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記得這麼清楚,要不要寫成回憶錄?將來我死了你還可以賺一筆,書名是『想我在大編劇鄭文雯身邊的日子』?」
蔣怡華嘿嘿笑。「這種時候老師還有幽默感,真好。」
好個屁!「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唉呦——連助理都這麼天兵啊,買尬——」鄭文雯躺下,哀嚎得更大聲了,繼續扭動身體努力呻吟。
叮咚、叮咚——
門鈴響了,蔣怡華跑去開門。
吳院長拎著水果籃跟一大束玫瑰花跑來找鄭文雯,都七十幾歲的老年人了,白髮蒼蒼,仍然精神奕奕。他平日熱愛氣功太極拳,是非常有活力的老頭子。他走進來,看到躺在陽台前面,陽光曬著的那條身影,立刻趨前以爽朗的笑聲招呼——
「哈羅,我最最最疼愛的文雯啊,一大早就在做日光浴,真健康。」
鄭文雯聽見老頭的聲音,扭動一下身體,悲慘呻吟。
「順便練瑜珈嗎?很好很好,活著就是要多拉筋伸展伸展身體。」
見鬼了,什麼日光浴?什麼瑜珈?她是躺在這裡顫抖,萬念俱灰好嗎?
「我世界末日到了。」鄭文雯有氣無力道。
「沒錯,鄭文雯的世界末日到了,因為很快的,鄭文雯要迎接嶄新的新世界,我特地跑來恭喜鄭老師第一次開班就這麼成功!」
「我想不通,我還拿了教鞭去威脅那些人,怎麼還會有六個人願意跑來給我虐待?我看起來像是慈悲有愛心的好老師嗎?」
「這個嘛——」吳院長捏著她的尖下巴,往左瞧,往右看。「是不是好老師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個大美女。」
「嗟。」鄭文雯拍開他的手。「明明說明會上只有一個什麼姓莊的傢伙要報,其他五個人是從哪裡生來的?」
「喔,您的學生名單我帶來了,您可以先認識認識他們的名字喔。文雯,你應該不會放我鴿子吧?你一定會如期開班吧?你應該知道我把我的退休金全投注在這個文創學校吧?」
「唉……」鄭文雯接下名單。「我知道啦,不過你知道我接下來馬上要開新戲了嗎?到時候我會忙到走不出這間工作室。」
「正好啊,那些學生可以在你工作室一邊幫你,一邊實地的學習編劇過程,一舉數得,贊。」
吳院長還真是辯長無礙,樂觀到底。此人堅強的正念力,導致旁人不管如何陰鬱都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他甚至啦啦啦地哼唱著歌劇名曲,一邊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支票在躺平的鄭文雯臉前晃啊晃。
「我沒佔你便宜,你瞧,你都還沒上課,我已經把你的酬勞先給你了,夠意思吧?」
鄭文雯瞇起眼睛打量他。「你年輕的時候一定讓很多女人傷心。」
「欸,怎麼說?」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苦惱嘛,只會往自己高興的方向想。」
吳院長大笑。「這點跟你一樣啊。想想那些被你拋棄的男人?喂,呻吟完了就快點振作精神準備開課,你不會搞砸我的課吧?現在網路很發達,要好好教學生,不要害我喔。」
鄭文雯抽走支票。「放心吧你,你當主管的時候,我的戲幾時開天窗了?誰不知道我超有責任感的。」
「老師?」蔣怡華驚嚷:「真的?您確定要把您最醜陋陰暗沒人性冷血又邋遢的一面公諸於世嗎?您的形象打算放棄了嗎?」
鄭文雯木然地看著蔣怡華。「我承認你形容得很中肯,但是可以不要這麼直接嗎?你張嘴可不可以加上潤稿功能?」
「就是啊!」連吳院長也聽不下去。「蔣助理,做人啊,要做好事說好話,帶給這世界美好芬芳的訊息,懂嗎?」
蔣怡華眼角抽搐,假笑地尖聲潤飾一遍。「您確定要把您最樸實真誠率性豪邁有氣魄的一面公諸於世嗎?如果是這樣偶也沒有意見啦。」但是她的學生要有心理準備,那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考驗。
第4章(1)
深夜,微雨。
季英鵬和羅佩馨約在爵士咖啡館,原木裝潢,充滿復古情調的高級咖啡廳,曾是他向羅佩馨求婚的地方。時日過去,同樣場景,來見同樣的人,竟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情。
季英鵬站在店門外,心情沉重如被壓了厚重鉛塊。他先站在店外,凝視他們曾經最愛的角落的沙發座,他深愛的女人修長苗條的身子端坐著,她略微焦慮地雙手握拳,支著下巴彷彿正在思考嚴肅的問題。
她正在等候他。
過去美麗溫柔的臉龐,此刻,在他眼裡看來卻是最傷他的風景。
他眼眶酸澀,目光悲傷。
季英鵬不再瞭解這個女人,過去那些甜蜜歡樂的時光,真的發生過嗎?如果是真的,為何此刻只讓他痛心?
