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精神科醫生,打過針,黑子終於平靜,她的爸爸也趕過來了,工人模樣的老伯,白髮蒼蒼,臉色蠟黃,身材瘦削,身上沾滿水泥跟黃土,他一來就跟鄭文雯鞠躬道歉。
「你是編劇老師吧?真是對不起,我女兒給您添麻煩了。我在工地,不知道發生這麼大的事,真是很抱歉。」
「厚,我覺得太誇張了。」鄭文雯不客氣地凶老先生:「伯父,她情況這麼不穩定,家人應該要看著吧,怎麼還放心讓她在外面跑?她這種情況也不適合上課吧?闖了禍要誰負責?」真是,她再有佛心,也忍不住生氣,這不是開玩笑的,差點就因為她罵了幾句話,這位黑子小姐就跳樓自殺了,這麼大的責任她擔不起。
老伯伯蒙著臉哭了。
季英鵬也覺得鄭文雯口氣太凶了,很同情老伯伯,覺得他看起來很累。
老伯伯氣憤訴苦:「我可憐的女兒,她本來很有才華的,還拿過三次文學獎,結果她太好強了,出書的銷量很差,沒有讀者捧場,最近又被男朋友拋棄才會想不開,變得更嚴重了,真的對不起,我要工作又不可能將她帶在身邊,我想過我跟她去死好了,反正我這個爸爸很沒用,我不能給她快樂,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們沒背景又窮的人就只能——」
「喂,說這些幹麼?怪別人怪社會比較容易喔。」鄭文雯沒心軟,反而罵得更凶:「當爸爸的要堅強啊,抱怨又能怎樣?女兒已經那麼悲觀了,你還跟著怨天尤人,她還怎麼活下去啊?真受不了,我幹麼忍受這個。」
季英鵬很震驚,他沒想到看起來瘦弱的鄭文雯心腸這麼硬,老伯伯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她還繼續罵。
結果人家老伯伯哭得更凶了。「我知道我沒資格當爸爸,我沒用,我很失敗,我應該去死,她做我的女兒太可憐了……」
「可以了。」季英鵬在她耳邊低聲道:「他已經很難過了。」
「那又怎樣?」鄭文雯甩開他的手。「像你這種動不動就說要去死的人,當初就不應該把孩子生下來。」
「你說得太過分了。」季英鵬制止。
「本來就是,這種時候道歉跟哭根本不能解決事情,而且我相信這種狀況應該不是一、兩次了。」鄭文雯走進病房,看著床上的黑子。
黑子張著大眼睛,眼眶紅通通的。
鄭文雯雙手插腰,凶巴巴地瞪著她:「你,還要不要跟我學編劇?」
黑子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你……還會讓我去?」通常見識過她的狀況,就不會有人敢再跟她來往。
「笨蛋。」鄭文雯笑了。「我的名言就是寧願把身上多餘的水分都尿掉,也絕不會為爛男人掉一滴眼淚,男人這種東西,跑了就跑了,你這麼漂亮,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幹麼去死?便宜了背叛你的男人,你要是真的有才華,肯乖乖跟我學編劇,而且保證不再尋死,我答應這檔戲不但讓你參與,還會在片頭編劇群打上你的名字,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季英鵬發現黑子眼睛瞬間閃亮起來,她激動坐起身,本來氣若游絲,現在很興奮。
「真的嗎?我也可以當編劇?跟你一起寫劇本,一起打上名字?」
「你拿過三次文學獎,靠,姐姐我連一次都沒拿過呢。書沒有銷量有什麼關係?把劇本寫好,請最紅的偶像明星念你寫的台詞這才屌,是不是?讓那個拋棄你的男人看到你的名字被打在電視劇裡,讓他後悔沒珍惜你這個大才女,這比死得無聲無息好幾千萬倍吧?不要傻了,別人眼睛脫窗不珍惜你,你就要打開眼睛珍惜自己,想清楚了下禮拜一樣來上課,學費都繳了,幹麼死啊?」
「……」黑子激動的看著鄭文雯,淚洶湧,啜泣著。「老師……謝謝你。」然後她張開雙臂,像個孩子渴望地說:「抱一下。」
「抱什麼抱?」鄭文雯打個哆嗦。「又不是小朋友多噁心,就這樣啦,記得下禮拜一繼續來報到,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再接近我家陽台一步,我會把你當鉛球那樣直接扔到樓下去,不用自己跳,我直接幫你,就這樣,我回去了——」鄭文雯走出病房,黑子的父親也聽見女兒說的,好激動地追著她。
