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王強的個人辦公室裡,季英鵬在沙發坐下,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疊訂單和厚厚一疊現金放桌上。
「我來找你是因為這個。」
「這是幹麼?」王強驚訝。
「想請你幫我取消這些訂單,退回訂金,我要休息半年。」
「半年?你瘋了?」王強急著勸道:「我知道你因為老婆的事很沮喪,正因為這樣,更需要工作讓你沒時間胡思亂想。」
「我需要時間沉澱,一覺醒來發現床邊的人充滿欺騙跟謊言,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我是為你好,我知道就算沒這些錢,你一時半刻也不會有經濟上的問題,但是想想那些喜歡你作品的人,想想他們會有多失望?還有,你好不容易在設計界站穩腳步,後起之秀那麼多,你不怕暫時離開很快會被取代?」
「如果我這麼容易被取代,代表沒實力。」
「我擔心你沒了工作會更消沉。」
「不是我不想工作。」季英鵬斷然道:「而是我沒辦法設計任何東西,沒有想法,沒有靈感,沒有熱情,現在畫設計稿也只是在騙錢而已。根本沒有感動,只是在應付訂單,我不能昧著良心做出濫竽充數的東西。以前讓我覺得快樂有成就感的事,原來這麼脆弱不堪一擊。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每天都只是想擺爛,但是我還是必須照顧好女兒,你瞭解這種痛苦嗎?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根本不想待在這裡,但是我不能走。」
「季英鵬……都快一年了,你痛也痛夠了,我聽說羅佩馨跟李卓緯他們都同居展開新生活了,你還放不下的話就太傻了,該走出來了。」
「是啊,走出來,都講得很容易。但是當你晚上一個人面對天真的女兒,心痛得快要死掉,你想到那個背叛你的人,然後你必須壓抑自己的憤怒跟傷痛,去對那個天真無辜的孩子強顏歡笑。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一方面想要給女兒更多愛,一方面卻只想要墮落,想盡情地恨自己。你知道現在到常去的餐廳熟悉的地方,人們怎麼看我的?去常去的餐廳店員就會問『怎麼今天只有你一個人?老婆呢?』,在聚會裡老朋友見面了就會問『老婆怎麼沒一起來?』,後來大家都知道我的事,又開始換了一種同情的臉色……走出來?能走去哪?建立三十幾年的社交圈,來往的好朋友,常出入的場所,不都是那幾個點嗎?哪裡沒有過去的陰影?走去哪?」季英鵬苦笑,「我走投無路,你知道嗎?」
「真是。」王強替他心痛。「真不知道當初告訴你真相是對還是錯的,可是那時我打聽後,發現很多人都知道你老婆跟那傢伙的事,只有你被蒙在鼓裡,我實在氣不過才講的,可是,現在看你這麼痛苦……」
「我很感謝你,與其被欺騙跟知道真相,我寧願選擇知道真相的痛苦。我會走出來,只是我需要時間,需要跟過去完全沒有關聯的空間。」
「真是,我能怎麼辦?我聽你的行了吧?」王強歎息。「因為你取消訂單我少賺了八十幾萬啊,不只這樣,我還要去跟這些客人——吃飯道歉,真是虧大了。」
「謝謝。」
「誰教我們是好兄弟,我不挺你挺誰?」
季英鵬起身告辭。
「加油。」王強用力抱他一下,拍拍他的背。「放假的日子,有什麼打算?」
「想做一些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事。」到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陌生地療傷。那樣讓他最自在,同情的眼光,過多的憐憫,甚至是家人的關注,都讓他更難過。
來之前,季英鵬心中已有打算,他作了個很不像自己的決定,謹慎慣的他,決定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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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冷,鄭文雯披著毛毯,捧著荔枝酒,窩在陽台角落啜飲,浮在黑暗天空的明月,又圓又白,也像一顆大大的去殼荔枝。不知道月亮嘗起來是甜的還是苦的噢?唔……八成是苦的。