他深吸口氣,將黑傘放置在傘架裡,撇了撇風衣上的雨珠,推開門扉,走進去。
「我簽好了。」季英鵬在她對面坐下。
乍見到他,她目光閃爍,慚愧地低下臉去。
「要不要先喝杯咖啡?晚上吃過了嗎?」
他凜著臉孔,這些溫柔問候,聽起來特別刺耳,他真想刻薄的叫她不要演戲了,跟他最好的朋友搞婚外情,甚至在他們睡過的床上纏綿,現在又表演關心他的戲碼,季英鵬很想吐。
「如你所願,我成全你跟李卓緯。」他從風衣口袋抽出離婚協議書放桌上。「你看過以後,跟我約時間到戶政事務所把剩下的手續走完。」身份證上那個名字,他不再眷戀。
「我……我真的很抱歉……安琪……」羅佩馨落下眼淚,泣不成聲。
「安琪已經跟你無關。」提起女兒,季英鵬更嘔。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我知道我重重傷害了你,真的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你,請原諒我跟卓緯……我知道我們的行為很愚蠢。」
「不要哭了,拜託不要哭了。」季英鵬凜著臉說:「在愛你的人心上插一刀,辜負我對你的信任,然後哭著說對不起就想被原諒?我不得不說,羅佩馨,你的眼淚和道歉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種表演,讓你自己心裡好過的表演,對不起,我不買帳,所以不要再哭了,很噁心。」
這是季英鵬第一次對她說這麼重的話,然而痛快地說出內心感受,竟然有種大鬆了一口氣的暢快感。他現在能瞭解鄭文雯大鳴大放的快感了,當下的情緒要立刻反應出去,不留後患,他悶太久了。
羅佩馨愣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她沒見識過季英鵬黑暗的這一面,他一直是很紳士很君子的,很溫柔很寬容的,他像海洋一樣包容她寵愛她疼著她,即使當時發現她外遇,他也只是鬱悶陰沉,連咆哮一聲都沒有。可是……現在他竟當著她的面,說得這麼刻薄?
「看樣子……」羅佩馨苦笑,眼淚更洶湧了。「我真的讓你很失望。」
「不是,我不是對你失望,我是對我自己失望。知道真正讓我重傷的是什麼嗎?是你,根本不把我看在眼裡。你跟李卓緯都一樣,你們倆目中無人暗地裡交往三年多,這表示什麼?表示在你們心目中,我季英鵬根本不算什麼,你們才這麼敢,是不是?我很失望我竟然讓你們這樣踐踏我,這才是我最過不去的痛苦,這才是我最恨的地方。不是恨你,羅佩馨,我恨的是自己——」愛錯人,信錯人,所以不甘心,所以好恨自己,所以備受折磨,一直過不去,一想到自己的愚蠢,就像被火燒灼般那麼煎熬。
「還有話說嗎?」
羅佩馨無言以對。
季英鵬難得說了這麼多,他越說越暢快。「你們這樣真的能幸福?我很懷疑。各自拋棄發誓要忠誠的伴侶,背地裡偷情,被發現了就拋下親生的孩子,不顧另一半的痛苦,這樣你們真的能幸福?我很懷疑,不過那些都不關我的事了。」
「英鵬——」
「你的行李我已經叫人載去你娘家,家裡的床我也扔了,換了全新的。我現在睡得很好,吃得很好,我終於開始享受沒有你的生活,原來滿幸福的。」季英鵬起身告辭。「還有,我,後悔我愛過你。如果付出的愛能買回來,我希望全部買回,留給真正值得我愛的女人,而不是浪費在一個沒良心的人身上。」
季英鵬離開,原來……放下以後,腳步可以這麼輕盈。他看著天空密密的雨絲,突然覺得雨天不再那麼讓他討厭了,忽然覺得晴天不會太遠了。正要打開傘,有人靠近過來——
「英鵬——」
季英鵬看見來人,是背叛他的李卓緯。
「我……我非常抱歉……」李卓緯臉色尷尬。
季英鵬失笑,他蹙起眉頭,瞇起眼睛打量他,打量那張慚愧的臉孔。
「我對你,真的很抱歉,你打我吧,如果能讓你好過一點……」
季英鵬還是笑,深深看他一眼,撐起傘,離開。連說一句話都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