規定,離職要一個月前提出,妳這麼突然,這個月薪水會被扣,還是……等下個月再走?」
「沒關係,這個月薪水不用給我了,下午我就會收好行李,把房間空出來。對了,我媽在我房裡,她在幫我打包東西。」
「……」然後,他目眶好熱,呼吸很痛。想挽留,但連挽留的理由,都來不及好好想,結果只是胡說八道著。
為什麼?她的表情為什麼這樣哀傷?是什麼讓她非走不可?害她憂鬱?讓她連夢想都犧牲?看她憂鬱苦惱,他體內有股溫熱的,久違的情感在沸騰,他激動起來,焦灼地,想給這女人什麼,他轉身湊近,想給她溫情的,大大保護性的擁抱,想讓她來依靠……但是,沒察覺到他湊身過來,美裡在同一時間,翻過身,走下床鋪。結果他只攬到,涼涼的早晨空氣,聽見她說——
「再見。」她開門離去。
他呆怔在床上,像被子彈打穿心臟,空蕩蕩。
房間下雪嗎,為何這麼冷?為何白晝膨脹得這樣令他難受?這麼亮,卻覺得坐在暗裡?他懶懶倒下,疲憊虛軟,竭力迴避感情,幾時又偷偷滲透到心底?為什麼不小心,讓柔情密意又縫進膚內?先快樂得很,是啊,總是先快樂得很,然後,人一走,又痛得很。這可憎的感情,最憎是自己太愚蠢,又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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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宮蔚南去找費美裡。「至少等阿威回來再走,本來中午回來,但今天有戶外教學可能到五點。」
「還是不要吧,」美裡將衣服迭入行李箱,沒看他。「我想在天黑前下山。」
「好,把鑰匙放在桌上。」氣惱她的無情,他轉身就走。
王秋萍本來想跟老闆打個招呼,謝謝他照顧女兒,可是看他臉很臭,態度不好,一句話也沒說上。
「這就是妳老闆?看起來好難相處,真沒禮貌,看到我也不打招呼。」
「他生病,身體不舒服。」
「妳跟我回去是對的,這老闆看起來很冷漠,不會對員工好……」
「媽,拜託不要批評他!」她用力關上行李箱。
「幹麼?說都不能說喔?我只是說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很冷漠——」
「妳不瞭解他,妳亂批評什麼——」她吼。看見母親驚愕,教她意識到,是第一次對母親這麼凶。「對不起……」
離開時,天色陰霾,飄著雨,多雨的時節,是憂鬱症患者最容易自殺的季節。
鄭宇宙大獻慇勤,幫美裡搬行李到車上,目送美裡離開。
從後視鏡,看他在屋前揮手,像很捨不得她。但是美裡知道,這男人要不多久,就會結交新歡,他愛熱鬧,他不像宮蔚南……
宮蔚南……美裡心頭一沉,他沒來送她。
車駛過山林,路旁兩排白千層,蒼茫地潤在霧中,像無聲跟她再見。她眼角下意識搜尋那高大孤傲的的身影,當風景一幕幕飛逝,當失望一秒秒加重,呼吸漸漸混濁,眼眶熱燙,而母親不懂她的心痛,還在一旁叨絮著姊姊的事。
美裡好想撇開這些棘手事,只想躲進那男人的懷抱裡痛哭……其實好弱的,其實好想變無能、耍賴地,讓人照顧。
宮蔚南,我不懂你……
為什麼吻了我,卻又說只是衝動?難道你把我當可以遊戲的對象嗎?
為什麼有時覺得你深情,有時又覺得你太殘酷?哪個才是你真正的面目?
第九章
美裡跟母親直接到林口的醫院看姊姊。
到了病房,王秋萍說:「妳跟妳姊先聊,我下去買晚餐。」她離開,掩上房門,希望美裡能讓費櫻霞改變。
費櫻霞躺在單人病房,肚子綁束電子腰帶,旁邊擱著儀器,密密麻麻的電子數據起伏波動,發出規律的嗶嗶聲。她笑嘻嘻地打量妹妹。「哇,氣色很好嘛!在農場過得不錯喔,皮膚好像變好了……」
竟還能笑得若無其事?美裡怒瞪著。姊姊戴著彩色毛帽,顯得臉更蒼白了,但眼睛很精神,這姊姊啊,不知良心在哪。背叛妹妹,但過陣子,面對她,又笑嘻嘻的,彷彿那些決裂過的,都不存在。美裡氣著,不發一語。
費櫻霞笑笑地說:「幹麼,特地來看我,又不說話?媽跟妳告狀喔?我沒事,不用擔心。」
唉,美裡歎氣,拉椅子過來坐。
費櫻霞問妹妹:「農場的工作呢?可以這樣跑來嗎?」
「我辭了。」
「為什麼?不是想開農場?」
「為什麼,妳覺得為什麼?媽全跟我說了!」她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