她瞇起眼睛打量著月亮,想起下午時,季英鵬提起離婚的事,雖然沒有說明是為了什麼離婚,他受傷的表現,看得出來還沒從那段婚姻的痛苦裡走出來。
她被那個點觸到,才忽然衝動地把自己深埋的秘密說出來。年少最荒唐的戀愛,超失敗的。從那之後她開始發憤圖強,無論之後再談多少戀愛,自己永遠擺在對方之前,死守編劇工作,可以忽視親友,情人,就是絕對不能怠忽工作,對愛情不抱憧憬,人就會學著徹底獨立。
鄭文雯眼睛酸澀,長期寫劇本,盯著電腦,眼壓總是很高,她將冰冷的杯子貼著眼皮,涼涼的觸感很舒服,她告訴自己,好,再給自己五分鐘自憐自艾,讓自己沉湎於傷痛的過往。然後她就該振作,將過去拋在身後,繼續未完的劇本。
她要放縱一會兒,細數自己的不幸,這獨處的片刻就讓她放縱憂鬱。
她憂鬱,從爸爸外遇拋棄媽媽跟她的那天起。
她憂鬱,儘管母親竭力愛她補償她,但被父親遺棄的痛,沒辦法忘記。
她憂鬱,每當看見媽媽哭著睡著時或寂寞的背影時。
她憂鬱,不聽母親的勸告,早婚受挫,付出慘痛代價當然憂鬱。
但生命不能重來,過去影響未來。儘管她渴望那些醜陋的事沒有發生,但已難挽回。她身體記憶著永不能懷孩子的痛苦。就算她否認這段婚姻,對誰都絕口不提,可是無法欺瞞自己。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傷口,卻不知從不談論也不是釋放的傷口沒有痊癒,仍鮮明地在心底淌血,一逮住機會就重演過往的醜陋歷程讓她驚恐,提醒她——
她曾經多麼怠忽工作,放棄埋怨,做事敷衍,得罪一堆貴人,她曾經眼裡只有心愛的男人,為了取悅他,隨時可以不顧工作,迎合他的一切要求,直到被他糟蹋了,工作也一塌糊塗被主管唾棄,她不但悲慘又很失敗,那段黑暗的日子不堪回首……
夠了,鄭文雯深吸口氣,壓抑潮湧而上的情緒,跟自己說少自憐了,快去工作。她干了酒,回到桌前,學習用左手逐字逐字敲打劇本。很不方便,進度緩慢,仍堅持到早上五點才趕上進度,精疲力竭地睡去。
中午——
門鈴響了一陣又一陣。
鄭文雯嚇醒,拿手機聽:「喂?」
不對,是門鈴,她扔了手機,抓睡袍套上,跑去開門,呆愣愣盯著訪客看——
季英鵬?
他穿著質感很好的白襯衫,搭著大V領的灰色毛織背心,合身的黑色休閒長褲,精神奕奕的站在門外。反觀她,她披頭散髮,還沒洗臉,加上熬夜趕稿,邋遢憔悴。
看她一臉困惑,季英鵬道歉,「對不起,吵醒你了,我以為你起床了……」
鄭文雯比了個等等的手勢,把門打開,走向浴室。
「我去刷牙洗臉,你坐。」
季英鵬走進工作室,看到一室凌亂景象。昨日上課用的大桌子堆滿散亂的資料,書籍,筆記本,好幾個杯子還沒洗,裡邊還有未喝完的琥珀色的……酒?黑色的……咖啡?紅色的……紅茶?
他拘謹禮貌的坐在桌前,桌上一台芳療機噴著煙霧,木質類的精油蒸發著香氣,和凌亂的室內很不搭。
鄭文雯揉著眼睛,走出來,頭髮依然散亂,洗過臉後,臉色更蒼白。
他發現她美麗的眼睛有血絲,眼下有睡眠不足的暗影,臉頰也更瘦了。
「打擾你睡覺了,很抱歉,我以為十一點你起床了。」
鄭文雯打呵欠。「昨天太晚睡了,手受傷打字太慢,進度不理想。」她疲倦地坐下,揉著太陽穴。「這麼早來有什麼事?」
「我打了電話,你沒接。」
「手機大概沒電了。」寫本時,這些瑣事她都不管。
「我帶了電腦來。」他將手提包打開,取出輕薄迷你的蘋果電腦。
「幹麼?」鄭文雯看他打開電腦,「今天沒有要上課。」
「我在想……」他有點窘,當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這樣盯著他瞧,「你需不需要有人幫你打字。」
「嘎?」鄭文雯不懂。
「我。」
「你?」
「我打字很快。」
「你打字很快?」等一下,她吸口氣。「你意思是——你要來幫我打字?」堂堂大設計師,跑來當她的打字員?她沒聽錯吧?「你不缺錢吧?」在那麼高級的商業大廈有一層工作室,不可能需要兼差吧?
他尷尬地解釋:「幫你打字學編劇會更快。」
「少來了,你有這麼熱愛編劇?我不信。季英鵬,給你三秒鐘,說實話不然就滾蛋,我很累不想聽廢話。」
她嚴厲的口吻,犀利的眼神,嚇死他了。他警覺到她真的有洞悉人心的本事,他不敢唬她了。低頭,很窘地坦白——
「我……想讓腦子放空……想……暫時遠離熟悉的人和環境。」他艱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