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神,連忙搖搖頭。「不、沒什麼……」她站了起來,故作從容地走到了男人後方,伸手在他的肩上又捏又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時候的生活……覺得有點……」
她故意擠出個無奈、淒苦、又楚楚可憐的樣子。
果然這招奏效了。
「抱歉,是我不好,讓你想起那麼難受的回憶,你當我沒問吧。」說完,他索性閉上眼,坐在沙發上休憩。
說也奇怪,他這麼乾脆地道了歉,反而令她過意不去,總覺得自己好像欺騙了他的——
慢著,有沒有搞錯?他憑什麼令她內疚?她沒找他算帳就已經大慈大悲了,他憑什麼還要讓她內疚?
「……你肩膀太僵硬,我去倒盆熱水過來。」交代了一句,她轉身就想直奔進浴室裡。然而,她的動線太自然,壓根兒忘了自己現在還是個「盲人」。
「等等!」他叫住了她。
她嚇一跳,心想完了,他一定是發現她剛才走得太順暢,根本不像是一個盲人會有的動作。
老天,雖然她知道裝盲這種事情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拆穿,可問題是能不能不要這麼快啊……
她聽見他移動身子,朝著她走了過來,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後是一隻大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去坐著吧。」
「……欸?」她驚愕,側頭愣愣地問:「什、什麼意思?」
「叫你去沙發上坐著等,還什麼意思?」他失笑了聲,道:「要你捧一盆熱水過來太危險了,我去就好。」
原來是這樣,她鬆了一口氣,魂魄差點兒被嚇飛。
直到他捧著一盆熱水、肩上掛著一條毛巾,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她才趕緊擺出從容悠哉的模樣。
「謝謝,你人真好。」她試圖讓自己臉上的笑容別顯得太假,「昨天那樣子的療程還可以嗎?」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道:「都睡到不省人事了,怎麼可能記得昨天的療程是什麼?」
他的話逗得她噗哧笑出聲……等等,她被他逗笑?她居然被沐向暘給逗笑了天哪,她還有沒有骨氣呀?
不行不行,這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主導權一定又會落到他身上。
事實上,無論是喬裝盲人也好、假扮睡眠治療師也罷,她來這裡的目的只有一個—— 成功拿回那曾經屬於她的妖丹。
這也是小路下達給她的命令。
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場遊戲,可是,她知道那是小路給她的考驗。
她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沐向暘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然後彼此得到共識、定下合約;之後他拿了他要的東西、她則拿回她的妖丹,皆大歡喜。
聽起來好像很容易,對不對?
的確,單就「交換」這件事來看是不難,也不複雜;難的是,她該怎麼對一個正常的人類解釋妖丹的存在?
要他交出妖丹,首先當然就必須讓他理解自己擁有妖丹這玩意兒。
她忍不住想像,當她故作若無其事,說出「嘿,真是不好意思,你身體裡面有個叫作妖丹的東西,你願意跟我交換嗎」,他會怎麼反應?
天哪,她肯定會被轟出大門吧?
唉,算了,站在這裡感歎也不能解決什麼。於是,她決定先來個旁敲側擊、由淺入深,慢慢讓這個男人意識到自己跟別人的不同之處。
「那個……」咳、她清清嗓,小心翼翼的說:「你……記不記得從小到大有沒有受過什麼很嚴重的傷?或是生過什麼大病?」
自古以來,有妖丹護體者不會生重病、不會受傷。因此,稍有心思的人,很容易就能察覺這個不尋常的現象。
她屏氣凝神,等候對方的回應。
然而,等了老半天,卻遲遲等不到他應聲。
「沐先生?」她皺了眉,低頭一瞧。
他睡著了。
他居然就這樣趴在沙發上睡著?墨殤小嘴微張,藏不住訝異。
昨夜,他之所以睡得安穩、睡得香甜,是因為她偷偷施了點沉眠之術;可是今個兒她什麼都還沒做呀?