「老師,真的太感激你了,謝謝你沒放棄她,謝謝你,老師——」老伯伯揪住鄭文雯外套。
鄭文雯不耐煩地停下腳步瞪他。「我知道啦,去顧你的女兒啦,還有——」她拿出皮夾,數了五千塊塞到老伯伯的口袋。「她的學費我退給你,反正以後會請她幫忙編劇,這個就當作薪水,拜託給她買點營養的補一下身體,這麼瘦我看了心情很差。」
「這不行,這怎麼可以——」
「好啦,少囉嗦了。」
「真的太感謝你,你是我女兒的恩人,謝謝你。」老伯伯感激地深深一鞠躬,才回病房陪女兒。
季英鵬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對鄭文雯有了更多的欣賞。她會不優雅地教訓負心的男朋友,生氣時很不淑女的粗暴野蠻,但是,她也能很高尚的對待貧困可憐的人,很有智慧有效率地激勵沮喪的黑子。她和他想像中的完美女人有著很大的落差,她呈現的方式是另一種的完美。
鄭文雯是令他驚訝又驚喜的女人。
他微笑著,陪鄭文雯走出醫院。
第6章(1)
走出冰冷的醫院,見到燦爛的陽光,鄭文雯仰望藍天,深吸口氣,然後一臉苦惱。
「不知道我是不是又雞婆了?我是不是應該叫人來裝鐵窗呢?可是我很喜歡陽台的風景說……」她認真地煩惱起來。
季英鵬怔住,他笑了。
聽見笑聲,她瞪他。「很好笑嗎?」
「剛剛看你那麼快就對黑子做出承諾,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掙扎,還想說你這麼有膽量。」
「我掙扎死了好不好?我剛剛真是被她嚇死了,你看——」她平舉左手,「還在發抖欸,看,抖得多厲害,我的腳也是。差點就有人因為我罵了一、兩句給我跳樓去死欸,要是真的死了,那我一輩子都要做惡夢了。」
那倒是,確實很恐怖。
「已經沒事了。」他忽然溫柔地握住她發抖的手,在他溫暖的掌心裡,有力地緊緊的握了一下,才鬆開。
那麼短暫的片刻,就讓鄭文雯感覺到他傳遞來的、讓人很安心的力量。
他溫柔地看著她,讚美道:「你做得很好,不過……你跟黑子不熟,為什麼願意幫忙?不怕麻煩?」
「是很麻煩啊。」她哀歎。「她害我這隻手……」鄭文雯好可憐地抬起包成大饅頭狀的右手。「我只剩一隻手可以打劇本,接下來還要趕提案的劇本,我會打字打到累死,然後又收了自殺狂的學生,我看我會活得很刺激,大概撐到晚上十點,我看我就會開始後悔剛剛的決定。」
「既然這樣,幹麼這麼衝動的承諾要幫她?」
「因為……因為她的眼睛。」鄭文雯直視季英鵬的眼睛,她仰著臉,問他:「你看到了嗎?她的眼睛裡,充滿沮喪,她一定會再尋死的,除非給她活下去的動力。任何藥物都比不上一個『希望』更有效,只要能肯定自己,就有活下去的力量。我能不管她嗎?下次,也許她就真的死了。還有她爸爸的眼睛,充滿對這社會的憤怒跟埋怨,如果他女兒死了,我看他也活不下去了。我不希望將來在報紙上讀到他們不幸的消息,然後後悔自己沒有試著盡一點力量。」
「你……習慣透過別人的眼睛觀察那個人的狀態嗎?」季英鵬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嗯哼,眼睛總是非常誠實的反應那個人的心。」
「那麼……我的眼睛,你又看見了什麼?」
「你把頭低下來一點,我仔細瞧瞧。」
他微笑,低頭,讓她看清楚。
鄭文雯踮高腳,睜大眼睛認真地打量他的眼睛。君羊耳卯穎童鞋製作,「我看見……你的眼睛裡面……」
她的氣息溫柔地拂過他的臉龐,他皮膚泛起愉悅的疙瘩,他臉龐泛過一陣暖意。
她說:「你的眼睛裡面……嗯……有個美女。」
「美女?」他挑眉問:「你嗎?」
「嗯,我。」
他們大笑,方纔那場烏龍自殺意外的緊張全笑跑了。
季英鵬凝視她爽朗孩子氣的笑靨,她毫不矜持的笑聲,好像把他這些日子以來,妻子外遇,朋友背叛,這種種陰鬱苦悶沖淡了些。
在晴朗天空底,和她沐浴在金色日光中,皮膚暖洋洋,她的笑容也帶給他軟綿綿的感受。
季英鵬有點恍惚,真不可思議,才不久前吧,他還覺得痛不欲生,因為愛跟友情的雙重背叛,他被狠狠擊倒,粉身碎骨,每天醒來只覺得前途陰霾黑暗,鎮日沉溺在健身房跟設計工作裡,想藉著工作麻木自己,要不是還有個可憐的寶貝女兒需要他,他覺得活下去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