手上那熟練的按摩動作停下。她蹲到了沙發旁,凝視著他的側臉。「你睡著了嗎?」
他仍是緊閉雙目,毫無反應。她湊上前,感覺到他呼吸平穩規律,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這時,他額前的一撮髮絲落了下來,遮住了他的右眼。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替他撥到一旁。
白天,他總會在自己的發上抹蠟,然後將髮絲整整齊齊地往後梳平,那讓他看起來嚴肅、穩重,而且一絲不苟。
她會知道,是因為她偶爾會在電視上看到他。
往事驀地浮上心頭,曾經也有過那段日子,他倆會在午後坐在庭院裡吹著涼風;他喜歡枕在她的腿上小憩,而她則會替他順發、掏耳……
胸口突然一陣緊縮,隱隱作疼,這情形令她愣住了。
心疼?她怎麼可能會心疼?沒了人性的狐妖,又怎麼懂得心疼?這是錯覺吧?肯定是往昔的記憶太深刻,才會讓她有了疼痛的錯覺。
是了,一定是這樣。
她在人間曾經活了近千年。
她本是一尾雌狐,歷經數百年的修煉,終於修成狐妖。
漸漸的,她開始得以幻化為人形、而後習得了人性,最後,就差那麼一步,她便能夠得道,煉成狐仙。
不料,在那一年的秋末,她被一名修仙中的道僧給盯上。道僧視她為無惡不作的妖孽,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這一纏鬥有月餘之久,她元氣大傷,無法繼續與之交手,她憑著最後的意志力,逃到了山林裡,以雞血抹身,企圖遮掩身上的妖氣。
然後,她就這麼倒下,沒了意識,再睜開眼,已是七日之後。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內,後來她才知道,是一名叫作南門靖的將軍救了她。
男人不算高大、也不特別魁梧,身上卻散發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
她的元神受到了不小的創傷,即使有妖丹護身,仍是必須靜養一段時日。於是,他讓她留了下來,留在那個陽剛之氣旺盛的軍營內。
南門靖是個很正直的人,孤男寡女夜夜同處一帳篷內,他卻從未碰過她一根寒毛,更不曾出言調戲她,這與她所認知的男人大相逕庭。
過往,凡是見了她的人類男子,無一不露出淫邪猥褻的帽光,用盡心機獻慇勤,只為一親芳澤。
可是這個南門靖不一樣。他雖不苟言笑,卻待她極好。
她是只狐妖,極懂情與欲,任何情慾之念都逃不過她的眼,然而,她在他的眼裡,找尋不到一絲對她的覬覦。
所以,這反倒挑起了她的玩心,也勾起了她的興致。
「南門將軍,」一日,她想逗逗他,於是在夜深的時候,主動親密地靠向他的身體,「你……不喜愛女色嗎?」
南門靖聽了,眉不皺、嘴不笑。「我並非有龍陽之癖。」
「既無龍陽之好,為何這麼久了,我仍入不了將軍的眼?」她妖嬈地依在他身旁,搔首弄姿。
要知道,身為一隻狐妖,引誘無果,那可是天大的屈辱。
南門靖仍是不動如山,細心專注地刻著手裡的木塊。
他似乎很喜歡自己動手刻些木雕,連日來,床邊滿滿都是他親手刻出來的木偶。有時是貓狗,有時是鳥禽,有時則是些神話裡的仙獸。
見他不打算答話,她亦不想自討沒趣,於是慵懶地爬回床上,側臥著,繼續盯著他瞧。
「你……」半晌,他突然出了聲,「叫什麼名字?」
她一笑,這時候才想到要問她的名字呀?
「墨瘍。」
「墨殤啊……」他沉吟著她的名,眉宇之間有著一絲令人不解的無奈,「墨殤鳥,一飛千里,不識疲累,至死方歇。」
說到這兒,他放下匕首,起身朝著她走去,在床緣坐下,繼續道:「聽說這種鳥一展翅就不會停下,直到筋疲力盡了、吐血身亡,才會從天上墜落,然後……」
她替他接話,「然後會從它的屍體裡,開出一朵墨殤花。」
兩個人四目相視了許久,直到南門靖率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那隻鳥,還是那朵花?」
她望入他那雙清澈銳利的眼,她想,他這句話是在探她什麼?探她的去留?探她的來處?
思忖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啟唇,道:「遇到將軍之前,我是鳥,而在負傷獲救之後,我無疑是那朵花。」
這話惹得南門靖露出了微笑,他突然伸出手,將手裡的木雕交給她,她先是有些吃驚,而後才接過手。
那是一隻狐偶。
「人妖殊途,留情了,又能如何?最終仍是只能斷情。」
墨殤瞪著手中的木雕,震驚得說不出話。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是一隻狐、知道她是一隻妖。
「你……」她怔怔地抬起頭來,朱唇微顫,「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他伸手,情不自禁地撫順她的長髮,「你昏死在竹林裡,全身抹著雞血,留著一頭異於尋常人的金褐色長髮,更遑論還有一條蓬鬆柔軟的狐尾巴……這樣,你告訴我,若不是妖,你又是什麼?」